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博李曉南程 晨
汪曾祺的鄉(xiāng)土小說
——閑話《七里茶坊》及其他
◎秦 博1李曉南2程 晨3
汪曾祺是沈從文先生的學(xué)生,大家說他行文風(fēng)格內(nèi)容也近似沈先生,可我不這么以為,我覺得他們倆有相當(dāng)?shù)牟顒e。同是描寫鄉(xiāng)土小說,沈先生大氣恢弘,寫的都是神仙似的人物:龍珠、翠翠,雖然生在鄉(xiāng)野,身上卻人性之光閃耀。汪老則喜歡寫小人物,寫在廟里跟老婆曬太陽的黃皮和尚、寫怕被辭退的藥房伙計和小氣八拉喜歡喝釅茶的八千歲。汪曾祺小說是自然親切的典范,沈從文小說則有著人文精神的內(nèi)在。曾在汪老的散文里看過一段記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小事,說見到一座雅致的橋上走著一個肥胖的女人,對于沈先生來說,是無法容忍的事情。然而,時常這就是現(xiàn)實。而且,誰能說外表肥胖的女人就不懂得雅致呢?我喜歡汪曾祺先生更勝于喜歡沈從文先生。雖然汪的意象小了不少,但是佩服他那種容納世界萬千事物的胸懷。不似一般文壇之人,或憤世嫉俗,或逃避現(xiàn)實,或自以為清高,汪曾祺寬容世界,接納世界,喜歡世界。只這一點,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汪老寫《大淖記事》,寫的是平平常常鄉(xiāng)土的鄰里,敘事結(jié)構(gòu)是民間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一俗套,用的手法也是借鑒了民間曲藝,但讀來卻時興清新,毫無腐氣,人都是尋常人,景都是尋常景,自由散漫、小人小事,乍看好寫得很,于是很多人都興起模仿的心態(tài)來。為什么呢?汪老的小說太簡單了,且通篇都是大白話。大白話誰不會寫呢?有的人看了周作人的散文,也有類似的狂妄,以為“會說話就會寫文章”,知堂老人不就是通篇閑話嗎?鑒賞能力是有一個成長過程的,可其實他二位都是“高僧只作平常語”。
汪曾祺在《受戒——汪曾祺自選集》自序中的話,很真誠,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印象最深的是那兩句:“我只寫短篇小說,因為我只會寫短篇小說,或者說,我只熟悉這樣一種對生活的思維方式。我沒有寫過長篇,因為我不知道長篇小說為何物?!?我第一次注意到小說與思維方式是有關(guān)系的。
凹凸寫道,“我愛讀汪曾祺到了這般情形:長官不待見我的時候,讀兩頁汪曾祺,便感到人家待不待見我有屁用;辣妻欺我的時候,讀兩頁汪曾祺,便心地釋然,任性由她”,汪老的書確有這種功效,因為他的文章“不浮,不滑,有一種滋潤生命的溫暖”。
“我在七里茶坊住過幾天?!边@是《七里茶坊》的開頭。我喜歡這樣的開頭,因為親切。汪曾祺先生的小說總是讓人感到親切,字里行間有一雙溫情的眼。窗外有瑟瑟的風(fēng)。這樣的夜晚,泡一杯釅釅的茶,讀汪老先生的小說正合適。
看到題目會讓人以為這是一篇和茶有關(guān)的小說,事實并不是。七里茶坊是地名,是一個中國北方普通的市鎮(zhèn)。汪老那幾天住在這個市鎮(zhèn)的一家車馬大店里,時間是冬天。汪老介紹完七里茶坊這地名的來歷,介紹完他對七里茶坊的印象,介紹完車馬大店后,來了一句,“我是怎么住到這種大店里來的呢?”是呀,他到那去干嘛呢?汪老的轉(zhuǎn)折總是輕輕一筆,又那么自然,讓人跟著他的思路閑適地走。我以為這就是功夫,是藝術(shù)。賈平凹先生說汪曾祺是一文狐,到老修成精。如他所說,這文狐的道行真已到了不顯山露水的地步了,一眼望去形同凡人,返樸歸真之境庶幾近之。汪老小說里的鄉(xiāng)間景物是如同戲臺上的搭臺布景,唱戲前先把景搭好,接著人物上臺,景是尋場景,人是鄉(xiāng)下人,可看著既生動,又深刻,演好戲要的東西,他全有。
再說小說。汪老到七里茶坊是去掏公共廁所的,他是下放干部。他去七里茶坊還帶了幾個人:老劉、小王、老喬。他們在七里茶坊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先是汪老拿了介紹信去找一個住在糞場子里的“負(fù)責(zé)同志”。這位負(fù)責(zé)同志的話很有意思,他問汪老:“你帶來的人咋樣?”……“咋樣 ?”……“他們,啊,啊,啊,啊……”負(fù)責(zé)同志啊了半天,沒啊出來。為什么沒啊出來呢?他識字少,找不到詞來答意。他的意思是問汪老帶來的人政治上可靠不可靠。后來到底啊出來了,卻是一句:“他們的人性咋樣?”這是老百姓的話嗎?我相信汪老寫這句時是有感慨的。啊了半天,出來的是這么一句,很值得后人掂量掂量,研究研究,反思反思。那是在1960年,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已經(jīng)過去了,《七里茶坊》中有人說:“這年月!當(dāng)官的都說謊!”……“當(dāng)官的說謊,老百姓遭罪!”
看完《七里茶坊》,不容易使人忘懷的是,他們聊來聊去離不開一個吃字。本來聊天聊吃的也沒什么,可你想,那是什么年月呀,作者讓他們聊吃的顯然有深義在。我想起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想起許三觀在那沒得吃的苦日子里過生日的情形,一時心里很不是滋味。汪老在《七里茶坊》中借老喬的口說:“中國人都很辛苦??!”在那時確是實情。這樣沉重的話題只用一篇萬字左右的短篇表現(xiàn)出來,可見作者的功力。我從一些資料里得知,有個大學(xué)生,讀了汪老的《七里茶坊》,寫信對汪老說,“你寫的那些小人物是中國的脊梁?!庇袀€作家,讀了汪老的《七里茶坊》寫評論說,《七里茶坊》才是汪老的代表作而不是什么什么,各有各的說法。汪老自己反而覺得他的代表作是《職業(yè)》,當(dāng)然也有人擁護。如果說是《受戒》,是《大淖記事》,是《陳小手》,恐怕更有人舉手贊成了。這也可以證明,汪老的小說,大多是精品,要分出個高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個人認(rèn)為《七里茶坊》的好,離不開那天下的雪。
我忘記是哪位作者的話了,說汪老即使寫殘酷,寫丑陋,筆底流出的聲音也像絲綢般地含情脈脈。這句評論很得當(dāng)?!镀呃锊璺弧肪蛯懥藲埧幔瑢懥顺舐?,寫了老百姓活得如何辛苦,但更寫了辛苦中人給予人的溫暖,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你聽,壩上人冒雪趕牛下壩就是為了——“過年 ,怎么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多么樸素、美麗的語言。聽了這話,你就會覺得,中國的老百姓多值得讓人尊敬呀。難怪汪老把往事化作小說時,在寫車馬大店那位掌柜一早起來給他們做飯時,會這樣寫道:“這么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nèi)掌柜的熱被窩里爬出來為我們做飯,我心里實在有些歉然。”難怪汪老寫壩上,寫得奇妙又美麗?!皦紊稀辈辉僦皇恰皦紊稀?,它成了“桃花源”。我想,汪老對壩上的描寫是有所寄托的:“壩上人都豪爽,大方……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壩上人養(yǎng)雞,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天半月,挑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平平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只長一樣?xùn)|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不過再美的壩上也經(jīng)不起胡糟踐,壩上人說,“頭二年,大躍進,大煉鋼鐵,夜戰(zhàn),把你牽到地里,殺了,在地頭架起大鍋,大塊大塊的煮爛,大伙兒,吃!那會吃了個痛快;這會,想去吧!”還有比這更有力的控訴了嗎?我讀到這兒,鼻子那兒有點酸酸的。汪老的技巧叫人怎么說才好呢?我想起了他所提倡的小說藝術(shù):一,“小說是回憶”;二,“近似隨筆”;三,“寫小說就是寫語言”。《七里茶坊》自然是對生活沉淀后的作品,語言也是質(zhì)樸明凈的近似隨筆,但完美的體現(xiàn)出來了他的感情與思想。我突然特別想提一提汪老介紹七里茶坊地名來歷的那段,粗看好像跟小說的主題不搭界,仔細(xì)一琢磨,真是太搭界了。你看,汪老寫道:“遠(yuǎn)來的行人到了這里,說:‘快到了,還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涂腿松下返?,到了這里,客人就說:‘已經(jīng)送出七里了,請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七里茶坊一定縈系過很多人的感情?!蔽蚁耄呃锊璺灰部M系了老汪他們之間的感情吧,他們與壩上趕牛人的感情。他們在這里相遇,說了些話,又在這里別過,這些事有比發(fā)生在七里茶坊更合適的地方嗎?這篇小說有比《七里茶坊》更合適的題目了嗎 ?沒有了,沒有了。汪老的筆總是閑筆不閑,處處見技巧,處處不見技巧。汪老寫人并不明寫這人性格如何,他小說的重點就是在緩緩的敘述間道出這人性格的一個側(cè)面,又一個側(cè)面。寫事也是,原本都是似乎不起眼的食材,堆在一個鍋里,汪老添的鹽加的醋,馬上就成了一盤好菜。
難怪有人稱汪老是當(dāng)代短篇小說的掌門人,可如今掌門人走了。李春林先生在悼文中說,像汪先生這樣的高人,不知又要多少年才能出一個了。
沈從文先生小說中的人物是跳脫出自然的精靈,自然無意中作為人物的背景而凸顯,不管自然風(fēng)光再好再美,主角性格形象才是沈從文想要塑造的重點。汪老小說中的人物則是你身邊隨處可以看到的俗人,就因為俗,他們才可愛,才親切。沈從文小說里所敘述的,都是符合文人美學(xué)的一景一物,編排得好好的,出不了一絲差錯,是構(gòu)圖比例嚴(yán)謹(jǐn)?shù)纳酱屣L(fēng)景畫,每一張表情的每一個側(cè)面都是經(jīng)過挑選的、打磨的,留出鴨蛋清的澄澈來。汪曾祺小說里的每個故事,都是精打細(xì)算地過日子,乍看起來一盤散沙,事實上每個選材都看得出汪老的用心,看出他人生活中的智慧和苦樂。汪老解放前寫鄉(xiāng)鎮(zhèn)風(fēng)俗民情,下放時寫人民公社、大隊生產(chǎn),在北京時寫胡同文化。他寫作內(nèi)容隨遇而安,可萬變不離其宗,寫的都是“人性”。好的、壞的都有,往往是微笑中見諷刺,平淡中見悲苦,喜樂中見真情。
后記:這篇文章本來是想摹仿王老的文風(fēng)寫的,想要一點沖淡的感覺,現(xiàn)在重看一遍,卻覺得有些不倫不類。但也只有這樣了,見笑。
(作者單位:中共四川省委省直機關(guān)黨校)
(責(zé)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