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光
他們在“歡樂谷”玩了一天。他們玩得很快樂。
游樂園大門一開,母子倆就沖了進去,她牽著他的手,他著急地喊,快呀媽媽,快呀媽媽。在沖向“冒險山”的路上,她鞋跟脫落,差點摔跤,孩子把她拉住。但他們沒有排隊,就搶上了頭一班“太空梭”,為這個他倆興奮得要命。在“太空梭”自由跌落的時候,他倆像其他人那樣大聲叫喊。風掀起她的裙子,她看見他漂亮的臉蛋掙得通紅。
“太空梭”剛剛停穩(wěn),他們就跳下座椅,腳不沾地的沖向“颶風灣”,在那里玩了“激流勇進”和“完美風暴”。他們互相拉著手向前奔跑,他說快呀媽媽,快呀媽媽!她想,他倆是游樂園里跑得最快的母子,一對幸福的母子,這個誰都看出來了。
然后他們繼續(xù)奔跑,像兩匹受到驚嚇的馬鹿,超過一群慢騰騰的香港游客,返回“香格里拉森林”,去玩“雪山飛龍”。軌道車向山下俯沖的時候,天空中飄過一陣小雨,他想站起來,她沒讓。他一點兒也沒生氣。他蹙起鼻子對她說,媽媽,我好愛你。她被他萌萌的樣子融化了,后悔不該攔他,她可以緊緊地抱住他,這樣他會更快樂,她也會。
12點30分,他們趕上了頭一場4D電影。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吃完一整袋奶油爆米花和兩杯卡士酸奶,小肚子鼓鼓,縮在座位上快樂的踢椅子腿。她小聲提醒他別踢腿。他說錯了,是別踢椅子的腿。他倆為他的話偷偷樂。坐在他們旁邊的人也樂了。他是一個英俊友善,個頭高大的男人,看上去很安靜,她覺得這樣的男人坐在他們旁邊真是再好不過了。
電影很好看,是說地心引力的,萬物為什么緊貼大地,不能在空中自由飛翔,失重是怎么回事。但她一點也沒有記住那些內容,只知道他在她身邊。他汗涔涔的小手握在她手中,她想舔一下他奶油味的手心,但她沒那么做。
下午太陽最烈的時候,他們在“金礦鎮(zhèn)”坐上了“礦工車”,和別的“礦工”一起,大叫著沖出山洪摧毀掉的礦井。她能肯定,他是她見過的最勇敢的男人。他被礦山車的劇烈顛簸嚇壞了,臉色蒼白,可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要她別害怕。他說媽媽,我會保護你的。
離開“漂流船”后,他累了,央求趴在她腿上“瞇一小會兒”。“瞇一小會兒”是他的說法,實際上,他可是大大的睡了一個懶覺,睜開眼睛之后,他像每天早晨起床時一樣,精神煥發(fā),以至于當他們手牽手摸進鬼屋的時候,他恐怖的尖叫聲把她的耳膜都震破了。他倆因為骷髏頭的突然出現(xiàn)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然后笑得流出了眼淚。
日頭偏西時,他們去了“瑪雅水公園”。她沒有讓他玩危險的“羽蛇神環(huán)”和“萬神滑板”,但允許他玩了“太陽迷漩”。他很乖,一點也沒有鬧,并且在那里交上了一個朋友。那是一個眼球突出的小女孩,大約四五歲,比他小那么一點,他們玩得很好,就像上輩子就在一起的老朋友。
他們怎么一點也不覺得累。小女孩的媽媽說。
他們是孩子。她說。
她和小女孩的媽媽,她們坐在瑪雅人的家門口,吃著從服務區(qū)買來的三明治,那種12塊半一份的冷藏快餐。她們都有點矜持,頭夠出去老遠,不讓涂抹在西紅柿和生菜上的奶昔掉在身上。
太貴了,但味道還行。小女孩的媽媽說。
小女孩的媽媽梳著整潔的馬尾辮,穿一條細碎花連衣裙,懷里抱著一只漂亮的旅行包。她猜,那只旅行包里裝著一個溫馨的家,所以小女孩的媽媽才不肯松開手。她只是不知道,小女孩的媽媽怎么對付甲亢和海綿竇血栓,而且,她們只熬過了四五年,那之后會是一輩子。
她說,是的,還過得去,但我不會讓比兒吃這種東西,我更愿意給比兒親手做,我會用金槍魚代替劣質肉松,而且,雞蛋也不會煮得這么老。
比兒是你兒子?小女孩的媽媽扭過頭來看她。
嗯。她說。
我女兒叫小錯。小女孩的媽媽說。不正確、過失、岔開了、壞,就是那個錯。小女孩的媽媽說。小女孩的媽媽說這話的時候很驕傲,這個她一眼就看出來了。
她倆都笑了,把最后一口三明治送進嘴里,然后用發(fā)溫的礦泉水漱口,把漱口水吐進食品袋里,等一會兒送到垃圾分撿箱里。她們暫時不想起身,眼光須臾不離兩個玩耍著的孩子。她們看出小錯喜歡比兒,小女孩老是伸手去牽小男孩的手,男孩把自己變成一張弓,手背在身后,躲開小女孩遞給他的胖乎乎的小手。不過,比兒很友善,跑去為小錯追她吹出去又想收回瓶里的肥皂泡。他一共跑了三次,每一次,當他追上去捉住泡泡的時候,那些五彩繽紛的泡泡都在他手中破滅了,因為這個,小錯的臉上現(xiàn)出驚愕的神情,好像那是一個什么奇跡似的。后來,小錯不吹泡泡了。比兒湊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么。她咯咯地笑,捂住肚子喘不過氣,瓶子里的泡泡水灑了一地。
孩子的媽媽們沒有聽見比兒對小錯說了什么,但她倆也笑了。
他倆多開心,真是幸福死了。小錯的媽媽說。
她點點頭,安靜地捏著食物袋,琢磨小錯媽媽的話。如果幸福真的存在,她想,她已經(jīng)擁有了。他們有自己的房子,不用支付貸款,房子里有他,他身邊有她,世上哪里去找這么完美的事情。她又想,如果還能加上一點——只是如果,只要一點——她想在她和比兒坐上“太空梭”的時候,誰能給她一把電鋸,讓她把座椅背后的那根鋼管鋸斷,那樣的話,她和比兒就能變成一對鳥兒,飛上暗藍色的天空,那就不只是幸福,而且是完美的幸福了。
她沒有來得及把她的想法告訴小錯的媽媽,因為對方正在和她說話。
我是單身,小錯的媽媽說。就我們母女倆過。
她回頭看了小錯的媽媽一眼。她說是嗎。她說了是嗎以后沒有再說什么,抬手撩了一下落到額前的散發(fā),把目光轉向兩個孩子。她不想談這個話題。她寧愿她們之間說點別的,比如,說點喜歡的事情——總是在清晨躍出海面的藍鯨、每天洗十次澡的泥龜、有琥珀色眼睛的梵貓,或者喋喋不休的鉛筆,說說它們。她和比兒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談論這些,總也談不完,他們不說別的,她覺得,這才是幸福的話題。
她也是。她是說,單身。她和比兒一起過,就他倆。但她沒有告訴小錯的媽媽。
太陽落下去了。她說。
一會兒游樂園就要關門了。小錯的媽媽說。
兩個媽媽站起來,一前一后向一旁的垃圾箱走去。
他們在“歡樂谷”玩了一天,玩得很快樂,如果沒有發(fā)生后來的事情,一切都完美無缺。就像那個人,他知道她懷孕了,一下子失去了主張,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就偷偷地離開了她,她什么猶豫也沒有,決定生下肚子里的孩子。那以后,孩子如期而至,她有過手腳忙亂,有過暗自哭泣,但每一天她都感受到無盡的幸福,同時害怕這種幸福突然消失。
他們站在那兒,向小錯和她漂亮的媽媽招手,還有小錯手里剩下不多的肥皂泡。然后他們離開“瑪雅水公園”,手牽手走向游樂園大門。那個時候,比兒突然有些傷感,他說,媽媽,我能不能再玩一次“太空梭”?
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得回家。她說。她說的是實話——黃昏已經(jīng)來臨,火焰木葉片上落滿了余霞,它們壓得樹葉沉重地往下墮。再說,他們有很多時間。他們還有一輩子。她對他從來都說實話。
比兒站在那里,好像和誰約定過了,不能失約似的。他咬著嘴唇說,媽——媽。
她站下來,躊躇了一下,但只是一下,很快同意了。
他們返回“冒險山”,排進最后一批游客隊伍中。比兒不斷地扭過臉來沖她笑。她也沖他笑,目光一刻也不肯離開他。她真希望這個時候,有一個人能夠看到現(xiàn)在的比兒,看到他健康快樂的樣子,只是看上一眼,確定他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不會拖誰的后腿,不會讓誰的生活一塌糊涂,然后那個人可以頭也不回的離開他們,去尋找他自己的幸福。他們不需要誰,只有他倆就夠了。
輪到他們的時候,出了點小問題。他們前面排著11個人,到他們的時候,座位只剩下一個了,那是今天最后一個位置,他們要么分開,要么一起牽著手離開。
比兒用乞求的目光看她,臉蛋漲得通紅。他沒有說一個字,但她覺得,他根本不用說。
她牽著他的手走向那個空著的座位,把他抱上去,替他拉下安全架,檢查保險杠是不是鎖住了,然后她低下頭快樂地親吻了他的臉蛋。
這是他的“太空梭”,他應該得到它,而且他的確得到了。
她退出安全柵欄,沒排上位子的幾個游客離開了,柵欄外只剩下她一個人,那期間,她的目光一次也沒有從他身上移開。
“太空梭”彈射向天空,像一只拶開翅膀的大鳥,人們大聲驚叫著。她猜那段距離肯定不止人們說的60米。她還猜,比兒一定瞪大了眼睛,看著地面在他腳下快速離去,天空張開懷抱迎接他,因為這個,他開心極了,而她卻有點妒嫉。
然后,“太空梭”返回地面。接下來,就是從她嘴里傳出的母狼般尖銳的尖叫聲。
他不見了,比兒,他不在“太空梭”上!他的座位是空著的,保險杠紋絲未動,但比兒不在那上面!
工作人員跑過來,臉都嚇白了。人們涌過來,幫她一起尋找。他們找遍了“太空梭”,找遍了“冒險山”,找遍了周邊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找到比兒。有一個染著紅發(fā)的年輕人抬著頭,一眨不眨的盯著天空看,但他失望了,天空中什么也沒有。
比兒失蹤了。
她度過了一生中最漫長的夜晚。警察留下了最后登上“太空梭”的那些人,把他們領到她面前讓她辨認。他們有12個,不是11個;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準確無誤地指認出自己坐過的座位,但這不可能。那12個座位中,有一個座位是比兒的,他朝它飛快地奔過去,踮起腳尖往上爬,因為夠不著座位,還回過頭向她投來求助的眼神。她幫他坐上去。他的臉上帶著紅撲撲的欣喜,然后,她親手為他拉下了安全架。她不會記錯任何細節(jié)。
但12個人全都言之鑿鑿,發(fā)誓自己沒有撒謊,他們每一個人都在最后一班“太空梭”上,他們只是說不清,在他們那12個人中間,是否有過一個快樂的小男孩兒,他們誰都說不清這一點。
警察被弄糊涂了,他把12個人當成拼圖積木,一次次的組合再拆分,想弄明白,他們當中誰看到了那個失蹤男孩兒、誰看到了另外的11個人、他們怎么確定他們自己就在最后一班“太空梭”上……
她知道警察是好人,他們都是好心人,但她不相信他們的話。她也不相信,比兒一句話不說就離開了她。
黎明到來的時候,她返回“冒險山”,在“太空梭”四周走來走去。她看見一條短尾灰蜥蜴快速爬進牛眼菊下,還有一只紅帶尺蠖蛾,它被露水打濕了翅膀,它落下的地方,像一座微縮的峽谷,在那里,有一塊蛇紋巖在黑暗中閃爍著幽光。
她看見了什么。她朝“太空梭”走去。她在那里,在比兒昨天坐過的那個座位上看到了一片鮮紅色的櫟樹葉。她在“太空梭”邊站了很久,蹲下又站起來,然后小心地伸出手,從座位上拿起了那片樹葉。
鋸齒葉上滴落下一顆露珠,它的樣子,就像一個張開胳膊飛翔的孩子。
她哭了。
她試圖回憶起發(fā)生過的所有事情,每一個瞬間,每一個細節(jié)。她能確定,比兒沒有走多遠,他說不定就在附近,他和她,他們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