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偉
在民國時期,廬山高檔次的接待公寓,除了仙巖旅館,就數牯嶺飯店了。
牯嶺飯店位于長沖河上游的黃金地段,地理位置極佳。建于1918年,最早的主人為英國人伊文思。牯嶺飯店面積近800平方米,至今,飯店的名稱“KULING HOTEL”還清晰地印在墻上。
牯嶺飯店為長方體,石構兩層,屋頂采用坡度極小的緩面屋頂,以避免房屋整體過于高大,與周圍環(huán)境不協調。上下兩排窗子體積很大,給人玻璃墻的感覺,窗子造型也頗為講究,上部為半圓拱券式,用精制方石砌成窗額。每扇窗戶由左中右三排小窗子組成,中間主窗高于兩邊副窗,主窗上部裝飾有三個小方窗,兩邊副窗上方則裝飾著由多塊小方格構成的直角三角形,整扇窗戶顯得豐富多彩。牯嶺飯店的后面還建有一個小花園,園中林木蔥郁,綠草茵茵,一個精致的六角亭為花園增色不少。
和仙巖旅館一樣,牯嶺飯店的服務設施和收費都是一流的,能夠入住牯嶺飯店的都是不一般的人物,牯嶺飯店自然是閱盡歷史風云,述說不盡難以磨滅的往事。
牯嶺飯店與《塘沽協定》
1933年5月27日上午,牯嶺飯店的一間客廳內,聚集著蔣介石、汪精衛(wèi)、孫科等國民政府要人,他們有的默然獨思,有的在小聲交談,氣氛顯得有些焦慮不安。他們正在等待一位重要人物的到來。
此時,在由蓮花洞上廬山的小路上,一乘竹轎在快速地移動。轎夫已是汗流浹背,坐轎的人還在一個勁地催促:快點、快點!轎夫實在抬不動了,坐轎人便下轎步行,轎夫抬著空轎緊跟,權當休息一下。等坐轎人走不動了,又回到轎上,轎夫發(fā)一聲喊,抬起來飛跑。
坐轎人為國民政府內政部長、北平軍事委員會參謀長黃紹竑。他有十萬火急的大事要向蔣介石匯報,蔣介石等人已放下一切工作,焦急地等待著他的到來。
臨近中午,竹轎停在牯嶺飯店前。黃紹竑飛步跨入飯店內,當即向等候多時的蔣介石、汪精衛(wèi)、孫科等人匯報一件中國近代史中赫赫有名的重大事件,請蔣介石等人做最后決定,這就是中日簽訂的《塘沽協定》。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侵略軍占領了中國東北,并繼續(xù)向關內挑釁。1933年3月,日軍占領當時的熱河省,并進攻長城各關口。宋哲元指揮的國民革命軍第29軍奮力抵抗,但日軍仍然攻破冷口、古北口,進入關內,逐步完成對北平的三面包圍。
日軍的行為引起全國軍民的強烈反應,要求政府對日軍采取強硬的軍事措施,制止日軍的侵略行徑。但正在處心積慮籌劃第五次圍剿江西蘇區(qū)紅軍的蔣介石不想與日軍進一步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軍事沖突,力圖通過和談妥協的方式,緩和中日矛盾。他派軍政部長何應欽接替張學良兼代理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委員長職務,與行政院北平政務整理委員會委員長黃郛相機行事,設法緩和華北局勢。
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和北平政務會按照國民政府的旨意與日軍進行談判。日軍態(tài)度極為驕橫,提出中國軍隊一律撤至延慶、昌平、高麗營、順義、通州、香河、寶坻、林亭口、寧河、蘆臺所連之線以西、以南地區(qū);以上地區(qū)以北、以東至長城沿線為武裝區(qū)。日軍提出的方案實際上迫使中國政府承認日軍對東三省、熱河的占領,同時劃綏東、察北、冀東為日軍自由出入地區(qū),從而為日軍進一步侵占華北敞開大門。
日軍提出的談判方案連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和北平政務會都感到太過分,如果接受,定會遭到全國軍民的強烈反對,激起更大的事變。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和北平政務會不敢擅自做主,特派國民政府內政部長兼北平軍事委員會參謀長黃紹竑專程上廬山,當面向蔣介石詳細匯報相關情況,由蔣介石做最后決定。
蔣介石聽完黃紹竑的匯報,當即表示可以與日軍簽訂這個協議。黃紹竑提出他們的顧慮,孫科也說可否讓日軍也作一些讓步,一味退讓,定會激起日軍更大的野心,不斷提出更多不合理的要求,引發(fā)更大規(guī)模的軍事沖突,無法向全國軍民交代。
蔣介石態(tài)度堅決地說:“攘外必先安內!諸葛亮北伐中原,首先要收復、平定云貴等地的蠻夷,勞軍耗力,七擒孟獲,既是高明、也是無奈之舉。后院不穩(wěn)定,如何能專心致志北伐?現在最緊要的事是剿滅蘇區(qū)匪患。四次圍剿紅軍都失利,尤其是幾個月前的第四次圍剿,50萬大軍,12個師的中央主力部隊打先鋒,都未能奏效,不能不引起我們警覺,不能不令我們反思,看來以前我們是太低估了紅軍的力量。如果我們現在把大量的軍力、人力、財力投入到對日作戰(zhàn)中,共匪更會乘機擴大勢力,這對我們是極大的威脅?,F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剿滅匪患,鞏固政權。然后才能談到一心一意對付日軍。因此,目前階段日軍的一切要求都可以答應,盡快簽訂有關協定,穩(wěn)定北方局面?!?/p>
于是,得到了蔣介石明確指示的黃紹竑當天就下了山,趕赴北平。蔣介石隨即給何應欽、黃郛發(fā)電,著令他們盡早與日軍簽訂相關協定。
5月31日,《塘沽協定》在天津塘沽簽訂,中國軍隊在6月上旬完全撤出協定規(guī)定的防線,華北局勢暫時得到穩(wěn)定。
《塘沽協定》等于中國默認偽滿洲國和日本占領熱河合法,也喪失了部分華北主權。雖然國民政府不敢公開全部協議內容,但仍然被透露并受到廣泛抨擊。19路軍、東北軍、華北軍通電反對;中共發(fā)表《為反對國民黨出賣平津華北宣言》;6月2日,在南京的國防會議上,《塘沽協定》遭到了極為猛烈的抨擊,被指簽訂這個協定是“違法擅權”,后來由汪精衛(wèi)出面“承擔責任”。
廬山牯嶺飯店因與《塘沽協定》的關連,也走進了近現代史冊中。
林伯渠初上廬山下榻牯嶺飯店
牯嶺飯店自建成以來,先后住過的重要人物和各界名人不計其數,我們只能從中選幾位來略加述說。
1926年12月6日,牯嶺飯店四周突然戒備森嚴,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冰天雪地中站得筆挺,不敢有一個人跺腳、捂耳、搓手。牯嶺飯店里住進一大批黨政要員和軍隊高級將領,其中就有曾任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常務委員、農民部部長、時任國民革命軍第六軍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的林伯渠。他初上廬山,是參加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主席、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召開的重要會議。
牯嶺飯店的設施和服務都是一流的,廬山的雪景是奇麗壯美的,但這些都沒有使林伯渠心中感到輕松。他時而佇立在寬大的玻璃窗前,時而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緊張地思索著當前的局勢和可能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林伯渠應是共產黨領導人中最早與國民黨發(fā)生關聯的人。他1886年出生于湖南,17歲時考入湖南公立西路師范學堂,第二年考取公費生,赴日本留學,1904年入橫濱弘文學院。林伯渠1905年經黃興、宋教仁介紹,加入中國同盟會,追隨孫中山從事革命活動。后參與了協助孫中山將中華革命黨改組為中國國民黨的工作,出任孫中山大元帥府參議。林伯渠本來在國民黨內擁有大好前程,但他在接觸了馬克思學說以后,便堅定地信仰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1921年1月,林伯渠經李大釗和陳獨秀介紹,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上海黨小組,成為中共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繼續(xù)留在國民黨內工作,積極推進國共合作,精心安排孫中山與共產國際代表馬林和陳獨秀、李大釗多次會面。他還協助孫中山確定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和進一步改組國民黨,吸收大批共產黨人加入國民黨,林伯渠當選為改組后的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常務委員、農民部部長。1926年3月20日,蔣介石制造“中山艦事件”,開始排擠和打擊共產黨人,林伯渠憤而離開國民黨中央,出任國民革命軍第六軍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把一支內部矛盾重重、戰(zhàn)斗力較弱的雜牌軍,建成北伐軍的一支勁旅。
北伐的國民革命軍攻占南昌后,本應按計劃迅速北上,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可蔣介石卻停在南昌不走。12月4日,蔣介石率一大批黨政軍要員上廬山,說要召開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
為什么要在北伐軍勢如破竹、正應一鼓作氣徹底擊潰北洋軍閥的大好時機上廬山開會?還有什么比捕捉和掌握戰(zhàn)場有利時機更重要的事情?莫非蔣介石另有什么打算?難道他要和已遷到武漢的革命政府決裂?難道他要和共產黨分道揚鑣?林伯渠疑慮重重。
果然,在隨即召開的會議上,蔣介石違背當初北伐時制定的大政方略,公開提出不將北伐軍總司令部由南昌遷往武漢,甚至提出要國民政府遷到由他的嫡系部隊控制的南昌來。林伯渠預感到北伐戰(zhàn)爭有半途而廢的危險,更嚴重的是國共合作的局面有可能遭到破壞,林伯渠與國民黨左派鄧演達、宋慶齡、孫科等人堅決反對蔣介石的提議。但林伯渠心中仍很擔心,軍權在握的蔣介石決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
林伯渠的擔心果然成了現實。蔣介石1927年4月12日在上海發(fā)動反革命政變,公開與共產黨決裂,大肆屠殺共產黨人。7月15日,汪精衛(wèi)也在武漢背叛革命,向共產黨人舉起了血淋淋的屠刀。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共產黨面臨存亡的緊急關頭。
時隔半年后的1927年7月19日,林伯渠再次上了廬山。這次他入住仙巖旅館,參加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決定舉行南昌起義的緊急會議。1937年7月14日,林伯渠第三次上了廬山,竟又是為了和蔣介石進行第二次合作談判。廬山見證了國共兩黨合合分分、分分合合的歷史,幾次重大事件林伯渠都親身參與。
牯嶺飯店作為林伯渠第一次上廬山的下榻之所,給林伯渠留下了深刻印象。1959年,林伯渠第四次上廬山參加中央會議時,特意領著夫人、孩子來到牯嶺飯店,向他們回憶當年在此下榻的情景。
廬山改變了茅盾的命運
林伯渠1927年7月19日二上廬山,參與策劃南昌起義。幾天后,另一位日后名滿中華的共產黨人也為了南昌起義上了廬山,入住牯嶺飯店,未料卻因意外事件而未能如愿,他的命運也由此改變,中國也許少了一個馳騁疆場的將軍,卻多了一位文壇巨匠。他就是著名作家茅盾。
1927年7月25日上午,兩個青年急匆匆地沿著陡峭的山道向牯嶺山城攀登,其中一位便是沈雁冰(茅盾)。盡管汗如雨下,他們卻沒有停歇一下,以最快的速度登上了牯嶺。
他倆一登上山城,便發(fā)現氣氛不對,荷槍實彈的軍警對來往行人盤查極嚴。為了安全起見,他倆決定下榻檔次較高的牯嶺飯店。沈雁冰原只準備在別墅住一晚,沒想到竟住了近20天,對他的一生產生了重大影響。
第一次上廬山的沈雁冰并不是來旅游的,而是負有中共地下黨的重要使命。沈雁冰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前的1920年,就已經在上海加入了黨的預備組織——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不久后便轉為中共正式黨員,他與毛澤東、董必武、周恩來等人很早就相識。1926年,毛澤東任改組后的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代理部長,沈雁冰任宣傳部主任秘書,兩人來往極為密切。
1927年7月下旬,沈雁冰接到黨的指示,攜帶兩千元支票由武漢火速趕往九江,然后去南昌。
7月25日清晨,沈雁冰乘船抵達九江,準備由此轉乘火車去南昌。一下船,他就來到接頭地點,見到了中共領導人譚平山和董必武。他們對他說:“張發(fā)奎的部隊已控制了南潯鐵路線,聽說去南昌的火車已不通了。你馬上去火車站看看,能買到票去南昌就去,去不了你就馬上去上海。我們也即將轉移,你不用再到這里來了?!鄙蜓惚牶螅纯袒鹚仝s往火車站,但為時已晚,客車票已停售。
正在沈雁冰一籌莫展之時,巧遇一位也奉命趕往南昌的熟人,他說可經廬山翻山去馬回嶺,再在馬回嶺車站買票去南昌,昨天郭沫若、惲代英也是取道廬山去南昌的。
兩人當即乘車趕往蓮花洞,然后急速步行上山,于下午3時到達牯嶺,住進牯嶺飯店。
兩人放下行李,便匆忙出門打聽消息,正好碰到時任中共湖南省委書記的夏曦。夏曦告訴他們,下山去馬回嶺的小道盤查極嚴,嚴禁可疑分子通過,風險極大,勸他們返回九江。那位同行者當即決定退房返回九江。沈雁冰想到黨組織的指令,身上還帶有經費,決定還是留住一晚,明天再想辦法,看能否去馬回嶺再轉赴南昌。
第二天上午,夏曦來告訴沈雁冰,去馬回嶺的小道已被封死,只能返回九江了。沈雁冰萬般無奈,只好準備吃了中飯下山。
不想吃過中飯不久,沈雁冰突然腹中巨痛,狂瀉不止,根本無法行走,晚上又發(fā)起高燒來。他不敢去看醫(yī)生,只有請飯店服務生買些消炎退燒藥來吃,折騰了五六天,才感覺好些。
8月初的一天,沈雁冰從服務生的議論中得知,南昌發(fā)生了兵變,賀龍部隊反了。沈雁冰這才明白,黨組織派他攜帶經費去南昌,是要他參加南昌起義,沒想到卻被阻于九江、廬山,而未能參與這一重大事件。
沈雁冰撐著病體再上街去了解一些詳細情況,在街上碰到漢口的一位地下女黨員范志超。她一見沈雁冰便大驚失色,說:“汪精衛(wèi)、張發(fā)奎、黃祺翔等人正在廬山開會,商討圍剿南昌起義部隊事宜。他們都認識你,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不會對你客氣。你趕快回飯店,千萬不可拋頭露面,免得出意外,一有機會,我會安排你下山?!?/p>
沈雁冰只好返回牯嶺飯店,整天待在客房里,飯菜都由服務生端到房間來。他實在閑得沒事,就翻譯一點隨身攜帶的英文書籍。直到8月中旬的一天,風聲稍稍有些平息,范志超才將去上海的船票送到沈雁冰手中。沈雁冰即刻喬裝下山,去了上海。
到上海后,沈雁冰失掉了與黨組織的一切聯系,只有蟄伏在家中。他一面照顧病中的妻子,一面仔細思考這幾年的經歷,將這幾年大革命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思潮寫成長篇小說《幻滅》,并第一次署上了“茅盾”的筆名,以后一直沿用“茅盾”這個筆名,以至真名“沈雁冰”都少為人知。
茅盾在上海住了一段時間,又去了日本避難,在日本撰寫了大量文學作品,其中就有《從牯嶺到東京》。在這篇長文中,透露了他在廬山的逗留,卻未挑明緣由。茅盾1930年回國,繼續(xù)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子夜》、《林家鋪子》、《春蠶》、《霜葉紅于二月花》等名作相繼問世,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的地位。
1940年,茅盾赴延安訪問,當面向毛澤東詳細講述了因被阻廬山、未能參加南昌起義和失去黨的聯系之事,要求盡快恢復組織關系。經中央慎重考慮,建議茅盾最好還是暫且以黨外民主人士身份為黨工作,這樣對黨的事業(yè)更為有利。茅盾接受了中央的建議,此后再未向中共提出恢復黨籍的請求。直到1981年3月中旬的一天,已是彌留之際的85歲的茅盾在口述給中共中央的一封信中,鄭重提出了恢復他黨籍的要求。經中央批準,在茅盾的追悼會上正式宣布恢復茅盾的黨籍,黨齡從1921年算起。
1959年6月,時任國家文化部部長的茅盾來廬山療養(yǎng)近一個月。他兩次來到1927年下榻的原牯嶺飯店,在樓房旁小花園的八角亭里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如果32年前,他沒有受阻九江、廬山,趕上了南昌起義,那結果又會是怎么樣呢?誰都無法預料。
田家英在廬山感慨題聯
1959年夏季,毛澤東的政治秘書、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田家英上廬山參加中共中央會議,入住原牯嶺飯店。此時,它已不再叫“牯嶺飯店”,而成為廬山療養(yǎng)院的高級接待用房。和田家英一起入住這棟樓房的還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陳伯達,中共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胡喬木,人民日報總編輯兼新華社社長吳冷西,毛澤東兼職秘書、水利部副部長李銳等人。
這次會議的原定議題是總結經驗教訓,調整指標,繼續(xù)糾正“左”傾錯誤。與會同志擺情況、談意見,邊開會邊學習,自由交談,各抒己見,輕松愉快,生動活潑,沒有一點緊張氣氛。夏天的廬山又涼爽、又幽靜,可以避暑,遠離塵囂,大家稱之為“神仙會”。
田家英等人入住的原牯嶺飯店開始時也很熱鬧,一陣陣爽朗的笑聲不時在各個房間以及后花園的六角亭里響起。田家英的心情也十分愉快,有時和各位領導研讀毛澤東新近寫的詩詞《到韶山》、《登廬山》,有時和各位領導交談各地開始糾正左傾錯誤后的新氣象、新情況。
田家英原是懷著困惑和沉重的心情上廬山的。會前他曾去老家四川的新繁縣作實地調查。通過幾個月的仔細調查,他發(fā)現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中存在著非常嚴重的問題。新繁縣大豐公社在大躍進中曾放過畝產2.4萬斤的衛(wèi)星,他很懷疑,而社員們卻不敢向他講實話,生怕被戴上反對“三面紅旗”的政治帽子。很快,田家英便發(fā)現了那里倉庫的秘密——厚厚的稻草上面僅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黃谷。一位會計又向他透露了真假兩本賬的內幕——應付上級檢查,顯示“大躍進”成績的時候,他們用高產量的假賬簿;而另外的一本,才是記載著實際產量的真賬簿?;乇本┖?,田家英如實向毛澤東反映了他了解到的真實情況。他衷心盼望這次廬山會議能在總結經驗教訓,調整指標,繼續(xù)糾正“左”傾錯誤等方面取得明顯成效。
然而,隨著7月14日彭德懷向毛澤東寫了一封信,會議的氣氛便慢慢變了。漸漸地,會場上的笑聲少了,進進出出的人也越來越嚴肅。
作為負責整理各種材料、編寫會議簡報的田家英,最先讀到毛澤東轉發(fā)的彭總的信。他非常贊成彭總的基本觀點,在后來的小組討論會上,他也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7月23日,狂飆突降。毛澤東在大會發(fā)言中嚴厲批評彭德懷,會議氣氛驟緊,會議方向急轉直下,由糾正“左”的錯誤變成了反右傾。局勢變化大大出乎田家英的意料。田家英在小組會上遭到不公正的指責與批評,田家英的心情變得十分沉重郁悶。
7月底的一天下午,田家英和陳伯達、吳冷西、李銳四人來大天池山道漫步散心。
一行人走走停停,來到一座精致的石亭前,亭子正中安臥一塊巨石,石上刻滿了字。田家英先看落款,說道:“哦,原來是王陽明的詩。”說著,田家英一字一頓地讀著:“昨夜月明峰頂宿,隱隱雷聲在山麓。曉來卻問山下人,風雨三更卷茅屋?!碧锛矣⒆x完后說道:“這首詩寫得不錯,我早就讀過,并且知道這首詩的成因,不想能在這兒遇上原跡。王陽明表面是寫山上、山下如同兩個世界的自然景觀,其實詩里含有更深的意思。”接著田家英介紹了這首詩的寫作背景。
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六月,明王朝宗室寧王朱宸濠在南昌起兵反叛朝廷。王陽明當時任右僉都御史、贛南巡撫,明皇帝武宗朱厚照命王陽明就近統(tǒng)兵圍剿。王陽明指揮江西一帶的駐軍與朱宸濠大戰(zhàn)于鄱陽湖,擊敗叛軍,生俘朱宸濠,向武宗報捷。誰知武宗的寵臣張永、江彬等人出于對王陽明的嫉恨,對武宗說王陽明早知寧王有叛心,密而不報,哪邊得勢就投靠哪邊,不得不防。武宗聽后,命王陽明在九江、廬山一帶待命,等弄清事情真相再作處理。
王陽明正是在這種既悲憤又不安的心境中上的廬山。廬山的一種自然現象觸動了他的思緒:山上月明星稀、風平林靜,山下卻是風雨大作、電閃雷鳴,農舍屋頂上壓得嚴嚴實實的茅草都被狂風卷得漫天飛舞。同在一個天地間,只因位置的不同,區(qū)別竟是如此之大,身處兩地之人又如何能明曉彼此的處境、心態(tài)。他不禁聯想到,自己本是對皇上一片忠誠,拼著身家性命浴血彊場;而皇帝高高在上,又受到周圍一幫人的蒙蔽,哪能體察自己的處境和真情!自己不但無功,反而要獲罪,焉能不令人憤憤難平。
田家英向眾人簡單介紹了王陽明這首詩的成因后,又說了一句:“大自然是如此變幻莫測,人世間又何嘗不是如此?。 闭f完長嘆一聲,眾人都默然無語。
一行人在王陽明詩刻前盤桓了好一會兒,李銳指著石刻上的石亭說道:“這么好的亭子,卻無對聯,豈不可惜,我們何不每人做上一副?”李銳話音剛落,田家英就拾起一根樹枝,在亭前的沙地上疾寫起來:“四面江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這副對聯鐫刻在岳陽樓上(原聯上句為“四面湖山歸眼底”),是從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中脫化而來。田家英很喜歡這副對聯,更熟記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他把這副對聯移到廬山,正好婉轉地表達了他此時的心境。
田家英回到住處,閉門不出,晚飯也沒有吃。第二天早上,服務員小張進田家英房間打掃衛(wèi)生,見書桌上、地板上攤著十幾張報紙,上面濃墨酣漓,寫的都是同一首詩:十年京兆一書生,愛書愛字不愛名。一飯膏粱頗不薄,慚愧萬家百姓心。這是田家英的詩作,據說就是在廬山所寫。
田家英因在廬山會議上敢于說真話,受到了嚴厲批評,差點被劃入彭德懷“反黨集團”。雖然毛澤東保了田家英,使他免遭厄運,但從此也對他有了看法,不再像以前那樣信任。
田家英在廬山僥幸逃過了厄運,但僅僅相隔7年,便為堅持真理而獻出了生命。田家英在廬山大天池王陽明詩刻前的泥地上寫的對聯,深深地刻進了廬山的記憶之中。
(責任編輯: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