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洪激
胡風,湖北蘄春人,本名張光人。筆名有谷非、高荒等。1902年生。1925年夏,胡風同時考上了北京大學預科和清華大學英文系本科。他先入北大,旋轉清華。發(fā)現(xiàn)這兩所大學教授的一些舊學體系無法滿足他立志救國救民的求知欲望。正好此時北伐軍打到湖北,他的故鄉(xiāng)蘄春縣燃起了滔天的革命烈火。他的同學方翰電邀他回鄉(xiāng)參加革命,他十分興奮,毅然辭去學業(yè),回到家鄉(xiāng)。經(jīng)過一段波折和迷誤后,1929年秋赴日本,進入東京應慶大學英文科,與日本普羅作家江口漁、小林多喜二等交往甚密,參加了日本反戰(zhàn)同盟和日本共產(chǎn)黨。1933年春,因在留學生中組織左翼抗日文化團體被捕。七月初同聶紺弩等被驅(qū)逐回國,即在上海參加左翼作家聯(lián)盟,先任宣傳部長,后改任書記。他提出了“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創(chuàng)辦了《七月》雜志,培植了一大批青年作家與詩人,直至抗戰(zhàn)勝利。1954年被選為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同年7月就文藝實踐問題上書中共中央(即30萬言書),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議,因此罹禍。1955年5月,被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逮捕入獄。直至1979年1月獲釋,長達25年之久。1980年中央給他平反,稱其為“我國現(xiàn)代革命文藝戰(zhàn)士”。平反后出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全國第四屆文聯(lián)委員、中國藝術研究院顧問職務。
胡風一生,兩次入獄,半世蒙冤。他的命運比宋代身陷烏臺詩案、被流放到湖北黃州的蘇東坡更悲慘。蘇東坡被打入御史臺大牢,只不過幾個月時間,即便謫貶黃州,生活窘迫,也有創(chuàng)作詩賦文章的自由。胡風呢?被關進監(jiān)獄,連紙筆都沒有,所創(chuàng)作的千余首詩詞全憑腦子默記。直到出獄后,才憑記憶所及錄出幾百首,出版了一本《胡風獄中詩草》。
胡風和蘇東坡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忠君”,也可以稱之“愚忠”。忠君是封建臣僚的最高道德。蘇東坡雖被冤屈,謫貶黃州,身陷絕境,但仍上表謝恩,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朝廷,實現(xiàn)自己為皇上效力的愿望。胡風同樣也是背負反革命集團的罪名,身系冤獄,仍不斷表達對黨、對“圣旗”的忠誠。如他的《一九五五年舊歷除夕》:
竟在囚房度歲時,奇冤如夢命如絲。
空中悉索聽歸鳥,眼里朦朧望圣旗。
昨友今仇何取證,傾家負黨忍吟詩;
廿年點滴成灰燼,俯首無言見黑衣。
表明他雖蒙冤下獄,命如懸絲,但絕不怪罪黨和心中的“圣旗”,只怪罪自己辜負了黨和“圣旗”的指引,內(nèi)心愴痛不已。又如《次韻報阿度兄》十二首之一:
竟挾萬言流萬里,敢擎孤膽守孤城。
愚忠不怕迎刀笑,巨犯何妨帶銬行。
假理雖然裝有理,真情豈肯學無情。
花臨破曉由衷發(fā),月到宵殘分外明。
詩中提到的阿度,即聶紺弩。此詩從因上30萬言書惹禍流囚成都著筆,堅信自己上書之舉并沒有錯,更談不上罪。即便刀架在脖子上或身枷鐐銬,也并沒有什么可怕的。相信他對黨的愚忠,終會為黨所理解,就像殘宵之月一樣總有光明的一天。他還在一些詩中抒寫自己參加革命、追隨馬列的心聲:“為射驕陽曾鑄劍,因攻紙虎又搖旗。披荊斬棘尋芳草,瀝血嘔心鑄恨詩”、“一從涉海采珠時,慣信姻緣系赤絲。斫地曾揮七尺劍,開天初頌五星旗?!保ㄒ陨暇姟兑痪盼辶甏耗橙铡罚┛芍^蕭索激憤,瀝膽披肝。
胡風的獄中詩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表達對失去自由的憤懣。如《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七日》:
竟到周年受謫時,沉冤不白命如絲。
慣從一面窺全面,忍看紅旗變黑旗。
發(fā)膚已焦猶烤火,舌唇盡裂怎吟詩?
成千手印兼簽字,只為循真脫黑衣。
此時,正是胡風被捕入獄一周年。很自然地想起他的30萬言書被片面的誤解了,遭到不白沉冤,整日過著按手印簽字的受審日子,真想英明的黨能撥亂反正,將他身上的黑衣牢服脫掉。又如同年的《一九五六年秋某夜》:
又是囚房入夜時,月光如水亦如絲。
夢中恍惚兒顏淚,墻外飛揚帥手旗。
寧向童年哀故友,不將孤燼鑄新詩。
只因錯把真言發(fā),鎖在囚房著黑衣。
從詩中可以看出,他是因為發(fā)真言被鎖進囚房。他也知道他面對的勢力是那樣的強大,他根本不可能被赦免,但他并不因此放棄斗爭,放棄希望。這也是他處事為人的風格、骨氣所決定。再看他的《次耳兄原韻報阿度兄》之十二:
沉冤大案定重提,可早雖然也可遲。
敢任權威誣托特,羞憑利勢寄安危。
凌煙繡像休加我,蹈火銷形敢讓誰!
永謝先師垂大訓,堅持韌性學青皮。
還有一首《次耳兄原韻并慰三郎》:
曾磨鉞斧當吟詩,竟斬文妖黑帥旗。
毒手陰謀兇手打,強心激怒善心悲。
胸中有火羞饒敵,朝里無人敢告誰?
莫謂尋仇頭冒險,拼他一煮學吾師。
這些詩、字字句句,如同子彈,直射向那些冤獄制造者。雖然他也知道自己勢單力薄,難以對付極其強大的對手,但他仍要學習魯迅的戰(zhàn)斗精神,“尋仇冒險”,“拼他一煮”,以表達對自由被剝奪的憤慨。
胡風的獄中詩還有許多是對親友的懷戀,十分擔心因自己的問題而導致對親友的牽連。如他痛徹兒子的:“累汝孤零依老祖,可憐白發(fā)補童衣”;懷念妻子的:“萬事負卿呼負責”、“從此低眉只浣衣”;惦記友人的:“贏得交情皆鑄錯,僅余遺憾不成詩”。(以上均見《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七日》)字里行間,深表歉意與痛悔。
當然,胡風由于囚羈冤獄多年,前途莫測,似乎也產(chǎn)生了一旦被釋,即從政治斗爭的是非場中隱退的念頭。如“避貴相如寧賣酒,讓才李白不題詩。明朝還我歸真路,一頂芒冠一布衣?!保ā兑痪盼迤吣甏耗橙铡罚?;“學劍不成當學稼,鐵衣脫卻換牛衣”。(《一九五六年冬某日》);他的《擬出獄志感》寫得更加明白:
感恩重獲自由時,對婦偎兒淚似絲。
桶底幸存三斗米,墻頭重掛萬年旗。
遠離禁苑休回首,學種番茄當寫詩。
負荷尚堪糊數(shù)口,晴穿破衲雨蓑衣。
胡風是中國文壇很有成就的文藝理論家、詩人。他的新、舊體詩真可以說爐火純青。尤其是他的獄中舊體詩,語言雖淺顯直白,卻蘊含深意,充滿人格力量和精神活力。他自述他的獄中詩是記錄他“感情里反復出現(xiàn)的勞動人民的艱苦生活和希望,戰(zhàn)斗的堅強性格和情操經(jīng)驗。”一點不虛。胡風的這些獄中詩和詩人鋼鐵風骨、獨立精神,必將與天地同存,與日月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