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m星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上海200433)
16世紀,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先后抵達日本,開展傳教經商活動。到了17世紀,荷蘭和英國商人也相繼登陸日本。如果說葡萄牙人是16世紀日歐貿易的最大贏家,那么荷蘭人便是17世紀的最終勝利者,17世紀初其強大的海上實力在亞洲海域初露頭角。荷蘭人奉行“只貿易、不傳教”的策略,贏得了日本將軍的好感和信任。17世紀30—40年代,荷蘭勢力在日本迅速崛起。到日本鎖國時代,荷蘭人取代其他歐洲人,成為西方對日貿易最大和唯一的贏家。在西方,專門研究日荷貿易的學者不多。該領域的代表人物有C.R.博克舍、格蘭特·K.古德曼 (Grant K.Goodman)和 K.格萊曼(K.Glamann)等。①這類代表作有:C.R.Boxer,Dutch Merchant and Mariners in Asia 1602-1795,London:Variorum,1988;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New York:Routledge,2000;K.Glamann,Dutch-Asiatic Trade 1620-1740,Leiden:Danish Science Press,1958。西方學者主要從近代早期西歐海外擴張史角度論述日荷貿易,將17世紀初的日荷關系納入世界交通史、東西海上貿易史進行研究。開展相關研究的日本學者有村上直次郎、板沢武雄、鈴木康子等人。②這類代表作有:村上直次郎訳:《長崎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全三卷,巖波書店1956—1958年版;板沢武雄:《日蘭文化交渉史の研究》,吉川弘文館1959年版;鈴木康子:《近世日蘭貿易史の研究》,思文閣2004年版;石田千尋:《日蘭貿易の構造と展開》,吉川弘文館2009年版;永積洋子訳:《平戸オランダ商館の日記》,巖波書店1980年版,等。國內學術界罕有學者研究16—17世紀的日荷貿易,相關研究有較大挖掘空間。③相關的中文專著有:鄭彭年:《日本西方文化攝取史》,杭州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高淑娟,馮斌:《中日對外經濟政策比較史綱》,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馮瑋:《日本經濟體制的歷史變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基于此,本文試從荷蘭人初抵日本入手,繼而介紹荷蘭平戶商館的建立及運作,然后分析日荷貿易基本情況,最后對荷蘭人成功立足日本的原因進行探討。
16世紀中后期,日本處于戰(zhàn)亂,大名各據一方。同時中日官方貿易被禁,葡萄牙人趁機登陸日本,充當中日貿易中間人,掌控了日本外貿主動權。①明朝為了限制走私,于1404年對日本實行勘合貿易制度。簡單地說,明朝只允許中日開展規(guī)定時間和地點的朝貢貿易 (或稱官方貿易),并且貿易雙方每次都要核對事先制定的勘合證明。1547年,中日進行了最后一次勘合貿易后,兩國官方間的商業(yè)往來被禁。關于勘合貿易的詳情,參見王輯五:《中國日本交通史》,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151-155頁。德川家康統(tǒng)治時期,日本并未閉關自守,他們歡迎歐洲各國商人來日經商。除了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信仰新教的英國人與荷蘭人亦相繼抵日。16世紀初,荷蘭人尚未進入遠東海域,他們只在地中海和南大西洋與西、葡爭奪利益。16世紀中后期,荷蘭海軍實力逐步提升。荷蘭人遂大膽探索遠東地區(qū),染指亞洲利益。1598年,6家公司資助22艘荷蘭船 (商船或探險船,非軍艦)駛向亞洲,開展商貿調查和地理探索,其中有5艘船開赴日本。②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p.9.此次遠航異常艱辛,最終只有“利夫德號”堅持下來,完成橫渡太平洋的壯舉。③Neil Pedlar,The Imported Pioneers,Westerners Who Helped Build Modern Japan,p.34.1600年4月中旬,荷蘭船在總領航員亞當斯的帶領下,停靠于日本九州島的東海岸,這是荷蘭人首次來到日本。④R.Montgomery Martin,China:Political,Commercial,and Social:An Official Report to Her Majesty's Government,Vol.1,London:Brewster and West,1847,p.293.“利夫德號”上本有船員110人,抵日時僅剩24人。⑤Ernest S.Dodge,Islands and Empires:Western Impact on the Pacific and East Asia,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6,p.255.起初,日本漁民為奄奄一息的船員提供了幫助。⑥Matthew Calbraith Perry,Japan Opened:Compiled Chiefly from the Narrative of the American Expedition to Japan,London:The Religious Tract Society,1858,p.11.但當領主將此事上報將軍后,荷蘭人立即被關入監(jiān)牢。其原因是西、葡兩國之人從中挑撥和誹謗,天主教徒認為,陷害荷蘭人的最好辦法就是大肆詆毀新教徒,利用幕府鏟除異己。耶穌會傳教士羅德里格斯 (Rodriguez,1561—1633年)記載道:“日本人誤以為荷蘭人是西班牙、葡萄牙人,所以友好地對待他們。不過當耶穌會及葡商得知新教徒到來后,立刻將他們宣傳成無惡不作的海盜?!雹逫lza Veith,“Englishman or Samurai:The Story of Will Adams,”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Vol.5,No.1(Jan.,1945),pp.19-20.葡萄牙史學家科爾霍·巴布達 (Coelho Barbuda)提到:“荷蘭人是優(yōu)秀炮手,除了這點,他們只能被當成異教徒燒死?!雹郈.R.Boxer,The Christian Century in Japan 1549 -1650,Manchester:Carcanet Press,1993,p.285.總之,西班牙、葡萄牙人認為“利夫德號”是邪惡的海盜船,必須將抵日的新教勢力扼殺在搖籃中。⑨科斯塔:《耶穌會士和新教徒到達日本》,《澳門文化雜志》,2007年夏季刊,第55頁。
在此危機關頭,領航員亞當斯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幾乎以個人之力拯救了團隊。荷蘭人被關入監(jiān)牢后不久,亞當斯有幸被德川家康召見。[10]Y.Takekoshi,The Economic Aspects of the History of the Civilization of Japan,Vol.1,London:Routledge,2003,p.105.經過三天接觸,家康被亞當斯的博學打動。家康認為,新教徒的到來讓日本有了選擇余地,他第一次聽說歐洲存在只經商、不傳教的國家。經過再三考慮,家康決定留下荷蘭人。他告訴耶穌會:“我不會懲罰他們,荷蘭人對日本沒有威脅。”[11]Y.Takekoshi,The Economic Aspects of the History of the Civilization of Japan,Vol.1,p.293.亞當斯在地理、天文、機械等學科上有一定造詣,且懂得兩門外語 (葡、荷語)。到達日本后,他還學會了日語。最初,家康任命亞當斯擔任宮廷翻譯,取代了葡萄牙人特庫祖 (Tcuzzu)的角色。后來,又令其代替?zhèn)鹘淌苛_德里格斯,擔任幕府的外交顧問。亞當斯盡力為將軍服務,家康被他的勤勞和忠誠打動,特為其賜姓 (名)三浦安針,授予其武士頭銜。[12]亞當斯是日本首位白人武士,也是16—17世紀唯一獲此頭銜的歐洲人。至此,荷蘭船隊僅剩的24人終于保住性命,開始了荷蘭人在日本的艱辛“創(chuàng)業(yè)”。
“利夫德號”的幸存者最初無法開展貿易,他們的船只被毀,而且船上并未帶來商品。[13]William Elliot Griffis,Japan in History,F(xiàn)olk Lore and Art,Whitefish:Kessinger Publishing,2007,p.194.但荷蘭人可以在日本自由活動,幕府給予基本生活費。①巖生成一:《日本の歷史·14·鎖國》,東京:中央公論社1966年版,第136頁。當荷蘭幸存者在日本等待消息時,其同胞正在東南亞與西班牙、葡萄牙爭奪制海權和勢力范圍。1605年,兩名荷蘭人受家康委托,前往帕塔尼 (馬來半島東北部,亦稱北大年),邀請荷蘭人來日經商。1606年,兩名荷蘭代表來到東南亞,將家康的朱印狀交給指揮官科萊里斯·曼特立夫·德·喬格 (Cornelis Matelief de Jonge)。喬格隨即派手下桑特沃特率船開赴日本,但此船在航行途中遭遇風暴,最后失蹤。1607年,奧蘭治親王又令指揮官維霍伊文率艦隊前往亞洲,并叮囑其派船前往日本考察。②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p.10.不過荷蘭與西班牙、葡萄牙兩國正在激戰(zhàn),維霍伊文暫時不能安排該任務。③Yetaro Kinosita,The Past and Present of Japanese Commerce,New York:Kessinger Publishing,2008,p.66.1608年2月,帕塔尼的荷蘭行政官維克多·斯普林科克 (Victor sprinekel)寫信向亞當斯解釋道:“我們忙于對付敵人 (西、葡),必須全力以赴。在未來兩年內,我一定會派1-2艘商船抵日,希望這不會令您失望?!雹躓illiam Corr,Adams The Pilot:the Life and Times of Captain William Adams,1564 -1620,New York:Routledge,1995,p.111.
1609年5月4日,維霍伊文派荷蘭商人亞伯拉罕·范·登·布雷克 (Abraham van den Broeck),率荷蘭船“帶箭的紅獅號”(Rode Leeuw met Pijlen)和“格里芬號”(Griffioen)前往東亞。其主要任務是去臺灣海峽搶劫葡萄牙船。荷蘭人在經過帕塔尼時,裝載了生絲、胡椒和鉛。運載這些商品并非為了交易,而是一種掩飾。如果他們攔截葡萄牙船失敗,幕府可能懷疑荷蘭人抵日動機,屆時可用經商為借口進行解釋。由于時間估算錯誤,攔截葡萄牙船的計劃失敗。1609年7月1日,荷蘭船抵達平戶。相關記載提到:“1609年,澳門葡船再次抵達長崎。此外,港口還出現(xiàn)了兩艘不同旗幟的‘黑船’(歐洲船,船體為黑色),這令所有人吃驚。他們?yōu)樽凡镀洗鴣?。荷蘭人的到來讓平戶大名松浦隆信喜出望外,他一直嫉妒長崎的繁榮,早就希望其他歐洲國家能給平戶帶來同樣的機會。于是松浦氏盡力幫助荷蘭人,試圖互通貿易?!雹輲r生成一:《日本の歷史·14·鎖國》,第140頁。松浦氏給荷蘭人送去各種補給,荷蘭人為此鳴炮致謝。
荷蘭人隨后找到亞當斯,聘請他擔任翻譯、顧問和談判代表。在亞當斯的陪同和指點下,荷蘭人順利謁見家康,并呈上奧蘭治親王的親筆書信。7月25日,家康在回信中 (朱印狀)寫道:“荷蘭船不論所到何港,不可有怠慢,須遵守此旨,以為往來……?!雹藜犹偃?《三浦の安針》,東京:明誠館書店1917年版,第180頁。通商朱印狀允許荷蘭人在日本各港自由登陸和往來,允許他們設商館,并保證其安全。此外,荷蘭人還可以買賣任何商品,且價格不受限制。荷蘭人也答應將軍,每年派1-2艘商船來日。此為日荷貿易之開端。⑦Matthew Calbraith Perry,Japan Opened:Compiled Chiefly from the Narrative of the American Expedition to Japan,p.14.
1609年9月20日,荷蘭人在平戶建立商館。⑧荷蘭語稱商館為Factory或Comptoire。荷蘭人選擇平戶有兩點考慮:在平戶,將軍能夠提供保護。平戶大名也歡迎荷蘭人,安全的貿易環(huán)境尤為重要;長崎已被葡萄牙人控制,荷蘭人難以撼動其勢力,也不愿意與他們同享一港。平戶的地理條件雖不如長崎,但這里沒有其他歐洲國家的競爭。荷蘭商館第一任指揮官⑨日語稱商館指揮官為甲比丹、館長或領事。是雅奎斯·斯派克 (Jacques Specx),其職責為管理商館和經營貿易。[10]C.R.Boxer,The Christian Century in Japan 1549-1650,pp.288-289.商館最初的規(guī)模較小,設施落后。隨著貿易的開展,商館規(guī)模逐漸擴大。除了平戶,荷蘭人還在江戶、大阪、京都、浦賀、駿府、堺、長崎等處設分館。通常來講,荷蘭人只需贈送禮物給將軍和重要官吏,即可免去各類稅收,此乃發(fā)展貿易的天賜良機。
當時的日本急需中國商品,但中國明朝禁海,中日勘合貿易 (官方貿易)已經中斷多年,只是偶爾有些不成氣候的走私貿易。日本市場的中國商品基本依靠葡船運進,葡商成為中日貿易的最大中間商。荷蘭和葡萄牙商人帶來的商品大致相同,①村上直次郎:《西洋商業(yè)史》,東京:明治大學出版部1900年版,第161頁。以絲綢 (包括生絲和絲制品)、黃金、布匹為大宗,其中又以生絲為重。此外,荷蘭人還帶來一些西洋貨,如:顯微鏡、望遠鏡、鬧鐘、鉛筆等。②Neil Pedlar,The Imported Pioneers,Westerners Who Helped Build Modern Japan,p.41.荷蘭主要從日本運走白銀以及少量漆器、瓷器、雕刻品、屏風和海產品。
荷蘭人發(fā)現(xiàn)東亞貿易基本是為了解決中國白銀和日本生絲的需求問題。他們正確地總結出葡萄牙人在日成功的經驗:將中國生絲運到日本,將日本白銀運到中國,賺取其中差價。荷蘭缺乏資源,本國商品僅限奶酪、黃油等農產品。荷蘭人到達日本后必須從亞洲各地購得日本需要的商品后,才能開展貿易。這些亞洲商貨反而迎合了日本人的口味。最初,日荷貿易數量少、利潤低,荷蘭還無法撼動葡萄牙對日貿易的壟斷局面。但荷蘭人并未放棄,一直堅持發(fā)展以生絲為主的對日貿易。幕府實行絲割符制度③絲割符制度簡單地說,即三地日本豪商 (后來發(fā)展到五地)壟斷購入葡商運來的生絲,然后再分配給普通日商。最開始的三地為堺、京都、長崎,后來大阪和長崎加入其中。由絲割符行會制定的絲價通常較低。參見:巖生成一:《日本の歷史·14·鎖國》,150頁。后,荷蘭人看到機會,因為他們不受絲割符限制,可以自由買賣生絲。相比之下,葡萄牙人受到的影響較大,他們必須接受“絲割符”制定的壟斷低價。17世紀20年代,日荷生絲貿易出現(xiàn)轉機?;谪敻坏姆e累 (通過劫掠葡國商船)及亞洲據點的合理運作,荷蘭人已經能夠穩(wěn)定地采購到一定數量的生絲運往日本。英國人科克斯記載道:“荷蘭船今年 (1618年)運來一批生絲,賺取4000兩白銀?!雹躌ichard Cocks,Diary of Richard Cocks 1615 -1622,London:Elibron Classics,2005,p.64.1624年,荷蘭在搶劫葡船的同時,還能從據點帕塔尼進貨,這是一個較穩(wěn)定的生絲來源。這一時期,荷蘭運入日本的生絲與其他運入商品的比例約為9∶1。1628—1632年,日本與荷蘭發(fā)生沖突,日本禁止荷蘭人開展對日貿易,以示懲戒。1632年,荷蘭與幕府修好,此時的中國大陸正值明末清初的動亂時期,荷蘭人與統(tǒng)治中國東南沿海的鄭芝龍集團達成協(xié)議,大量購入走私貨(以絲商品為主)。1634年,荷蘭人將640擔生絲運入日本。⑤R Robert L.Innes,“The Door Ajar:Japan's Foreign Trade in the 17th Century,”Ph.D.Diss.,University of Michigan,1980,p.391.1635年,日本朱印船停航后,荷蘭人獨霸東南亞市場,陸續(xù)在暹羅、柬埔寨、交趾等地設據點,大量收購生絲。
鎖國前日荷貿易主要商品統(tǒng)計表
(備注:“-”表示數據不詳。1荷蘭盾約為0.3兩白銀。資料來源:田中健夫:《日本前近代の國家と対外関係》,東京:吉川弘文館1987年版,第420-421頁;行武和博:《寛永後期における幕府の対外政策とオランダ船貿易》,藤野保編:《近世國家の成立·展開と近代》,東京:思文閣1998年版,第41頁;C.R.Boxer,The Great Ship from Amacon,Macau:Instituto cultural de Macau,1988,p.147;Ernst Van Veen,“VOC Strategies in the Far East(1605 -1640),”Bulletin of Portuguese/Japanese,Vol.3,Universidade Nova de Lisboa,p.102.)
上表反映出幾個問題:(1)1624年以后,日荷生絲貿易量逐年增加。無論荷蘭人用何種方式采購貨物,每年都能保證有一定數量的生絲運往日本;(2)從生絲、絲制品占所有商品的百分比看,荷蘭貫徹了以絲為主的貿易政策,并取得成效;(3)從17世紀30年代起,日本絲商品市場發(fā)生變化,繼葡萄牙被強行納入絲割符制度后,荷蘭、中國人也不能幸免,生絲利潤逐年下降。(4)荷蘭人的精明之處在于及時汲取葡萄牙人的經驗。30年代,葡萄牙人開始調整對日貿易的商品種類,從運入 (日本)生絲轉為運入絲制品。荷蘭人敏銳地察覺到這一變化,于是緊跟葡萄牙腳步,改變貿易策略。從表中絲制品數量增多、生絲數量下降的現(xiàn)象便可看出其中端倪。實踐證明,荷蘭人順應了當時的貿易形勢;(5)荷蘭從日本運走的白銀逐年遞增。最初,荷蘭人賺取的利潤較少。17世紀30年代,英、西相繼退出日本市場。雖然荷蘭還不是葡萄牙的對手,但其發(fā)展勢頭迅猛。30年代末,幕府加大對葡商的限制,荷蘭運出白銀的數量激增。1638年,荷蘭從日本運走的白銀終于超過葡萄牙的運出量。①1638年,葡萄牙從日本運走白銀1 259 000兩,比荷蘭人運走的白銀少三百多萬兩。有關葡萄牙人從日本運出白銀的具體分析,參見張?zhí)m星:《切支丹時代歐人從日本運出白銀分析》,《世界歷史》,2011第2期,第81-82頁。1640年日本鎖國后,荷蘭暫時獨占日本市場。
在對日貿易的歐洲四國中,葡萄牙和荷蘭是絲綢貿易的主角。英國人無法打開中國市場,更沒有據點可以穩(wěn)定地提供生絲。同時他們對本國生產的毛織物很有信心,運來大量呢絨。英國人對絲綢這種商品的忽視,導致其對日貿易全盤皆輸。西班牙可以在馬尼拉獲得中國絲綢 (來自福建走私商),但這些絲綢都被運往美洲,或者在菲律賓本地被消費掉。況且西班牙人對日本市場并不重視,他們更在意如何讓西班牙傳教士在日本扎根。絲綢貿易的競爭直接反映了歐洲四國在日貿易狀況,17世紀前20年,日荷貿易增長緩慢。但在30年代,其貿易量逼近葡萄牙。他們將大部分精力用于開發(fā)日本市場。1635年,幕府全面禁止本國海運,任何日本船不得出海或回國。荷蘭抓住機會,取代日本和其他歐洲國家,成為暹羅、馬尼拉等東南亞地區(qū)重要的貿易伙伴。同年,葡商只能在出島②1635年,將軍令長崎商人出資,為葡萄牙人在長崎附近修建了人工島——出島。建島目的是為了禁絕基督教。開展貿易,其活動必須受到監(jiān)視。1638年,荷蘭運往日本的商品總價值為3 760 000盾 (gulden,荷蘭貨幣單位)。同時,將軍也在考慮徹底鎖國。當時的荷蘭基本取代葡萄牙,成為日本最大的 (西方)貿易伙伴。不過,幕府仍不放心。9月,幕府仔細分析了荷蘭商館提供的“本年度荷蘭船來航平戶輸入品備忘錄”,還派人頻繁咨詢商館,以確認其供貨能力。1639年5月22日,幕吏酒井忠勝告訴荷蘭商館指揮官卡隆 (Caron):“將軍打算驅逐葡萄牙人,并有意將通商朱印狀僅授予荷蘭一國?!雹凵奖静┪?《鎖國と海禁の時代》,東京:校倉書房1996年版,第76-78頁。通過多年經營,荷蘭人終于看到勝利的曙光。卡隆隨即表示愿意積極配合,不辜負將軍信任。兩個月后,幕府發(fā)布鎖國令,徹底驅除葡船、葡萄牙人。
日本鎖國后,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被逐出日本,英國人亦退出日本市場,荷蘭成為日本唯一的西方貿易伙伴,其成功立足日本的原因值得深入探討和分析。
荷蘭人在亞洲的活動主要通過聯(lián)合東印度公司 (荷蘭語為De 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簡稱VOC)實現(xiàn)。公司不僅是金融貿易機構,還代表荷蘭政府在亞洲簽訂條約、發(fā)動戰(zhàn)爭及建立據點,并且在亞洲充當荷蘭臨時政府角色。公司還對亞洲天主徒進行經濟、軍事雙重打擊,削弱西班牙、葡萄牙勢力是其主要任務之一。C.R.博克舍曾把東印度公司稱作“國家中的國家”。17世紀初,公司確立了東亞貿易重點,將注意力集中于日本。公司稱:“盡管我們在中國海有了立足之地(臺灣),但貿易結果仍不能令人滿意。我們應該盡量開發(fā)日本市場。”①Mark Vink and George Winius,“South India and the China Sea:How the VOC Shifted its Weight from China and Japan to India Around 1636,”George D.Winius(ed.),Studies on Portuguese Asia,1495-1689,Aldershot:Ashgate,2001,pp.134-137.實踐證明,(荷)東印度公司做出了正確選擇。
荷蘭人能夠成功插足亞洲市場,必須感謝他們的“老師”——葡萄牙 (人),正是葡萄牙人創(chuàng)造的貿易網絡成就了荷蘭的成功。②Om Prakash,Euro-Asian Encounter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Kuala Lumpur:University of Malaya,2003,p.26.荷蘭商人奧登巴內維特 (Oldenbarneveldt)總結道:“東印度公司全面收集西、葡在亞洲開展貿易的資料,并仔細研究,這方面他們勝于英國人?!雹跜.R.Boxer,The Christian Century in Japan 1549-1650,p.287.為了方便對日貿易,荷蘭人曾嘗試在日本附近建據點。他們一度把中日之間的朝鮮作為對象,不過朝鮮曾被日本侵略,日朝矛盾不利于貿易。而且朝鮮依附于中國,征服朝鮮或強行登陸朝鮮會引來麻煩。他們知道亞洲貿易的關鍵在于中國,1604年,荷蘭人嘗試與中國溝通,但明朝實行閉關政策,荷蘭人被拒之門外。此舉還遭到澳門葡萄牙人的堅決反對和強烈阻撓。1607年,他們再次與中國交涉,但明朝廷不予理睬。屢遭失敗后,荷蘭人暫時放棄中國大陸,從其他地方間接獲取中國商品。他們開始在萬丹 (位于今印尼的伊斯蘭古國)、古里 (又稱卡利卡特,Calicut,位于今印度南部)和蘇拉特 (Surat,位于今印度西部)采購貨物。④高淑娟、馮斌:《中日對外經濟政策比較史綱》,清華大學出版2003年版,第187頁。從巴達維亞到平戶,荷蘭人建立了多處據點,功能各不相同。荷蘭人穿梭其間,擔當中間商角色。他們在南亞購入紡織品,銷往東南亞。然后在東南亞購買生絲、蘇木及海產品,運往日本。最后從日本換得白銀,再次投入東南亞和南亞市場。⑤島田竜登:《オランダ東インドのアジア貿易》,歷史科學協(xié)議會編輯:《歷史評論》,校倉書房,2003年12月號,總664號。
盡管荷蘭人搶得一些東南亞據點,但還是想在中國附近開辟據點。他們無法在大陸沿岸設點,遂將注意力轉向與大陸隔海相望的臺灣。荷蘭人強占臺灣基于兩點考慮:首先,荷蘭人若在臺灣立足,便可采購大陸商品。其次,荷蘭人一旦獨霸臺灣海峽,便可攔截經過這里的商船。強占臺灣后,荷蘭人受益匪淺。這里迅速成為荷蘭與中國、日本、菲律賓、暹羅、柬埔寨等地開展貿易的重要中轉站。在對日貿易中,荷蘭人終于搶到一個類似于葡據澳門的據點。⑥C.R.Boxer,Portuguese Merchant and Missionaries in Feudal Japan,1543-1640,London:Variorum Reprint,1986,1-17.(說明:此書比較特殊,是一本選編著作,分幾大部分,文中用羅馬數字表示,按照原書每部分有不同頁碼,而且沒有統(tǒng)一頁碼,遂I-17就表示第一部分所節(jié)選原著的第17頁)。由于臺灣據點能夠保證相對穩(wěn)定的貨源,亞洲的荷蘭人逐步由“海盜”向“商人”轉變。另外,荷蘭力圖控制馬六甲海峽。荷蘭人認為,馬六甲是遠東航線的必經之地,是開展亞洲貿易、控制亞洲海權的關鍵。
初抵亞洲的荷蘭人并非商人,更像是海盜。海上搶劫是他們獲得商品的主要方式,也為其開展貿易積累了資本。17世紀初,荷蘭人寄予厚望的香料貿易并未帶來巨額利潤。為了維持 (荷)東印度公司正常運轉,劫掠遠東海域的商船是增加公司經費最快、最好的辦法;(占領臺灣前)初來乍到的荷蘭人沒能打開中國大門,甚至不能從其他亞洲國家采購足夠貨物,于是采用劫船辦法;荷蘭軍艦所向披靡,亞洲海域少有兵船能與之抗衡 (當時的明朝閉關,主動放棄制海權)。荷蘭人發(fā)現(xiàn)劫船不但節(jié)省成本,還能獲得諸多有用信息。但他們也清楚,劫船獲利雖大,偶然性也大。從長遠來看,掠來的財物并非穩(wěn)定的資金。從海盜到商人的角色轉化是荷蘭人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荷蘭人的主要劫掠對象是西、葡船及中國船 (亦稱唐船),滿載貨物的澳門葡船是首要目標。1602年,英、荷聯(lián)合搶劫了一艘從印度開往馬六甲的葡萄牙船,船上裝載價值300 000庫魯扎多白銀的貨物 (1庫魯扎多約1兩白銀)。⑦Warren I.Cohen,East Asia at the Cente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0,pp.200 -201.1603年2月,駐扎于新加坡的荷蘭海軍又將經過馬六甲的澳門葡船搶劫一空。1629—1635年,荷蘭捕獲和擊沉150艘葡船,①加藤榮一:《幕藩制國家の成立と対外関係》,東京:思文閣,1998年版,第229頁。俘虜1500名葡萄牙人,搶劫價值750萬色拉芬的財物。②1色拉芬 (Xerafine)約為1兩白銀。參見:辻達也:《日本の歷史·13·江戶開府》,東京:中央公論社1966年版,第264頁。對于荷蘭人來說,平戶既是他們的銷贓據點,也是軍事活動基地。一位英國人在1615年曾諷刺荷蘭人不知疲倦的海上搶劫:“荷蘭人走在所有外國人前面,他們不辭辛勞地從各地運來生絲、綢緞、天鵝絨和其他中國商品。他們對商船特別‘感興趣’,這為荷屬亞洲貿易提供了大量貨源。日本倭寇也應該學習荷蘭人的敬業(yè)精神?!雹跜onrad Totman,Early Modern Japa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p.78.
隨著貿易的開展,荷蘭人的海盜角色開始淡化,荷蘭已建立多個亞洲據點,劫船活動明顯減少。通過各據點的采買和流通,他們已經能夠獲得穩(wěn)定貨源。隨著 (荷)東印度公司的逐漸成熟,荷蘭人即使不劫船也能正常運轉。同時,日荷關系正走向穩(wěn)定,他們在日本獲得諸多貿易特權。加之葡國勢力的衰落,荷蘭人逐步轉變?yōu)椤昂戏ā鄙倘恕?/p>
荷蘭人主要通過以下幾種方式取得幕府的信任和賞識:
第一,荷蘭的成功關鍵源于其堅持的宗教政策,他們絕不在日本傳教。荷蘭人知道基督教在日本不受歡迎,而且發(fā)現(xiàn)傳教已威脅到幕府統(tǒng)治。從登陸日本的那一刻起,荷蘭人就堅持“只經商,不傳教”原則。一名在西非做生意的荷蘭商人談道:“當我發(fā)現(xiàn)金礦時,感到金子就是上帝?!雹蹾arvey M.Feinberg,Africans and Europeans in West Africa:Elminans and Dutchmen on the Gold Coast during the Eighteenth Century,Philadelphia: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1989,p.30.這雖然不代表所有新教徒的看法,卻反映了新教與資本主義的關系。新教教義鼓勵資本家追求商業(yè)利潤,這與天主教教義恰好相反。史學者俄內斯特·S.道齊認為:“荷蘭人在日不傳教,堅持按日本習俗辦事,此為取勝關鍵?!雹軪rnest S.Dodge,Islands and Empires:Western Impact on the Pacific and East Asia,p.256.
第二,荷蘭人在面對將軍及幕吏時,總是畢恭畢敬、唯命是從,嚴格遵守日本人的等級制度。(荷)東印度公司官員曾告誡平戶員工:“在日本,我們必須保持謙虛、恭敬和服從。只有這樣,將軍才會信任我們?!t虛’即行為舉止得當,不能狂妄自大;‘恭敬’即不要嘲笑和諷刺日本人。在日本,我們就是低人一等;‘服從’即我們一定不能違抗幕府命令,必須服從日本習俗??傊仨毎凑杖毡痉绞?、方法辦事?!雹轑eonard Blusse,Visible Cities:Canton,Nagasaki,and Batavia and the Coming of the Americans,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p.21.該訓誡成為平戶商館座右銘。巴達維亞總督也對駐日荷蘭人談道:“你們不要在日本制造麻煩,必須適應形勢,耐心等待機會。幕府不能容忍對抗,你們應該盡量謙恭,我們的角色就是可憐的商人。在這個國家,越是這樣,就越能得到尊重。這是我們在日本開展貿易的寶貴經驗?!雹逩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p.13.
第三,協(xié)助將軍作戰(zhàn)也是荷蘭人向幕府顯示忠誠的方式之一。1600年,德川氏和豐臣氏展開關原之戰(zhàn),荷蘭人動用“利夫德號”上的18門火炮,協(xié)助家康作戰(zhàn)。⑧Doolan Pau,l“The Dutch in Japan,”p.36.1607年,日葡在澳門發(fā)生沖突,荷蘭人立即捕獲一艘葡船獻給將軍。在1638年的島原起義中 (帶有基督教性質的農民起義),荷蘭曾出兵協(xié)助幕府鎮(zhèn)壓農民軍 (原城決戰(zhàn))。80名荷蘭士兵在15天的戰(zhàn)斗中,向原城發(fā)射了423發(fā)炮彈 (海上124發(fā),陸上298發(fā))。⑨加藤三吾:《三浦の安針》,第277頁。荷蘭的助戰(zhàn)遭到 (日本)國內外強烈譴責。某些諸侯詰難幕府,認為借外國人助戰(zhàn)是日本的恥辱。國際上,荷蘭因參與攻擊基督徒而受輿論攻擊,歐洲教會大肆批評荷蘭人鎮(zhèn)壓基督徒,畢竟荷蘭人也信仰基督教。荷蘭人辯解道:“我們幫助的是正義一方,只不過多數起義者信仰基督教而已?!盵10]Grant K.Goodman,Japan and the Dutch 1600-1853,p.15.荷蘭人的助戰(zhàn)贏得了將軍信任,有學者指出,這也是1639年荷蘭人未被幕府驅逐的原因之一。①行武和博:《寛永後期における幕府の対外政策とオランダ船貿易》,第59頁。
1639年,葡萄牙人被逐。荷蘭人戰(zhàn)勝其他歐洲人,最終成為日本唯一的西方貿易伙伴。但情況并非如荷蘭人預想得那樣好。葡萄牙人離開日本后,幕府也警告中、荷兩國,如果將傳教士帶入日本,就燒毀其船只。同年,將軍令荷蘭人將商館遷往出島,他們似乎受到與葡萄牙人同等的待遇。②Marius B.Jansen,The Making of Modern Japan,London:Belknap Press,2002,p.80.面對這些限制,荷蘭人感到失望和無奈。(荷)東印度公司也承認:“我們要忍受幕府制定的所有規(guī)定,這樣才能與他們保持關系,才能生存。我們的貿易場面可能不熱鬧,但至少能安靜地做生意?!雹跱atalia Tojo,“The Anxiety of The Silent Traders:Dutch Perception on the Portuguese Banishment From Japan,”p.126.在日荷蘭人一直屈服于幕府淫威,生怕與日方發(fā)生一點摩擦。就這樣,日荷雙方的“和諧”貿易平靜地持續(xù)了兩百多年,直至19世紀初。
17世紀前期,雖有四個歐洲國家同時在日本開展貿易,荷蘭卻成為最終勝出者。對于荷蘭人來說,他們代表歐洲新勢力與新教,與之相對的是西、葡兩國代表的歐洲舊勢力及天主教。荷蘭人在日本的成功,表明西、葡勢力已經在世界范圍走下坡路,英、荷等新興資本主義國家逐步崛起。對于德川幕府來說,與荷蘭人通商是最佳選擇,這樣既可以避免基督教傳入日本,又可以獲取外貿商品。近代日荷的商貿往來維持了200多年 (17—19世紀),對于整個日荷貿易史來說,日本鎖國前的階段是高潮,也是關鍵。正是由于荷蘭人在17世紀初努力經營對日貿易,取得幕府信任,才得以在日本閉關后繼續(xù)開展對日貿易。雖然鎖國后的日荷貿易被局限在小小的出島上進行,但雙方的商貿交流從客觀上促進了日西文化的交流,“蘭學”得以興起和傳播,西方啟蒙思想和先進科技從出島商館緩緩輸入日本。正是因為這扇小窗口的存在,日本近代化的道路才始終保持著一絲“星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