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費穆和其代表作《小城之春》的美學(xué)特色

◎侯恩輝

淺談費穆和其代表作《小城之春》的美學(xué)特色

◎侯恩輝

費穆是中國電影史上偉大的導(dǎo)演，他的電影深具中國文化內(nèi)涵，對中國電影的民族化孜孜以求。本文便以其代表作《小城之春》為例，淺談費穆和其影片的美學(xué)特色。

費穆 《小城之春》 美學(xué)

毋庸置疑，費穆是一位偉大的導(dǎo)演。盡管他早已離世，盡管他的作品似乎沒有《泰坦尼克號》中杰克和羅斯刻骨銘心的愛情，沒有《勇敢的心》中威廉華萊士帶領(lǐng)蘇格蘭人民起義的蕩氣回腸……但無論怎樣，僅憑一部《小城之春》，費穆足以在電影史上垂名，流芳于后世。

本文并非為費穆樹碑立傳，只是覺得在中國電影史上有這樣一部堪比《紅樓夢》之于中國文學(xué)的作品而感到興奮。其敘事方式的特立獨行，行片節(jié)奏的張弛有度，在疏淺有意味的形式中，表達了言盡之時仍回蕩的無窮的意境。本文試就以觀后最初的感受——從片中所感受到的費穆的人格之美；以及影片所體現(xiàn)出的畫面構(gòu)圖之美和鏡頭運用之美（特別本片廣泛運用了長鏡頭敘事手法）；影片人物言語之美以及影片整體所氤氳出的意境之美來敘寫。

一、從影片中感受到的費穆人格之美

費穆的《小城之春》像一個小小的寓言。影片僅有五個人物，并無震人心魄的戲劇沖突，節(jié)奏舒緩，情感內(nèi)斂。在那個同樣注重商業(yè)效益且更強調(diào)政治傾向的時代，費穆遠離喧囂和繁華，“獨持己見，一意孤行”，在一個無人注意的江南小鎮(zhèn)，選擇一段荒涼頹敗的城垣，一個暗舊冷凄的房子，用五個人，講述了一段平淡但令人心沉的愛戀糾葛。平淡得像那城垣上被時來的風(fēng)吹動的草和偶爾開窗射進的稀有陽光。然而就在這樣看似平淡無奇中，費穆站在看似邊緣的視線里，以一個似乎是時局之外人的視角，透視靜觀那個他所處的時代和在那大漩渦里生存的人民的內(nèi)心實感。

在平淡舒緩的敘事里，費穆表達了他對那個時代深深的思考，他懷著巨大的悲憫，像一位詩人般，用電影的形式詩意地傳達了他內(nèi)心悠久的感情，表達“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深刻悲情。他遠離那個時代的政治意識和商業(yè)追求，力求通過影像去尋求能夠傳達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意境和神韻的獨特電影敘事方式，他的電影近乎宗教般的情調(diào)和舒緩情緒，使影片強烈體現(xiàn)出一種“費穆風(fēng)格”，表達了他對中國文化和人文精神方面的探討，也體現(xiàn)了他個人對民族文化立場的宣示。

一個導(dǎo)演可以不被時代的大浪沖刷，不迎合浮躁的氣息，努力尋求自己獨特的藝術(shù)表達，如伯格曼和安東尼奧尼一樣，他們似明亮的星，懸垂于本黯凄的天空。

二、影片畫面構(gòu)圖之美和鏡頭運用之美（特別是廣泛運用長鏡頭敘事手法）

1.影片畫面構(gòu)圖之美

影片整體畫面的構(gòu)圖謹(jǐn)嚴(yán)而大方，有一種端莊肅穆之感。更重要的是畫面中情景交融，相映相襯。

影片開篇不久，戴秀等三人走在田間的野徑上。構(gòu)圖簡麗大方。畫面的構(gòu)圖和導(dǎo)演所要傳達給我們的內(nèi)容和感情緊緊相融。如玉紋一開始畫外音切入后，講訴自己在這小城里，每天過著平乏無味的生活，于是在買菜回來的路上，她都會到城墻上走一走，這時影片表現(xiàn)玉紋提著菜籃在荒敗的城墻上朝鏡頭走來，給觀眾傳達出玉紋百無聊賴的心情。

2.影片鏡頭運用之美（特別是廣泛運用了長鏡頭敘事手法）

本片有一個鏡頭運用得非常精彩。影片一開始，傭人老黃去尋找禮言，這時導(dǎo)演先是一個右搖鏡頭，搖出老黃和一個開了大洞的頹墻，老黃從墻洞處看見少爺禮言遠遠地坐在墻內(nèi)的花園里，老黃從墻右側(cè)繞進去尋找禮言，而攝影機此時用了一個大推鏡推到墻洞口然后稍微右搖，老黃正好走入畫面，這本是一個客觀的敘事鏡頭，但是配合玉紋斷續(xù)的畫外音，我們也可認(rèn)為這也有可能是玉紋的主觀鏡頭，這一幕似乎也是她曾見過的。

至于長鏡頭敘事手法的運用本片十分常見。長鏡頭敘事是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和法國新浪潮電影中常用的電影敘事方式，如新現(xiàn)實主義代表人物德·西卡的《偷自行車的人》和法國新浪潮電影代表作——《四百下》，然而這兩部電影的拍攝皆晚于《小城之春》，可見費穆對電影敘事手法的探索已十分現(xiàn)代超前。

《小城之春》中一個經(jīng)典長鏡頭：志忱來訪當(dāng)天，戴秀給志忱唱一首他們熟悉的民歌，畫面中先出現(xiàn)三個人，玉紋在前景給禮言調(diào)藥，后景是戴秀給志忱唱歌，攝影機左搖，搖出禮言，之后鏡頭便在他們之間來回搖，在攝影機的搖動和戴秀的歌聲里，我們可清楚地看到戴秀對志忱的好感，玉紋對禮言的公式般的盡責(zé)，志忱與玉紋的舊情未斷以及禮言和志忱友情的真摯彌久，這個鏡頭竟長約98秒，可謂中國電影史上長鏡頭運用的典范。

三、影片人物言語之美

這里所談的美指影片語言符合人物的身份、狀態(tài)，并非單指言語的文雅與華麗。影片無論是玉紋的畫外音還是各個人物之間的對白都非常經(jīng)典。完全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強調(diào)的那種含斂婉蓄的美，“發(fā)乎情，止于禮”，得體自然，如關(guān)漢卿戲曲中的語言字字本色。在影片開始表現(xiàn)玉紋對這段婚姻的不滿時，玉紋的畫外音是“他說他有肺病，我想他是神經(jīng)病”，“我沒有勇氣死，他好像沒有勇氣活了”。他們兩個婚姻狀況感情關(guān)系一下明了，也為志忱到來，以及她對志忱的舊情和禮言后來的自殺埋下伏筆。影片言語還充滿了一種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敘事，娓娓道來?！敖?jīng)過一條小橋，就是我們家的后門”。玉紋的畫外音有時更像文學(xué)中上帝般的全知敘事，而超出一個人的主觀視閾，如對于志忱來訪當(dāng)天的細節(jié)敘述，有時我們感覺她的敘事像幽靈般竟無所不知。《廣島之戀》《情人》《我的父親母親》和《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都采用了這種聲音的敘事，這種畫外音使我們隨著她的敘說如同夢境般被帶入影片中。

同時影片言語還帶有一種類于黑色幽默，在一種隨意的冷幽默中表達人物的情緒心境。如剛開始玉紋為禮言買完藥給禮言藥的一段對話：

玉紋：“這是你的藥，用你的老方子。”

禮言：“謝謝你，我不想吃?！?/p>

玉紋：“那我多買了?！?/p>

禮言：“你別走，我們談一談?！?/p>

玉紋：“昨晚上你睡得好？”

禮言：“還好?！?/p>

玉紋：“能睡就好?！?/p>

禮言：“全靠安眠藥?！?/p>

四、影片整體所氤氳出的意境之美

影片開始玉紋挎著菜籃在破敗的城墻上百無聊賴地踱步、觀望，荒草凄凄，早春仍冷寂的風(fēng)瑟瑟地吹著，亦百無聊賴地吹動著。頹垣敗柳，到處散落的磚塊兒，蒼白的天幕，戰(zhàn)火的陰影，給我們營造出一種死氣和陰沉的氣息。但妹妹戴秀卻是這沉悶中唯一活潑的，她自己做盆景，開窗迎接淡淡的陽光，這古式的宅子里，章志忱的到來使這里的一切似乎都產(chǎn)生了寓意。

志忱到來后，在戴秀的提議下，禮言和玉紋破天荒地也和戴秀志忱相跟著出去轉(zhuǎn)。他們四人走上仍頹敗的墻，漫無目的的風(fēng)仍然吹著，各有心事，只戴秀最為高興。他們在小河里劃船的場景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妹妹戴秀舒緩地劃著船，輕柔地唱著《在那遙遠的地方》，禮言似乎因為不常出門而顯得異常的高興，也劃著槳，高興地和妹妹和著，志忱和玉紋卻心事滿懷地搖著櫓，穿過鋪張的荷葉。

在戴秀十六歲的生日上，志忱玉紋劃拳猜掌喝酒歡笑，這樂景襯托的正是禮言內(nèi)心淡淡的哀惘，志忱和玉紋都充滿了醉意，志忱對著玉紋唱起了戴秀曾給他唱的那首歡快的哈薩克族情歌，情不自禁對著戴秀挽起了玉紋的手，想到明明就在眼前卻無法走進的真愛，他似醉似笑又含著淚趔趄地唱著，這首歡快的歌此時竟變得異常悲涼，一種“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的悲涼，一種“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也不成”的心痛，這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正如一首信天游的歌詞“咱們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一個在那山上呦，一個在那溝，我淚格蛋蛋拋在沙蒿蒿林里”的這種完全悲痛。然而這么強烈的感情費穆卻讓他們隱忍著，像哽在眼中的淚不讓其流下，這樣不渲染的處理更深入人心，像中國畫一樣，用留白畫出最美的風(fēng)景，創(chuàng)造出最美的意境。

《小城之春》充滿中國古典文化的意蘊，它也飽含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無限的深情，盡管它并不鋪張，并不肆意渲染，卻在隱忍含蓄的布局中，營造了一個最值得留戀的意境世界，如夢似幻?！缎〕侵骸肥且皇坠诺漤嵚赏昝赖脑?，一幅意淡而余味深長的畫，而其中妹妹戴秀純美陽光歡樂的心，傭人老黃樸實勤懇的作風(fēng)，玉紋盡責(zé)盡力的照顧多病的禮言，志忱克制隱入心底的愛情，禮言的自責(zé)和寬容，這何嘗不也從中體現(xiàn)出一種超拔俗世的崇高的美，一種崇高中的意境之美，意境中的崇高之美。

費穆是一個追索崇高，尋求意境的人，一位偉大的導(dǎo)演。

《小城之春》是一部偉大經(jīng)典的影片，這，同樣可以確證。

（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xué)戲曲文物研究所）

（責(zé)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