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走過小秦淮,就到龍頭關了。
龍頭關,即揚州鈔關。何謂鈔關?據(jù)顧公燮《丹午筆記·鈔關》記載:“元末錢多銀少,議行紙鈔。明太祖設立天下各關隘,命以鈔納稅,漸次收盡,故名鈔關?!扁n關隸屬于戶部,稅收多用以支付軍事?lián)豳p費用。龍頭關就曾設有戶部分司署。“揚州關原額一萬三千,天啟元年增加二千六百,五年增一萬,共二萬五千六百兩?!保▽O承澤《春明夢余錄》)清沿舊制,鈔關改稱常關。順治十三年(1656),朝廷下“禁海令”以防東南鄭成功反清復明??滴醵辏?684),朝廷解除海禁,遂設江、浙、閩、粵四海關,海關之名始于此?!昂jP”一詞源在于“關”字而不在于“海”字。據(jù)嘉慶《揚州府志·關稅》記載:“鈔關原額征銀四萬四千八百八十四兩??滴跞哪昙釉鲢y五千兩。自雍正元年為始,無額征之數(shù),凡關稅盡收盡解。”也就是說從雍正年間開始,鈔關收稅已無指標,能收多少就收多少。但是,龍頭關稅收額一直位居全國前八名之內(nèi)。
明清時期,長江中下游各產(chǎn)糧省份的皇糧國稅由京杭大運河運輸?shù)奖本亟?jīng)揚州,加之又是食鹽集散地,日過千帆,稅源滾滾。揚州運河兩岸架橋以通兩岸,碼頭逐步形成,四方豪商大賈鱗集麇至。隨著人口的增加、物流的暢達和商業(yè)的繁榮,龍頭關在康乾時是揚州最熱鬧的地方。風月場所就是一個例子。明末清初文學家張岱知道如何找到揚州的秦樓楚館:“渡鈔關,橫亙半里許,為巷者九條。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jié)節(jié),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名妓匿不見人,非向導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燒,出巷口,倚徙盤礴于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陶庵夢憶》)鈔關街舊稱埂子上,故稱埂子街。據(jù)李斗《揚州畫舫錄》記載:“北抵天寧門,南抵關口,地脈隆起?!币虼?,埂子街曾被稱為“龍地”。明清時期,埂子街是由鈔關碼頭進入揚州城的主要干道,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商家多選擇此地開店,市井盛極一時。當時,埂子街兩旁店鋪連片,既有始建于明代的戴春林香粉店和伍少西氈鋪,又有創(chuàng)業(yè)于清嘉慶年間的何公盛醬園、開業(yè)于清光緒年間的江所宜香干店,還有體仁齋膏藥店、王萬興鍋罐店、楊文竹齋筆莊、長樂園客棧、豐樂園酒樓、朱長齡典當和小山園浴池等老字號名鋪。臨街之西數(shù)十步就是小秦淮河,畫舫蕩漾,笙歌沸天,幾乎通宵達旦,再現(xiàn)了唐代“夜橋燈火連星漢,水郭帆檣近斗?!保ɡ罴潯端迵P州》)的盛況。
不過,清代揚州的浮華只是回光返照而已。龍頭關作為朝廷設立的派出稅務衙門,其權力不受地方政府約束,朝廷也往往鞭長莫及。龍頭關漸漸地蛻變成了肥官殃民的事業(yè),尤其是厘金,分明就是教官員發(fā)財?shù)?。許多官員不惜重金去買一個厘金的差使,便一生享用不完,甚至子孫也享用不盡。于是,揚州人有了這樣的口頭禪:“瓊花無二,鈔關第一?!薄耙魂P二鹽務?!币馑际钦f,朝廷駐揚州機構中以鈔關官員最富,鹽務還在其次。當權力不受限制時,就會產(chǎn)生腐敗現(xiàn)象,所以龍頭關吏作威作福,歷來口碑甚壞。據(jù)清末高僧來果《自行錄》記載:“‘由關在邇,辦事人員,藉此名目,任何人來寺,常住必恭而敬之,熱心招待。間有弄花果,耍竹木,請問:‘你是哪里?彼答:‘我是關上。寺執(zhí)一聞‘關上二字,趕快與其辦好,率以為常。我思之,該處非法律機關,亦非治安地位,殊無保障性質。每至六月,荷花開時,預先持帖,上下請到??蛠碚写螅瑘?zhí)事陪同玩賞荷花畢,回廳吃齋,共約十席左右。最感困難者,擇定日期,筵席辦好,只等人吃,天稍涼時,十席不夠,天稍熱時,三席不足,所剩蔬菜,過時則餿。再感麻煩者,后三五日,天復稍涼,不請而至,一陣半陣,趕至客廳,招待稍疏,出言不遜。似此視僧人為傭人者,不符大雅。由是,事前報知:今年荷花齋,敝寺無能為力,一候稍長,再為補報。至是,如期未辦,亦未稍爭。”鈔關官吏對待僧人尚且如此盛氣凌人,何況商人船夫?
盡管如此,但是揚州關吏最怕罵關的。何為罵關?就是窮苦的無賴潑婦撐條小船闖關,船上只裝一些豆餅。有時新到任的關吏不知此俗,照常索稅,那小船上的潑婦便褪去褲子,一屁股坐在關上破口大罵,什么話都罵出來了。因為潑婦有礙觀瞻,又怕關署來人督查,其結果不但收不到稅,而且還要貼錢,甚至鬧出人命來。因而,關吏最怕發(fā)生罵關事件。
道光年間,林則徐以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總理糧儲、提督軍務、江蘇巡撫的高官身份兼管龍頭關。當時民間流傳一個順口溜:“一到三壩兩口,商人為稅發(fā)抖。白天盤算翻壩,夜里巧妙偷渡。”有鑒于此,林則徐也特立《揚關奉憲永禁滕鮑各壩越漏南北貨稅告示碑》,警告商民:販運貨物須至揚關繳稅,不得避重就輕,私自繞越,否則一經(jīng)查出,從重治罪。這樣,不僅威懾了商賈,而且警示了世人。
大運河流淌到了民國,已成強弩之末。伴隨著漕運的衰微,運河鈔關也漸漸徒有虛名了,惟獨龍頭關一枝獨秀。龍頭關裁去了厘金,財務制度逐漸健全,關吏的不法行為有所遏制。值得一提的是,民國初年,周竺君任鎮(zhèn)江海關兼龍頭關監(jiān)督,當時鎮(zhèn)江關吏月薪只有一千元,而揚州關吏多達十萬。得悉龍頭關中飽私囊之后,周竺君拒絕領取薪水,要求下屬秉公執(zhí)法。然而,關吏與上下游的稅局勾結,禁不勝禁,防不勝防。周竺君便向財政部提出自己只任鎮(zhèn)江海關監(jiān)督,請財政部另派龍頭關監(jiān)督。時任財政總長的梁啟超竟然派人問周竺君:“何以辭十萬而就千?”周竺君毫不領情,反而上書詰問:“你當部長怎么可以對部屬說這種話?你是公開勸部屬中飽嗎?”同時擬訂了幾十條嚴禁中飽的獎懲辦法寄給了梁啟超。梁啟超置之不理。周竺君只好繼續(xù)代為管理。不久,運河罷漕,鈔關也一并廢止,沿襲千年的漕稅機制遂伴運河流水而去。
歷史的風雨早就摧毀了威嚴堂皇的龍頭關,如今只有幾株垂楊裊裊而搖,無言默對消逝如風的時光。昔日繁華的埂子街只剩下七百米長了。龍頭關原址現(xiàn)已成為古運河風光帶龍頭觀景點。龍頭關見證著揚州的盛衰,也見證著大運河曾經(jīng)的經(jīng)濟地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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