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水葒地

◎蔣九貞

走出水葒地

◎蔣九貞

一片薄如輕紗的云朵罩在頭頂。輕紗似的云朵鑲了金邊。金邊淺淺的，若有若無。若有若無的金邊使輕紗似的云朵幽靈般飄忽。我很想拋開我的影子。它簡直像個魔鬼。兩旁的鮮花在太陽底下顯得尤其鮮艷。我呼吸到了芬芳。你把一大把薺菜遞給我。我接過來，放進(jìn)籃子里。薺菜花很白，也很香，在鍋里蒸了，真好吃。你看著我吃，兩眼盯著我的臉，我的嘴，我的手。你咽著唾沫。我傻乎乎地笑了。你拉著我。我們鉆進(jìn)水葒地里。

“我迷路了?！蹦阏f，卻哧哧地笑。

我沒吱聲。我也轉(zhuǎn)向了。水葒地那么大，無邊無際。微山湖真邪乎，哪一年說出什么就遍地皆是。水葒很深，我們就像鉆蘆葦蕩?？床灰娝{(lán)天，看不見太陽。

天他媽真熱。報載，省城南京有十人中暑死亡，其中五位產(chǎn)婦，兩位老人。裝空調(diào)的商場里橫七豎八繩條似的睡滿了人。街上沒有樹。街景很美，在陽光下各式各樣的門面和廣告牌爭奇斗艷。我的影子很短，老是在腳下。湖草凄凄，湖水有些腥味兒。

“好喝嗎？”

“好喝?！?/p>

我們在地上掘了一個小坑，有三四個泉眼水嘟嘟地往外冒，幾分鐘光景小坑就滿了。我掬一捧水，讓你喝。你說，真甜。

影子老跟我搗蛋。我走得步履蹣跚。我看你時，你依然像一朵花。你的身影也很美。一只蝴蝶在你身前身后翩翩起舞。它的翅膀好漂亮，粉絨絨的綠，有幾顆五彩斑點。你把五彩斑點的蝴蝶在我眼前繞來繞去，它的細(xì)碎得幾乎看不見的絨毛飄散著。我瞇著眼。我說，撲瞎了眼睛就糟糕啦。你說，才好呢，我走哪兒牽你哪兒。

天黑了，我們也沒走出水葒地。我急得哭，你卻不哭。我生就的賤，淚窩子淺。你比我堅強。你說咱照直走，不拐彎，早晚能出去。蚊子嗡嗡嗡叫。人說咱這里有三大怪，黃鼠狼子當(dāng)神拜，毛子（方言，即漁民）上岸挨著來，三個蚊子一盤菜。我抹了一把臉，抹了一把血。我奇怪，人餓成一包骨頭架子，還有那么多血。也不知這血是真的還是假的。太陽通紅，把水葒也照耀得通紅。水葒的莖使我想起竹子。我家曾種過一株竹，后來沒有了，記不清是怎么沒有的，是死了？是被人移走了？還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印象里種過竹。竹子很青，很直，葉子也青。有風(fēng)的時候，竹子擺著，我真擔(dān)心它會被刮倒，但它又站起來了，葉子簌簌地響。

“丹柯！丹柯！”你叫道。

然而樹林一直在唱它那陰郁的歌。

“我能游兩個來回?！?/p>

“吹牛。兩個來回有三里路哪，還有恁大的浪。”

“不信？試試?！?/p>

“我陪你?！?/p>

你脫了衣服，我也脫了衣服。岸上的人拍著巴掌，一齊吆喝。你表現(xiàn)得那么勇敢，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跳，無情的白浪便把你吞沒了。我嚇得目瞪口呆。我狠命地追著你，心卻隨了水浪時懸時沉。

那天，我大汗淋漓，我依稀是在溫泉里痛快地洗了個澡。溫泉邊上的草地軟軟的。一朵花兒驟然開放，鮮紅如血。我沒看見它的莖，它的葉，它似乎沒有莖，也沒有葉。它在離地半公尺的空間懸著。一只紅眼睛的鳥兒落在我伸出去的手掌上。它唱的曲子優(yōu)美動人，人間絕無僅有。一個童顏鶴面的人站在我面前，審視我。我被激怒了。我可不是賊，我光明正大誠實忠厚，為什么拿那種目光對我！

童顏鶴面的人向我伸出了四個指頭。

什么意思？我問。他搖搖頭，不告訴我。我于是猜測揣度，我猜測揣度透了世上所有的可能，最后仍然不得而知。

我們掙扎著往前走的時候，一只葦嘎子老是跟在屁股后邊叫，喳喳喳，喳喳喳，聲音凄厲而蒼涼。我的脊背直冒冷氣，好像一條冰制的麻繩抽打著。東南山上有草狼進(jìn)了湖啦。這消息我早就聽說了。草狼什么樣子，像豬嗎？像羊嗎？不會像羊的，狼吃小羊，書上寫著的，可見狼和羊不是同類。同類不會吃同類的。那么像什么呢？像牛？像馬？像狗？對的，一定是四條腿。腿很長，跑得很快。我和你都跑不過它。它準(zhǔn)會追上我們的。要是……蔴桿子打狼兩頭害怕。水葒葉子裝點著你的漂亮的蘋果臉。

“我不怕，不怕草狼，啥都不怕?！蹦阏f。你的頭發(fā)亂得像茅草。一塊烏云壓下來。發(fā)怒的雷公劈開云層，亮光從裂縫處泄漏出來。

你的身影很美。我討厭我自己的影子。它為什么要與我寸步不離？假若有一刻鐘它離開我，我真的會欣喜若狂，它也從而獲得了自由。但它卻不離開我。我很費解。我皺起眉頭。我雙眉間始終有兩條豎著的平行線。

你把一支雪糕塞進(jìn)我手里。我看了你一眼。你低著頭，繼續(xù)朝前走。

“你也吃?！?/p>

“我胃疼，不能沾涼的，你知道。”你的眼光很憂郁，很冷淡。我理解。我的臉色也一定不好看。

你買了一把糖球。你捉著一只填進(jìn)我嘴巴，然后自己也噙了一只。你把舌頭慢慢攪動著，瞇眼笑著看我吃。吃了一只你又填我嘴巴一只，一把都吃完了，你把你嘴巴里的那只吐出來。

“來，一人一半?！蹦阏f。

不。我誠惶誠恐了。我這才發(fā)覺我實在太笨，我竟幾乎獨吞了你的所有的糖球。我并不是貪吃的人。

“不吃我就生氣了，不跟你玩了?！?/p>

“好，我吃?！?/p>

吃完了，咱“殺羊羔”去。

“嗯?！?/p>

我藏在草垛旮旯里。那兒黑黝黝的，陰森駭人。我想，要是他們找不著我可就糟了，說不定會有吊死鬼來嚇唬我。吊死鬼最嚇人的，父親說，奶奶就是吊死的，奶奶死的時候他才幾歲。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爺爺還賭錢，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奶奶死的時候舌頭伸著，耷拉到兩只干癟的奶子之間。我看見她蒼白如紙的臉上，眸子是昏暗的，顴骨高聳著，兩腮凹下去，下巴尖如北京動物園里的那只猴子。我頭發(fā)梢兒炸直，心中發(fā)毛。

“噢，你……”永遠(yuǎn)是音樂般的聲音。

“別……”

我倆躲在一起。捉迷藏的雙方同在一處緊緊地偎在一起。

你趴在我耳畔悄聲說：“別叫他們看見咱?！?/p>

我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我看見牛郎挑著擔(dān)子，一頭一個兒女，隔河企盼?？椗?，織女在哪兒？草垛擋住了，她在草垛的那一邊啦。你告訴我你說織女在心里織女不在心里就不是織女你不懂織女在心里你心里沒有織女你就別想能看見織女。

我聽得很認(rèn)真。我的兩只小手凍得跟通紅透亮的蘿卜一樣了。我呵口氣。氣是熱的。你身上有一股芬芳的熱氣，夜來香的味道。

水葒的節(jié)膨大起來了?；ê芎每?，一串一串的穗兒，開著白花和紅花，也有夜來香的味道。

“咱一定要走出去，咱千萬不能死在這兒?！?/p>

“別泄氣，一定能出去！”

葦嘎子喳喳叫，又刺耳又難聽。還有青樁鳥兒，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關(guān)，叫喪似的，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打這兒走。前邊有豬拱塘。別摔倒別摔倒，得悠著勁兒走。”

曲里拐彎，我們還覺得走的是直線呢。前邊有一道溝，兩步寬，蹦不過去。你折斷一株水葒，試了深淺。

“不深，能過。咱趟過去。來，拉住手?！?/p>

嘩啦嘩啦，哎喲，我一條腿陷泥沼里了。一條青脊背的蛇昂著頭，吐著紅紅的信子，饒有興趣地盯著我們看。

“有草狼嗎？”

“不怕，有也不怕，咱兩個人，怕啥？”

我把鐮刀揮舞起來。那條蛇被斬成兩截，變成兩條蛇，再舞，變成四條，轉(zhuǎn)眼間滿湖都是蛇。蛇飛起來，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全是。我累得不行。我不支了。蛇突然不見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存在向我走來，笑著，他笑得滿臉是花，兩只眼睛令人失魂落魄。他向我走來。我看見他穿了一身花衣服。他是她，是妙齡女郎美貌女子仙女一般的她，她笑著忽地趴地，一下?lián)湓谖夷_下，在我腳踝處咬了一口。她咬的地方立即紅腫起來。她又笑

了，她笑得很開心，她還是她，樂不可支地轉(zhuǎn)過身去，剎那間一條漂亮的花蛇扶搖而去。

我差點兒昏倒。你扶了我一把。我的影子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匍匐，一根春藤蜿蜒在那里。

“渴了吧？”你問。

我舔舔嘴唇，搖搖頭。我說不清是渴還是不渴?？示秃炔豢示筒缓龋纫残胁缓纫残?，我在此刻無所謂，我不在乎。

我想跟她正兒八經(jīng)談?wù)?。談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覺得有必要談?wù)?。我的腦子像一張白紙，又像一盤未經(jīng)剪輯的錄像磁帶。

水葒地上空是一片亮光。鳥兒啁鳴。你的衣裳窸窣作響。你說咱莊后的坑塘底下有一條河，這河一直通到湖里。河是在地下的，上邊看不到。所以咱莊后的坑塘從未干涸過。那里邊有一條魚，常常游弋在湖和坑塘之間，它要是一擺尾巴，湖里的水就起浪，一打噴嚏坑塘里的水就翻花。

“媽的X，還不給我上來！”父親手里拿了木棍兒，也可能是柳枝條子，站在坑塘岸上瞪著我罵。他的兇相我至今記憶猶新。雖然他死了幾年了，我還怕他，我夢見他的影子就害怕。

我正在高興處。我潛水的本領(lǐng)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你數(shù)一我就數(shù)二你數(shù)二我就數(shù)一。你用水潑我，我的眼睛睜不開。一條小鰺條兒打在我臉上，那感覺涼陰陰滑溜溜說不清楚，總之有別于一切別的什么與我的皮膚接觸的那種感覺。僅僅這一點點感覺，我以為我能寫出一篇好文章，但是我不寫。我不寫誰也不知道我那感覺究竟是什么?？犹晾锓N了藕，藕蓮子上長滿了刺。我身上被劃破了幾道，火辣辣的疼。你用唾沫涂在我的傷處，問，疼啵？我說才不疼哩，男子漢大丈夫還怕這一點兒嗎？我表姐過來拉出我的胳膊，看了，一把把你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吃了一口水。眼里都嗆出淚來了。你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我表姐。我聽見你咬牙齒的聲音。你和她老是合不來。

“給我上來！”父親唬道。他怒吼起來像一頭獅子，書上這么形容的。

你幫我背著干糧袋，里邊是幾塊山芋和十多個野菜團(tuán)子。我們沿著河堤往前走。溫和的日頭俯照著我和你。河堤上的土松軟軟的。紫穗槐條子靜靜地佇立著，我想起戰(zhàn)斗片里的灌木叢，或者有野花悄沒聲息地競相開放，姹紫嫣紅，然而卻似乎沒有它們應(yīng)有的濃的或淡的色彩。因沒有足夠的水分滋潤而顯得萎縮的花瓣懶洋洋地敞開不太豐滿的胸襟。有幾只偌大的蒼蠅，綠色的，嗡嗡叫著，那聲音哀傷而戚愴。我?guī)缀醣桓袆恿恕Ｎ铱粗鼈冊诨ㄓ跋屡腔?，那猶豫不定的樣子和我性格的某個方面一拍即合，我天生只配同情如是的一類。我覺得可笑，可笑極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蒼蠅本不屬同類，何以“息息相通”？

我想哭。真的，想哭。我的鼻子酸酸的，眼眶里有熱氣在流。

我辨認(rèn)著方向。我尋聲眺望。你也尋聲眺望。一片嘈雜，一定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有人呼喚你我的名字。我折斷一株水葒，高高舉起，歡呼起來。你卻啪嗒啪嗒掉淚了。

“你哭了？”

“我沒哭?！?/p>

“咋有眼淚呢？”

“你準(zhǔn)得挨揍?！?/p>

我準(zhǔn)得挨揍？我搖搖頭，眨巴著眼睛看你。

我一個猛子能鉆出去一百米，而且速度快。我是一下子扎到水底，然后用手扒水，以腳蹬地腳手并用的。他們那些人都是笨蛋，懸在淺水層里腳蹬手刨，費多大的勁兒也趕不上我。我鉆出水面轉(zhuǎn)回頭等他們，看他們一個個的頭顱在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冒出來，再朝我漂來。我笑著用手打水，左手打一下，右手打一下，水滴濺到岸上，把你的花衣服濺濕了。你說濕了才好呢，濕了就不穿誰喜歡花衣服。你喜歡紅衣服，粉紅的。你的粉紅褂兒浸透了汗，肩膀以下濕了半截。今年的天氣真熱，熱得反常。據(jù)說彗星要和木星相撞，徐州一帶要大地震啦。我告訴你告訴你潛水的訣竅，俯在你耳邊。你往水里一縮，抓住了我兩條腿。在水里睜眼看真有意思，那水是黃的是藍(lán)的是黑的是白的是綠的是紅的還有滿天星。兩三條鲹條魚兒游過來，停住，看著我們。它們發(fā)出哧哧的笑聲或者叫聲。它們拐了一個彎兒，游到我們旁邊去了。是草魚，燕翅似的尾巴一擺一擺，不慌不忙，悠哉游哉。

“媽的X！”父親總愛罵我。我懾于他的威嚴(yán)。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成天不見笑臉。他整天整天不在家，有時候夜里也不回來。不回來才好呢回來就訓(xùn)人訓(xùn)我。那副面孔像畫上的包黑子，像門神，跟我家門后那柄生了銹的大斧子差不多。斧子是爺爺?shù)倪z物。爺爺是個能人，什么活兒都能摸兩下子。他的斧子為他幫人家做點兒粗木工活，為他掙點兒糧食糊口。父親以前也常常帶著它，說是防壞人，后來不帶了，他的腰間掛了槍，斧子就放門后。放門后也是為了防壞人，壞人如果破門而入，家里人骨碌爬起來拿了斧子就可以砍他們。這只是防備，我從來沒見過有壞人膽敢侵犯，也沒見過用斧子砍過人。不過有一次，同莊的褚老二不知因為什么跟我家干起仗來，褚老二撈了把鐵锨，鐵锨舞得寒光閃閃，父親跑進(jìn)家里，拿出了那柄斧子，只往褚老二臉前亮了亮，并沒有砍下去。倒是我脫了腳上的木底毛窩，一手拎一只，朝褚老二腿上“嘭嘭”砸了兩下。褚老二停下鐵锨，瞪了我兩眼。我沒有示弱。

“毛秧孩子，哼！”

我們在水葒地里轉(zhuǎn)起了圈子，怎么也出不來了。

“哎喲！”我叫了一聲。腳底下“喀啦”一下，肯

定被蛤蜊殼子劃破了，好疼好疼。我就地坐在豬拱塘的土埂上，把腳扳過來，啊呀，孩子嘴似的，白生生的肉花子。停了好大一會兒，白肉茬子才逐漸變紅，滲出血來。你哭了，哇哇哇，唱歌一般。我聽得很入神。我最愛聽你的聲音，不管是哭是笑是說是唱，哪怕深呼一口氣發(fā)出的聲音也優(yōu)美動人。我哭起來狼嗥一樣。我頭上有一個大癤，右邊頭上。兩個人把我抱起來，捉拿歸案似的捆綁結(jié)實了。你母親拿了刀子，說不疼不疼。我嚎得昏死過去。一大盆血膿，還有一個大肉癤子，拳頭這么大。你母親說好了好了。

我摸摸右邊頭頂，那凸凹不平的疤還在。疤里起了一個疙瘩，我使勁一捏，破了，一只小膿包和血就出來了。

我的頭發(fā)亂得像湖里的雜草秧。我撈過雜草。我把雜草聚在一起，用繩子連成一串，像筏似的，然后我踩著水往岸上拖。我一天可以掙一個整勞力的工分，大人們都夸我有出息。

“這孩子，行?！?/p>

“媽的X！”

我抖抖索索爬上岸來，拿起衣服想穿。父親的巴掌已經(jīng)落在我的脊背上，跟著一腳踢在屁股上，也許他太生氣，踢偏了，踢得我左邊的胯骨一陣酸疼，接著又舉起木棍兒或者柳枝條子。我慌忙抱起衣服就跑，一拐一瘸的。我緊抱著衣服，護(hù)著羞處。

“媽的X。一群無王蜂。媽的……哼，看我揍死你！”

我把衣服緊緊護(hù)著羞處，從莊后的坑塘跑回家，一邊跑一邊哭。我想我完了，真的完了。我被父親光著腚攆回家。我穿過了整整一個莊子，一條街。我家在村莊的最南邊。誰都看見我是如此狼狽，豈不羞死人啦！我以后還怎么見人怎么見人怎么見人？！

你掏出手帕。它顯然已經(jīng)被湖水和水葒的葉莖弄臟了。你彎腰在腳下的水里洗了一把?！安敛涟?，血。喂，這樣擦。喂，在這兒在這兒。唉。疼嗎？”

青梅竹馬。對，青梅竹馬。我腦子里出現(xiàn)這個詞兒的時候，一只小黃鳥兒剛好飛過。它離我很近，翅膀扇動的氣流使我有一陣涼爽。我看看你，你依然那樣地走著，臉上的表情仿佛又多了幾分莊重。你的身影很美很美，很美很美。你美麗的影子落在一朵香水月季上。你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夜來香味沁人心脾。我有一種溫馨的感覺。然而我很難受。

汩汩的水聲傳來。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清，注入的水流也很清，魚翔淺底，水草擺動著。

“魚?！?/p>

“嘿，魚?！?/p>

“草魚?！?/p>

“嘿，草魚?！?/p>

“老大的草魚?！?/p>

“嘿，老大的草魚?！?/p>

“有很多很多草魚?！?/p>

“嘿，有很多很多草魚。”

“咱逮魚吧？”

“哎，咱逮魚?！?/p>

“你從那邊往這邊摸，我從這邊往那邊摸，兩下里一兜?！?/p>

“好，我從那邊往這邊摸，你從這邊往那邊摸，兩下里一兜?！?/p>

“兩手要這樣，支散開，捧著掌，往一塊兒，噯，對?！?/p>

“兩手這樣?！?/p>

“來，開始?！?/p>

“開始?！?/p>

“不行不行，腰彎下去，手要觸著地?！?/p>

“嘿，逮住了逮住了，快來快來快來呀，瞧，這么大，真大，打得水嘩嘩的，我快要抱不住了?！?/p>

“抓住，別松手，我就來。給我，抓這兒，摁住頭，摳它的腮夾，摳它的腮夾。”

“哎，摳腮夾?！?/p>

“是黑魚？”

“是黑魚。”

“咋不是草魚的呢？”

“不是草魚?！?/p>

“哇哇……”

“咋的啦？”

“逮了黑魚不吉利，不吉利，哇哇?！?/p>

“那……那就放了它?！?/p>

“別，千萬別別，放了更不吉利?！?/p>

“那咋辦？”

“用紅線捆了就逢兇化吉了?！?/p>

“哪兒弄紅線去，這大湖里，這水葒地里，哪年哪月出得去？”

“也是的。噢，唔，有了，你松手，我攥著它，你把我褲腰帶解了，抽里邊的紅線?！?/p>

“哎?！?/p>

我的影子好似在顫抖。我的心湖的波浪愈加高漲。我猶如在夢幻。你在想什么？很平靜是么？很平靜如一泓池水碧綠而透明；很平靜是么？如一泓池水幽深。愛是永遠(yuǎn)不能忘記的，與你靜靜地對坐，綠色走向無限的深厚，風(fēng)兒不再徘徊，歇息在黃昏的胸前，與你對坐，依然無言，不耐寂寞的手指，開始尋找夜的所有，夜的黑裙子，我們只有沉默，這家伙真有他的。你的平靜何等痛苦，痛苦憔悴已如柴，如柴臘黃的臉滾著豆大的汗珠，那蘋果般的臉蛋呢？

你無言的憂郁而又極其熾烈地看了我一眼。

一個土堆的小丘。水葒覆蓋的湖灘。

“上來呀上來呀。”

我朝你走過去。

“看見太陽了。上這兒就能看見。瞧，恁么大，像……像花，玫瑰花，一朵大大的玫瑰花?！?/p>

但是，我們還沒有走出水葒地。那條黑魚眼珠兒賊溜溜恨乎乎地一動不動瞪著我，不時擰動軀體，“撲楞撲楞”有勁極了，我差一點兒讓它跑掉。

你折了一把水葒花?！霸俳o我折幾個，咱編花帽帽?！?/p>

大槐樹遮蔽了整個高臺子。高臺子上的小四合院有些陰冷。高臺子上的人家過去曾經(jīng)是大馬金刀，豎過旗桿的。小四合院顯然破落多了。我已經(jīng)不能完全記得它的模樣兒，現(xiàn)在也難以尋找它的蹤影。我家確實在這兒住過，時間不長。那一年的大洪水之后，莊上的房屋幾乎全部倒坍，只有這高臺子上的小四合院，雖也遭到洪水的襲擊，但安然無恙。我父親是干部，干部就要帶頭回來重建家園。洪水還沒褪盡，莊前一片汪洋。我、妹妹、母親和父親涉過沒膝的水，搬進(jìn)高臺子的小四合院。記得嗎，你家就住在小四合院的左邊，高臺子的下坡處，像只耳朵貼著。從小四合院的角門（門已壞了）一步跨過去就是你家。你家的房子還有一間沒倒。傍晚，哦，傍晚可能有晚霞也可能沒有吧，大槐樹使高臺子提前黑了下來。你拖著銀鈴般的嗓子，你小時候非?；顫?。你唱道：

小孩小孩都來玩兒，

磨大刀殺小孩兒，

稷面窩窩稷面團(tuán)兒，

不殺不殺留著玩兒。

于是，你領(lǐng)引來了一群孩子，其中當(dāng)然也有我。我們玩游戲。還是你領(lǐng)頭唱：

大拇點，二拇點，

桃花，杏仙，

張三，李四，

黃毛，你去！

一個一個給點走了，最后只剩下你和我。你又唱：

大拇點，二拇點，

桃花，杏仙，

牛吃草，馬過河，

金馬駒子盡你馱。

我倆越玩越高興，接著又拍著手唱對歌。

你唱：

俺打一，你對一，

什么開花在水里？

我唱：

你打一，俺對一，

蓮蓬開花在水里。

你唱：

俺打二，你對二，

什么打紐兒一包刺？

我唱：

你打二，俺對二，

黃瓜打紐兒一包刺。

我們一唱一和。是的，一唱一和。我們都高興極了，你拍著我的手，我拍著你的手，你看著我的眼，我看著你的眼，我的臉在你的瞳仁里燦爛著，你的臉在我的眼里像那朵剛剛綻開的“富富苗花兒”。

白天真好，水葒地里的恐怖沒有了。長嘴的鳥兒，短嘴的鳥兒，長腿的鳥兒，短腿的鳥兒，花翅膀的鳥兒，白翅膀的鳥兒，黑鳥兒，紅鳥兒，黃鳥兒，藍(lán)鳥兒，愛唱歌的鳥兒，不愛唱歌的鳥兒，隨聲附和的鳥兒，亂喳喳的鳥兒，總而言之，各種各樣的鳥兒，天空的，地上的，水里的，草中的，無不恰當(dāng)?shù)負(fù)?dān)當(dāng)著自己的角色，淋漓盡致地演繹著它的生命。

我們沒有看見草狼。我好像希望看見它。我不知道真的看見了它會發(fā)生什么?？墒俏宜坪跤邢Ｍ匆娝臎_動。

我聽見有人說話，有人喊我和你的名字。

你的手帕依然散發(fā)出一股香味，夜來香的香味。你身上也有夜來香的香味。

我曾經(jīng)把那盆夜來香放在我的床頭，當(dāng)它的香味充滿了房間時，我在香氣熏陶中朦朧入睡。我看見你在河邊的大道上，望著天空，望著太陽。太陽真亮，光芒四射。你對著太陽飄然跪下，口中念念有詞。你在禱告什么？我想問可是沒問。我向你走去。我繞過灌木叢。蜿蜒的小路兩旁全是野玫瑰花、夜來香花?；ǖ墓獠收找⑸胶?，照耀著寬闊的河床。“嗡嗡”的蜂群忙碌著。花叢上空一片紅光。陽光燦燦，細(xì)雨靡靡。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我們準(zhǔn)備去采摘那朵大紅花。大紅花的黃花蕊漂亮極了。我看見香氣從那兒噴出，夜來香的香味?？諝夂孟褡兂闪顺沓淼囊后w。

太陽從湖那邊升起來時，一只海鷗正好飛掠而過，它切斷了太陽與湖水的紐帶，太陽一下子蹦起老高，驚喜地望著這個世界。我忽然聽見有人唱詩：

勝日尋芳泗水濱，

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閑識得東風(fēng)面，

萬紫千紅總是春。

琴聲悠揚，余音繞梁。

父親拿根繩子，是麻繩，沾滿了污泥，黑不溜秋的，死蛇一般。他一手緊扭著我的耳朵，扭得好疼好疼，我雙手掰他的寬厚而有力的大手，想掙脫，卻怎么也掙不脫。他扭得更疼了。我好像聽見“咔嚓”一聲響。我的耳廓子肯定被扭折了。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剎那失去了知覺。自此，我的一只耳朵，左耳便聽覺遲鈍了。父親一手扭我的耳朵，一手揮舞著繩子，揚言要把我綁起來吊在梁頭上。吊在梁頭上？我見過，在電影里，壞人把好人五花大綁，吊上去，用皮鞭子抽，抽得

皮開肉綻，昏死過去，然后用冷水潑，好人醒過來，再抽，逼他口供。據(jù)說耿聾子有一次捉住一個八路軍武工隊長，就用了這辦法，還灌辣椒面。褚老二的哥褚大那時跟耿聾子當(dāng)警衛(wèi)，親眼看見的。耿聾子叫人把武工隊長吊上梁頭，幾個惡魔似的嘍羅輪番抽打，武工隊長身上的肉條子滴著鮮紅鮮紅的血，就像散了架的絲瓜子，那么沒有規(guī)則地搭拉著。武工隊長除了罵，就是一次次地死過去。“那家伙真有種！”褚大說，把他拉出去的時候還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共產(chǎn)黨萬歲！”我斷定我沒有武工隊長的骨氣，我招架不了那無情的鞭撻。我只有乖乖地聽父親的話，把淚咽到肚里，劇烈地抽泣，那一聲悠長的閉閥似的呼吸，差一點兒把我送上西天。我眼珠子翻白了，可怕得如今想起來還顫抖不已。父親終于饒恕了我，已經(jīng)是雞叫兩遍了。我困得不行，腦殼上邊總有一條繩子似的，甩得腦袋里一鍋沫了。其實，我永遠(yuǎn)搞不清楚父親為什么要這么往死里打我，難道我不是他的骨血？我趴在破席子邊沿，一根葦片子刺進(jìn)嘴唇，血流在破床板上。我不知道疼。我的心在抽搐。我不敢哭出聲來，怕惹來又一頓毒打。那天的公雞特別勤快，我再一次聽見它們一聲接一聲的啼鳴，聲音雄渾而高昂。

等待我的肯定又是一頓毒打。

我鉆進(jìn)瀑布般的雨簾。我想找尋一條無雨的道路。路邊的小黃花無可奈何地垂著頭，它的眼淚如傾盆之雨。那棵石榴樹能禁得住這風(fēng)雨的襲擊嗎？我看它時，有三四片花瓣落在地上，雨滴濺起的泥水立即把它們淹沒了；枝上的小石榴頑強地昂著頭，凸出的小嘴貪婪地吸著無情的雨水。

我真想和那只至今還沒有見到的草狼打一架。

一拱彩虹在西南的天上。我歡呼著指給同伴們看。你說，別指，別指，指了要生疔的。我的確不知道有“路西的虹指不得”這個俗語。我的手疼了好幾天，但是沒有生出疔來。宏東把一本連環(huán)畫塞給我。連環(huán)畫里的妖怪要吃童男童女，把童男童女當(dāng)作供品，獻(xiàn)給龍王。我恨透了龍王。龍王壓根兒就不是好東西，它為什么接受童男童女這樣的“供品”呢？我用竹子制成一對“風(fēng)火輪”，時刻握在手上。我愿意有一天碰上龍王爺，找它討個公道。孫悟空掄起金箍捧，妖怪被降服了。可卻被玉皇大帝或者什么菩薩救下了。我覺得沒有天理。為什么不一棒打死，給它應(yīng)得的懲罰？是什么宮里的童子就可以放過了？正義何在？

那天我的風(fēng)箏特別不聽話，糟糕透了。我迎著風(fēng)足足跑了半里路，我的腳印在返青的麥田里深淺不一，不規(guī)則的排列叫人看了惡心。我把風(fēng)箏放出去，拉著線跑，沒等我繼續(xù)松線拐兒，它便像中了炮彈，一個倒栽蔥撲在散發(fā)著某種氣息的田地上，就像嬰孩撲在母親的懷抱。我記不得我吃奶時的情景，但是我可以想象得到，我饑餓的嘴唇沾上母親的乳頭，我的羔羊含乳般的樣子一定既可愛又可惡。

“我給你做一只，保證又好看又能飛上天?！?/p>

看著你認(rèn)真的樣子，我點點頭。

可是，我們現(xiàn)在還在水葒地里。水葒的嫩葉或者枯葉戳著你和我的臉和手，那一汪汪深淺不一的水洼像陷阱一樣布滿在我們周圍。我對著青不拉嘰的天吐了一口氣。我看見你也對著青不拉嘰的天舒展著胸脯。我一時不知是該尋覓著走出水葒地還是該藏匿不出？

水葒地仍然把我們緊緊的包圍著。我們不怕縱深無邊的水葒，我們不怕傳說中的草狼，我們什么都不怕。

我看著你。

你也看著我。

我的影子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一株水葒上的一條紫藤蛇般向我伸著長須。

我不出聲地長嘆一聲。喉嚨里一陣苦咸。

你又看了我一眼。

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怎么辦。

（責(zé)任編輯 周瑞思）

蔣九貞，本名蔣廣會，又名蔣嵐宇，曾在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進(jìn)修，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會會員，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大學(xué)生文學(xué)聯(lián)合會顧問，中國報告文學(xué)特約作家，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京·中山文學(xué)院客座教授，徐州區(qū)域文化文史研究學(xué)者。70年代末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后輟筆二十余年。近年重返文壇，在《文藝報》《安徽文學(xué)》《陽光》《參花》《文學(xué)界》《小說選刊·增刊》《散文選刊》《神州》《西部作家》《當(dāng)代小說》《長城文藝》《西江月》《大風(fēng)》《文苑》及海外等文藝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等一百多萬字，另在相關(guān)文史報刊或?qū)诎l(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數(shù)十萬字，有長篇小說《博弈三部曲》、小說集《綠鳥》《鄉(xiāng)村記憶》《九俊集》（與人合集）和散文集《陽臺上的花》以及評論集《門外野譚》等著作出版，并被國家圖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等館所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