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
我在美國時,隔壁住著一位參加過二次大戰(zhàn)的老兵,曾隨美國海軍在太平洋一帶痛打日本鬼子。他叫喬治·杰克遜。
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在后院里拔草。我們兩家的花園被一道齊眼高的圍墻隔開,他家的后院有一棵高大的蘋果樹。
有人叫了一聲“嗨”,我抬起頭來,看見圍墻那邊站著一個老頭,遞給我一個塑膠袋,里面是紅彤彤的蘋果。
喬治自我介紹說,我家后院的圍墻是他砌的。
“謝謝你?!蔽覜]說完,他已經(jīng)從圍墻上撤了下去。
我先生說,喬治原配太太活著的時候,弄堂里逢年過節(jié)、婚喪喜慶,都由她來張羅。喬治復(fù)員后,曾經(jīng)是建筑承包商,凡是喬治承包的工程,盡可以閉上眼睛睡大覺。
喬治亨必躬親,雇工不多,生意一直做不大。退休后,他繼續(xù)做。老了,他還親自動手。
他的背駝了、腰彎了,工做得慢了,可是,從來不馬虎。這是士兵的思路。
有一回,我包了幾百個餛飩,裝了一盒,送給喬治嘗嘗。
第二天,他來敲門,藍卡其工作服上沾滿白灰,雙手抄在身后,撐著一個快要斷了的背脊,喘著粗氣對我笑。
“嗨,喬治,餛飩好吃嗎?還要不要?”我問道。
他還是笑,笑得臉上皺紋里的白灰紛紛散落。他從背后遞給我一個白塑膠口袋。
“什么東西啊,喬治?”
我打開一看,兩條鮮亮碩大的海魚,魚尾巴一晃一晃地還在動呢。
“送給你?!彼D(zhuǎn)身就走,邁著大象般的腳步,又沉又穩(wěn)地走在絳紅色的晚霞里。
先生說,他經(jīng)常在碼頭上幫人,是漁夫們的好朋友。他們沒有現(xiàn)金交易,用最古老的方式,以工換工。魚就是當天捕來的。
我們怎么能夠白吃喬治的魚呢?就算他吃了我們一盒餛飩,值什么錢?物物交換要講公平。
第二天,我趕做了一些春卷,又給他送去。
喬治開了門,接過春卷,眉開眼笑,謝了謝。
傍晚時分,他再敲門,給我們送來兩只沉句句的海螃蟹。
我說:“喬治,你沒有必要這樣做。”
“知道,知道?!彼昂俸佟币恍Γ膊贿M門,雙手疊在背后,一轉(zhuǎn)身,一搖一擺地走了。
有一回,我送給喬治一張里程回扣的免費機票,結(jié)果,他給了后娶的太太去東部旅游。
“你為什么不去呀?喬治,你應(yīng)該給自己一些假期?!?/p>
“呵呵,她喜歡旅游,我走不開。”
以后,喬治有了好吃的,常常來敲門,一袋一袋地送給我們,附上他的理由:“我太太不愛吃。”我則用中國菜回報他。
去年冬天,幾個星期沒見喬治出門,我以為他外出了。突然,我看見喬治坐在家門口的草坪上曬太陽。
“喬治,回來啦?”我拍拍他的肩膀問道,“你去哪里玩了?”
他斜眼瞅了我好一會兒,像在看陌生人一樣。
我笑了笑,彎腰湊近問:“喬治,你好嗎?”
“我沒事。”他一字一句地說,伴著兩聲“呵呵”的干笑。
這時,我看到他那陷在眉骨下的眼睛,像糊上了一層膜似的,光澤微弱。
喬治好像蒼老許多。午后的陽光照在他臉部松弛的肌肉上,一道黑,一道白。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喬治的椅子后面,靠著兩個殘疾人支撐架。
“出車禍了嗎?”
喬治說:“我的膝差廢了,換了人造的?!?/p>
原來,喬治去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
這時,我才明白,他那大象般的腳步,為什么走起來那么緩慢而沉重。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們,喬治?我能為你做什么嗎?”
喬治擺擺手,吃力地說:“謝謝?!?/p>
鄰居們議論說,這一下,喬治也該享享福了。據(jù)說,他有豐裕的退休金,他的房款一次付清,不背債務(wù)。他是一個沒有負擔(dān)的老人。
我家和喬治是最近的鄰居,也是很好的朋友,為什么我們從來不知道他有腿疾?為什么對他住院開刀一無所知?我好糊涂啊。他和太太感情不好,生病住院,誰照顧他?
先生說,夫妻關(guān)系,身體好壞,開刀吃藥,都是個人的隱私,我們沒有必要去打聽,我更沒有任何歉疚的理由,喬治如果需要幫助,自然會向我們開口。
我雖然懂得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自己不可侵犯的空間和領(lǐng)地,但躺在病床上的人,難道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和關(guān)懷?
我想起先生的母親,年紀和喬治差不多,也是那個德性。她獨住一幢大屋,從不允許別人插手她的家務(wù),即使生病了,也不告訴我們。
她說:“有病給醫(yī)生打電話,你們能幫什么忙?”
中國報紙報道,美國老人死了也沒有人知道,批評后輩沒有孝心。其實挺冤枉的,在美國,拍老人“馬屁”很不容易。
(摘自《特別關(guān)注》2014年第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