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久違的春天與詩相遇

邢海珍

詩歌在人的心靈中生長，而凡生長的事物大約都與春天有關。我是說詩歌與生命的春天有關，它的誕生、它的成長都離不開這種季節(jié)性的沉沉泥土的溫情和輕風細雨的柔媚。雖然有人說“憤怒出詩人”，有人說詩人是暴風雨中博擊的海燕，但我更相信詩心是平和溫軟的。

春天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詩人心中應該挽留著一個深遠的春天。逯春生就是這樣一位詩人，他和他的詩都是在春天的土地上長大的，他所有的文字都與他心中的春天有關。多年來與他的人接觸，品讀他優(yōu)美的詩句，我都為他的春天般的寬厚和深情所打動。他的性格一如兄長，慈愛中包含著剛毅，他的詩像沉靜的湖水，坦然存在、波瀾不驚，但內(nèi)在卻蘊藏著足夠的激情。而這一切都是從春天開始的，自然界這個富有開創(chuàng)性格的季節(jié)本身就是詩性的，萬物萌動，希冀的火在燃燒，情性勃發(fā)，不斷張揚著生長的力量。

我和逯春生當年生活在相鄰的兩個縣，是一脈黑土、山水相連，我們都努力寫詩，但很少見面。前兩年，他也來到我多年工作的綏化，同住一個城市，有了經(jīng)常交流的機會，我們成了很說得來，很相知的朋友。詩人逯春生的職業(yè)不是詩人而是警察，他熱愛警察職業(yè)，又執(zhí)著于詩歌創(chuàng)作，他是全省乃至全國非常有名的公安詩人。他把文與武水乳交融地結(jié)合起來，是水火相容，是剛?cè)岵?，作為詩人他又把綏化的公安文?lián)辦得有聲有色，一大批警察寫詩作文、書法繪畫風生水起，成為綏化黑土地上的文化亮點。在他的工作崗位上，他大力推動大力弘揚“公安詩歌”，他把詩與自己的職業(yè)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在《關于警察與詩歌的斷想》一文中，逯春生寫下了這樣發(fā)自肺腑的話：“我們都讀過詩，因為我們幸運地成長在一個詩歌的國度，但未必每個人都熱愛詩歌，寫詩的警察更少。我相信，其實很多警察是有讀詩、寫詩這個想法的，只不過工作太累，時間太緊，案子、位子、車子、妻子、孩子，似乎哪一個都比詩歌重要。但是，案子永遠辦不完，位子是窮盡一生也看不完的連續(xù)劇，車子的品牌其實和道路的長短沒有關系，妻子和孩子更有操不完的心，詩書長相伴，有詩意的家、有真情的人生才更加溫馨，更值得回味。詩歌無助于我們?nèi)松母叨龋瑓s可以提高我們?nèi)松募兌?。我們未必都要做一個詩人，但是警察這個職業(yè)不能缺少詩性。詩性對于警察，有些時候就是人性，它是用忠誠正直的筆蘸著良心的墨寫成的?！保ā蹲哪绝B》2013年第2期）讀了這些話，我對逯春生這位寫詩的警察和有責任感的詩人充滿敬意。我知道他熱愛自己的警察事業(yè)，他心中揣著有溫度的詩歌，他用可貴的詩性，用文字之光為靈魂指路，用真情的熱度為生命升溫。

逯春生的一本詩集名字就叫《久違的春天》，季節(jié)的更迭和流逝，對于一位心性敏感的詩人來說是重要的，尤其北方冬季漫長，當春天的腳步走來時，他有一種“久違”的感覺。詩人喜歡春天，我注意到他詩歌題目中有“春天”字樣的詩真是太多了，所以這樣一本以“春天”來命名的詩集是名副其實的。他有一首詩，題目就是《春天》，春生的這首當屬早期的作品寫得單純質(zhì)樸：“白云落在山坡/冬天流進小河/在這個香草和生命/一起泛青的季節(jié)/我背負著故鄉(xiāng)的思念/心中裝滿母親的囑托/流浪在曾經(jīng)開滿/蒲公英的土地/回眸之間/去年的那樹丁香/又一次綻放/就像我心中的熱愛永遠年輕”。詩人寫春天，沒有過多的曲折，而把“泛青”的土地的溫潤與“故鄉(xiāng)的思念”、與“母親的囑托”聯(lián)系起來?！傲骼恕奔耐兄松\的某種失落，蒲公英花開，提供了包含著苦味的意象。結(jié)尾處的“丁香”綻放，其中不無偶然性，但詩人卻以比喻式的大跳躍，一下子進入到了“我心中的熱愛”這樣的層面，并以“永遠年輕”暗暗與“春天”的題旨關聯(lián)，顯出了抒情的老到。

逯春生寫詩重視靈性，無論選景取物或是節(jié)奏旋律都不失自然優(yōu)美，而他又能在字里行間發(fā)揮一種思考的優(yōu)勢，以敏捷和悟性來實現(xiàn)詩的意義的延展，努力開拓詩的意象和意境的空間。《有時候》連用了十幾個“有時候”來引發(fā)思緒，詩在不經(jīng)意的推進中闡發(fā)了深邃的人生哲理，尤其以綿長的余韻讓人流連感嘆。在結(jié)尾一節(jié)中，詩人這樣寫道：“有時候高飛的燕子/更渴望低矮的屋檐/有時候剛剛破土的嫩芽/更向往高遠的藍天/有時候我們耗盡了一生的心血/也未必求得的幸福/其實就在你忙忙碌碌的身邊/有時候我們夢昧以求的心愿/往往不過是一個/不期而遇的瞬間”。這種近似于歌謠式的詠唱，細品起來卻是意象化的建構(gòu)，“有時候”形成了“瞬間”的跳躍，斷而非斷的連續(xù)性就像生命的鏈條，把“悟性”的珠子穿起來。在許多看似平常的事物中，詩人深入其里，而且深得其味。“燕子”“屋檐”“藍天”這些指向世界人生的物質(zhì)性內(nèi)容，蘊含著飽滿的詩的玄機，有著讓人體味不盡的哲思和韻致。明代詩論家胡應麟在《詩藪》中說：“詩作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diào)，興象風神而已。體格聲調(diào)，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zhí)。”（張少康主編《中國歷代文論精品》第546頁，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6月。）所謂“體格聲調(diào)”多指詩的外在形態(tài)，其中可以有一定的法則讓詩人的創(chuàng)造參照取法，而“興象風神”是由意象和意境所產(chǎn)生的更內(nèi)在的精神氣度，是來自悟性，與情懷和深度有關。逯春生注重詩的“體格聲調(diào)”，從外在形式上，他的詩給人一種親和性，像這首《有時候》就以詩題話語在詩中的反復出現(xiàn)構(gòu)成了獨特的氣場和張力效應，使“興象風神”如影隨形，而且有著充沛的感染力，感性的物象與理性的思辨融合在一起，使“無方可執(zhí)”的“興象風神”在無形的動態(tài)中獲得了一種接受的穩(wěn)定性。

逯春生重視詩的靈性，但他的詩又沒有凌空蹈虛的毛病，他更重視從厚重扎實的生活底蘊出發(fā)，進而抵達升華之后更為純粹的詩的境界。任何詩意的創(chuàng)造都不是從天上飛來的，是泥土中生長的綠芽，是雨霧中閃現(xiàn)的虹霓。生活的積累對于詩人來說，決不是可有可無的擺設，而是決定詩之成敗的大端，它牽系著藝術表現(xiàn)由內(nèi)到外的身家性命。他最重視自我內(nèi)心情感的沖動，他把抒情作為詩的本質(zhì)，他在情感的表達中完成詩意的創(chuàng)造。對于警察職業(yè)，他在詩中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是一種生活積累的重量，是一種真情的力度，而不是應景之作或表面文章。在歌頌優(yōu)秀的公安女干部任長霞的題為《春天，我們在尋找一位女人的身影》的詩中，逯春生寫下了這樣情感充沛和生活內(nèi)蘊豐富的詩句：“今年的春天/青草伸出了嫩綠的小手/掬起了露珠對陽光的感動/穿越了晨霧的小鳥在向原野訴說/一個嬌小的女人/如何走過了高大的一生/平凡而傳奇的故事/怎樣使每一顆善良的心永駐虔誠/四十年的行程/走得好辛苦好辛苦/濃縮了大愛的身軀啊/凝聚著/戰(zhàn)士對正義的敬畏/綠葉對土地的忠誠……”。這樣的頌歌寫得深沉蘊藉，情感從心中流出，讀來十分動人。這樣的詩是憑真情立足，特別注重發(fā)揮新詩的傳統(tǒng)優(yōu)勢，表意清晰透徹，有形象、有理性，講究思辨的深度。詩雖然不無抒情的直接性，但卻克服了直白的弊端，追求一種曲折婉轉(zhuǎn)的效果。詩人寫美好的自然景物，寫青草“嫩綠的小手”，寫露珠的感動，從桃花看到了“溫柔似水”的微笑，從風中看到了“俠骨千鈞”、詩沒有停留在自然的層面，而把自然注入了一定的象征性，重在表現(xiàn)人性的高潔之美。這樣的詩在政治性的題材中可以說是出類拔萃的，流暢大氣，表現(xiàn)出一種情境的高格，沒有任何庸俗之感。endprint

《對面的那個人》寫的是警察面對一個逃犯的復雜心理形態(tài)，詩人人性的正義目光觸及陰暗和罪惡，但其中的良知和悲憫是真誠的，推己及人，表現(xiàn)出一種同情之心和對于迷途知返的期待：“你還坐在那里/用一杯茶的時間/回憶天涯迢迢的逃亡之旅/茶杯透明/一滴水足以/泛起你心底/綠葉紛紛”。詩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切入，寫警察強悍、鐵血精神的另一面，在沉緩的語勢中表現(xiàn)內(nèi)心世界的柔軟，這是一種“低調(diào)”的敘述方式，但卻富有特殊的感染力。詩人抓住細微處，從一杯茶開始，于靜處寫動，表面無聲，內(nèi)心深處卻掀起了驚濤駭浪。母親、妻子和孩子，可以說這是人性人情中的軟肋，是體現(xiàn)其悲劇性價值的核心要素。逯春生的詩筆非常自如沉穩(wěn)，敘說不急不躁，詩意的內(nèi)涵飽滿而富有張力，充分表現(xiàn)出一種堅實的成熟氣象。

詩人邰筐在引述了《莊子》開頭“北冥有魚”一段話之后有了這樣深刻的議論，他說：“一個人寫作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鯤變‘鵬的過程。只有語言生出了翅膀，才能飛離地面飛離現(xiàn)實，找到那種輕盈的感覺。而‘北海是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南海是精神的故鄉(xiāng)。一個人一生的寫作，就是從北海到南海的遷徒過程，就是從現(xiàn)實家園出發(fā)，去尋找精神家園的過程?！保置А⑺{野主編《三十位詩人的十年》第304-305頁，漓江出版社2012年12月。）寫作就是語言不斷生成和超越的過程，就是由“現(xiàn)實家園到精神家園”的過程。作為一個詩人，逯春生十分注重語言功夫的修煉，形成了質(zhì)樸、內(nèi)斂，有靈性，飽含張力的藝術風格。像《一只土豆遺落在街頭》這樣的詩寫一個土豆“遺落”，抒發(fā)生命的感慨和內(nèi)心所深懷的悲憫之情。像《寫給王江》這樣的詩沒有僅僅停留在生命過程的表象之上，而是深入挖掘人生命運的本質(zhì)，有一種思辨的沖擊力和沉郁的底氣在詩意中回旋。

從后來他所寫的組詩《北京紀事》和長詩《黑夜，生長的樹葉和花朵》，我看到了逯春生的詩寫得越來越好的趨向。這或許是生命質(zhì)量的一種新的增值，或許是對詩歌表現(xiàn)的一種更深入的悟性，站在無邊無際的大千世界之上，他更關注一些微妙之處，展現(xiàn)了詩意的又一種有意味的風景。在這樣的詩中，我為詩人高興的是，他更重視不動聲色地找到許多心靈的細節(jié)，他通過文字發(fā)出了更內(nèi)在更久遠的聲音，素樸智慧的力量讓我震撼了。詩人在反思和回憶中實現(xiàn)了一種超越，從“現(xiàn)實家園”開始，他的堅實的腳步邁進了“精神家園”?！侗本┘o事》中的那首《好好地》給我?guī)砹梭@喜，這應該是逯春生極有深度的獨具匠心的詩作。詩人抓住方言的契機，充分地抒寫了生命中的一種精神慣性，反復地重復著一個似曾相識的詞匯，把人帶入了有些失落有些茫然的抒情空間，而回過頭來他又似乎看到了遠方的某種暖色：

“醉酒之余的暗夜/我混沌的大腦開始紊亂/對自己也是對這個陌生的天空嘀咕/前面行走后面有車好好地/大樹葉落時光伐倒樹根好好地/啃著羊羯子想起了山羊胡子和青草/好好地……”。詩人把“好好地”這樣一個東北的方言詞匯納入詩中，從一個獨特的角度打開了內(nèi)在世界，是近在耳邊的親人囑托的低語，是遙遠而漸漸模糊的童年和故鄉(xiāng)的記憶。這樣簡單的幾個字，卻可以喚醒沉睡在時光中的事物，找回沉淀在歲月深處的生命碎片，使靈魂的漂浮狀態(tài)重新回歸到本真的情境中來。即使是醉酒的“混沌”之時，詩人逯春生還是不斷地把善意的口語式方言重復下去，“好好地”，讓人感知一種心的溫暖氣息，對這世界和人生當真是一種難以割舍的眷顧。

長詩《黑夜，生長的樹葉和花朵》是詩人逯春生更富有心性內(nèi)涵的詩作，他以文字的寧靜和樸素敞開了更深遠更寬廣的世界。這樣的詩也許不是那么完美，但它卻可以納入好詩的行列，它從一種沉重的、低調(diào)的敘述風格中充分表現(xiàn)了詩人優(yōu)雅、善性的內(nèi)在世界，我特別看好詩人那些極具個人化的情境，他在詩中彰顯了一種細節(jié)的有些鈍感的張力。長詩具有很強的敘事性特點，其中的人物和事件的表現(xiàn)都是很節(jié)制的，寥寥數(shù)筆便有了深廣的世界人生的內(nèi)涵，他在詩中寫到一位小學校長：“在我初中校園門口/遭遇了我小學的校長/他從黃軍裝的上衣口袋/掏出一道數(shù)學題/這道題真的很難解/一直到他因此而失去民辦教師的資格/一直到遺孤的他去了日本……”。我說這是詩人在情感迷醉狀態(tài)下寫的詩，多年前的往事讓人在內(nèi)心生出許多感慨，但詩人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通過校長的一道難題，兩次相遇來負載人情的內(nèi)核，其中寓含了時代和社會滄桑之變的象征之維。詩人個人的經(jīng)歷以細節(jié)的形態(tài)作為具象的詩意境界出現(xiàn)是深遠的、有歷史根性的表達，他的精神天地是極為開闊的。

著名詩人雷抒雁說：“文學的寫作，始于經(jīng)驗，但經(jīng)驗有兩種，一是個人的經(jīng)驗，一是社會共有的經(jīng)驗。這兩種經(jīng)驗的兼顧和相互關照，會使文學作品達到一個較高境界，即所謂，對一個人是真實的，對千百萬人也是真實的；反過來說，也成立?！保ā都で榫幠辍资阊阍娺x》第10頁，作家出版社2008年9月。）逯春生把個人的和社會共有的經(jīng)驗有機地融合起來，形成了一種發(fā)自心底的詩性認知，他在自我瑣事的回憶中努力地實現(xiàn)著社會和人性的大目標。在《黑夜，生長的樹葉和花朵》中，詩人寫下了這樣的片斷：“在有陽光的星期天/我喜歡在小院豆角架旁/修理自行車/像戰(zhàn)士熟練地拆開槍支/然后快速地合攏/在我還沒有明白單位為啥非要/為我配備轎車時/我離開了那個城市……”。這樣近于散文化的較為松弛的敘述，如溪中之水順乎自然地流淌出來，看似不經(jīng)意的文字卻是對生命現(xiàn)實的深切反思，這樣的詩意表現(xiàn)是不同尋常的，可以說詩人的心靈正走向了“兩種經(jīng)驗的兼顧和相互關照”的境界。自行車的意象是在社會人生大背景下顯現(xiàn)出意義深度的，它不是一個孤立的東西，“它們身上的灰塵和銹跡/足以消耗我一生的時間”，我們可以讀出其中感嘆的活性，是與生命的本質(zhì)連在一起的。

從近期的一些詩作中看逯春生的詩，詩人似乎正在發(fā)生著一些變化，他試圖努力從自己多年寫作的局限中走出來，我想這將是他一次飛升的機會。像《北京紀事》和《黑夜，生長的樹葉和花朵》這樣的詩確實向我們展開了更開闊的前景，如果克服了某種過程性的簡陋之后，他將會有意想不到的起色。

逯春生是一位歌唱春天的詩人，春天預示了他詩歌的生命活力，尤其在冬季過于漫長的北方，與春天相遇自然是一種奇妙的機緣，其實春天對每個生命來說都是極其珍貴的，我們是用生命數(shù)著一個一個春天，這或許是更美好更重要的詩。在久違的春天與詩相遇，這是詩人逯春生人生和生命的幸運，我相信努力著的詩人正與天機相逢，他和他的詩將在美好的春天里生長出更絢麗的風景，會為我們生存的世界獻上精彩的、意味深長的靈魂的花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