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潑糞”的性學家們

劉洋碩

被擊碎的學者尊嚴

人類性學教授彭曉輝從未如此孤獨。在廣州賓館的房間里，他想起佛山的“小悅悅”，在無人聲援的前三天，他覺得自己就像被碾壓在地，無人施救。

與中國其他知名性學家們一樣，在這場關于性的“戰(zhàn)爭”中，彭曉輝常常獨自一人，為爭取公開談論性的權利而努力。這也常常讓他成為反對者們的眾矢之的。

過去幾年，彭曉輝曾說“中國99%的成人是性盲”，他曾打算接納“前AV女優(yōu)進課堂講述預防艾滋病知識”，他也曾在講座里建議女孩子遭遇性侵斗志斗勇無效后，要將避孕套視為最后屏障，保護自己。因此，他并不在意這些說法被人們斷章取義，也不擔心這些事情被反對者惡意曲解。他說需要一個口號式的觀點去警醒世人。反對者叫他“文化流氓”、“遞套教授”，媒體則送他一個更加名副其實的稱號——“靶子教授”。

的確，和中國其他知名性學者們一樣，彭曉輝總會讓自己變成“道德捍衛(wèi)者”們的靶子。他們用最骯臟的話語咒罵性學者和他們的家人。而這一次，曾經(jīng)言語上的侮辱變成了“潑糞”，致使學者們斯文掃地，最后的尊嚴也被擊碎。

性文化展之前，曾有人提醒彭曉輝有人會來鬧場，那時他毫不在意，談起自己的研究滔滔不絕，他說自己“對性學矢志不渝”——無論遭遇過怎樣的襲擊和“潑糞”。

20年多前，彭曉峰本是華中師范大學生命科學院的老師，主講《人體組織解剖學》和《動物及人體生理學》等課程。那時《學校衛(wèi)生工作條例》頒布，規(guī)定高等院校要在開設的健康教育選修課或講座中加入性教育內(nèi)容。1992年，彭曉輝開始在學校里開設性學選修課。那時國內(nèi)甚至還沒有一本適用教材，他自己編寫講義，又編纂成書，如今這門《性科學概論》已成為華中師范大學最受歡迎的選修課之一。

其實，在“潑糞大媽”看來，正是30年前的開放導致了他們無法接受的局面——“色情泛濫”，而性學家也同樣被他們視為敵人。于是，他們開始用30年前的話語和方式反擊。

這激起了性學者們的集體反擊。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李銀河撰文《反黃大媽，我蔑視你們》表達了性學家的無所畏懼。北京林業(yè)大學教授方剛則以一篇《被潑糞，是性學家的光榮》歷數(shù)那些被侮辱、迫害的國外性學家們。

有“道德”的“反黃大媽”

“我們堅決支持反黃大媽，我們網(wǎng)站將一如既往地支持她！”

寫下這句話的河北中年女人叫夏海新，她是彭曉輝等性學家們的反對者，“中國反色情網(wǎng)”創(chuàng)始人。以她網(wǎng)站為輿論陣地，“反黃大媽”吹響了號角，對性學者們發(fā)起“總攻”。此前，這個網(wǎng)站也屢遭黑客攻擊，屢遭網(wǎng)絡屏蔽。

夏海新在給性學家方剛的一封郵件里寫道：“我們收拾彭曉輝你也皮癢癢了嗎？你還寫文章替彭曉輝擦糞，是不是不潑你著急了？我們已發(fā)動你所在地的人民，在你出席活動時也讓你嘗嘗糞便的味道！”

同一時間，新浪微博上一個名為“色情局檔案解密”的賬號，則發(fā)出更嚴重的威脅：“這次潑糞，下次就潑硫酸。彭曉輝、李銀河、方剛為自己準備好棺材吧?！?/p>

“潑糞事件”發(fā)生十天后，夏海新拒絕了記者采訪。她讓“把問題寫出來，發(fā)郵箱里”。

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夏海新出生于“性知識人們到了歲數(shù)結婚自然明白”的年代。她比喻那時的性教育“就像沒有人叫吃飯，人照樣會吃飯，沒有一個人因不會吃飯而餓死”。人到中年，她開始熱心公益，去深山扶貧、去災區(qū)獻愛心……建立“反色情網(wǎng)”的目的也是如此。她說想建立的理想社會是：“倫理道德價值觀要占據(jù)主流、主導的地位，婚前禁欲、婚后忠誠，家庭和美、社會穩(wěn)定?！?年來，她和一群中年女性一起運營著中國反色情網(wǎng)。她說她們大都是“知識女性”，“信佛教、信基督教、還有的信道教，大部分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愛好者”。

她在談及創(chuàng)辦網(wǎng)站初衷時如此寫道：“以色情吸引網(wǎng)友已是慣常手段，而一些色情網(wǎng)站的彈窗鏈接往往會直接跳出來，我們都是母親，不敢讓孩子上網(wǎng)，但擋不住，現(xiàn)在許多媒體特別是網(wǎng)絡都把色情當成一種消費?！?/p>

關于“性”的戰(zhàn)爭

在性學者們看來，“潑糞”的根基是人們頭腦中根深蒂固的“反性”情結。正如彭曉輝所說：“我并不反對反色情，但你應該采取合理合法和科學的原則，你不能說把我們性學研究和性教育也歸為色情，這個概念太可笑?！?/p>

夏海新們則強調(diào)，“我們不反性，但我們反色情?！睂τ凇盀楹尾蝗|莞反色情，而把槍口指向性學者”的疑問，她解釋：“我們認為相比東莞，這些倡導性亂的專家是色情之源，他們以文化科學的面目在媒體上大力‘販黃，比東莞的危害還要大。”

性學家主張不用道德大棒來審視性，而“反黃大媽”們則一直強調(diào)性的道德化。

“我們關于性的看法與國人千百年倫理傳統(tǒng)一致，性首先是繁衍后代，有禮、合乎道德，它就是合理的欲望?！毕暮Ｐ抡f她們不是清教徒。當然，與清教徒相同的是，她們唯一接受的是發(fā)生在已婚夫妻間的性。

2012年情人節(jié)，河北石家莊，中國反色情網(wǎng)曾在街頭發(fā)布巨大廣告牌，呼吁人們“不要出軌情人節(jié)，讓愛回家”。其中最受爭議的一條口號是：“貞操是女孩最好的嫁妝。”

夏海新在給記者的電話中強調(diào)，她們與性學家的爭議，其實主要在于同性戀問題，她們認為性學家的“同性戀研究”和“反對性傾向歧視”，實際是在“鼓吹同性戀”。她說曾接到過一位同性戀男孩的求助電話，對方說是看了李銀河的《同性戀亞文化》后，才開始嘗試與同性交往，并最終染上艾滋病。

而另一方，性學家則一直呼吁平等看待同性戀現(xiàn)象。

1973年，美國精神醫(yī)學學會把同性戀從精神病列表中移除，不再認為同性戀是“病態(tài)”的，從而不需進行糾正——這也正是性學家金賽和他的同事們多年前的研究成果。

在“反黃大媽”們的眼中，金賽是制造混亂的根源，他們因此給“中國混亂根源”李銀河起了個“中國金賽”的名號。

性學家方剛教授更愿意用更嚴謹?shù)膽B(tài)度回應關于“性學家誘導同性戀”的指責。他說對于“同性戀成因由先天還是后天主導”學術界仍無定論：“但問題是，你會因看了同性戀研究方面的書，變成同性戀么？無論任何一個文化環(huán)境下，同性戀者都是少數(shù)……當然也存在一種可能，因以往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戀者，他感到困擾、壓抑，在看到性學者的著作后開始走出陰霾、正視自己。”endprint

上世紀90年代，當時還是記者的方剛出版了第一本性學調(diào)查《同性戀在中國》。那時整個中國社會關于同性戀的認知仍停留在舊年代，方剛接觸的同性戀者對自己的認知“都是負面和灰色的”。方剛說，一個“對同性戀更寬容的環(huán)境，同性戀者更容易走出來、更容易自我接納，這是好事”。

李銀河則在博客里寫道：“我的確做過同性戀研究，并多次向人大政協(xié)提出過同性婚姻法案。反對性傾向歧視是世界潮流，已在LGBT群體的爭取下寫入了聯(lián)合國反歧視公約，與反對性別歧視、種族歧視等一系列反歧視原則并列?！?/p>

尷尬的學問

一邊是“研究、科學和現(xiàn)代醫(yī)學”，一邊是“宗教、傳統(tǒng)和古代中醫(yī)”，性學家和“反黃大媽”們陷入了一個無法溝通的境地。

彭曉輝說他愿意交流，因為“真理越辯越明，愿意接受這種擂臺”。而夏海新則拒絕對話，因為“這種對話是不對等的”。

在中央電視臺的一檔節(jié)目里，彭曉輝和夏海新曾給彼此留下一段并不愉快的記憶。

彭曉輝描述當時的場景：“我當時說，你們還要有專業(yè)人員給你們指導，把它納入到系統(tǒng)、規(guī)范和科學的軌道，要界定什么是色情，什么是不色情。我還沒有說完，她說性學家‘全是混蛋，全是流氓。后來我在直播間做節(jié)目，工作人員說他們企圖沖進來阻止我說話，因為是直播，中央電視臺拼命地攔。”

夏海新則描述當時的節(jié)目：“他（彭曉輝）大放厥詞，說手淫本來就是無害的，精子是水和蛋白質(zhì)，說《黃帝內(nèi)經(jīng)》是偽科學，是反科學，是糟粕?！边@些觀念都讓她無法接受。

還因提出賣淫非罪化、倡導性權利，李銀河同樣被“反黃大媽”們視為頭號仇敵。在當年一片咒罵聲中，沒人去關心“非罪化”和“合法化”之間的概念差異，也沒人去在意學者的解釋。

其實，即便是在大學里，性學同樣難以走出窘境。十多年前，借著高校合并契機，彭曉輝曾與性學家阮芳賦教授，為成立性學專業(yè)而去游說各個大學校長。“校長們私下相當認可性學專業(yè)，但把論證報告遞給校長討論實際運行，他們都否決了。為什么？他們都說這個螃蟹讓別人先去吃，我們不吃?！彼麄冏罱K失敗了，中國的性學專業(yè)依然掛靠在其他學科之下。

（文據(jù)《新京報》《新晚報》等）

■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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