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山歌的生活情趣
——以沿河部分土家山歌為例

◎向筆群（土家族）

土家山歌的生活情趣
——以沿河部分土家山歌為例

◎向筆群（土家族）

土家族，土語自稱“畢茲卡”，即本地人之意。土家族分布在湘、鄂、渝、黔交界處的武陵山區(qū)與鄂西的清江流域，是一個古老但又非常年輕的民族。據(jù)考證，土家族是遠(yuǎn)古巴人的后裔，在崇山峻嶺里生存了數(shù)千年，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的1956年10月才被確認(rèn)為一個單一民族，才具有自己民族的話語權(quán)，其民族文化特征才得到社會的認(rèn)可，可謂飽經(jīng)風(fēng)霜。

土家族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民族，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土家族山歌就是其中較為典型的文化的傳統(tǒng)現(xiàn)象。歌是詩歌的起源，土家族最早的詩歌就是山歌，因為詩歌抒發(fā)土家先民的精神世界，豐富了艱難勞動之下的精神生活。因此，土家詩歌才得以千年的傳唱，才會有強大的生命力?；蛘哒f，因為長期生存在民間，才具有生命力。

在廣大的土家族聚居地區(qū)，流行很多山野之歌，稱為“山歌”，山歌是即興而唱，有時眾而和，貴州的沿河土家族自治縣2010年10月被中國民間藝術(shù)研究會授予“中國土家族山歌之鄉(xiāng)”，出版圖書《沿河土家族山歌》①，使長期流落在民間的土家族詩歌登上了大雅之堂。從史料看，土家族人世居高山深谷，從事農(nóng)業(yè)，不違農(nóng)時，終歲辛勞。因山地與稻田并重，故其艱辛程度較他處尤盛。作為一個山地民族，土家族人在遠(yuǎn)古的生產(chǎn)勞作中，以山歌壯膽，以吟唱聚力，所以，流傳至今的山歌隨處可見熱情奔放和濃郁的生活氣息②。因為山歌是來自民間，與自己民族的生活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難看出，沿河土家族詩歌的歌詞充滿著生活情趣，具有一定的文化價值。

情趣指志趣，志向或情調(diào)趣味。情趣，是一個人的生活態(tài)度，是樂觀積極向上看待周圍事物的一種心態(tài)。同時也是熱愛生活的產(chǎn)物，是觀察生活的過程。一個民族生活情趣，說明一個民族熱愛生活，積極面對社會生活中的難題。具有健康、科學(xué)、文明、向上的價值取向。沿河土家族山歌具有一定的生活情趣，表現(xiàn)了沿河烏江流域土家族先民的生活態(tài)度與豁達的心理狀態(tài)。沿河人長期生活在烏江流域的峽谷之地，烏江流域是一片神奇的皇天厚土，讓其民間藝術(shù)得以獨樹一幟的沃土，尤其是山歌那悲壯高昂、慷慨低回、自由灑脫的旋律，越過千年歷史，成為沿河土家人生存和發(fā)展?fàn)顟B(tài)的壯美史詩豪邁的烏江造就了沿河人的性格，也造就了烏江流域的土家族山歌，在烏江的崇山峻嶺之間，千古傳唱，延續(xù)著一個地域文化的根脈。

山歌是通過語言這種載體來實現(xiàn)傳唱的，在傳唱的過程之中，充滿著生活的氣息，各民族的生活反映在山歌的歌詞里，貫注著沿河土家人的熱情、向往、志趣與精神寄托。所以說，充滿著烏江流域人們的生活情趣。其《望牛山歌》就是極好的佐證：清早起床把鞋穿/趕著牛兒說高山/高山頂上好風(fēng)光/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一種放牛生活的在場感通過歌聲表達得淋漓盡致，放牛過程凸顯了一種平常生活的詩意化，是一種生活情景的心理再現(xiàn)。巖上砍柴巖下梭/一起梭到斑鳩窩/斑鳩出來咯咯咯/我來唱首望牛歌。上山“望?！钡臉I(yè)余勞作就是砍柴，砍柴的場景又從唱詞里活脫脫地表現(xiàn)出來，其中的生活情趣妙不可言，讓人興嘆。望牛歌是在勞動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把當(dāng)時勞動的心態(tài)與場景通過唱歌的形式表達，體現(xiàn)了土家族人熱愛生活、歌唱生活的豁達精神世界。山歌是勞動者勞動指示的心理流露，把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聲音從口頭傳播出來，獲得一種勞動中的愉悅，達到心靈暫時的安慰與滿足。

沿河山歌誕生在烏江流域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凸顯出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艱難的生存狀態(tài)和愛的感情，賦予了一種永恒的生命意義，土家山歌則是這一帶民族進程的流露，延續(xù)著他們生存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生活因子和生命原動力。生活常常就是在想象中度過的，如果生活里沒有詩意，人類社會就難以延續(xù)，人類的物質(zhì)來源就靠勞動，精神來源最初就是靠歌唱：這山望去那山高/那山姑娘撿柴燒/哪年哪月嫁給我/柴不撿來水不挑……

土家族強悍的男人語境在詩歌中得到了真實的表達，富有生活真實情調(diào)，長期以來，土家族人在農(nóng)耕時代，就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把自己的內(nèi)心展示給對面的女孩看，希望引起女孩的注意，合乎一般的生活常理，也合乎土家男人的個性。牛郎也有自己的愛情追求，其實土家族山歌很大部分都是愛情的表達。另一個方面也表現(xiàn)了土家青年追求自由愛情的精神風(fēng)貌。山歌往往唱出了他們真實的心靈世界，也唱出了他們的個體特征。

山歌常常是勞動情景的心理再現(xiàn)，一首廣泛流傳于沿河土家族地區(qū)的《栽秧山歌》更是表現(xiàn)栽秧勞動場景，通過比擬的修辭方式，把男女之情表達出來，勝過千言萬語，有很大的生活含量，達到了意想不到的藝術(shù)效果：大田栽秧行對行/一對秧雞來歇涼/秧雞跟著秧雞走/情妹跟著少年郎……

情歌是一個民族的愛慕之情的天然流露，同時也是支撐山歌體系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情歌在沿河土家山歌中占有很大比重。在歷史上的每一個民族，流傳最廣的莫過于歌唱愛情的詩篇。而在歷史的長河中，土家族是一個崇尚自由追求幸福的民族，從地理角度看，烏江流域處于一個較為封閉的區(qū)域。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土家族情歌。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只要有人類的地方，就會有愛情的歌謠。而沿河土家族山歌里的情歌，就是誕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愛的藝術(shù)奇葩，它構(gòu)成了這片土地上愛的情感，向人類傳遞出土家人追求自由美好愛情的生命信息。愛情是人類永恒的話題，在民間文化里尤為突出，“行對行”的栽秧聯(lián)想到男女之間的結(jié)合，可謂妙趣橫生，普通勞動者的語言機智得到了完全的釋放。而且也只有在田間地頭才能無拘無束地表達，繁重的勞動之苦才會找到一種歡娛的出口?！掇堆砀琛犯蔷哂幸环N生活的情趣，比擬、暗示的襯托，讓人心頭欣然：大田薅秧行對行/一對秧雞里頭藏/大田薅秧先薅角/情妹下田先脫腳。夏天“薅秧”暗示著生活的“歡薅”，土家族人們把本來毫不相干的兩件事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本來繁重的勞動里想到愉快的事，就會產(chǎn)生一種心理的暗示，勞累就會得到減輕。在愉快中發(fā)泄自己生活中的苦痛，無疑是土家族先民的一種機智，也是一種生活解脫。生活是詩，詩即生活，土家族先民的勞動中，總是具有詩情畫意，把沒有情趣的勞動變成有情趣的生活方式。

土家族是一個樂觀向上的民族，也是一個善于歌唱的民族，歌唱成為了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精神養(yǎng)分?！洞螋[歌》就是反映土家族歌唱耕種的場景：栽秧薅草鳴鑼鼓/男男女女滿山坡/背上兒放陰涼地/男叫歌來女接唱。山歌最初是出自勞動的號子，最后才發(fā)展成為歌謠的，民歌是最初的詩歌。我國歷史上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的“國風(fēng)”就是典型的佐證。一首山歌的產(chǎn)生，要經(jīng)過千人唱、萬人傳，最終才得到流傳。能夠流傳下來的東西才真正有生命力，才是真正的生活的樂章，是應(yīng)當(dāng)珍惜的民族瑰寶。事實上，《打鬧歌》就是土家族先民眾人勞動的場面的敘述，男女老少，都喜歡唱歌，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民族，就是從歌唱中走來，如果這個民族一旦失去歌聲，那將是何等的悲哀。其實就是歌唱勞動的歷史，勞動的過程，勞動的歡娛。從中可以窺探到一個民族的心路歷程。山歌就是普通勞動者的心靈的文化再現(xiàn)，它是歷史在民間的轉(zhuǎn)動，心里烙印。唱得好來唱得乖/妹像一朵山花開/十人見了九人愛/和尚見了不吃齋。

間接的描寫與比擬，把一個土家族女子的美表達得十分動人， “和尚見了不吃齋”有些像“陌上?！钡牧_敷美的格調(diào)，讓人感到土家先民的智慧與文化心理。不是直接的表達，而是婉轉(zhuǎn)表達對女性的愛慕之情。語言的情趣在其中更是顯現(xiàn)得十分的妥帖，讓人忍俊不禁。這是一種智慧，一種精神的散發(fā)，一種民族文化的向度。如：長江鯉魚下大海/不怕攔壕壘壩巖/敢闖千層青絲網(wǎng)/敢繞百座釣魚臺。從土家山歌中，還可看到土家少男少女對愛情百折不回的精神風(fēng)貌，及對自由愛情的流露：郎是鴛來妹是鴦/雙雙游到河中央/不怕風(fēng)雨不怕浪/不怕旁人打冷槍。

愛情作為人類的延續(xù)方式，古往今來，不少的人為其殉情。歷史上，一批忠男烈女成了愛情的化身，土家族山區(qū)版本的“梁山伯與祝英臺”也在民間上演。不少的山歌表達了對不合理的封建婚姻的反抗③。如：生要戀來死要戀/不怕雷公看在眼/雷公要打雙雙打/陽間打死陰間戀。又如：郎有心來姐有意/哪怕關(guān)在籠子里/只要二人主意定/生鐵籠子也打碎。

在烏江河谷，土家少男少女對自由愛情的表白，不亞于中外愛情的絕唱，土家族歌的精髓實質(zhì)就是對自由愛情的呼喚，生命同愛情是對等的：生要戀來死要戀/生死要戀六十年/五十歲上誰先死/奈何橋上等十年。恩格斯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最痛苦的婚姻?！薄敖⒄嬲杂傻幕橐霾攀钦嬲膼??！蔽艺J(rèn)為，土家族情歌里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爺娘送的我不要/不愛人家米和錢/情愿和哥離方土/同吃苦蒿心也甜。土家族是一個熱愛生活與歌唱生活的民族，對自己的生活充滿著幻想與憧憬。修房造屋的《上梁歌》就可見一斑：鳳凰山上鳳凰起/出有三只金鳳凰/一只飛到天空上/指派日月放金光/一只飛到海中去/統(tǒng)管海洋和大江/一只心想凡人間/一翅飛來站梁上/一面點頭一面叫/東家富貴與天長。多子多福，對美好生活的企盼，是土家族的長期歷史文化的沉淀，表現(xiàn)一個民族渴望發(fā)達的精神行為方式，《上梁歌》不單是一首山歌，而是一種愿望的內(nèi)在心靈表達，更是一首美好祝愿的詩歌，有完美的意象與具象的結(jié)合，語言的通感的有效組合，美不勝收。與其說是一首山歌，不如說是一首唱詩，或者是一首生活的祈禱詩。

土家族女子出嫁唱《哭嫁歌》是土家族的千年習(xí)俗，《哭嫁歌》的內(nèi)容有告別父母與兄弟姊妹的唱詞，也有對傳統(tǒng)婚姻反抗的，因為土家族女子長期的婚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根本上女性沒有追求愛情的自由，只有在心里有這么一種追求。通過出嫁，把平常自己生活里的不滿心態(tài)表現(xiàn)出來，讓自己的內(nèi)心得到一種釋放。一方面表達自己對父母的“孝心”，另一方面表達自己的久違的愿望。如《哭爹》：天上星多月不明，提起話頭言難盡/爹的恩情說不完，我爹為女受苦情。/一怕女兒挨饑餓，二怕女兒生毛病。/三怕女兒沒衣穿，四怕我們比人窮。/爹把女兒盤成人，肩挑背馱恩情深。/兒今離別父母時，心內(nèi)難過淚漣漣。/為女不得孝雙親，難報父母養(yǎng)育恩。/女兒若是男子命，孝敬父母到終身。/水里點燈水不明，空來世間為了人。如《哭娘》：開聲哭娘刀斷腸，女兒難舍我的娘。/千言萬語說不盡，娘的恩情啷個忘。/一尺五寸把女盤，只差拿來口中含。/背上背來懷里抱，挨凍受餓費辛勞……

從《哭爹》、《哭娘》等哭嫁歌里，我們明顯地體會到是女子出嫁時候?qū)Ω改葛B(yǎng)育之恩的心理表現(xiàn)，把自己長期積累在心中的感受敘述出來，以顯示自己的孝敬之情。同時也是自己生活中對父母親的一種心靈回報，是一種生活情趣的內(nèi)在表達。當(dāng)然《哭嫁歌》里還有哭其他親戚的，如《哭伯娘》《哭伯叔》《哭嬸娘》《哭兄弟》《哭嫂子》《哭哥哥》《哭姐妹》等內(nèi)容，一方面是對過去往事的緬懷，感謝他們對自己過去生活的照料，同時也是對他們的想念，更是對骨肉至親的“勸誡”，凸顯出一種生活的元素。據(jù)有關(guān)的資料介紹，土家女子出嫁的哭嫁歌在出嫁之前就要唱三天三夜，直到出嫁出了娘家的門。一方面是對自己人生的總結(jié)，另一方是自己新生活開始的序曲。

《哭嫁歌》之《罵媒人》是土家族女子對傳統(tǒng)婚姻的不滿而發(fā)泄在“媒人”身上的話語，在某種層面上是對傳統(tǒng)婚姻的批判，調(diào)侃戲謔的語言間夾雜著內(nèi)心憤懣，是他們心里一種無奈的選擇：天上落雨路難行，你是穿針引線人。/貴人把你做線用，客邊拿來做路行。/也是為我生錯命，三回九轉(zhuǎn)費苦心。/花言巧語你會說，說得兩家笑盈盈。/又說房屋有幾間，又說田地有萬頃。/又上他家人才好，又說公婆待得人。/把我父母說相信，把我丟在火塘邊/媒人說謊是真言，天下女子不受貧。/壇子栽花無處死，活人丟下死人坑。/媒人說話不忠信，二世變牛把田耕?？梢钥闯觯@是發(fā)自土家女孩內(nèi)心的反抗，心靈的哭訴，對不平等的封建婚姻的有聲反抗，但是，這只是停留在口頭的聲音，飽含多少怨男怨女的血淚，已經(jīng)超出民俗的范疇?；蛘哒f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哭訴。在傳統(tǒng)的“三從”“四德”文化語境下，土家女子只有在出嫁時，才有可能或（才敢）發(fā)泄自己的內(nèi)心不滿：背時媒人是條狗，那頭吃到這頭走/娘家吹來女婿好，婆家去夸嫁妝多/樹上麻雀哄下來，巖上猴子騙得走/豌豆開花角對角，媒人吃了爛嘴角/南瓜開花五寸長，媒人吃了爛斷腸。用一些生活中常見的比擬，通過“罵媒人”把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一股腦兒地發(fā)泄出來，讓自己的心靈得到一絲暫時的安慰，也許，是長期生活在底層的土家女子一生中的集中吐露，表達對不自由婚姻的吶喊。盡管她們的吶喊，常常被淹沒在歲月的無情之中。但是，是她們心靈的唯一的出口。因為愛情是附麗于生活的。由于烏江流域長期的閉塞，外來的風(fēng)難得越過深山老林，那些亙古的習(xí)俗才得到保留，同時也得到流傳。

有人說，民歌是生活的一面鏡子。也可以這樣說，山歌也是生活的一面鏡子。長期生活在大山里的土家先民，除了繁重的勞動之外，就是自娛自樂。就是把生活中的一些行為方式，以唱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一是記錄了當(dāng)時社會生活的狀態(tài)，二是把自己的內(nèi)心的追求通過“山歌”的形式無拘無束地表現(xiàn)出來，讓自己的心靈得到一種釋放。三是把土家族傳統(tǒng)的文化瑰寶通過口語化的形式傳承下來，保存一個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歷程。

土家族山歌那樸實無華的語言，采用傳統(tǒng)的比、興、賦等多姿多彩的民間表現(xiàn)手法，在大山的深處表露出土家族人自由的情懷。把傳統(tǒng)生活中的形態(tài)通過山歌的形式大聲唱出來，把自己心靈的聲音傳遞出來，而且是雅俗共賞。這是生活情趣在一個民族文化元素中的具體表現(xiàn)，彰顯了土家族先民的智慧心理。在此，為土家族先民喝彩！

[1]何立高 沈海波 《沿河土家族山歌》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0.10

[2]王衛(wèi)華 土家山歌.文化新視野下的再度唱響.載《貴州政協(xié)報》2010.5.26

[3]路 曲 土家族情歌：自由的鏡子.民族文化.載《中國民族報》.2006.121.

*本文系貴州省優(yōu)秀科技教育人才省長專項資金項目《土家族民俗風(fēng)情文化研究》前期成果，合同編號：黔省專合字（2013）41號

(責(zé)任編輯 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