01
大雨滂沱。
今年B市的夏天特別奇怪,一向以高溫蒸籠著名的城市,居然一掃以往沙漠火焰的熱情,連日來都是以陣雨和陰天為主。今天下午天本來是晴的,到了傍晚的時候,便陰了下來,等我從沃爾瑪超市購物出來,天空中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下起了大雨。
等了一會兒,雨勢漸小,天卻完全黑了下來。我撐開雨傘,開始往學校里走。
超市離學校不遠,從宿舍出發(fā),也就二十來分鐘的路程。我想快點回宿舍,便抄了平日不怎么走的一條小路。
這條路兩邊種著高大的楊樹,沉默地站在雨夜里。因為路比較偏,很遠才會有一盞朦朧的路燈,因而更是襯得兩側(cè)的黑暗充滿了讓人想象的空間。
淅淅瀝瀝的雨聲。
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有一種原始陌生的安靜。
我忽然想起前兩天學校發(fā)送的郵件,說有一個女學生半夜被搶了包,就在這條路上。郵件末了還提醒廣大女性同胞,出門盡量成群結(jié)隊,走陽關(guān)大道。
可是現(xiàn)在,我一條都沒有占到——我獨自走在偏僻的小路上。
心里有些害怕,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這個時候,我看到前面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青年男子。因為沒有傘淋著雨,他走得很快。我看著他的背影,在雨夜里穿梭,步伐迅速,卻走得很穩(wěn),很巧妙地利用樹葉的遮擋,盡量使自己少淋一些雨。可饒是這樣,他的頭發(fā)還是被澆了個透,一小搓一小搓地立著,在遠處昏黃路燈的掩映下,折射出油亮的光澤。
他背著一個包,隱約可以看到A大幾個字。
原來是校友。
我的心里踏實了一些,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雨勢又開始加大,他的步伐也跟著變快,我舉著傘提著東西,漸漸有些跟不上。眼看距離越來越遠,而到宿舍還有一段漆黑無人的路,我忍不住開了口。
“前面那位兄臺,要不要一起?”
他果然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面露疑惑的表情?;蛟S是雨聲太大,沒聽清我說的什么,我趕緊兩步跑過去,將傘遮到他頭頂,親切友好地道:“同學,雨大,我有傘,可以一起走。”
他稍微遲疑了一下,隨后笑了笑,如我所愿沒有推遲:“好吧,那謝謝你了?!?/p>
說著,又如我所愿地接過了傘,道:“我個子高,我來打吧。”
我如他所愿地將傘遞了過去。
孺子可教也。我在心里點頭。
“你住哪棟樓?”我問。
他想了想,道:“我先去圖書館?!?/p>
好孩子啊好孩子,我在心里默嘆。又聽見他問:“你呢?”
“十九樓,正好順路?!蔽页洱X一笑。
他朝我粲然一笑,似乎有點靦腆,并不多言。但是在漆黑的雨夜,兩個陌生男女在空無一人的小路上,并肩而行,多少還是有點尷尬。我想起他背后的書包是新生入學時學校發(fā)的,除了大一小孩,基本不會有人背,所以有些倚老賣老明知故問道:“你是新來的吧?”
“嗯?”他顯然吃了一驚。
我面露微笑,高深莫測地指指他的包。
“哦。”他似乎是明白了,笑道,“算是吧?!?/p>
“什么專業(yè)的?”學姐表示關(guān)懷。
“建筑?!?/p>
“是嗎?”我忍不住瞅了他一眼,道,“這么巧,我也是建筑專業(yè)的?!?/p>
“哦?”他似乎也沒料到,問,“大幾了?”
我有些不滿地瞥了一眼他,什么大幾了,一點禮貌都沒有,難道不知道在前面加一個尊稱“學姐”嗎?
“大三?!蔽覜]好氣地道。
“哦。大三年級的,我不是很熟?!?/p>
我在心里哼了一聲,好大的口氣,大一的小屁孩,能認明白授課老師就不錯了,還什么跟大三的不熟。剛剛給我留下的大一兒童特有的懂事青澀的好印象,全然沒有了。
“現(xiàn)在課程緊嗎?”他又問。
我挑眉,用一種“學姐現(xiàn)在心情不好不想告訴你”的眼神看著他,懶懶道:“你大三時就知道了。”
他稍稍一愣,繼而搖頭一笑,轉(zhuǎn)而道:“這么晚了,以后不要單獨一個人出來?!蔽艺_口,他又向右方揚揚下巴,道,“圖書館到了。今天多謝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掀起眼皮看他,心中的學姐氣勢完全被激發(fā),眼神中充滿了不屑和責備。我就這么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可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可能喝多了三鹿奶粉,反射弧出了問題,居然完全沒有被我的女王氣勢鎮(zhèn)住,還在那兒傻乎乎地等著我的回答。我心雖有不甘,但還是決定大發(fā)慈悲,不和殘疾兒童計較,一聲不吭地奪過傘,冰冷地吐出兩個字。
“學姐。”
轉(zhuǎn)身,留給了他一個孤高華麗的身影。
回到宿舍,喬娜躺在床上捧著手機津津有味地看著小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董白白抱著電腦,不停地刷著微博。只有吳歡見我可憐,沒人搭理,從網(wǎng)游中勉強扭轉(zhuǎn)半個頭,朝我示意了一下。我見怪不怪地收拾收拾東西,眼看就要九點半了,又慌慌張張拎了澡筐往澡堂跑。
回到宿舍,其他三人依舊是我走時的樣子。我打開自己的電腦,隨便打開幾個網(wǎng)頁,忽然聽見董白白殺豬般號 叫一聲:“程寧,明天是不是有建筑學概論一課?”
我想了想,撣了撣桌上課表上的灰,然后朝她點了點頭。
建筑學概論本是大二的課,但是我大二學年專業(yè)課學分不夠,所以大三才補選的。董白白本來學分已經(jīng)夠了,但是覺得無聊,又想著我一個人作為老人去上課挺可憐的,便也與我一同選了??蛇@課選上了我們便沒有去上過,老師一般也對湊學分的高年級學生睜只眼閉只眼。只是聽說這個課還挺火的,通俗易懂,上課老師英俊帥氣,談吐不凡風趣幽默,不少別的院系的同學也都被吸引過來,課堂每次都還坐得滿當當?shù)摹?/p>
我聽著董白白那句話似乎有些不安,便問道:“怎么了?”
“我記得上周有個小學妹給我說過,”董白白哀怨地道,“明天老師要看一下大家寫的結(jié)課論文提綱。”
“是嗎?”我淡定地打開百度文庫,“什么題目?”
“題目不定。”董白白道,“貌似這學期這老師帶著同學們?nèi)嵉貐⒂^過許多建筑,所以論文只需對一個你感興趣的建筑加以闡述便可。”
“哦?”我想這老師還真是負責任,又問道,“那隨便說兩個去過的地方,我?guī)湍阋徊⑾螺d了?!?/p>
“我不也沒去上課嗎?!倍装茁柭柤纾安恢腊??!?/p>
這下不好辦了。
我想了想,道:“建筑實地參觀咱以前不也去過嘛,故宮、天壇、頤和園什么的,一般都是必然會去的地方,寫這個不會錯吧?”
董白白回憶了一下,道:“可是當時不是這門課,也不是這個老師啊。”
“應該沒事吧。”我安慰道,“高年級同學,老師都懂的。而且我寫天壇,你寫故宮,我就是喜歡天壇,你就是對故宮感興趣,有錯嗎?”
“沒有?!倍装讏远ǖ攸c了點頭。
02
建筑學概論是周三早上第一節(jié)課,之前本來是在系館的一個小教室上,可是由于課程太火,旁聽的太多,教務處不得不將課改在了新修的逸夫樓的大階梯教室。
因為我和董白白這學期一次課都沒有去過,連第一節(jié)課點到都是拜托小學妹應的,所以我倆足足提前了十五分鐘進教室,想提前打聽點情報,可沒想到,這會兒,已經(jīng)有許多人在教室里坐著了。
而且前排居多,第一排和第二排全部坐滿。
而且目測,百分之八十皆為女生。
我倆對視一眼,心覺詭異,找了個靠后靠邊的座位。
這門課的老師叫顧長熙,聽說是留洋博士,新來學校還沒有一個學期。因為之前教授這門課的老師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便由他接了過去。據(jù)白白認識的那位小學妹介紹,這位顧老師就是刷新了學院出勤率、一血建筑學學生懶散自由前恥的奇葩老師。因為他的爆炸帥氣、爆炸幽默、爆炸有才、爆炸溫柔,使得底下一片學生,特別是女生對他癡心崇拜,言聽計從。
或許是這位小學妹說話有口音,我聽完了好半天也不能理解,為什么她一定要反復強調(diào)這個老師非?!氨┰辍保?/p>
正想著,上課鈴響了。
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乖乖,座無虛席,后面還站著兩個目光虔誠的男同學。
也不知道被掰彎了沒有。
然后老師來了。
我忽然不自覺地抓緊了白白的手,倒吸一口涼氣。
董白白側(cè)目:“怎么了?”
“沒什么?!蔽颐λ砷_了手。
“還頗有些姿色?!倍装酌掳?,咂舌道。
走上講臺那人身著休閑白色T恤,單肩背著一個半舊的印有A大字樣的書包。他閑庭信步般地走上講臺,放下書包,朝底下淡淡一笑,道:“同學們早,我們又見面了?!?/p>
“老師早。”底下立馬有同學回應。
他微微露齒一笑,右邊臉頰出現(xiàn)一個淡淡的酒窩,顯得有些俏皮可愛。他一邊同大家親和地寒暄,一邊不緊不慢地拿出電腦,打開,然后道:“今天主要是檢查一下同學論文的情況,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我知道有的同學上我這門課很辛苦,很早就要來占座,可能連早飯都沒有吃,所以我們盡早結(jié)束今天的課程?!?/p>
此言一出,底下立馬鼓掌。他抬頭朝底下?lián)P一揚眉,繼續(xù)道:“話不多說,切入正題。我念一個同學的名字,念到的同學就把你的論文大綱交上來,然后就可以走了?!?/p>
“好狠?!倍装自谖叶叺?,“其實就是變相點名,幸虧我們今天來了。”
我瞅了瞅臺上那人,默不作聲。
無意中,我瞥了一眼旁邊同學的論文題目,稍微愣了下,又戴上眼鏡瞅了瞅旁邊的旁邊同學的論文題目,心里警覺起來,忍不住捅了捅前面的同學,小聲問道:“同學,你還記得老師布置論文的要求嗎?”
那位同學是一位認真聽課記筆記的好同學,反身遞給了我們一個小本子,我瞄了一眼,腦袋轟一聲就大了。
如果你是建筑師,試從規(guī)模、空間品質(zhì)、材料、建筑主體等方面,描述一下你將如何建造你心目中的家。
怎么不是調(diào)研一個你感興趣的建筑?
“你確定是這個題目嗎?”我又捅了捅前排同學。
那同學顯然不滿意我對他的質(zhì)疑,用一種“你上課沒聽講”的眼神看著我。
我顫抖著手將本子遞到白白跟前,怨念地看著她,她顯然也被這題目嚇了一跳,完全不知所措,著急道:“怎么會這樣?明明是……”
“事到如今,”我嘆一口氣,“趕緊想想怎么圓場吧?!?/p>
她寫的是故宮,我寫的是天壇。
故宮雖離譜,但好歹還真是一個住宅,只是這個住宅大得離譜。她大不了一拍胸脯,說自己就是羨慕皇帝坐擁天下的感覺,所以我心目中的家,便就是如那紫禁城般輝煌,同時還可以把我的三親四戚七姑八爺都接到家里來住。
多么光宗耀祖!
可是我寫的是天壇啊。
天壇是古代皇帝祭天、祈福的地方,是用來祭祀的壇廟建筑,跟“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塊,怎么說也說不圓啊。
多么的異想天開!
董白白同情地看著我,顯然是明白了我的處境。
可就在這時,一個朗潤的男聲在頭頂響起:“程寧。”
我渾身一哆嗦。
“程寧同學,有沒有來?”男人鍥而不舍,似是尋覓。
我心里當時只閃過一個念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索性一咬牙,硬著頭皮將那兩頁白紙交到講臺上,轉(zhuǎn)身就走。誰知那人本來是在看著花名冊,隨意瞧了眼論文,稍愣,遂抬起頭來看著我,徹底愣住了。
第一秒疑惑,第二秒吃驚,第三秒,他朝我粲然一笑。
我心肝一抖,扯著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冤家路窄。
他就是昨晚那個“大一小屁孩”。
而剛剛那一笑,明顯表明,他已經(jīng)認出了我這個“大三學姐”。
沒想到只一夜的時間,他便改頭換面成了我的老師??蛇@老師裝什么不好,為什么偏偏喜歡裝嫩?
昨晚月色朦朧,燈光昏暗,我隱約只覺這大一新生發(fā)育良好,可沒想到居然發(fā)育過剩成老師了。
他臉上似乎沒有什么異常表情,翻了翻我那兩頁紙,粗粗看了下,目光略過我,又朝著底下同學,笑意盈盈地道:“你們程寧學姐的論文,是我目前所見最有意思的一篇。”
“學姐”這兩個字,明顯有被強調(diào)的意思。
而底下的學弟學妹,很配合地面露好奇之色。
我心里強忍著怒火,干巴巴地答道:“謝謝……老師?!?/p>
“不過,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個地方,”那人伸出修長的食指,指了指論文的題目,“為什么會是你心目中的家?”
我怒目而視。
“好吧,”那人親切又溫柔地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用粉筆寫下飄逸俊秀的兩個字:天壇。
他帥氣地將粉筆往槽里一扔,問大家:“有沒有人覺得,這個地方,是你心目中的家?”
我不禁捏緊了拳頭,臉唰的一下變得比黑板還黑。
底下的同學多多少少已經(jīng)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偷偷笑起來。
“贊同的同學,請舉個手。”
有人明目張膽地笑起來。
“沒有嗎?”男人又一次發(fā)問,“這是一個開放的課堂,無所謂對錯?!?/p>
這個時候,我看見角落里,董白白顫顫巍巍地舉起了一只手,像一朵隨時會在風雨中凋零的花。
我登時熱淚盈眶,大有沖過去抱著她大哭一場的沖動。這孩子真實在,明知是坑,還往下跳。
那人也看到了,他笑瞇瞇地沖白白揚一揚下巴,示意她站起來:“那位同學,你也這么覺得?”
白白騎虎難下,看我一眼,點了點頭。
“那么,你的論文寫的是什么呢?”
白白沒想到這么快就引火燒身,左顧右盼,猶豫半天,終于嚅囁出兩個字:“故宮?!?/p>
底下的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
我恨不得打個地洞鉆進去。
那人似乎也被逗樂了,指了指白白,又指了指我,道:“你們兩個,下了課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聊聊?!?/p>
03
建筑學院老師的辦公室一般都在系館三樓。
學校上午一共有兩大節(jié)課,兩節(jié)課中間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很多老師趁這個時間回辦公室休息一下。
顧長熙的課是第一節(jié),我和董白白灰溜溜地跟在他后面。這個點回系館,肯定會在三樓碰見許多老師,于是尋了個借口,尿遁了一會兒,才拖拖拉拉地走向他的辦公室。
顧長熙的辦公室在305,很小,向陽,窗前放著幾盆綠油油的盆栽,兩張老式辦公桌面對面擺放著,顯然對面還有一位老師,不過不在。
他見我們來了,便示意我們隨便找椅子坐下。
我和白白互換了下眼神,順從地坐下。
沉默少許后,他雙手十指交叉,擱在桌上,道:“你們倆都是大三的?”
我心想我昨晚不就告訴你了嗎!
但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低眉順目地“嗯”了一聲。
“哪個班的?”
“一班?!蔽艺f。
聞言他忽然看著對面的空桌,意思不明地笑了一笑。
“怎么想起來選大二的課?”他又問。
“學分不夠。”我老老實實回答。
“你呢?”他問白白。
我趕緊扯了扯她的衣角,暗示她千萬不能說實話。哪個老師知道學生選他的課,不過是為了陪同學好玩而已,都不會給她好果子吃。
可白白這個同學實在是太實在了,她眨著小鹿般無辜的眼神,伸出一根蔥般的玉指,指了指我:“陪她?!?/p>
當時我就想蹬地而起,撲向顧長熙的雙腿,表示自己的清白:“老師,我根本不認識她!”
果然,顧長熙瞇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很好。你們的感情倒是很好嘛——”
“不是的,”我趕緊替白白補充道,“白白同學其實是想來學點知識,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p>
“是嗎,那你呢?”
“我當然也是啊?!蔽野杨^點得如搗蒜一般。
“那么好,”顧長熙朝我展開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松手指了指桌上的紙,“你來說說,從我的課堂上,你學到了什么,會讓你覺得理想中的家竟是天壇?”
終于轉(zhuǎn)入正題了。
其實我和白白來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顧長熙肯定知道我倆根本沒有去聽課,論文也是隨便下載的,所以早就準備好被他劈頭蓋臉大罵一頓,然后回去重寫了。可是沒想到,這廝卻有點得理不饒人,非要在那里裝傻。
我想起之前看過一個視頻,是一只貓抓住了老鼠,卻不給它一個痛快。貓一松手,老鼠就跑,然后又把它抓回來,然后又放,又抓……
我此刻就覺得自己是那只會被玩死的老鼠。
我怎么知道家是天壇那模樣,文章又不是我寫的!
痛定思痛,沉思片刻,我忽然仰頭問對面那人:“顧老師,您知道為什么我大二會少學分嗎?”
他顯然沒有想到我避而不答,反而問他問題,稍稍揚眉,一副等我編故事的表情:“哦?為什么?”
“因為,”我垂下頭,低低地道,“大二那年,家里出了事情……我有家人去世了……我不得不趕回去,所以錯過了選課的時間……”
“程寧……”董白白握住了我的手。
“家人去世之后,我心里一直難過,”我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縮著肩膀,“后來您說,題目自定,跟家有關(guān),當時我就想到了天壇……”
“因為,天壇是古代皇帝祭祀祈福的地方,皇帝認為,那里離天最近,可以和上天對話。在我的理解中,那里就是可以觸摸到天堂的地方,我的家人,也一定在那里。所以,我心目中的家,就在天壇?!?/p>
“因為跟家人在一起,才是家?!?/p>
顧長熙在我頭頂,久久沒有聲音。
“顧老師,程寧選這個題目,是有點……獨特,但是絕對沒有敷衍您的意思。”董白白趕緊趁熱打鐵,信誓旦旦地道,“因為我們知道,敷衍您,就是敷衍知識,而敷衍知識,到頭來還是害了我們自己?!?/p>
我抬頭偷瞄了一眼顧長熙,見他嘴唇緊抿,似乎有一點動容,目光看著我,好像又沒有看著我,神思似乎飄得有點遠。
我丟給董白白一個眼神,白白立馬會意,用哀求的聲音道:“顧老師……”
顧長熙回神,眼波微動,輕嘆一下,道:“如果是這樣……我之前也不知道……”不過,他繼而話鋒一轉(zhuǎn),“那董白白同學,你呢?”
果然姜是老的辣,這么快就不動聲色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董白白也沒有料到這么快就又引火上身,面露難色地看了我一眼。
我可以說自己是思念親人,選了天壇,難道董白白說自己是太想當妃子,所以選了故宮?
我無可奈何地輕嘆一聲,舉起了小白旗:“顧老師,董白白同學的文章,是我?guī)椭鴮懙?。?/p>
顧長熙掃了我倆一眼,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我這門課,雖然很輕松,也沒有考試,期末就交篇論文,但是,結(jié)課論文幫著寫,就相當于是在考場上作弊。程寧同學,你是想大四的這個時候,再重修一遍這堂課嗎?”
“不是的,顧老師?!蔽亿s緊認錯,“我們錯了。”
董白白也表明立場:“顧老師,我們再不會這樣了,我保證回去重新寫一篇?!?/p>
顧長熙盯著我倆,手指在木桌上似是隨意地敲打。他不說話,我看見光從窗戶照進來,襯得他面目英挺,左臉沐浴在陽光里,睫毛纖長,在眼角處投下一層陰影,陽光帥氣。
可我同時也知道,就在這樣陽光帥氣的皮囊下,心里不知在盤算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沉默了稍許,他終于開了金口:“念在你們是初犯,我便不再追究,下不為例。”
我和白白同時松了口氣。
“不過,”他接著道,“董白白同學,你的論文……”
“我明白,”白白迫不及待地道,“我重新寫,堅決不會再讓任何人染指我的論文?!?/p>
顧長熙點點頭,又看向我:“程寧同學,你的那篇論文構(gòu)思和切入點都很獨特,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是,話題稍微有點沉重,如果你想寫,盡量從人文建筑的角度入手,不要融入太多的情感和抒情句子。畢竟,這是一篇建筑學的論文?!?/p>
“謝謝老師。”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過來找我,”顧長熙走過來,親切地拍拍我的肩,柔聲笑道,“回去好好寫,你若寫不好,董白白同學也會跟著沒分?!?/p>
04
紅果果的威脅!
我和董白白一路咒罵著走回宿舍,到門口的時候,白白忽然停下來,試探性地問道:“小寧,你會好好寫的吧?”
我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一腳踹開了寢室大門。
“干嗎呢?”吳歡從網(wǎng)游中回過神來,見我們臉色不善,關(guān)掉YY,摘下耳機,“不過啦?”
我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欺人太甚!”
“怎么了?”喬娜從床上探出個腦袋。
董白白嘆氣一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個明白。
吳歡聽完,皺起眉頭,很不滿地道:“這老師明顯還不懂我們年級的規(guī)矩?!?/p>
“都高年級的人了,”喬娜從床上下來,安慰道,“什么大風大浪咱沒經(jīng)歷過,不跟他一般見識?!?/p>
“下次別讓我再看見他!”我咬牙切齒。
“不會的,不會的?!眴棠鹊?,“沒機會了,咱除了必修,學分都修滿了。要不給你推薦部小說吧?轉(zhuǎn)移下注意力,最近有本《梨花非離》不錯?!?/p>
我想想自己的論文,沒出息地撇撇嘴:“要是和天壇有關(guān),我就看。”
喬娜笑著拍我腦袋一下,又縮回床上去了。
“對了,”我由她一拍,想起一事,“前天我碰到孫學長了。”
此言一出,白白和吳歡都轉(zhuǎn)過頭來,朝我曖昧一笑。
我回了她們一笑,緩緩道:“孫師兄問我們最近怎么樣,怎么都沒有見到喬娜呀?我就說喬娜前兩天感冒了,身體抱恙,鳳體欠安,人都瘦了。孫師兄就非?;炭职?,問我們周六有沒有空,想請我們吃飯,關(guān)心關(guān)心喬娜同學——”
“啊,那你怎么說的?”喬娜問。
我賊賊一笑,瞅了瞅滿懷期待的白白和吳歡,道:“周六晚六點,柳林餐廳,不見不散。”
“哦耶!”白白和吳歡齊聲歡呼。
孫師兄叫孫志揚,是電子系研一的學生,比我們大兩屆。喬娜小的時候?qū)W過舞蹈,基礎不錯,大二的時候,加入了學校的交誼舞社,很快就成了舞社的新星。到大三的時候,孫志揚加入了舞社,那時喬娜舞伴正好畢業(yè)了,孫志揚就做了喬娜的舞伴。接觸一多,孫志揚就被喬娜清秀的臉龐、迷人的風姿給迷住了。
孫志揚典型一理工科男,相貌平平,不過腦袋還比較靈光,知道先下手為強,所以只要舞社搞活動,喬娜在,孫志揚必在,有事沒事幫我們打打水,時不時請我們吃吃飯,看場電影,倒還挺懂得籠絡人心。
我們問過喬娜的想法,喬娜總是搖搖頭,說感覺不對。
有時候我覺得孫師兄也挺可憐的,喬娜雖然不明說,但也不答應,孫師兄請客吃飯什么,倒也一樣不落下。當然,這里面有不少我們蹭吃蹭喝亂點鴛鴦的因素,但是如果喬娜言明拒絕了,我們也不會再去摻和一腳。
人就是奇怪,不喜歡的人對你好,你會拒絕這個人,卻愿意享受這份好。
無關(guān)道德,只關(guān)人性。
這時,喬娜忽然面露得色,略帶報復性地道:“程寧,即便周六吃飯,你也去不了。”
“為什么?”我奇怪。
“你手機沒電,你爸爸打電話到宿舍來,說周六讓你回家吃飯。”喬娜揚揚得意道。
我掏出手機,果然自動關(guān)機了。
屏幕漆黑,倒映出我的表情,我呆呆愣了一會兒,才“哦”了一聲。
可是晚飯過后,我們就提前享受了福利——孫師兄請我們?nèi)|門吃西瓜。
學校東門有個西瓜攤,到了七八點稍微涼快時,老板就會擺出小桌子和小凳子,很多同學買了西瓜,就會一起坐在那里邊聊邊吃。
我們七點到那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止孫志揚一個人,他旁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的長發(fā)飄飄的漂亮女生。
正當我們疑惑還未開口時,孫志揚立馬就解釋起來:“這是我表妹,親的,姑姑家的女兒,也在我們學校,英語系,大二?!?/p>
小姑娘朝我們擺擺手,大眼睛忽閃忽閃,甜甜一笑。
我們心里偷笑,孫志揚雖說是跟我們大家說話,可是眼睛明顯是看著喬娜,又是表妹又是親的,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我們仨好笑地看了喬娜一眼,喬娜不自在地別過頭,道:“我們坐下吧?!?/p>
那小姑娘也挺會來事,自我介紹道:“我叫張欣,你就是喬娜學姐吧?”
喬娜略有吃驚,那姑娘瞧了眼孫志揚,笑道:“常聽我哥哥提起你?!?/p>
喬娜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我和白白對視一眼,這小姑娘可比他哥厲害多了。
這個時候?qū)O志揚抱一冰鎮(zhèn)的大西瓜過來了,張欣趕緊起身接過來,又招呼大家吃。天氣較熱,我們也不客氣,也就一邊聊一邊吃起來。
沒聊良久,我們就明白為什么今天孫志揚會帶他表妹過來了。
外語學院一向是女多男少,稍微有一點八卦的消息,一準是他們學院的人先知道。這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就知道我們專業(yè)來了一個特別英俊特別儒雅的年輕男老師,先跟我們打聽打聽,這個老師目前是在教授什么課,在哪個教室,什么時間,她想親自去聽課。
我腦海里正過濾著宣傳櫥窗里那一張張教師的證件照,自我檢討著這么年輕儒雅的老師,怎么自己還不知道,又聽見那小學妹透露出一個關(guān)鍵信息:“據(jù)說那老師姓顧?!?/p>
董白白瞧了我一眼,我裝作認真吃西瓜,沒作聲。
喬娜啃了一口西瓜,忽然道:“小寧、白白,你倆上那什么課的老師,是不是姓顧???”
“什么課啊?”白白裝傻。
“就是那什么建筑學概論?!眴棠冗€怕我們想不起,又提醒道,“就是讓你們重新寫論文的那個老師?!?/p>
“哦……你說那課啊,”白白沒好氣地道,“老師好像是姓顧,不過是個糟老頭啊?!?/p>
張欣一臉疑惑:“不是啊……”
“哦,也有可能是這樣,”我解釋道,“人是挺年輕的,只是長得比較著急,所以……”
張欣搖搖頭:“不對,你們看?!闭f著就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然后又從信封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不是別人,正是顧長熙。
照片上的他正對陽光,表情微微含笑,英俊帥氣。
“還可以嘛……”喬娜忽然瞧到我和白白的臉色,忙改了話題,問張欣,“你怎么會有他的照片?”
張欣嘿嘿一笑:“你們學院不是有老師的宣傳欄嘛,上面就有老師的照片啊?!?/p>
“你干的?”一直沉默的孫志揚忽問。
“當然不是。”張欣連忙澄清,“我只是借用同學的,回去還要還的?!?/p>
我們徹底無語了。
最后離開的時候,張欣要了我的電話,說下周三上課一定跟我一起去,不見不散。
05
晚上快睡覺的時候,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爸爸?!?/p>
“小寧,我上午給你打過電話,你手機關(guān)機了。”
“沒電了。”
“那你寢室的同學告訴你周六回家來吃飯了嗎?”
“嗯,說了?!?/p>
“那就好,周六晚上沒事吧?”
“沒事。”
“行,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p>
“哦,這樣也行。別忘了啊。”
“不會的?!?/p>
“那……你早點睡吧?!?/p>
“爸爸再見,晚安?!?/p>
掛了電話,屏幕的燈一會兒就滅了。
手機是我上大學時買的,帶一個像素不高的攝像頭。手機左上角的漆有一點磨損,父親多次提出給我換一個新的,我都沒答應。
我打開手機,翻出一張照片,看了許久,終于沉沉睡去。
【下集預告】去父親家,我卻感受到了莫名的疏離感,令我很憂傷。但更憂傷的是從父親家出來,我遇見了顧長熙,他熱情地說送我回學校,還熱心地說要借一本關(guān)于天壇的專著助我寫論文。但是!為何是全英文的!我真想扎個小人扎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