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立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國學(xué)院, 北京 100872)
魏晉詩人郭遐周《贈嵇康詩》開篇四句云:“離別自古有,人非比目魚。君子不懷土。豈更得安居?!?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475頁。其中“比目魚”這一意象尤為特別。據(jù)筆者目前所掌握的資料,發(fā)現(xiàn)在唐代以前的詩歌中,涉及“比目魚”意象的僅有五首,皆出現(xiàn)在東漢魏晉南北朝的大動蕩時期。
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提出“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首次將“意象”兩字合為一詞用于中國古典詩歌文學(xué)批評。*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493頁。聞一多先生撰文《說魚》,以隱語的形式開起了意象研究的先河。聞一多在文中探討了《詩經(jīng)》中“魚”這一隱語的意義,指出先秦兩漢以來的文學(xué)作品中,“魚”形象都有象征生殖繁衍與家庭愛情的含義。*聞一多:《聞一多全集·詩經(jīng)編上》,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8頁。這是先秦詩歌起興的表現(xiàn)手法中的典型意象,而“比目魚”這一形象在魏晉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獨具特色。
據(jù)孫作云考證,《詩經(jīng)》共305篇,記載的動物共109種,其中有鳥類35種、魚類15種。*孫作云:《詩經(jīng)研究》,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6頁。魚和鳥種類豐富的意象在《詩經(jīng)》中的廣泛出現(xiàn),與當(dāng)時以漁獵為主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密切相關(guān),魚與鳥都屬于漁獵生產(chǎn)中的重要勞動對象。
聞一多在《說魚》中指出“魚”為隱語?!半[”是遠(yuǎn)古文學(xué)描寫中的一種手段,是借另一量多的事物作為隱藏工具,將量少的被隱藏的事物更加凸出。“隱”在“六經(jīng)”中,相當(dāng)于《周易》的“象”和《詩經(jīng)》的“興”。預(yù)言需要有神秘性,而《詩經(jīng)》尤其是《詩經(jīng)·國風(fēng)》是諷刺社會政治的諷喻詩,需要偽裝形象,所以“象”與“興”都是隱語。隱語的使用不僅可以激發(fā)詩歌創(chuàng)作的魅力,而且有其廣泛的社會公用,兩者是一回事,即后世批評家將《詩經(jīng)》中的“興”稱為“興象”,而“興象”在西方與意象、象征是同類的東西。聞一多也指出在《詩經(jīng)》創(chuàng)作的時代,種族繁衍是被重視的,而魚是繁殖力最強的一種動物。所以在古代,把一個人比作“魚”,意為恭維他是最好的人,而在青年男女間若稱對方為“魚”,那就等于承認(rèn)互為佳偶。*聞一多:《聞一多全集·詩經(jīng)編上》,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8頁。由此足見《詩經(jīng)》的作品創(chuàng)作與《周易》的卦象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聞一多也曾指出,“魚”是匹偶的隱語,打魚和釣魚是求偶的隱語。在他探討打魚的隱語時,可以發(fā)現(xiàn)“魚”與“鳥”兩個意象是同時存在的,如《邶風(fēng)·新臺》:
新臺有泚,河水彌彌。
燕婉之求,籧篨不鮮。
新臺有灑,河水浼浼。
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魚網(wǎng)之設(shè),鴻則離之。
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又如《豳風(fēng)·九罭》:
九罭之魚,鱒魴。我覯之子,袞衣繡裳。
鴻飛遵渚,公歸無所,於女信處。
鴻飛遵陸,公歸不復(fù),於女信宿。
是以有袞衣兮,無以我公歸兮,無使我心悲兮!
據(jù)《毛詩序》可知“魚”喻太子,“鴻”喻公,“鴻”與“公”諧聲,“鴻”為雙關(guān)語。這兩首詩歌都為美刺類型的政治諷喻詩歌,前者諷喻衛(wèi)宣公強搶太子之婦,后者贊揚周公的功德??梢钥闯觥对娊?jīng)》中“魚”與“鳥”的意象經(jīng)常是以“魚鳥對舉”的形式出現(xiàn),最初是比喻美好愛情的求偶之意,但也具有政治美刺的寓意。聞一多指出在當(dāng)時的觀念中,君臣關(guān)系對應(yīng)夫妻關(guān)系。所以象征兩性的隱語,擴大而象征君臣,劉備得到諸葛亮,自稱“如魚得水”便是鮮明的例子。[注]聞一多:《聞一多全集·詩經(jīng)編上》,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39頁。
之后,孫作云的《〈詩經(jīng)〉戀歌發(fā)微》從民俗學(xué)的角度研究“魚”意象的隱語內(nèi)涵。他指出:“因為古代男女在春天聚會、在水邊祓禊唱歌,即景生情,因物見志,所以在詩中往往用釣魚來象征求愛、食魚來象征娶妻,于是魚成為一種專門性的隱語?!盵注]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316、319、320頁。在探討《豳風(fēng)·九罭》一詩中,他進(jìn)一步指出“鴻”是下水捕魚的魚鳥,但是它在詩中卻只在路上飛,更顯其求偶之意。[注]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316、319、320頁。他還提出:“一種風(fēng)俗、典禮成為詩歌中專門用于探討戀愛、結(jié)婚的套詞,可見這種民俗的廣播與源遠(yuǎn)流長?!盵注]孫作云:《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316、319、320頁。足見,無論是在文學(xué)批評和民俗研究中,“魚”意象與戀愛結(jié)婚的母題都有密切的關(guān)系。
趙沛霖在《興的源起:歷史沉淀與詩歌藝術(shù)》一書中對《詩經(jīng)》中的意象進(jìn)行分類,以鳥、魚、虛擬動物和樹木四大類研究意象的生成原因。他指出:“上古詩歌中,用以起興的物象多種多樣,但能充當(dāng)原始興象的物象都是那些基源物象,如某些動物、植物和那些具有神話意義的物象?!对娊?jīng)》中,凡是以鳥類為‘他物’起興的其‘所詠之詞’多為懷念祖先和父母;以魚類為‘他物’起興的其‘所詠之詞’多為愛情和婚姻。以虛擬動物為‘他物’起興的其‘所詠之詞’多具有原始宗教內(nèi)涵,需要單獨研究。”[注]趙沛霖:《興的源起:歷史沉淀與詩歌藝術(shù)》,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6、36頁。而他在分析“魚”意象的發(fā)生學(xué)原因時指出,由于歷史時代、社會文明的不斷發(fā)展,婚姻中生殖繁衍的目的越來越淡泊,使得“魚”意象的原生含義逐漸消失,但是這一形象完成了藝術(shù)獨立形式的演化,其喜慶快樂的愛情內(nèi)涵得以凸出。[注]趙沛霖:《興的源起:歷史沉淀與詩歌藝術(shù)》,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6、36頁。
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魚鳥對舉”意象的詩歌還有《小雅·鶴鳴》、《小雅·四月》、《大雅·旱麓》和《大雅·靈臺》四篇,其中所涉詩句有: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小雅·鶴鳴》)
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鳣匪鮪,潛逃于淵。(《小雅·四月》)
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豈弟君子,遐不作人?(《大雅·旱麓》)
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王在靈沼,于牣魚躍。(《大雅·靈臺》)
在《小雅·鶴鳴》、《小雅·四月》和《大雅·旱麓》中,均反映出“魚潛于淵”的意象。而《中庸》對《大雅·旱麓》的“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一句有所闡釋:
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之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東漢經(jīng)學(xué)家鄭玄對這段內(nèi)容箋注時指出:“言圣人之德,至于天則鳶飛戾天,至于地則魚躍于淵,是其明著于天地也?!盵注]朱熹集注、陳戍國標(biāo)點:《四書集注》,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26頁。由此說明圣人深邃的德性的表現(xiàn)形式即是“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以君子之道,來源于夫婦之道,并由此拓展到君臣之道乃至圣人王者之道等意象之中。
據(jù)前人研究所知,“魚”意象的內(nèi)在含義與《周易》中的卦象有著緊密的關(guān)系。在《周易》卦象爻位的釋義中,王者一般屬于“九五之尊”,王者居第五爻而處“尊位”,居第六爻而物極必反,君子若仍想保有王者之德,需要幽隱至尊位,王者之德才得以展現(xiàn)。傅道彬認(rèn)為,對中國文化而言,“《詩》之興與《易》之象是中國藝術(shù)和中國哲學(xué)對原型最古老的理論概括。興象系統(tǒng)那些富于聯(lián)系、富于傳統(tǒng)的象征物,正是中國最早的文化原型模式”,而“興象正是依據(jù)簡潔的形式概括最豐富生動的上古人類文化史”。[注]傅道彬:《晚唐鐘聲:中國文化的精神原型批評》,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2-13頁。因此“魚鳥對舉”這一組意象,是先秦文獻(xiàn)中用文學(xué)藝術(shù)手法在政治哲學(xué)層面彰顯君王之德的一種表達(dá)。
與《中庸》同時期的哲學(xué)著作《莊子》中,對“魚鳥對舉”也有多處詮釋,如: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莊子·逍遙游》)
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莊子·齊物論》)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莊子·大宗師》)
故鳥獸不厭高,魚鱉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莊子·庚桑楚》)[注]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莊子·齊物論》中所言及的“魚深入”、“鳥高飛”和“鹿決驟”與《大雅·靈臺》中的“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翯翯。王在靈沼,于牣魚躍”均是對魚、鳥、鹿三者意象同時出現(xiàn)的例證。在《莊子·庚桑楚》中,莊子也指出雖然鳥不厭高,魚不厭深,但是要保全其身,全而生形,需要君子藏身,魚、鳥又作為仁義之端,可以見得其思想境界。雖然莊子的思想屬于道家崇尚自由無為的思想體系,但無論是《莊子》還是代表儒家思想的《中庸》都表達(dá)了“魚鳥對舉”意象在政治思想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哲學(xué)意味,只是不同的哲學(xué)流派從不同層面彰顯出君子之道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在《莊子·逍遙游》中,莊子認(rèn)為:“北冥有魚,其名為鮑。鮑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闭f明“魚”與“鳥”可以相互轉(zhuǎn)化,張開巨大翅膀的鵬可謂是鳥的最高層次的表現(xiàn)。而在《呂氏春秋》中發(fā)現(xiàn)這種“魚”、“鳥”相和的轉(zhuǎn)化含義,如《呂氏春秋·遇合篇》:“七曰:凡遇,合也。時不合,必待合而后行。故比翼之鳥死乎木,比目之魚死乎海?!盵注]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22頁。在《爾雅》中有對比目魚和比翼鳥的詳細(xì)解釋:
東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其名謂之鰈;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其名謂之鶼鶼;西方有比肩獸焉,與邛邛岠虛比,為邛邛岠虛嚙甘草,即有難,邛邛岠虛負(fù)而走,其名謂之蹷;北方有比肩民焉,迭食而迭望;中有枳首蛇焉。此四方中國之異氣也。[注]胡奇光、方環(huán)海:《爾雅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56頁。
《爾雅》中把“比目魚”、“比翼鳥”、“比肩獸”和“比肩民”并列為中國四方的最龐大奇異之物,其中比翼鳥與《莊子》中的大鵬相似,也是有著很大翅膀的鳥類。據(jù)《呂氏春秋》解釋,比目魚與比翼鳥是相伴而行的、相互結(jié)合的,這一點即出自《詩經(jīng)》以來“魚鳥對舉”意象的共性。《爾雅》中“比目魚,不比不行,比翼鳥,不比不飛”的含義彰顯了“比翼鳥”與“比目魚”二者對舉之中男女雙方美好愛情永不分離的基本含義。眾所周知,“比目魚”、“比翼鳥”、“比肩獸”和“比肩民”四者之中,只有比目魚是真實存在的動物,而其余三者都是古人虛擬的意象,具有深層次的原始圖騰崇拜的意味。
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對“比目魚”意象有進(jìn)一步的解釋,《史記·封禪書》載:
于是管仲睹桓公不可窮以辭,因設(shè)之以事,曰:“古之封禪,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所以為盛。江淮之間,一茅三脊,所以為藉也。東海致比目之魚,西海致比翼之鳥,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弊⒁都狻讽f昭曰:“各有一目,不比不行,其名曰鰈?!?《索隱》鰈音答。郭璞云:“如牛脾,身薄,細(xì)鱗,紫黑色,只一眼,兩片合乃得行,今江東呼為王余,亦曰版魚?!盵注]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61、3017頁。
又據(jù)《史記·司馬相如傳》中的《上林賦》載:
“鰅鱅鰬魠,禺禺鱋魶?!弊⒁都狻沸鞆V曰:“禺禺,魚牛也。鱋,一作‘魼’,音榻。魶音納,一作‘鰨’?!斌S案:《漢書音義》曰“魼,比目魚也。魶,鳀魚”。[注]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61、3017頁。
因為“魚鳥對舉”的意象本身就有君臣之道的寓意,在齊桓公舉行政治祭祀的過程中,比目魚與比翼鳥同時作為封禪過程中的圖騰神獸被齊桓公所召喚,即魚鳥中的“圣人”比目魚和比翼鳥都能感受到齊桓公的征召,其他的動物至少有一半歸于齊桓公的王者之德的保護(hù)之下。雖然文中比翼鳥所在的方向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原因暫不得而知,但是郭璞也指出:“比目魚”又叫“版魚”,今江東呼為“王余”,左思的《吳都賦》中載:“雙則比目,片則王余。”[注]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92頁。雖然古人對比目魚的行動方式有所誤解,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园l(fā)現(xiàn),“比目魚”和“比翼鳥”用來比喻圣人級別的人才隱語模式得以確立。
在東漢時期的文獻(xiàn)記載中,“比目魚”意象也有所拓展。如班超的《兩都賦》載:
鳥群翔,魚窺淵。招白鷴,下雙鵠。揄文竿,出比目。[注]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48、2643、205頁。
上文又是一組“魚鳥對舉”的排比對舉?!半p鵠”是兩只鳥,在古人眼中比目魚也必須是兩條魚同時出現(xiàn)才能行進(jìn),因此是兩兩相對。又如《后漢書·邊讓傳》載:
于是音氣發(fā)于絲竹兮,飛響軼于云中。比目應(yīng)節(jié)而雙躍兮,孤雌感聲而嗚雄。美繁手之輕妙兮,嘉新聲之彌隆。[注]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48、2643、205頁。
文中“比目”指比目魚,“孤雌”指孤單的雌鳥。此處較《兩都賦》,物象的對舉更加精煉?!氨饶俊迸c“孤雌”不僅是魚鳥對舉,更是“雙”與“單”的對比。“孤雌鳴雄”相對“比目雙躍”甚為凄涼,凸顯“比目”是雌雄合體,更顯比目魚作為愛情中“永世不分離”的美好意象特征存在。又如《后漢書·孝安帝紀(jì)》:
“乙酉,罷魚龍曼延百戲?!弊⒁稘h官典職》曰:“作九賓樂。舍利之獸從西方來,戲于庭,入前殿,激水化成比目魚,嗽水作霧,化成黃龍,長八丈,出水遨戲于庭,炫耀日光?!甭诱?,獸名也。張衡《西京賦》所云“巨獸百尋,是為曼延?!币粢詰?zhàn)反。[注]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48、2643、205頁。
《漢官典職》全稱《漢官典職儀式選用》,是東漢蔡質(zhì)所書官制史籍,張衡和蔡質(zhì)的說法可以作為東漢時人對比目魚的印象,此時比目魚以為“魚龍”的形象而存在。自古以來,“龍”的形象都是王者至尊的代表,那么“魚龍”的稱呼與前代“魚王”的稱呼并無二致。而“舍利之獸從西方來”與齊桓公招四方神獸來朝拜的王者之德的文學(xué)表達(dá)模式大同小異。另外據(jù)《宋書·符瑞志》中載:“比目魚,王者德及幽隱則見。”由此明確指出了“比目魚”是作為王者德行的實施的高端意象而體現(xiàn)。
魏晉南北朝時期為社會大動蕩時期,政權(quán)的不斷更迭、社會人口的大規(guī)模遷移、生離死別的情景幾乎天天上演。對于美好愛情的向往,在這個歷史時期更顯珍貴。據(jù)筆者目前查閱的資料發(fā)現(xiàn),共有五首詩歌提及“比目魚”這一意象,且這些詩歌皆來自魏晉南北朝時期。包括:
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
誠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何言一不見,復(fù)會無因緣。
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徐干《室思詩》之五)
離別自古有,人非比目魚。君子不懷土,豈更得安居。
四海皆兄弟,何患無彼姝。嚴(yán)穴隱傳說,空谷納白駒。
方各以類聚,物亦以群殊。所在有智賢,何憂不此如。
所貴身名存,功烈在簡書。歲時易過歷,日月忽其除。
勖哉乎嵇生,敬德在慎軀。(郭遐周 《贈嵇康詩三首》之三)
我所思兮在瀛州,愿為雙鵠戲中流。牽牛織女期在秋,山高水深路無由, 愍余不遘嬰殷憂。佳人貽我明月珠,何以要之比目魚。海廣無舟悵勞劬,寄言飛龍?zhí)祚R駒。風(fēng)起云披飛龍逝,驚波滔天馬不厲,何為多念心憂世。(傅玄《擬四愁詩》之一)
我所思兮在珠崖,愿為比翼浮清池。剛?cè)岷系屡涠x,形影一絕長別離,愍余不遘情如攜。佳人貽我蘭蕙草,何以要之同心鳥?;馃崴顟n盈抱,申以琬琰夜光寶。卞和既沒玉不察,存若流光忽電滅,何為多念獨郁結(jié)。(傅玄《擬四愁詩》之二)
虎嘯谷風(fēng)起,龍躍景云浮。同聲好相應(yīng),同氣自相求。
我情與子親,譬如影追軀。食共并根穗,飲共連理杯。
衣用雙絲絹,寢共無縫裯。居愿接膝坐,行愿攜手趨。
子靜我不動,子游我無留。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
情至斷金石,膠漆未為牢。但愿長無別,合形作一軀。
生為并身物,死為同棺灰。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儔。(楊方 《合歡詩五首》之一)
風(fēng)流不暫停。三山隱行舟。愿作比目魚。隨歡千里游。(南朝民歌《三洲歌》之二)
在楊方和傅玄的詩歌中,“比目魚”與“同心鳥”對比,雖然仍舊是魚鳥對舉,但是與“比目魚”相對的不是“比翼鳥”而變成“同心鳥”。后者主要強調(diào)的是“同心”,因為“同心”一般與“離愁”相對比,進(jìn)而說明在動蕩時代“比目魚”所代表的情感聚合意象更加難能可貴。故楊方提出“齊彼同心鳥,譬此比目魚”,運用雙重比喻來加重感情,表現(xiàn)出對家庭團(tuán)聚的向往、對中原故土的歸依之情。而傅玄兩首詩互相對應(yīng),以比目魚與同心鳥并立,更是說明了無論是家庭團(tuán)聚,還是完成君臣之道的盡忠本分,都反映了上層文人內(nèi)心的基本訴求與情感表達(dá)。
郭遐周的《贈嵇康詩》是一首老友贈別的詩歌,“離別自古有,人非比目魚”。郭遐周早年與嵇康一起過著隱居生活,后者因形勢所迫出仕為官,這首詩是他在與嵇康告別時所作詩歌,郭遐周選取“比目魚”意象來隱喻他對友情分離的愁怨,表達(dá)了對當(dāng)年和嵇康一起隱居的懷念之情,由于嵇康是前朝曹魏的皇親貴戚,郭遐周又不能太過直白地表達(dá)出對前朝幸福生活的思念,在此或許也有隱喻對前朝政權(quán)的效忠之意。
徐干的《室思詩》更是用“比目魚”為意象將離愁意味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昂窝砸徊灰?。復(fù)會無因緣。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既表達(dá)情侶之間的感情,也隱喻了感嘆東漢滅亡、自己與其“復(fù)會無因緣”的故國哀思之情。但他不能把這種感情過于明確地表達(dá),故而使用“比目魚”這一意象以友情為喻來流露出內(nèi)心的感受。
另外,分析郭遐周、徐干、傅玄和楊方的人生經(jīng)歷與時代背景,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幾處共同點:
其一,考證徐干、傅玄、楊方三人的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他們對大海、河流都有著很深的感觸。徐干是北??と?,北??づR近東海,《爾雅》中提到“東海有比目之魚”,說明北海郡地區(qū)很容易見到比目魚。傅玄以治水旱災(zāi)聞名的文章“五條政見”而聞名于世,說明他對江淮一帶的河流湖泊有很深的了解。楊方曾被封為東安太守,東安郡位于今浙江省富陽縣一帶,且東安郡只是東吳和東晉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郡,靠近吳郡。據(jù)《新唐書·地理志五》載:
其二,四首詩的作者都是生活在兩個朝代交替時期的上層文人。徐干為建安七子之一。郭遐周是魏末晉初的人,雖然生卒年份不詳,但是作為嵇康的好友,文學(xué)修養(yǎng)水平自然不低。傅玄出身北地世族,生于公元217年,死于公元278年,公元263年晉魏禪讓,說明了他的人生跨越了兩個朝代。同時他也是當(dāng)時著名的文學(xué)家,至今留下詩歌上百首,文賦數(shù)十首。楊方,雖然生卒不詳,但是史載東晉開國功勛王導(dǎo)邀請他去擔(dān)任東安郡的太守,他并沒有應(yīng)征,說明他也是兩晉交替時人。另外東晉初期名士賀循謂之曰:“其文甚有奇分,若出其胸臆,乃是一國所推”[注]嚴(yán)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92頁。,更能說明他的文學(xué)造詣很高。
其三,四位作者都是生活在這百余年歷史進(jìn)程中漢魏、魏晉、兩晉三次重大的政權(quán)更迭時期,社會變亂與政權(quán)短命導(dǎo)致親友之間的生離死別成為社會主題,“離愁”之思成為社會大背景下文人創(chuàng)作的共同母題。在大量的魏晉詩歌中均涉及“離愁之苦”?!氨饶眶~”這一意象正好有代表著“遇合”的本意。它既具備表達(dá)希望愛情團(tuán)聚的基本含義,同時在深層中有名臣希望歸順正統(tǒng)政權(quán)的政治訴求之意。故而“比目魚”這一意象不僅以“魚鳥對舉”的形態(tài)出現(xiàn),而且還以“離愁哀傷”相對比的形象,獨存于這些身處在朝代更迭的上層文人的詩歌作品之中。故而南朝民歌《三洲歌》中“風(fēng)流不暫停,三山隱行舟。愿作比目魚,隨歡千里游”所表達(dá)出對家庭團(tuán)聚、家國歸屬感的向往之情,也反應(yīng)出這是當(dāng)時全社會人群的共同心愿。
“比目魚”和“比翼鳥”最早作為一組“魚鳥對舉”的意象同時出現(xiàn),但是如今只有“比翼雙飛”的“比翼鳥”形象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得以傳承下來,而“比目魚”卻幾乎不被文學(xué)所使用了。筆者以為,這也是“比目魚”與“比翼鳥”兩者相融相生的一種轉(zhuǎn)換。由于比目魚在四方異氣的神獸中是唯一真實存在的動物,但是它屬于長江下游以及東海一帶的特產(chǎn),在東漢到東晉這一時期,運用“比目魚”這一意象創(chuàng)作的詩人多在長江和東海附近生活,故而傾向于創(chuàng)作運用他們生活中的常見事物——比目魚。而后隨著歷史演進(jìn),政權(quán)相對穩(wěn)定,文化的中心也從東部、江南重新回到了中原。對于中原人而言,鳥比魚更常見,由于“比翼鳥”或者說由它幻化出來的“同心鳥”被塑造成世人向往家庭團(tuán)聚、愛情美滿的象征物,會被賦予更多的內(nèi)涵。而“比目魚”雖然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動物,但是因為幾乎無人所見而漸漸失寵了。
在后世清代戲曲作家李漁創(chuàng)作《笠翁十種曲》的時候,其中一曲叫作《比目魚》[注]李漁:《李漁全集(第五卷):笠翁傳奇十種(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05頁。,講述的也是一個蘊含離愁別恨的愛情故事,“比目魚”這一意象得以在歷史舞臺中再次呈現(xiàn)。但是李漁是江蘇如皋人,如皋今屬江蘇南通市,正是位于長江入??诟浇臇|海邊,此地是比目魚的聚居地。如皋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吳郡所管轄之地,故而李漁用這種傳統(tǒng)的“比目魚”意象去創(chuàng)作亦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