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學寫仿古詩

2014年的魯迅文藝獎首次將古體詩列為評獎類別，大獎授予了四川大學的周嘯天教授，其代表作是《將進茶》，引起了一片議論。論者多以為斯文掃地。評獎把今人寫古體詩變成眾人話題，并不是壞事。古詩今作，文雅些稱之為“仿古詩”，通俗者干脆冠名以“打油詩”。古詩是一種文學形式，其立足點是古漢語。時代變遷，今人寫古體詩，以“仿”古詩名之，即不得不然。

那么，如何學習與繼承古體詩？古詩之美的基本因素，體現在格式、音韻、用典和意境。這幾點，今人與之有距離，毋庸諱言。一些人主張，既然是古體詩，就要嚴格遵循格律，否則就是違背規(guī)矩。格律，本是詩（詞）的各種形式精致化和寫作者專業(yè)化的結果，并非本來如此。格律是詩詞發(fā)展的結果，而不是起因。這與音韻一樣，起初總是以自然順口、順情達意為表述之道，而不是在格律的鎖鏈中掙扎。中國古代詩歌，從詩經到古詩十九首，從古風到古樂府發(fā)端，后來才有五律、七律和五言七言絕句，才有詞牌，都足為證明。

其次是用典。典故是濃縮的古文化知識，古人出于科舉、進仕的需要，熟悉典故，運用者得心應手，閱讀者心領神會。即使再白的詩句，也可能暗藏典故和借用、套用或化用前人詩句。我們讀古詩，初可借助注解，慢慢增長知識。但我們是否可以用典和如何用典，有些典故，經過長期的流傳和普及，一望即知（如成語），有些則晦澀難解。典故之運用使得受到字數局限的詩句蘊含深重，增加表達力，但若無人能解、能懂就失落在詩句里了。

除了用典，一般詞匯也是如此。今日讀《杜詩境銓》，注意到這方面。唐人的詞匯和我們所知、所用的不同，因而讀來難解，是語言演變造成的隔膜。如《冬至》“年年至日長為客，忽忽窮愁泥殺人”兩句，幾乎平白如話，但泥作何解？注解是：泥，滯也。言滯于客而不能歸也。原來泥是滯留的意思。今日漢語已經不直接這么用了?，F代一般讀者和作者缺乏這種優(yōu)勢。再者，現代大多數作仿古詩者，也無法準確地了解古代音韻，從前唯有依靠韻書，對照韻書作詩。在數字化的今天，有的網站整理出所有的音韻、格律，提供參考。作了詩，還可以輸入，一個鍵入，資料庫能夠分辨出詩作的平仄和音韻的正誤，甚至提出用詞的修改建議。但這樣作詩，近乎做學問，在尋章摘句的細節(jié)上，或能達到技術上的完美，但詩興和詩情，難免受到損害。

今人寫古體詩，沒有功利的需要。即使將繼承發(fā)揚古代文化精華視為責任，也是屬于精神層面的追求，主要還是為了陶冶性情，提升文化享受的層次。因此，我的看法是，在先天不足的情況下，學寫古體詩，與其在嚴格的音韻、用典和格律上“皓首窮經”（尤其是音韻上，唐代詩人視為今體的，按現在的標準，已經是古體，音韻聲腔千年來出現很大的變化），不如回到古詩的本體。所謂本體，本來唐之前的詩，當時被稱為古體詩。從初唐以下，格律漸趨形成并趨嚴格，律詩、絕句，則稱為今體詩。唐以后的詩人，既寫今體詩， 也創(chuàng)作古體詩，而且后者分量不小。如近代高步瀛編纂的《唐宋詩舉要》，兩種體裁各占一冊。

今天我們學寫古詩，完全可以直接上溯唐之前的古代詩歌體裁：第一，運用古漢語創(chuàng)作具有自然風格的詩歌；第二，學習古代優(yōu)秀詩歌的意境。古體詩的最高成就，乃是保存了古漢語文字之優(yōu)美，現代音韻并不妨害創(chuàng)作古體詩的意境之美。因此，在繼承和保存古漢語之美的目標下，在尊重基本格式（如五言或者七言、對仗和押韻）的前提下，尤其應該在意境和意象上多多學習，而不必以唐人的音韻和格律為標準，自我束縛。

意境本是古詩的高層次，現在卻開了一道門徑，讓現代人有了上溯源頭，從頂上一層直接與古詩相接的可能。文化的承傳是有連貫性的，雖然語言有古今之區(qū)別，但思維和欣賞的習慣和能力，在同一種文化中，依然有其連續(xù)性。關于古詩的欣賞與創(chuàng)作，高友工先生的《美典》一書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提供了豐富的資訊，值得研讀，作為今日學習創(chuàng)作古體詩的資源。

按照這個思路，周嘯天寫古體詩，即想在中國古詩高峰面前想繞過去，但卻沒有抓住今人學寫古體詩的門徑，濫用現代漢語，甚至把現代口語和俗語等入詩，違背古體詩以古漢語為字、詞元素，以典雅為整體風格的原則（古漢語不等于華辭麗章），造成了“不倫不類”的表述方式和體現形態(tài)。這樣的仿古詩，仿而失真，意境不高。眾人驚詫，實在難免！

我的做法是，以古體七言或五言（五古與七古）為指歸，雖然留意于結構、布局、句法、節(jié)奏和音韻，但不以格律詩（律詩或絕句）的平仄與音韻為標準去一個個地填字，不用平水韻，唯以普通話為標準發(fā)音的現代音韻（中華新韻）為主調，但求吟誦順口，隨興致和意象，一氣呵成?？傊?，我手自我口，我口寫我心，靈活用韻，不為拘束，追求在整體達到古意、古雅的格調，質樸、自然的趣味，深遠、蘊藉的意境，在語言上體現古漢語之美，在感情上追求真切情懷。

（作者單位：重慶市萬州區(qū)周家壩郵局投遞站）

編輯/高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