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陽光》主編抬愛,讓我來寫張枚同,不免糾結。怎么說呢(此語式是吾鄉(xiāng)作家王祥夫的最愛,倒是很貼切鄙人此時的語境),我來寫他?好寫,又不好寫。說好寫,是因為太熟悉了,幾乎像熟悉自己一樣熟悉對方。比如,我們常會準確無誤地讀出對方心中所想,或是于未知的下一刻不約而同地說出同一句話,且一字不差。說不好寫,還是因為太熟悉了。距離產(chǎn)生美,沒有了寸分間距,一切的長與短、優(yōu)與缺、隱與露都那樣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沒有了朦朧,沒有了想像,這樣的文字該如何落筆?再說分寸的把握也讓人頗費躊躇,若是不相干的別一個,自不必有任何顧慮,即使多溢美,也無老王賣瓜之嫌,但在我這里便不得不多一點兒拿捏。如是,這篇稿便一拖再拖,直直地拖了一年,直到拖無可拖,這才在電腦前敲打起來。
從哪兒說起呢?對于張枚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大概張枚同這個名字為許多不熟識的人所知,或是許多原本很熟識的人又開始重新打量這個名字,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從《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這首歌開始的。而這首歌之所以能插上翅膀飛遍大江南北,則始于1980年9月23日中秋之夜首都體育館舉辦的那場“新星音樂會”。
也是機緣湊巧,彼時我正在全總文藝創(chuàng)作講習班學習,時逢中秋,講習班學員集體觀摩了這場音樂會。那天散場之后,一萬八千多名觀眾如水銀瀉地頃刻間注滿首體周邊的大馬路和小胡同。至今還記得那個中秋之夜,明月在天,清光在地,月影在紫竹院的竹林中飄浮逡巡。清曠的夜空中有星星閃爍,初時疏淡,若是再望下去,便漸次繁復起來。那時北京的空氣還很干凈,就是在那個夜晚,《年輕的朋友來相會》與《軍港之夜》《太陽島上》等流行歌曲和蘇小明、鄭緒嵐、朱明瑛等新秀歌手被首次推出。當然,隨之為人們知曉的還有這些歌的詞曲作者。只不過那時無論主辦方、觀眾還是詞曲作者,都沒能料到這首歌后來會那樣地穿越時代,經(jīng)久不衰。
一切都懵懂而未知,但親歷現(xiàn)場的我還是有一種身心飛揚的感覺。他的作品居然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激情中被演唱了,偌大的首都體育館,滿載著一萬八千多名觀眾,那時這樣的音樂會還很稀缺,不像現(xiàn)在俯拾即是。音樂會是由北京晚報發(fā)起的,時值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報人們隱約敏感到時代的裂變,故以“推出新歌,推出新人”的方式,試圖引領時代的前行。始料不及的是,這場“新星音樂會”竟在中國流行音樂史上揮灑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使之成為開流行音樂先河之先鋒,頗有些劃時代的意蘊在其中。
那情景,很像張枚同1979創(chuàng)作《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這首歌詞時一樣,激情的時代讓他創(chuàng)作出這樣一首激情的歌詞,當時他絕對沒有也不會想到日后它竟會如此“大紅大紫”。這些年每有媒體采訪,他總是說,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得益于時代。此語絕非敷衍,確是發(fā)自肺腑。親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有深切體驗,剛剛從十年浩劫的夢魘中走出來,人人都覺得自己像是重新活過了一回,真的是感覺“天也新,地也新”,都渴望為這個時代做點兒什么。這首歌之所以為那么多人喜愛,大概好就好在它真實地記錄了那個激情燃燒的時代,記錄了那個時代人們的心路歷程。2008年中國文聯(lián)在授予《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改革開放30年流行金曲勛章”頒獎辭中曾這樣評價:“清新活潑的旋律,淳樸熾熱的情感,在歷史的特定時刻成為了一代人時代情懷的宣言,也是流行歌曲開拓時期的重要代表?!笔沁@樣。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歌聲,某種程度上,歌聲常常也是記錄歷史的重要手段。第六代導演賈樟柯拍攝的電影《站臺》就曾做過這樣的嘗試,用一首又一首歌曲的“串燒”,將一個時代的開放、迷茫、激情、混亂真實地再現(xiàn)了出來。
當然,于張枚同,這首歌詞的創(chuàng)作也因為彼時正年輕。年輕,就總是會生發(fā)出強大的氣場,而音樂則常常是最適合年輕的一種氣場。寫這首歌詞時,張枚同已經(jīng)從山西大學藝術系調(diào)到大同煤礦,他的歌詞創(chuàng)作生涯也已經(jīng)走過了20個年頭,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來形容倒也不為過。
他的第一首作品是由他作詞作曲的《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于1958年發(fā)表在《山西歌聲》上。那一年,他18歲。之后,又連續(xù)發(fā)表了《一朵朵紅云過山來》《友誼頌》《開山劈嶺修寶庫》等多首歌曲和歌詞。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那時的他頗有點兒山西音樂界一顆新星的意思,受到當時音樂界前輩的格外青睞。或許與這些鼓勵和關愛不無關系,這之后他的音樂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發(fā)不可收,且在這條路上漸行漸遠,乃至1960年高考時無半點兒懸念地選擇并考取了山西藝術學院作曲系。
1965年,他從山西大學藝術系理論作曲專業(yè)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教授的正是“歌詞寫作”課,這是系里專為他開設的一門課程。沒有講義,他就自己編寫,邊寫邊講。那一年,他25歲。自然,創(chuàng)作的事一直沒有間斷。在藝術系一次次下鄉(xiāng)和下廠的藝術實踐中,他寫下了一首又一首歌詞、歌曲及歌劇劇本。曾有評論說張枚同的歌詞創(chuàng)作大體經(jīng)歷過兩個創(chuàng)作高峰,第一個高峰勃發(fā)于1980年代;第二個高峰則是退休以后的世紀之交。更為巧合的是,第一個高峰代表作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第二個高峰的代表作則剛好是其姊妹篇《二十年后再相會》。此劃分雖未見得精準,但還是大體勾勒出他的創(chuàng)作軌跡。如果說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得益于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那么第二個創(chuàng)作高峰恰好在新世紀開啟之時,因為退休了,有了更多時間,終于擺脫了所有令人尷尬的“身不由己”,不再“心為形役”,這是他最中意的一種人生境界。粗略算一下,從第一首作品發(fā)表至今,半個多世紀中,他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歌詞、歌曲已有一千余首。截至2000年,出版歌詞集兩部、詞作歌曲選一部。此外我們還共同創(chuàng)作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一部。
人這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無論長短,都是有限的。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做一點兒自己喜歡甚至熱愛的事,該是一種極大的幸運了。從這個角度講,張枚同是一個幸運的人。他是那種很早就“找到自己”的人,這對搞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人至關重要。
還是很小的時候,他就對自己說:“我也要當一個作家?!碑斎?,這念頭的萌發(fā)需要家族、環(huán)境、知識、個人秉賦等諸多因素長久的積淀,除此之外,契機也不可或缺。任何種子得以落地生根都需要一個契機,幸運的是,這契機還真就那么不失時機地在他的生命中出現(xiàn)了。
說來話長,這一切居然都與他的故鄉(xiāng)——大山深處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脫不了干系。
2013年9月8日,我們一起回了趟他的老家。
他已經(jīng)50年沒回過老家了。最后一次踏上這片熱土是1963年暑假,那時他還在上大學,原打算回鄉(xiāng)探母的他被湍急的滹沱河水攔下了。上游剛下過暴雨,河水猛漲,滾滾滔滔,溢滿了河槽,往日背河的漢子們?nèi)珱]了蹤影。第二天他又來到河邊,水勢依然不減,無奈,他轉(zhuǎn)身回了太原。當時他真的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今年回不了,就明年;明年回不了,就后年,反正以后的光陰還很長。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一別竟是50年。那時,對他,50年絕對是怎么想都想像不來的遙遠,結果卻是這樣輕輕一跨就過來了。怎么可能呢?“時間都去哪兒了,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
他出生在山西原平東部大山深處一個叫新莊的小山村。那里有深深的大山,那里溢滿河槽的大石頭日復一日訴說著盤古開天地的荒寂,那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片靠天吃飯的貧瘠。自然,也少不了漫山漫坡的柴草綠植,溝坎坡梁上鋪陳著先人們墾出的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地塊。老天爺一年到頭不敢懈怠地在這片天地中涂抹著,麥子黃了,蕎麥白了,莜麥綠了,豆棵爆裂的時候,谷子、糜子、黍子也上了場。這一切似乎都與詩書無緣,但在他的記憶中,卻一直深深印象著村里爺爺輩的人對詩書與讀書人的敬重。比如村里人總是把一個在外村教書的本家爺爺尊稱為“大先生”;比如村里那些土里刨食的爺爺們路上每遇帶字的紙片,總要小心地拾起;再比如早在1946年,他們這個貧瘠的小山村就辦起了私塾,瞎字不識的奶奶從瓦罐里量出小米給他換來筆墨紙硯,爺爺則說,吃糠咽菜也要讓娃娃念書。
小時候他不懂,也從沒多想過這些,直到幾十年后整理家族譜系時,這一切才在他的心中漸漸清晰明了。原來他的始祖為早年投筆從戎跟隨明朝大將徐達北伐的將士,后解甲歸田,經(jīng)寒窯墾荒之苦,一代又一代創(chuàng)業(yè)繁衍,以“耕讀傳家,文墨治家”為本,終成馳名遐邇的“麟堡不夜藍田書聲”之家。自明正德初年至清末光緒三十一年廢除科舉,張家族人考取功名者竟達332人之多,履職之地遍及大江南北,拓版著述者亦眾。以至清乾隆辛未年正考官內(nèi)閣大學士劉統(tǒng)勛曾在殿試二甲進士張世濟試卷上作如是批閱:“亮者莫如日月之光,堅者莫如張家之志。”這里所指的“張家”,就是自始祖張世廣起繁衍下來的他們這一族張姓人。
怎么說呢,或許真是祖上的厚德像一粒種子,于冥冥之中在他的心中悄然生長著。他從小就喜歡讀書,為了讀書,他什么苦都能吃。11歲那年,父親調(diào)太原,母親回了村。父親問:是跟你娘回家,還是留在縣上念書?他說:我要念書。于是父親扛來一袋小米,提來一罐咸菜,把他一個人丟在縣上就走了。整整一個學期,他每天吃著長了綠毛的咸菜,睡著冷冰冰的涼炕,頭發(fā)長得像囚犯。放假回村,母親一見他那個模樣就哭了,可他還咧著嘴笑,沒覺得這有多苦。后來又跟隨父親到陽泉蔭營煤礦念書,沒半年,父親又調(diào)到太原,又把他一個人丟在陽泉。說起來,還真得感謝陽泉那一片狹長局促的山溝呢,正是在陽泉讀高小時他確定了自己對文學藝術的選擇。選擇文學,源自他讀了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那本書太讓他癡迷了,因為老家也是老根據(jù)地,書里寫的那些人和事他讀起來格外親切。原來這就是小說啊,“我也要寫”,“我也要當作家”,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那一年,他13歲。至于對音樂的向往,則是從看了總政歌舞團演出開始的。還是那年,總政歌舞團到省公安廳下屬的蔭營煤礦慰問演出,妙曼的歌舞音樂像是突然給他打開了一扇窗,讓他進入一片美麗新世界。50年代初,像總政歌舞團這種級別的演出,足以顛覆所有心懷夢想的少男少女們。當然,這也和他的愛好與天賦有關。小時候在村里,他最愛看的是村鄉(xiāng)里正月的“鬧社火”,尤其著迷于村里辦紅白事宴的吹吹打打,還有三叔的“哨梅”也讓他記憶難忘。村里人管吹笛子叫“哨梅”。三叔常坐在大門外一堵墻頭上“哨梅”。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坐在墻頭上“哨梅”的人變成了他。不能不說,村鄉(xiāng)野里這些民間藝術的滋養(yǎng),在后來的音樂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給了他極大的補遺。
在中學,他算不上一個好學生,除了語文、音樂,其它各科成績平平,那些高高低低疊羅漢一樣的公式,那些長長短短像花兒朵兒一樣的外文,似乎全被他屏蔽了,他只對文學、音樂感興趣,且韌性十足,極舍得下功夫。那時中學的老師大多很有學問,他一直記得有位年輕老師給他們讀艾青詩時的真摯感動:“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那老師也是原平人,所以總是被他學得惟妙惟肖。后來那位老師與艾青一樣都成了右派。再后來在《山西文學》編輯部又見到那位老師,已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了。還在中學時,張枚同就開始在省市級報刊上發(fā)表文學作品了,創(chuàng)作發(fā)表歌曲、歌詞也是那時候的事。他總是一邊文學,一邊音樂,兩邊都丟不下,這種狀態(tài)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有媒體撰文說他是歌詞、歌曲、小說“三棲”作家,這評介還算貼切。
就在歌詞《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創(chuàng)作前后,他又拾起小說創(chuàng)作。自1972年調(diào)入大同煤礦,一片全新的環(huán)境包裹了他,一群全然不同以往接觸過的人與事闖入了他的世界,讓他新鮮,讓他感動,也勾起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欲望。那些年,他常帶著文工團下礦演出,經(jīng)常下井“高產(chǎn)”,也常常被派到礦上“蹲點”。那些年,他身上裹一件沉甸甸的老羊皮襖,時常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井口、區(qū)隊以及山坡上臨時戶的小房之間行走。礦山的氣息、氛圍以及這一片天地里的人和事感動著他,他想把這片山溝里人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告訴世人,關于煤礦的那些小說,比如《拉駱駝的女人》就是這樣寫出來的。還有,感動了許多人的女聲獨唱《礦山的女人》,也是由他作詞作曲的。
有人說,他若是將才氣專注于一處,或許會更成就些。
我那些中文系的同學們也常常很惋惜地說,為什么要弄那些歌詞呢……
凡此,我一概報以微笑。懂你的人不必解釋,不懂你的人解釋也沒用。
其實,藝術是相通的。從詞到曲,到小說,這中間沒有截然的劃分,更沒有溝壑縱橫。就像許多作家,除了小說,書與畫也是極好的。吾鄉(xiāng)作家王祥夫曾說,他就是以畫養(yǎng)其文,文章里有顏色線條;又以文養(yǎng)畫,揮毫便直入文人境界。我倒是覺得,張枚同之所以能把歌詞寫得風生水起,絕對與來自于音樂和小說的滋養(yǎng)分不開。
曲作家們都說,張枚同的歌詞特別好譜曲。他的歌詞極有韻律,有節(jié)奏感,歌詞文本提供了很強的樂感,往往,一邊讀他的歌詞,旋律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出來了。這不奇怪,也很自然,他本來就通曉作曲,通曉音樂理論,大學五年的理論作曲自然不是“打醬油”的。但怎樣把這些音樂的理論同文學的歌詞結合、運用到創(chuàng)作實踐中,則需要一個長長的探索與感悟的過程。
作家們則在他的歌詞中看到了更多的文學性,看到了許多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比如細節(jié)的捕捉,意境的運用,角度的獨到,語言的味道等等,所有這一切,自然又與他的文學素養(yǎng)有關。
一般人常常會覺得,歌詞嘛,不過就是些順口溜、大白話,特別是一些所謂“主旋律”歌詞,實在無甚文學可言。其實不然,同許多文學藝術門類一樣,能寫、能畫、能做不難,但要寫好、畫好、做好,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歌詞也一樣,能把歌詞寫得既直白又有味道,既淺顯又深刻,既一目了然又余味無窮,既清清楚楚又有水墨丹青的畫面與留白,還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往往,最簡單的反而是最難做到的。本文開頭曾說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語的另一層意思是想說,張枚同的歌詞創(chuàng)作其實也是經(jīng)歷過“夢里尋她千百度”的探索感悟過程的,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其領悟與功力也是經(jīng)歷過一次次蛻變才漸入佳境的。
人這一生總會面臨很多選擇,但關鍵的選擇往往只有幾步,它會長久地影響甚至斷然改變你的一生。
張枚同是1972年9月24日從山西大學調(diào)到大同煤礦的。那一年,他32歲。
一位年輕的大學藝術系老師來了,這讓大同煤礦文工團的團員們很稀罕,很興奮,又很期待,同時不無審視。張枚同自己也很興奮,對于搞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能有一塊自己的試驗田是極大的快事,音樂創(chuàng)作尤甚。很快,他又寫詞又作曲,一首首歌寫出來了,一支支器樂曲寫出來了,一本本厚厚的配器寫出來了。他把文工團的原先的大齊奏調(diào)教成了一支像模像樣的管弦樂隊,雖然依然“缺胳膊少腿”,但畢竟是可有“和聲”可有“復調(diào)”啊,頗有點專業(yè)的味道了。不僅僅創(chuàng)作,他還兼任導演、指揮。那些年,他帶著文工團那一群快樂的姑娘小伙子們風風火火地下礦、下井、排練、演出。直到現(xiàn)在,文工團聚會時,還常會說起他執(zhí)棒指揮的風采。在老作家孫謙老師的筆下,當時的張枚同是這樣的:“我去參觀職工俱樂部,從灰塵彌漫中,走出一個滿身塵土、一臉汗水、連眼鏡片上都浮滿灰塵的人來——要不是程琪趕忙介紹,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就是曾經(jīng)當過七年大學教師的張枚同同志……”就這樣,文工團員們接受了他,大同煤礦接受了他,不管他后來職務怎樣變化,文工團員們一直親切地喊他“張老師”,甚至許多礦上的人也都叫他“張老師”,直到現(xiàn)在。
無論如何,張枚同從山西大學調(diào)到大同煤礦,從大學教師變成企業(yè)員工,這絕對是他一生中最關鍵的一次選擇。喜矣?悲矣?幸還是不幸?如今,所有這一切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但在那個時代,這的確是我們沒有選擇的選擇。生活就是這樣,充斥著柴米油鹽的瑣碎,誰也無法逃脫。直到現(xiàn)在,朋友們每每憶起他當年大學校園里的風華倜儻,還會說,“可惜了!”大概在這件事上發(fā)出不同聲音的只有老作家孫謙老師。那是1977年,孫謙老師到大同煤礦體驗生活。臨離開前,在我家,吃著我們親手做的莜面栲栳栳,他力勸我們寫小說、寫電影劇本,鼓勵我們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這條路上走下去,教誨我們要珍惜這塊創(chuàng)作基地。甚至后來省里幾次要調(diào)我們回太原時,孫謙老師依然主張我們在大同煤礦繼續(xù)待下去。幾年后我們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拉駱駝的女人》出版時,孫謙老師欣然作序,為我們寫出一篇極為溫暖感人的文字。
怎么說呢,世上的路千條萬條,但回望人生時,你會發(fā)現(xiàn),屬于你的其實只有一條。人們常常會說“如果”怎樣怎樣,豈不知“如果”在現(xiàn)實中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痛定思痛的虛擬之中?;蛟S冥冥之中張枚同與大同煤礦有著一段與生俱來的不解之緣吧。有老同學曾玩笑說,“聽聽你的名字吧,枚——同,反過來就是同——枚(煤)……”
同煤就同煤,我們沒覺得在煤礦有什么不好。想來是因為年輕,那時我們真的打心眼兒里感覺“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無論如何,上世紀80年代是當代中國歷史上一個短暫卻頗具特質(zhì)令人心動的浪漫年代。我們很投入地工作,很興致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房前屋后,種著豆角、西紅柿。夏日傍晚,排房小院里灑一盆清水,放一只小桌,一家四口吃著咸菜稀飯,聽著窗臺上雙卡錄音機里鄧麗君的歌……那時,雖清貧,但活得真誠而潔凈,每天都是高高興興,高高興興。說起來,真要感謝文學藝術了,是它給了我們一雙重新打量這個世界的眼睛,讓我們漸漸蘊積了對人生乃至對生命的淡定。
這些年,不管職務怎樣變化,張枚同對創(chuàng)作的愛好與執(zhí)著一直沒變。他說,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一種生活方式,乃至生存方式,每天不寫點兒東西,身心都不自在,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干點兒什么。
生活中他是一個比較簡單的人,無論物質(zhì)還是精神。
他不善表達。當年文工團里曾流傳過幾句順口溜,其中一句是“沒有表情的張枚同”。他不會將喜怒哀樂寫在臉上,倒不是扮酷,更不是心機,是天性如此。無論熱情還是厭惡,他都不會用言辭、甚至舉動表現(xiàn)出來,是真的不會,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這很可能與他少小離家不無關系。也或許是他把他的細膩、真摯、激情全都投放到歌詞里了?
他其實是一個樸素而家常的人。他像老農(nóng)民一樣喜歡種地,喜歡侍弄花花草草,喜歡莜面山藥蛋,且只有在吃到莜面山藥蛋的飯菜時才會心滿意足地說:今天可吃飽了。為此,一起外出采風時,詞作家曹勇總是調(diào)侃地叫他“老農(nóng)民”。他還喜歡逛集貿(mào)市場,對農(nóng)村的“大集”樂此不疲。住北京通州時,村莊附近逢三逢八有集市,他總是喜滋滋地向朋友們推薦:我們這兒能趕集!這么說吧,他喜歡村鄉(xiāng)山野,喜歡偏居一隅,喜歡“引車賣漿者”的人間煙火……
或許他真的很適合煤礦生活。或者換一種說法,煤礦的環(huán)境、氛圍、人群、交往等等,等等,真的很適合他。
所以,萬物皆有緣啊。
程 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8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與張枚同合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拉駱駝的女人》《隱身者在夏天》,長篇小說《市委書記的遺孀》等,另出版有散文集《一生有約》,發(fā)表報告文學、非虛構文本、評論等多篇。小說、散文作品曾被多家刊物與出版社轉(zhuǎn)載并出版。部分作品獲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