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瑤李平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
張愛玲是20世紀中國文壇的傳奇雙語作家。林以亮曾經這樣評價她:“張愛玲是極少數(shù)中英文有相同功力的作家……能夠兼用中英文創(chuàng)作的人不是沒有,經常寫得如此之流暢和自成一家,同時可自譯成英文和中文且都在第一流刊物上發(fā)表,那才令人佩服?!盵1]46張愛玲能夠擁有這種出色的中英文語言能力的原因之一是她從小置身中西文化之中,不僅是語言,中西文化的方方面面她都熟知了解。
張愛玲出生在沒落的封建貴族家庭,從4歲起開始接受私塾教育,又在家庭里耳濡目染傳統(tǒng)文化。她曾提到自己兒時的學習歲月:“家里給我和弟弟請了個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讀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搖擺著身子?!盵2]131正是這種置身傳統(tǒng)文化氛圍之中的經歷讓張愛玲有著扎實的中國古典文學基礎,不僅深諳傳統(tǒng)文學,更是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和向往之情。可以說,張愛玲以后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東方文化情結始于其深厚的中國文化背景”。[3]135
7歲起,張愛玲開始在母親的影響下學習英文,小學和中學教育都是在當時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國教會學校里完成的。在那種學校,“最看重英文,數(shù)、理、西洋史等課程,均用英文講授,教師大都是外籍人”。[4]58張愛玲優(yōu)秀的英文實力便是在日積月累的學習中得來的。1939年張愛玲進入香港大學學習文學,在讀期間她更是抓住一切機會接觸西方文化,接受正宗的西式教育。在港大,張愛玲才真正了解了西方的自由和解放,真正讀懂了西方文學的精髓。這些成長經歷和教育背景讓張愛玲深受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影響,正如其所言,她“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氣里長大的”。[2]240
由于其成長在特殊的家庭里——傳統(tǒng)保守的父親和一心追求西式生活的母親,張愛玲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結合和融匯,這種特質也反映到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張愛玲在應對如何調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中西文化沖突這個問題時有她自己的一套哲學,或者說張愛玲的獨特文化觀始終支配著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
Stale Mates[5]255-273是張愛玲的一篇英文短篇小說,發(fā)表于1956年。當時張愛玲身處美國,這篇英文短篇小說自然是面向美國讀者的,但是小說的故事卻極具中國特色。再加上作家是一名中國作家,卻用英文完成,那么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必定是經過了從中文思維轉為英文思維的過程的,這個過程也必定是受作家文化觀的支配的。簡單說來,在向美國讀者展示中國故事的過程中,張愛玲向我們展示了她的文化觀。具體說來,她的中西文化觀可以分為以下三個層次。
根據(jù)林以亮的回憶,張愛玲曾經提到中西文化差異時說,“寫英文時,用英文思想,寫中文時,則用中文思想”。[1]50從這里就可以看出,張愛玲意識到中西文化差異不僅在于語言文字的不同,更在于思維方式的不同。在Stale Mates里,張愛玲為了避免這種差異給讀者帶來閱讀上的障礙做了很多努力。
...water chestnuts about the size and shape of a Cupid's-bow mouth.The she11s were dark purp1ish red and the kerne1s white.[5]255
此處是描寫菱角的句子。第一句描寫形狀時,張愛玲用丘比特的弓箭作喻體,對于西方讀者來說,可謂形象生動。而對中國讀者來說菱角是再熟悉不過的事物,反而對丘比特不知所云,因此中文版《五四遺事》里張愛玲略去了對菱角形狀的描寫。第二句描寫顏色,英文版里的描寫直截了當,對于美國讀者,他們根本不熟悉菱角為何物,贅述只會讓讀者困惑。而后來中文版《五四遺事》里用“嘴唇”和“白牙”突出菱角的新鮮誘人,使文章更加真實。
除了句子和詞語,在整個故事的構架上,張愛玲也花了不少心思。
讀一篇小說,英文讀者更側重故事本身,而中文讀者更喜歡文中多一些細節(jié)描寫。張愛玲對這種讀者口味的差異了然于心,她曾說過:“中文繁,英文簡,是因為英文需要加注……如果不加注,只好在正文里加解釋,原來輕輕一語帶過,變成鄭重解釋。輕重與節(jié)奏都因此受影響,文章不能一氣呵成,不如刪掉,反而接近原意”。[1]50因此英文版故事更加簡潔完整,沒有過多的細枝末節(jié);而中文版除了增加不少情節(jié),許多環(huán)境、人物語言和細節(jié)描寫也添了上去,如羅母親裝病騙兒子回家的情節(jié)和羅范鬧翻時郭的語言描寫。
Stale Mates中英兩版在遣詞造句、情節(jié)構造等方面差異甚大,這表明張愛玲對于中西文化之間的差異是很清楚并且重視的。
張愛玲從小沐浴在中西文化之中,除了創(chuàng)作很多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的作品外,張愛玲也翻譯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旨在把西方文化介紹給中國讀者。Stale Mates中有很多中英文相通之處,張愛玲在兩個版本中盡量用兩種文化中最地道的表達方式來傳達同一個意思,希望用此方法證明中西文化平等交流溝通的可能性。
首先是一些詞句,如:get on each other's nerves[5]262——仇恨都結在對方身上;[5]263wear mourning white and the ramie scarf of mourning[5]262-263——披麻戴孝;[5]263fight it out in the courts[5]269——對簿公庭;[5]269in reduced circumstances[5]269——傾家蕩產;[5]269等。這些表達在各自語言中都是最地道的,用各自最地道的語言能夠表達同一個意思,Stale Mates證明中英文化有差異但也有共同點,兩種文化之間相互學習交流是有可能的。
再者是張愛玲對自然環(huán)境或者人物外貌的描寫在中西讀者心中喚起的聯(lián)想意義和情感是相似的。比如小說開頭對密斯范的外貌描寫,不論中國讀者還是美國讀者看來,密斯范都呈現(xiàn)出一種文靜溫柔、時髦靚麗的知識女青年形象。這進一步體現(xiàn)了中西文化的相通之處。
最后,從小說創(chuàng)作意圖上來看,張愛玲正是意識到了中西文化的相通之處,才敢于用英文創(chuàng)作中國故事,也才敢于把西方文學譯成中文,她“擺渡于中美文化之間,以期盡可能將兩方面的讀者都考慮在內,并試圖搭建一座文化交流的橋梁”。[6]76
總的說來,Stale Mates的詞句選用、人物形象塑造以及創(chuàng)作動機等各個方面都體現(xiàn)了張愛玲對于中西文化互通性的信心,這種互通性也正是中西文化能夠交流的可能性所在。
張愛玲少年時便立志要像林語堂一樣成為著名的雙語作家,將中國文化介紹到國外。[7]51再加上張愛玲從小耳濡目染并且熱愛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就決定了張愛玲骨子里有一份東方情節(jié),在中西文化交流傳播中,張愛玲也始終將中華文化放在第一位。
Stale Mates里,張愛玲寧愿用音譯加解釋的方法向美國讀者介紹帶有中國特色的詞語,也不化繁為簡用其他相似意思的詞語代替。比如:“Fami1y Law”was a euphemism for the p1ank used for f1ogging.[5]262tianfang—room fi11er,a wife to fi11 up a widower’s empty room.[5]263yeng fu,g1amorous b1essings[5]273...諸如“家法”、“填房”和“艷?!边@樣的中國文化中特有的詞語,對于外國讀者來說的確難以理解。但是張愛玲卻選擇用繁瑣的解釋來向外國讀者介紹中國文化,而沒有用英文中相似意思的詞語代替或者直接刪除這些詞語。由此可見,張愛玲始終將傳播中華文化作為己任,也始終把中華傳統(tǒng)文化放在首位。
其實,Stale Mates這樣一個中國特色明顯的故事本身不也正是張愛玲“以傳播中華文化為己任”的愿望的表現(xiàn)嗎?Stale Mate里,以羅和密斯范為代表的中國年輕人的愛情悲劇,故事里形形色色的封建勢力的象征,故事發(fā)生的特定年代背景,泛舟湖上吟詩作對的休閑方式,中國特色食品、服飾和娛樂等,這些都是美國讀者了解中國文化的窗口。通過Stale Mates,張愛玲“把中國文化‘攜帶’到了英語中去,從而滿足了英文讀者對‘異域風情’的期待,同時也保持和體現(xiàn)了自己的民族身份”。[6]76
除了Stale Mates,張愛玲很多其他作品也是講了極具中國特色的故事,故事中涉及很多諸如節(jié)日風俗、人情世故、古典文學、傳統(tǒng)思想的中國元素。張愛玲“從不回避與傳統(tǒng)的關系,并將傳統(tǒng)視作創(chuàng)作生命的一部分,”[8]27她豐富出色的文學作品在她的年代乃至現(xiàn)在都為傳播中華文化做出了巨大貢獻。
獨特的成長和教育背景造就了張愛玲這樣一個出色的雙語作家,她的出色不僅在于她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令人稱贊,更在于她的作品為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她看到了中西文化不可忽視的差異,也看到了中西文化的互通之處,即交流的可能性,而且始終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作為己任,“努力實現(xiàn)著兩種文化之間的溝通與融合”。[6]76張愛玲的文化觀對于今天“中華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和世界文化多樣性有著十分重要的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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