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運詞學(xué)思想初探

朱存紅

王鵬運（1849—1904），字幼霞，一字佑遐，中年自號半塘老人，后又號鶩翁、半塘僧鶩等，廣西臨桂（今桂林市）人。作為“清季四大詞人”之首和臨桂詞派的領(lǐng)袖，王鵬運實為清季詞壇提綱挈領(lǐng)的關(guān)鍵人物。像大多數(shù)詞人一樣，王鵬運沒有詞話專書，我們只能從況周頤對其詞話的轉(zhuǎn)述、有關(guān)論詞的詞作詞序以及隨處可見的零散評論等了解他的詞學(xué)思想。試對王氏詞學(xué)思想做一較為系統(tǒng)的初步總結(jié)。

王鵬運評論詞作和他的詞創(chuàng)作關(guān)系密切，他的詞作與其詞學(xué)思想應(yīng)該是可以相互印證的。

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卷一說道：

作詞有三要，日重、拙、大。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

又況氏《餐櫻詞自序》云：

余自壬申、癸酉間即學(xué)填詞，所作多性靈語，有今日萬不能道者，而尖艷之譏，在所不免。己丑薄游京師，與半塘共晨夕。半塘于詞夙尚體格，于余詞多所規(guī)誡，又以所刻宋元人詞，屬為耕讎，余自是得閱（窺）詞學(xué)門徑。所謂重拙大，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積心領(lǐng)神會之，而體格為之一變。半塘亟獎藉之，而其它無責(zé)焉。

由上可知，王鵬運曾經(jīng)將其論詞的“重、拙、大”理論傳授給況周頤。學(xué)界對“重、拙、大”的闡釋很多，可謂言人人殊。我們現(xiàn)在只能從況氏轉(zhuǎn)述來窺見王鵬運“重、拙、大”詞論的一面，卻無法詳細準確地知道該詞論的原始面貌。而只能是在全面占有材料的基礎(chǔ)上，來重新總結(jié)歸納其詞學(xué)思想。

論詞重視知人論世，反對淫詞和艷詞

王鵬運生活在國家民族災(zāi)難深重的晚清時期。在京城擔任監(jiān)察御史和給事中時，王鵬運嚴格履行職責(zé)，敢于向皇帝進言，甚至彈劾朝廷重臣。不過他的志向和意愿往往不能得到實現(xiàn)，故常常用含蓄隱晦的方式表達于詞作之中。他喜歡聯(lián)系詞人的品格來評價其詞作。他自己的詞作雖然曾含蓄地抒寫艷情，但他卻明確地對所謂淫詞和艷詞表示反對。

1.知人論世，重視詞人品格

王鵬運在評價詞人和詞作的時候，同樣會知人論世，重視詞人的人品。筆者曾在廣西區(qū)圖書館查看王鵬運使用收藏過的一套《詞學(xué)叢書》，其中收錄的元鳳林書院本《元草堂詩余》是王鵬運批閱的重點。我們發(fā)現(xiàn)，王鵬運在評閱《元草堂詩余》中的詞作時，往往知人論世，觸及人品。如其中收錄的劉辰翁《蘭陵王-丙子送春》一詞就是明顯的例子：

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fēng)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緒。漫憶海門飛絮。亂鴉過，斗轉(zhuǎn)城荒，不見來時試燈處。春去。最誰苦。但箭雁沉邊，梁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想玉樹凋土，淚盤如露。成陽送客屢回顧。斜日未能度。春去。尚來否。正江令恨別，庾信愁賦。蘇堤盡日風(fēng)和雨。嘆神游故國，花記前度。人生流落，顧孺子，共夜語。

該詞表面上寫春光將盡，大地一片蕭條冷落，其實飽含故國之思。王鵬運在評論該詞時說：“對此茫茫，百端交集，江山故國空文藻，云雨荒臺有夢思。真能道出庾郎愁恨也?！睂⒊轿痰拿褡鍤夤?jié)做出了高度評價。

2.對淫詞艷詞的明確反對

王鵬運詞作時涉艷情，不過此類詞作大都隱晦含蓄，只能從蛛絲馬跡中尋繹其本事；王氏對露骨的艷情詞則是明確反對的。況周頤《玉梅后詞序》云：

《玉梅后詞》者，甲龍仲如（甲辰仲春？）玉梅詞人后游蘇州作也。是歲四月，自常州之揚州，晤半塘于東關(guān)街儀董學(xué)堂。半塘謂余，是詞淫艷，不可刻也。夫艷何責(zé)焉？淫，古意也。三百篇貞淫，孔子奚取焉？雖然半塘之言甚愛我也，惟是甚不似吾半塘之言，寧吾半塘而顧出此？余回常州，半塘旋之鎮(zhèn)江而杭州、蘇州，略舉余詞似某名士老于蘇州者，某益大呵之，其言浸不可聞。未幾而半塘遽離兩廣會館之戚。言反常則亦為妖。半塘之言，非吾半塘之常也。而某名士無恙，至今則道其常。故也吾刻吾詞，亦道其常云爾。丁未小寒食自識于秦淮俟廬之珠花簃。

以上可見王鵬運認為《玉梅后詞》一集多為淫艷之作，不宜刊刻流傳。

注重真情實感，推崇深情流露

探尋王鵬運詞作可知，他對父母兄弟親情和朋友之情非常重視，每每可見其在詞作中真情流露。王鵬運在評論他人詞作時，也注重真情實感，推崇深情流露。

《蕙風(fēng)詞話》卷三“劉文靖詞樸厚”條后段引王鵬運評元代詞人劉因詞云：“王半塘云：‘《樵庵詞》樸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是性情語，無道學(xué)氣。”王鵬運認為劉因詞樸實深厚，是其真實感情的自然流露。又如《元草堂詩余》卷上收有南宋末年遺民詞人滕賓《鵲橋仙》詞：

斜陽一抹，青山數(shù)點。萬里澄江如練。蕭風(fēng)吹落櫓聲遙，又喚起、寒云片片。

殘鴉古渡，瘦驢村店。漸覺樓頭人遠。桃花流水小橋東，是那個、柴門半掩。

這首詞題材內(nèi)容常見，只是描寫漂泊之感，故鄉(xiāng)之思。王鵬運眉批評此詞說：“情景逼真，好處在自然流露，不加描畫?！庇纱丝梢钥闯觯貔i運對詞人在此詞作中羈旅思鄉(xiāng)之情的自然流露是很欣賞的。

王鵬運在評論詞作上注重真情實感，更欣賞詞中一往情深的表達和流露。王氏《南宋四名臣詞》跋有云：

嗟乎！茲四公者，夫豈非所謂魁壘閎廓、儒者其人耶？其身系乎長消安危，其人又系乎用與不用、用之而不終用之也。于是則悲天運、憫人窮，當變風(fēng)之時，自托乎小雅之才，而詞作焉。其思若怨悱而情彌哀，吁號幽明，剖通精誠，又不欲以為名也。于是則摧剛藏棱，蔽遏掩抑，所為整頓締造之意，而送之以馨香芬芳之言與激昂怨慕不能自殊之音聲，蓋至今使人讀焉而悲，繹焉而慨伉，真洞然大人也。故其詞深微雄渾而情獨多?！?/p>

南宋四名臣均在南宋初年因堅持主戰(zhàn)抗金而備受打擊，常用詞作來抒發(fā)身世之感、家國之悲。王鵬運匯刻南宋四名臣詞作并做出高度評價，就是因為四人詞中對國家形勢的深切關(guān)懷。

對比興寄托的重視

王鵬運在進行詞創(chuàng)作和評論他人詞作時也強調(diào)比興寄托。先來看他作詞時的情況。如他的《齊天樂》（青銅霜訊先秋至）詞說：“說鬼忘疲，似人亦喜，好是冥情物表。”根據(jù)宋代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子瞻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fù)為畛畦，有不能談?wù)邉t強之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wù)邿o不絕倒，皆盡歡而后去?！蓖跏洗嗽~表面上說他進行詞創(chuàng)作就好像蘇東坡談?wù)摴砩瘢瑢嶋H上說的是世上的陰暗之事。endprint

王鵬運評論詞作時也很注重并興寄托。例如他認為馮延巳的《鵲踏枝》組詞十四首“郁伊惝倪，義兼比興”，故從小就喜歡朗誦該組詞。王鵬運刊刻辛棄疾的《稼軒詞》時，在后面題寫了三首絕句，第二首說：

層樓風(fēng)雨黯傷春，煙柳斜陽獨愴神。多少江湖憂樂意，漫呼青兕作詞人。

細味詩意，可見王鵬運認為辛稼軒《摸魚兒》（更能消）一詞表面上是傷春感舊，其實使用了比興寄托的手法。我們不能簡單地只把辛棄疾看作一位詞人，他“三仕三已”，一生坎坷，《摸魚兒》其實寄托了他追求功業(yè)、以身許國卻沒有用武之地的悲哀和憤恨?！对萏迷娪唷肪砩嫌心纤芜z民彭元遜的《解佩環(huán)·尋梅不見》詞。其詞云：

江空不渡，恨蘼蕪杜若，零落無數(shù)。還道荒寒，婉娩流年，望望美人遲暮。風(fēng)煙雨雪陰晴晚，更何須，春風(fēng)千樹。盡孤城、落木蕭蕭，日夜江聲流去。日晏山深聞笛，恐他年流落，與子同賦。事闊心違，交淡媒勞，蔓草沾衣多露。汀洲窈窕馀醒寐，遺佩浮沉澧浦。有白鷗淡月，微波寄語，逍遙容與。

該詞中“蘼蕪”、“杜若”、“美人遲暮”、“汀洲”、“遺佩”、“澧浦”、“微波”、“逍遙容與”等語句，顯然來自于《離騷》中的《湘君》、《湘夫人》等詩，可見該詞使用了《離騷》“香草美人”的手法來表示寄托。王鵬運在評論該詞時說：“低徊俯仰，寄托遙深，古之傷心人同此懷抱?！睘槭裁赐跏险J為該詞“寄托遙深”呢？應(yīng)該是他看出了詞中隱含的對國家對君王的擔憂和眷戀，用“尋梅不見”來寄托詞人對已滅亡的南宋王朝的懷念之情。語言含蓄蘊藉而歸于自然

王鵬運作詞時非常注意錘煉語言，努力追求自然含蓄的語言風(fēng)格。王氏談到評論詞作語言的標準時曾說過：“恰到好處，恰夠消息。毋不及，毋太過?！睂τ谶@點，著名詞論家劉永濟曾作過解讀：

必也意足以舉其辭，辭足以達其意。辭意之間，有相得之美，無兩傷之失。此半塘老人恰到好處、恰夠消息之論也。往歲為《學(xué)衡》雜志撰《文鑒》篇，舉孔子足志、足言之義，以謂作家當深思明辨者，在足之一字。半塘老人兩言，即足字詮釋也。

根據(jù)劉氏的理解，王鵬運認為詞人在作詞時應(yīng)該使用恰如其分的語言來表情達意，做到明白而不直露。王鵬運不僅要求使用恰如其分的語言來表達情感，而且還進一步提出了“煙水迷離之致”、“自然從追琢中出”等兩條作詞的準則和評論詞作的標準。

1.煙水迷離之致

王鵬運評論詞作時曾說過：“愈含蓄，愈雋永?！彼^“煙水迷離之致”應(yīng)該和含蓄有關(guān)?！掇ワL(fēng)詞話》卷一“詞無庸勾勒”條曾轉(zhuǎn)述王鵬運的“煙水迷離之致”論：

吾詞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詞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余詞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輒曰：“無庸?！庇嘣唬骸澳稳瞬恢?。”半塘曰：“儻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將奈何。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謂煙水迷離之致，為無上乘耶。”

況周頤“詞無庸勾勒”條前段說他自己早年作詞的時候，害怕使用的典故別人不了解，特意把典故的出處注明；可是王鵬運認為沒有這個必要，注出典故甚至可能會造成負面影響，“可解不可解”且具有“煙水迷離之致”的詞作才是最上乘的詞作。

王鵬運提出的“可解不可解”，應(yīng)該是指讀者在閱讀詞作時，即使對其中使用的典故不知道出處，從字面上也可以大體了解作者所傳達的情意；在讀者明確詞中典故的出處后，還能夠進一步解讀出更加豐富深刻的意義，正如煙霧繚繞的山水風(fēng)景在狂風(fēng)吹過之后，呈現(xiàn)出了一幅非常清晰的畫面。在詞中使用各類典故，可以造成蘊藉含蓄的詞境，所以王鵬運提出的“煙水迷離之致”，和詞作的蘊藉含蓄意思近似。

2.自然從追琢中出

上文提到，況周頤《餐櫻詞自序》曾記錄王鵬運傳授給他“自然從追琢中出”的評詞標準。實際上此標準并不是由王鵬運首次提出。清代詞論家彭孫通在其《金粟詞話》“詞以自然為宗”條中說：

詞以自然為宗，但自然不從追琢中來，便率易無味。如所云絢爛之極，乃造平澹耳。若使語意澹遠者，稍加刻畫，鏤金錯繡者，漸近天然，則骎骎乎絕唱矣。

上述觀點大體與王鵬運“自然從追琢中出”的說法相同，我們推測王鵬運應(yīng)該是受到了彭氏的啟發(fā)。

筆者認為，“自然從追琢中出”就是要求作詞時在語言上要多多推敲斟酌，最終復(fù)歸自然。王鵬運在作詞和論詞時遵循了此說?！对萏迷娪唷肪砩纤浥碓d《徵招》詞云：

人間無欠秋風(fēng)處，偏到霜痕月杪。風(fēng)雨船篷，日夜風(fēng)波未了。忽潮生海立，又天闊、江清欲曉。孤迥幽深，激揚悲壯，浮沉浩渺。行路古來難，貂裘敝、匹馬關(guān)山人老。錦字未成，寒到君邊書到否。倚門回首，兒女燈前嬉笑。早斟酌、萬里封侯，鏡遲霜照。

王鵬運在眉批中評論該詞說：“前段歇拍經(jīng)幾斟酌，亦自在流行，若有意為之，便成堆垛矣?！笨梢娡貔i運看出彭氏詞上片結(jié)尾處孤迥三句連用幾個描述性詞語但并不顯得堆垛，是因為詞人經(jīng)過了一番推敲錘煉，達到了自然流暢的境界。

王鵬運的詞律觀、詞體觀和詞學(xué)宗尚均可見出一位詞學(xué)家的風(fēng)度氣派，在此不贅述。總之，王鵬運的詞學(xué)思想立論深刻而又范圍廣泛，實能出入浙西、常州二派，并上追兩宋，自成一家。關(guān)于況周頤的詞學(xué)思想主要淵源于王鵬運，我們將另文詳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