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蓮
羊
木蓮
一望無際的準噶爾盆地被茫茫白雪覆蓋,與天渾然一體的雪閃動著銀光。陽光下,一陣眩暈,我立刻閉上了雙眼,再睜開時,眼前出現(xiàn)了飛舞閃耀的星辰,大腦一片空白。那是潔白帶來的恐懼。我已經(jīng)看了一個上午的雪了。這片雪原,天際是白色的,云朵是白色的,大地是白色的,空氣是白色的,大塊的白覆蓋了雙眼,覆蓋了整個世界。
雪地里走來一群羊。羊從雪地深處走來,又向雪地深處移去。在空茫的雪野里,羊仿佛掉進了雪中,雪染白了羊,羊與雪融為一體。巨大的白,使目中一切成了目空一切,世界失色了,失真了,人進入了空虛。原來,美麗純潔的雪具有如此強大的殺傷力,它用一個上午的時間,與羊聯(lián)手作案,肆意地占有我的視野,瓦解著我的意志。終于,在最熱烈的陽光中,我喪失了基本的分辨能力。以一種美好的事物去扼殺另一種美好的事物,人,常常會被無半點瑕疵的純潔所擊倒,就像這片雪原,純潔變成了一筆沉重的負擔。這世上越是美好的事物似乎越是沉重,沉重得容不下絲毫錯誤和疏忽,讓人無以承受,陷入現(xiàn)實的苦難,抑或走進“虛”或更大的“無”的境地。
我再次閉上雙眼,大腦中回放著移動的羊群,我以對雪的懷疑挑剔著每一只羊的行蹤。一群羊,本該是一場壯觀的移動。他們一度出現(xiàn)在廣闊的草原中、荒疏的野地里、披綠的山坡上、蜿蜒的河道旁,他們絕少散步在雪地里,更不會像此刻的羊,既無秩序又散亂,走得松松垮垮,勢單力薄。以白色的外衣去配合白色的雪地,在雪地里星星點點,起伏蕩漾,似乎存在,又似乎消失,他們與雪保持著同一性,是雪的同謀,一起制造了世間的混亂。
雪下得強大無比,包羅萬象,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都沉浸在雪的懷抱里。在雪中,每一只羊只是一聲嘆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符號,可以存在,也可以消失,可以有價值,也可以無意義。他們飄搖無力,纖弱無助。從車窗望出去,羊群毫無章法,但他們依舊是一個集體。牧羊人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絕不輕易出局,始終在牧羊人能夠掌控的范圍內(nèi)。
牧羊人穿著深灰色大衣,與雪形成鮮明對比。他慢慢地移動,不時停下來,掉轉(zhuǎn)頭向遺落在遠處的羊看一眼。他的出現(xiàn)改善了我的視覺壓力,為我緊繃的神經(jīng)放置了一道舒緩的懸梯。我從懸梯上一步步走下來,雙腳重新獲得了土地。在重新找回的理性中羊不再虛幻,變得具體清晰起來。
羊是畜類中的特殊群體,雖然頂著一支形似男性的武器,卻有著十足的女性思維,線性,膽小,跟隨,對人莫名地信賴,沒有善惡標準,一味地按照別人的意志和指點行事。一群羊中,頭羊做什么,群羊跟著做什么,哪怕刀山火海,頭羊跳了進去,其他的也會跟著跳進去。這是羊的執(zhí)行力,也是羊的道德準則,更是羊缺乏個性、善跟風、認死理、小心眼、缺乏獨立意識的案例。但是,這只是羊的一個側(cè)面。羊也會執(zhí)著,執(zhí)著是羊的另一種性格。
仔細端詳一只個體的羊,身著潔白的卷毛大衣,與雪混為一體,模特樣的小型頭顱,細窄的小腿下是三寸高跟金蓮,特殊的還配以豐滿的乳房。這類裝扮,怪異且夸張,顯出時尚的女性特征。羊是陰性的,柔性的,他們的牙齒不鋒利,整齊地排列著,沒有尖銳的鋸齒,只能咀嚼,不能撕咬,這使得羊們沒有爆發(fā)力,更缺乏力量。他們奔跑,卻因為滿身卷曲的皮毛,看不出漂亮的肌肉,跑不出健美的曲線。他們跟愛美的女人一樣,遵循素食主義,素食使得他們性情溫和,體格纖弱,連叫聲都是糯糯的吳儂軟語。可羊又似乎沒有女人幸運。女人可以變換衣著,可以長袖短襖,綢衫緞褲,皮草棉麻,可以佩金戴銀,珍珠鉆石,可以熠熠發(fā)光,引人注目,羊卻不能,羊只有一套裝束,白色的卷毛大衣、細窄的高跟鞋,配以頭頂豎立的長角,像防身武器,卻不能嚇住任何一個對他有所企圖的人。
羊大為美。漢字的美,自羊而來,羊便是美,美便是羊。羊的美與女人的美是一致的,在于善良,還在于溫順。某些時候,溫順能夠緩和矛盾,制造和諧,感染大眾。溫順屬于善的范疇。羊善,甚至是無原則的善,善得使人心痛,因為他們在命運面前幾乎不做任何反抗。
但是,在一片草原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只狐貍追逐一群羊,羊們?nèi)鐾扰荛_。一只跑掉的母羊看到狐貍盯上自己的孩子,掉轉(zhuǎn)頭來試著去頂撞狐貍。她低著頭不顧一切地沖向狐貍,發(fā)瘋似的橫沖直撞。狐貍不怕羊,但怕不要命的羊。幾次沖擊后狐貍敗下陣來,站在草原的風中,思前想后不得結(jié)論,最后,拖著尾巴離開了羊群。母羊被激起的仇恨遲遲不肯散去,斜視著敗走麥城的狐貍。羊做了頂天立地的事,卻無法頂天立地,她立不住,嫵媚地蹬著高跟鞋,側(cè)身在風里,草原是她的T型臺,她是走秀人間的蕓蕓過客。
母羊的愛人是公羊,公羊有著與母羊相似的裝束,同時配以尖銳的羊角。這種矛盾的相貌必定是受了造物的戲弄,造物讓一只羊成為雄性,予以銳利武器,又為他配以尖足小腳,這類變態(tài)的造就,嚴重損傷了公羊的自尊,使他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的處境。見到狐貍后他立起尖腳拼命地躲避,躲避是公羊保護尊嚴的一種方式。
母羊有母性,既本能又偉大,在孩子受到危險時,有以命抵換的精神。相比之下公羊似乎不太有血性,看著自己的孩子被追咬,靜觀決戰(zhàn)中的母羊,像看一場事不關己的雜耍。然后掉轉(zhuǎn)頭,沒事人似的走了。
這只公羊運氣并不好,沒走出多遠,自己也面臨了威脅。一只比狐貍更強勢的虎看中了他?;⒄驹诟吒叩纳綄希缇涂吹搅藙偛诺囊荒??;⒁彩怯芯次犯械?,他不怕一只羊,但他懂得敬重一位母親,鄙視一個父親。看到?jīng)]有責任感的公羊離開與狐貍格斗的現(xiàn)場后,虎尾隨他走向草地深處。虎不急不躁,勝券在握。感覺到被跟蹤,公羊的腿軟了,他心里明白,他連狐貍的對手都做不了,拿什么來抵御猛虎呢?不用過招,他只想撒腿跑,奔跑是他唯一的出路。但是,他的腿好像灌了重鉛,還未起步,就被虎撲倒了。他蹬蹬四條腿,沒有絲毫抵抗的動作,便斷了氣。
從車窗望去,散亂的羊群漸行漸遠,與其說是一個個移動的白點消失在白色雪原中,不如說是融化在雪野里。雪原空曠,無人無物。無,在這里表現(xiàn)為寂靜,準噶爾式的寂靜,比起它的白要生動得多,也使人在幾近絕望的迷失中突然眼前一亮。雪地里,深陷的腳步發(fā)出吱吱聲,寂靜就是從雪的吱吱聲中發(fā)出的。那個時候我開始意識到,靜原本也是可以用聲音表現(xiàn)的,真正的靜不是無聲,而是空曠中呈現(xiàn)出的緩慢的腳步、輕柔的手勢、均勻的呼吸,是空氣中隨意游走的風,是心靈慢慢地散步。靜是需要聆聽的,聽不到的聲音不叫靜,聽不到而使勁聽,不但不是靜,反而是騷動,是好奇和不安分。
我想,當這個世界從紛爭混亂中停住腳步,當萬事東流,一切回到起點時,回憶被悄然喚醒,喚醒的舊事中必定有一種柔軟感染著人們的心智。羊安靜地跪伏在雪地上,用他善念的雙眼打量著從前。面對一只羊,人會恍然夢醒,羊性格中的失敗在歷經(jīng)了眾多紛爭后,卻贏得了命運里的勝利。這人間的事孰是孰非,這世上的人何德何能,審視一只羊的性格和命運,也是我們對自身價值的一次重新思考和整理。
羊不能說殺,要說宰。豬才說殺。屠夫常會殺豬不死,刀在脖子上來回抹,不利索。豬又不老實,死不了嗷嗷叫,滿院子亂跑,淋下一地血。不像羊,羊被宰了,沒死,但羊不叫,默默地躺在地上,眨眼,靜聽,等待最后時刻的降臨。羊死得安詳,仿佛生來就是為趕赴祭壇的,這一刻合情合理,理所當然成了羊的歸宿。
羊死了,但不瞑目,睜著眼睛,溫柔地看著你。
屠宰是在葡萄園進行的。
那是一個仲夏日。一群朋友相約在葡萄園消夏,有人在園子里散步,有人在葡萄架下納涼,有人在蒙古包里玩牌算命。孩子們走到園子深處的野草中,站在吃草的黃牛旁談話。年幼的女孩問年長的女孩,吃草的牛是女牛還是男牛?路過的大人替年長的女孩回答,跟你們的媽媽一樣。孩子的媽媽們正坐在蒙古包的地毯上說家常。
沒人相信葡萄園里也會有陰謀,光天化日之下的陰謀。一些人來到一塊草坪,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一群羊中,最活蹦亂跳的那只被選中了。上帝選人去死,愛選那些年老的、上了歲數(shù)的、生命力正在衰退的。人選羊不這樣,人要選健康的、活潑的、充滿朝氣的。上帝選人不為自己,選中了交給地獄就完事了。人選羊卻是嘴饞,老的不能選,肉質(zhì)粗糙,嚼若干柴;病的不能選,病從口入,會引發(fā)疾病。有人更過分,大喊,挑沒有結(jié)過婚的。沒結(jié)過婚的羊叫羊娃子,羊娃子就是羊羔,人要吃弱小的、稚嫩的、正在旺盛生長的。人的規(guī)則與上帝的規(guī)則存在天壤之別。
那只選中的羊被拉著一只角往屠場去。羊好像預感到了不祥,四條腿撐在地上不肯前行。羊角被猛烈地拉扯,羊拼命地低頭,下頜快要抵到胸前,拉羊人費盡了力氣,嘴里咒罵著,罵羊不聽話,死到臨頭還這么倔強。另一只羊尾隨而來,看不出是悲傷還是憤怒,仿佛在為同伴送行。宰羊人說,他們一起來的有四只,兩只已經(jīng)先行一步走了。我推測那一起來的該是一母四胞,那樣才對生死有感應,才會前來送行。送行的羊已經(jīng)有了兩次別離的經(jīng)驗,這經(jīng)驗于他是刻骨的。他或許內(nèi)心動蕩不已,但卻不溢于言表,平靜地跟在第三只即將赴死的羊后面,為他送上順應天命的安慰。
送行的羊轉(zhuǎn)頭凝望一群人,又回首望向其他羊,依舊沒什么悲哀,沒什么憤懣,像死灘中的水。人不知道羊的想法,更不明白自己的做法會使羊生出什么樣的想法。人的想法混亂不定。這使人忽然發(fā)現(xiàn),正在絕望的不是羊,而是人自己。
屠場地上的青草早已被踐踏,紛亂地伏貼在地面,草被血液粘連在一起,變黑、變硬、變得紛亂骯臟,有淡淡的殺氣泛起。血跡是早先而去的羊的同伴們留下的,宰羊人說后面那一群的結(jié)果也將是這樣。
羊終于被拉到了屠場。人輕輕一推,羊就倒了。羊聞到了血腥味,立刻意識到了什么似的“咩咩”叫了幾聲,像是問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或是將要發(fā)生什么。人不語,埋頭準備自己的事情。羊知道了,沉默了,認了,沒有站起來,而是繼續(xù)躺在地上,眨著漂亮的雙眼皮看著人去準備刀子、繩子、接血的臉盆。
羊看上去比人淡定,做好了充分準備,剩下的就是等待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人,眼神溫和極了,臉上看不出生的快樂和死的恐懼。宰羊人拿了一把刀來,又去取第二把,拿了臉盆來,又忘了繩子。宰羊人有點緊張,有點慌亂,在羊面前不夠從容。
宰羊人來齊了,一共三個。三個人把羊的三條腿綁起來,留出一條。據(jù)說,羊在把自己獻給上帝的時候,魔鬼會來搗亂,人就只綁羊的三條腿,留下一條腿來踢魔鬼。羊善良而不分是非,被人宰,還要替人去踢魔鬼。
刀放到脖子上,羊歪著頭,不叫,只是有節(jié)律地、不停地替人踢著魔鬼,直到踢不動為止。宰羊人不夠自信,致命的一刀遲遲無法捅進去,抑或,在眾人面前他有所顧慮,上帝的眼睛正越過云層看著人間血泊,而圍觀者中或許正潛伏著一個密探,等待著匕首刺出的那一刻。宰羊人的心亂了。他已經(jīng)宰了半輩子的羊,不像是個新手。推倒羊的動作、摁住羊的姿勢、捆綁羊腿的方法都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們,他是一個有經(jīng)驗有能力有業(yè)績的屠夫,是一個職業(yè)殺手。但是,此刻,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好像過不去內(nèi)心的關口了。
宰羊人住了手,長出一口濁氣,沮喪地扔掉手中的刀,轉(zhuǎn)身回了氈房。圍觀的人感到了疲倦,他們對那一刻向往已久,他們的身體里早已注滿血氣,需要一個發(fā)泄的渠道,他們渴望感受血腥事件,在利器刺向脖頸,熱血汩汩流出,腥氣騰空升起,以及疼痛抽搐的過程中獲得釋放。此刻,他們失望地看著宰羊人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鼓漲的激情頓時泄了氣。他們精神上沒了刺激,身體里沒了力氣,感到了匱乏。
圍觀的人拋下絞殺場的羊,走了。羊獨自躺在草地上,無人問津。我過去,蹲在羊的身邊,從地上拔起一撮草,送到羊嘴邊,我想對即將死去的羊表示一份慈悲。羊領情了,深情地嗅嗅青草,又深沉地呼吸了幾下,然后將眼光伸向遠方,看看裝腔作勢的人們,最后抽縮回來看看眼前虛情假意的我,輕輕閉上了雙眼。
差不多二十分鐘后,宰羊人從氈房出來,重新洗干凈手,從地上撿起刀。刀子忽地進了羊脖,鮮血順著脖頸噴涌出來,一股股流向草地,流進臉盆。羊大口地喘氣,依舊不見痛苦的表情,他的平靜使我心生懼怕。羊,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生靈,平靜到能面對死亡?他的本能在哪里,上帝為他施過什么樣的魔法,連本能都不動聲色?
羊大口地喘著粗氣,漸漸地,他的雙眼失去了靈光,越來越渙散,越來越捉不住事物。
終于,羊的整個身體癱軟下去。宰羊人說,死了。大家對視一下,無語,轉(zhuǎn)身回房了。
剝皮,開膛,分解。
火架起來了,鍋里沸水翻騰。兩個小時后,人群集中到餐桌前:真鮮,真嫩。天黑的時候,羊的尸體全部轉(zhuǎn)移到了人的身體里。
如果羊有墓志銘,應該這樣寫:
羊,男性,毛色黃褐,略卷,大尾,性情溫良,與世無爭,2004年6月25日逝于葡萄園,終年不足一歲。
越野車奔馳在廣闊雪原,前方是被大雪覆蓋的土丘高臺,周圍生長著梭梭柴、駱駝刺。汽車發(fā)出機械的噪音,雖不大,卻攪亂了安靜的雪原。遠處,出現(xiàn)了一只奔跑的動物。車上有人喊:野驢。大家伸出頭,追看消失在雪野土丘后的野驢。不一會兒,又一只動物奔跑而過,有人解釋:不是野驢,是羚羊。當?shù)谌粍游飶难矍翱焖匍W過時,全車人都看清了,不是野驢,也不是羚羊,是黃羊。
顯然,黃羊被打擾了。他們快速逃竄,看上去急切,不知所措。黃羊有著優(yōu)雅的身材,即使是驚慌失措,奔跑起來時也從容美麗。他們向前沖,胸膛直挺,耳朵豎立,四條腿有規(guī)律地前后換動。
唯獨一只小黃羊,沒有跟隨父輩們離去。準確地說,他是跟著他們轉(zhuǎn)身了,跑了幾步之后,又停了下來,掉過頭,看車,以及車上的人。這輛車應該是他見過的第一輛車,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他納悶,不解,緊盯著白色機器。在一扇扇透明的玻璃窗上,他看到了人的臉龐。他的腦袋在高速運轉(zhuǎn),想知道這是什么?為什么?怎么了?他與人對視,抱以好奇,又流露出十分的信賴。無知無畏的小黃羊站在雪野里,顯出了世界的純潔和無瑕。
車緩緩經(jīng)過小黃羊,又緩緩地離去。小黃羊不知道,他能夠站立在雪野中,便是以極大的勇氣告訴我們,人類依然可以被信任,這對我們來說是莫大的安慰。
這是一個不被信任的世界,人被懷疑,被質(zhì)問,被批判。
小黃羊憑什么要信任人類?因為幼小,不懂事理,尚未接受來自父輩的教誨,未曾見識過泣血的場面。他那么小,那么稚嫩,站在荒原上,卻像一座警示的豐碑,以單純和靜美喚醒了罪孽深重的人們。
在所有沙漠動物中,黃羊是很獨特的一種,他們有美麗的眼睛、漂亮的身段和飛煙樣的身影。在荒漠中,他們不似駱駝的拖拉、家羊的慵懶,以及爬行動物的城府,他們是荒漠中最積極的因素,在僵死的大漠中風行穿梭,帶動著生機和活力。我與黃羊的每一次遇見都匆忙,急速,我看不清他們的真容,留在眼前的僅僅是一個局部,一個倩影,一次華美的轉(zhuǎn)身。
我對黃羊的概括空洞乏力,沒有任何細節(jié)可以復述,這就是瞬間吧,瞬間造成的效果,沒有開始,沒有結(jié)束,只有嗖的一瞬間,一只黃羊的片段被快速剪切,未及定格,便沒了蹤影。對于一種以奔跑見長的動物,要想描述出來,至少該有三個內(nèi)容:步態(tài)、神情、肌肉的走向。但是,對于黃羊,這些內(nèi)容全被瞬間打包成一體,成了一閃而過。
冬天,塔里木夜色籠罩著青灰的大地,公路旁一只黃羊掀動草叢,微微凸起的臀部,蹬直的后腿,拉出了漂亮的肌肉。借著月光,黃羊為我的眼睛截留了下半身,我真切地看到了一只黃羊的一部分,雖是局部,卻有使人倒吸一口涼氣的驚艷。黃羊的臀部展現(xiàn)出純野生的質(zhì)感,光亮的皮毛、精瘦的肌肉和強健的骨骼如此完美地構(gòu)架出一只野生動物。他的后腿堅定地立在草叢旁,像釘子扎進水泥,沒有絲毫軟弱和猶豫。
對照人的遲緩和遲鈍,黃羊高超的掩身技巧一次又一次詮釋出時光的魔法,一念之間,轉(zhuǎn)眼之間,剎那之間,尚未開始已經(jīng)結(jié)束。佛語一剎那者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彈指一揮間,趨于平靜,而那一瞬間的定格,卻是長久地縈繞著我。在我腦海中,黃羊是一陣風,攜帶著秋天的色彩;是一段影像,快速切換層疊的繽紛;是一沓魔法師手中的紙牌,三下五除二,你就明白了什么叫出神入化。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