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蓉
與子同袍
◆ 張 蓉
張莫染吭哧吭哧搬著一樹綠蘿進來的時候,我正對著窗外的雨幕發(fā)呆,想象著任免通知下發(fā)之后第一次與他單獨會面時的情景。
這是6月一個普通的上午,我來刑偵支隊上任的第二天。在前一天,我已經(jīng)收到數(shù)個禮物:一樁命案,分派任務時那幫偵查員們嘴巴里不說、面孔上寫著的抵觸,以及食堂吃飯時的被孤立和冷落。
若不是眼下的芥蒂,張莫染倒是我愿意喜歡的那種類型的男子,魁岸,厚鈍,恰當?shù)穆渫馗小c他本不相熟,僅是局里開大會時的點頭之交。會場禁止吸煙,派出所、交警、刑隊這些散在外面的單位平時見面不容易,于是會議未開始時,會場外的門廳里,相互散煙,合伙抽煙,好像要把接下來一兩個小時的煙預先抽掉。開會照例要穿制服,一群穿著制服、抽著煙的人當中,第一個跳入你眼睛的,總會是張莫染,那個人盡皆知的刑偵隊長。早年的一次抓捕行動落下的腿傷使他行走間有不易覺察的點閃,若在別人,可能會有礙觀瞻,但在他,卻使他魁岸的身軀平添了滄桑,亦襯出那身藏藍色制服骨子里應該有的剛毅。他還有一個特征是瞇瞇眼,笑起來殺傷力很強。我只不過是機關(guān)一個舞文弄墨的科長,若非他隊里出事,和他,我大約不會有這個交集。
見是他,我忙奔上前,欲搭手接住那盆綠蘿。不等我碰到,他已經(jīng)將綠蘿放在靠墻的地方,然后喘著氣瞇著眼笑著看著我說,卑職以為,我們親愛的梅隊站在窗前,優(yōu)雅得跟馬一樣。
一句話,讓人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惱。首先他自稱卑職,讓我有點不舒服。不過,我后來會知道,他在想調(diào)節(jié)氣氛時,一般會自稱卑職。一本正經(jīng)時,這個詞絕對不會被使用。還有,如果沒有昨天的經(jīng)歷,馬這個比喻我會生氣,至少會摸不著頭腦。最初是我去文印室,一個偵查員要同事給他印資料,對方大約有些慢,于是他說,你這人,磨蹭得馬一樣。我聽了一耳朵,對這個說法很是不解:算個比喻句吧,但顯然馬是作為喻體來比喻磨蹭的,可是,馬磨蹭嗎?接著,很快又在食堂聽到這個詞,不過這次是作為饞的喻體,我端著盤子走過時,一個偵查員對另一個說,你這鳥人,怎么嘴巴刁得跟馬一樣?我又納悶,馬成天吃草,嘴巴刁嗎?僅僅一個下午,又聽到很多這樣的話,你快得跟馬一樣,你矯情得跟馬一樣,你丑得跟馬一樣,你帥得跟馬一樣……細想,似乎都能搭上。同為馬,個體之間也是差異蠻大的,有的快,有的慢,有的俊,有的丑……且慢,難道,刑隊時興以馬為喻體?他們相互用馬來比喻來描述他們之中任何一種行為或者狀態(tài)。但沒有人將它用在我身上??梢岳斫鉃檫€不熟悉,禮貌,也可能是疏遠。對此,我在第一天就產(chǎn)生了輕輕淺淺的嫉妒。但是,現(xiàn)在,在我來這個地方任職的次日,張莫染就將它輕易地送給我。還真沒打算拿我當外人。
此刻,站在這間本來是他的、現(xiàn)在是我的辦公室里,他這個時候的笑,很容易讓人誤解。他的笑容,看不出嫉恨、怨懟甚至不快。是城府太深、太善于偽裝,還是真的不介懷?按照我有點卑鄙色調(diào)的想法,他這個時候,應該是平整著臉的,或者至少是那種高深莫測、看不出表情的表情。
公安局的基層所隊,沿用部隊的做法,配的都是雙正職,隊長或者所長,教導員或者指導員。這兩個崗位上的人,常常被戲稱為夫妻,所長或者隊長為夫,教導員或者指導員為妻。這種夫妻是組織包辦的,不能挑,不能揀,碰到誰是誰。雖曰雙正職,但總是有先有后,比如張莫染,本來是先的那個,因一個月前有個嫌疑對象在帶出去辨認作案地點時戴銬脫逃,雖說沒過夜人就抓回來了,但畢竟逃出去過,他這個領(lǐng)導責任要負的,于是被記過,同時改任成后的那個,而我取代他,成為先的那個。更為尷尬的是,他是男人,我是女人。這個夫妻檔著實有點逆天……雖說坊間傳聞公安局拿女人當男人使,拿男人當牲口使,但一個女人到了刑隊這個男人堆里取代他們擁戴的那個男人作隊長,還是顯得無比荒謬。
硬裝斧頭柄,把我裝到刑隊隊長位置上,天曉得干部部門怎么想的?是EXCEL表格看錯行了,還是成心要我梅某人好看?那天政委和分管副局長送我到刑隊并宣布任職決定時,很多偵查員陰陽怪氣的樣子我不是看不懂。還有,昨天中飯,明明我近旁有好幾個位置,可那些人寧可端著盤子到處找地方,也將這幾個位置自動忽略。任職時間到了我自會離開的,一天也不會多留,你們張隊長會官復原職的,放心。假設(shè)這話能說,我愿意說出來。我其實知道干部部門的想法,我不過是來刑隊鍍鍍金的。按照公安機關(guān)的任職規(guī)定,沒有在下一個層級兩個不同崗位上任過職,是不能提任的。當時所有崗位都滿的,張莫染隊里出的事給了我這個機會。前面那些抱怨,或曰借口,只不過是別人祝賀我時,矯情矯情而已。
哦,馬優(yōu)雅嗎?我明知故問反問他。
有的優(yōu)雅,卑職是說,你就像那些優(yōu)雅的馬一樣優(yōu)雅。張莫染眨眨眼,狡猾的樣子說。不過……他摸出一支煙,問我,可以嗎?得到我的允許后,他邊點煙邊說,不過,接下來,怕是沒有時間像馬一樣優(yōu)雅了,得馬一樣屁顛屁顛忙了。
說到工作,張莫染臉上的笑容斂去,眉頭也皺了起來,他說,說正事,親愛的梅隊,我覺得昨天那個命案,偵查方向可能得做些調(diào)整。
刑隊到底不比機關(guān)。剛進機關(guān)時,領(lǐng)導就告訴我,機關(guān)的關(guān)鍵詞之一是嚴謹,包括做事、說話、與領(lǐng)導和同事相處??尚剃?,在我還迷茫得像馬一樣時,這位張莫染同志卻自作主張將我稱作親愛的梅隊。
可是,親愛的張教導,教導員抓隊伍,大隊長抓業(yè)務,老兄,難道你……夢里不知身是客?我心里這樣想。再說,定性為盜竊轉(zhuǎn)化為搶劫,被害人之死,不過是搶劫的副產(chǎn)品,這個在案情分析會上大家都一致的。還有,如何稱呼他,一開始令我猶豫了很長時間?,F(xiàn)在他親愛的連同職務一起稱呼,如同拋出了一個規(guī)則,你想不遵守也不行。再說,稱呼他教導員,也是一個變相提醒:誰是大隊長,誰是教導員,誰抓業(yè)務,誰管隊伍。換句話說,誰是Number 1,誰是Number 2。
于是我說,哦,是嗎?怎么調(diào)整,講講我聽,親愛的張教導。不過,我嘴巴里出來的親愛的張教導6個字,怎么聽都比他叫我親愛的梅隊來得虛偽和矯飾。看來,有些事只能慢慢來了。
首先,死者是在沒有抵抗的情況下被殺死的,也就是說,他并沒有和對象有正面遭遇。如果對象是為了財,你覺得他有必要殺這個人嗎?透過縷縷煙霧,他瞇著眼看著我說。
這些人,本來就不是正常的人,我們能用正常人的邏輯去推他想他嗎?我反問——既然他用反問句,那我也將反問還給他。我繼續(xù)說,再者,對象穿襪子戴手套作案,這個手法和前面幾個夜竊案子的手法相似,不是正在串并嗎?
是,但目前還只是相似,可惜沒有過硬的條件。還有,如果一個人只是為了財,只是想偷東西,他會帶那么長的刀嗎?法醫(yī)說,從傷口的形狀和深淺看,刀最少有30厘米。他把煙咬在唇間,騰出雙手比劃刀的長短。30厘米長,熱天衣服單薄,直戳戳地,裝哪里呢?
也許他身邊正好有這么長一把刀呢?我側(cè)著腦袋反問他,對面文件柜的玻璃上映出我的頭像,像一只好斗的小鳥。新官上任三板斧,即使無心戀戰(zhàn),這第一板斧也得砍出個樣子。其實我是盜竊轉(zhuǎn)化為搶劫觀點的主要持有者,我提出這個觀點后,案情分析會上多數(shù)人是贊同的——很多日子之后,我將會想到,當時多數(shù)人對此觀點的附和,與其說是贊同,毋寧說是懶得反駁,甚至有看我梅某人笑話的意思。張莫染當然看得很清楚,只是當著眾人給我面子而已。而他在次日一早就來找我,是為了跟我私下溝通,不致于使案子的偵查方向發(fā)生偏離。
從犯罪心理上講,便利性需要讓位于安全性,除非是激情犯罪。他抬起雙眼直直地看著我,然后繼續(xù)沿著自己的思路講:也就是說,如果是預謀犯罪,對象首先需要考量的是安全性,其次才是便利性。這間屋子一直住著被害人和他老婆,偏偏事發(fā)這天老婆去女兒家住了。前面已經(jīng)查過,被害人老婆極少在外過夜,案發(fā)那天她不在家,除了被害人、女兒女婿之外,沒人知道。所以,應該是事先踩過點,有人一直盯著的。否則,你進去作案,房間里兩個人,萬一驚動了,跑都不好跑。還有,被害人家里有翻動,但只拿掉立櫥第二個抽屜里的900多塊錢,被害人老婆的金銀首飾在最下面一層,很容易可以翻到,他反而沒拿,也就是說,被害人家里重要財物都沒有損失。所以,親愛的梅隊,你看我們是不是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對象的目標是人,而不是財?說罷,他再次直直地看著我。
我不能不承認,他這筍剝得有一些道理,但案子沒破時,什么可能性都有,我怎么能輕易地低頭呢?如果低頭,我做一隊之長的權(quán)威性從何而來?于是我說,那也可能是他進門后擔心驚醒死者弄出更大的聲響,索性干掉他,殺人后才想起來這里的主要目的是錢,拿錢時又慌了,認為逃命要緊,所以拿了那點錢就跑了……這些話其實是案情分析會上的老調(diào),我不過復述一遍而已。但現(xiàn)在講出來,自己聽聽都有點強詞奪理的意味。
總之,感覺不對。張莫染不再反駁我,這最后一句像是自言自語。感覺。他用了一個據(jù)說是偵查員最常用的詞。茫茫人海,他們有本事感覺某個人有問題,馬路弄堂交錯縱橫,他們有本事感覺對象是朝某個方向跑,沒有理由,只是感覺,第六感。所以,在他說出這個詞之后,我不便再接這個茬。這個地方是我的軟肋,破案的能耐我最少差他三四條橫馬路,但按照職務序列,他得聽我的。于是我變被動為主動,問他,既然你說對象的目標是殺人,那他殺一個60歲的老頭子做什么?情殺,仇殺,還是財殺?據(jù)我所知,目前調(diào)查下來,老頭子一輩子老實謹慎,沒得罪過什么人,也沒什么亂七八糟的社會關(guān)系。
沒錯,正是這個問題,目前我還沒有想清楚。張莫染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煙,然后將煙蒂捏滅。
對張莫染,我無疑是懷有妒意的,盡管對于刑隊,我不是歸人,只是過客。我盡量不讓這種情緒泄露出來,但傻子都能看出來那些偵查員看我和看他時不同的目光,他破過的那些年年能在803精品案評比中榜上有名的案子,加上局長、分管副局長在業(yè)務上對他的倚重,還有,那些偵查員馬一樣長、馬一樣短地和他沒大沒小……正好,我也無心戀戰(zhàn),不出意外的話,時間一到,我拍拍屁股走人,他的處分期也差不多到了,刑偵隊長依舊姓張。
在我來到這個分局時,張莫染已經(jīng)很有名了,據(jù)說每一次大案,局長聽完各路人馬的匯報后,總會問,張莫染,你怎么看。張莫染,你說說。張莫染,你的意見呢。據(jù)說最傳奇的,是一次草地上一具渾身是血的男尸,疑似兇案。張莫染到現(xiàn)場后反復看反復看,然后皺著眉頭問邊上的民警,怎么發(fā)現(xiàn)的尸體?發(fā)現(xiàn)尸體之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民警指著不遠處一家公司說,那家公司門衛(wèi)報的案,門衛(wèi)說1點他出門時草地上啥啥都沒有,到1點10分就見躺了個人。檢查過了,尸體身上啥啥證件都沒有,沒法判斷身份,看樣子這里應該是拋尸現(xiàn)場。這朋友攤攤手看著他們的隊長。張莫染繞著尸體轉(zhuǎn)了幾圈,看看鞋底,又再擴大半徑再轉(zhuǎn)了幾圈,然后鄭重宣布,這人是走過來死掉的?,F(xiàn)場所有人都馬一樣仰著頭詫異地看著他。不過,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大家很快發(fā)現(xiàn)有死者腳上鞋子走過的痕跡。就算是吧,可是大白天光天化日的,他渾身是血怎么解釋?他掃了眼眾人,說,去問問,附近是不是有個交通事故?攤手朋友聯(lián)絡指揮中心后,果然有的,在12點45分,有兩輛摩托車相撞,但出警民警到現(xiàn)場后,啥啥都沒有,打報警人的電話,打不通,只當是有人惡作劇。交通事故報警地點離這里有多遠?張莫染問。民警說有1000米左右,在前面那條大馬路的對面車道上。那好,張莫染下令,大家散出去,以這里為圓心,半徑1000米,找一輛碰壞的摩托車。大家雖不明就里,但還是照他說的去做了。果然,在離尸體五六百米一塊綠地的斜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輛撞壞的摩托車。張莫染說摩托車肯定是死者的,馬上根據(jù)牌照找人。這簡單,系統(tǒng)一查人就清楚了,打電話到這人家里,家屬說是騎摩托車外出了。家屬前來辨認,正是這位老兄。但大家心里的疑惑依舊未解:那既然是交通事故,死者怎么來的這個地方?交通事故的另外一方又在哪里?張莫染不多言,讓大家分頭去附近的醫(yī)院找,看1點鐘后有沒有人因為交通事故住院的。這好辦,不一會兒,信息回來了,附近醫(yī)院有一個腳撞傷的。問下來,這人說,的確剛剛他騎摩托車被另一個騎摩托車的撞了,跟他吵,那人發(fā)動車就朝反方向逃了,車子開得很快。他穿什么衣服什么發(fā)型什么年齡,跟死者一模一樣。張莫染帶著大家沿這人說的肇事摩托車逃跑方向找撞擊的痕跡,結(jié)果在一個電線桿上找到了。而這電線桿到摩托車倒地的地方之間的路上,他們還找到了摩托車因為慣性形成的痕跡。這時,張莫染用手點那個攤手朋友,請他給大家還原事發(fā)經(jīng)過。攤手朋友臉紅了,他看了看張莫染,看了看正在幸災樂禍地圍著他的數(shù)位同事,然后無辜的樣子說:這確實是拋尸現(xiàn)場……不過,他狡黠地環(huán)視了一圈被他這話弄得目瞪口呆的同事,然后得意地看著張莫染說,我是說他自己拋自己的,摩托車撞到電線桿后,他掙扎著朝有人的方向跑,想去求救,結(jié)果傷太重,自己把自己拋在這個地方了……
盡管有諸如此類的傳說墊底,但要出風頭他出吧,我還是穩(wěn)妥一點。這是我走馬上任后的第一個大案,案子要趁熱乎時破,時間越久難度越高,即使我不過菜鳥一只,也得在大領(lǐng)導面前有所交代不是嗎?少壯要努力,老大才滿意。我可不能因為他一個奇思妙想就把最佳破案時機給延誤了,現(xiàn)在我是隊長,肩膀是我擔。但他的面子不能不顧及,也許大概可能Maybe呢?案子不破,什么可能性都存在。案子破掉是硬道理。于是我說,親愛的張教導,案子影響惡劣,上面盯得緊,我建議主體偵查方向還是放在盜竊搶劫類的前科對象上,順帶排摸被害人有矛盾點的社會關(guān)系,你看怎么樣?
張莫染笑笑,瞇瞇小的眼睛。他說,卑職遵命,親愛的梅隊。那沒什么事的話,現(xiàn)場去看看?他最后這話沒有主語,我聽不出是他自己要去現(xiàn)場看,還是邀請我去。但這話對我倒是個提醒,一直坐機關(guān),習慣看材料聽情況,說得再嚴重些,紙上談兵,去現(xiàn)場是有這個必要,于是我拿起了包。
兩個人一輛車,他開車,我坐副駕駛。為避免沉默或者不得不沒話找話的尷尬,我打開了收音機,101.7,正在播鄧麗君的歌:
如果沒有遇見你
我將會是在哪里
日子過得怎么樣
人生是否要珍惜
……
梅隊,你的文章,有文有章,我佩服的。張莫染看著前方,對我說。
哦,應景之作而已。我說。他倒還知道文章兩個字可以分開來說的。不過,那你意思是我破案不行了。我一個女人,破案不行不坍臺,但組織既然安排我到這個位子上,我也得不那么不行,優(yōu)秀不了,平庸也沒什么。畢竟,這個世界上,平庸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少我梅某人一個。
我是說除了那些應景之作之外。沒想到他接著說。
他怎么會知道我還寫什么?我是在寫,給本市一家著名報紙的副刊。一是技癢,二是混點碎銀子,但出名我沒想過,畢竟在機關(guān)里做,不能讓領(lǐng)導覺得你氣太盛,尾巴還是要夾緊的,所以這些文章用的都是筆名。曾經(jīng)一次筆會中,我即興講了幾個道聽途說的案子,一位很知名的作家聽到后,鼓動我寫偵探小說,還說你們公安里有個叫草頭張的偵探小說寫得非常棒,走的是松本清張的路子,社會派推理。在我正準備找草頭張的東西來照貓畫虎時,卻突然被安排到刑隊任職。
看來張莫染研究過我。我不能反問他為什么知道。畢竟他是傳說中一等一的破案高手,研究個我還不簡單。但我也沒有否認,只是笑笑說,雞零狗雜,不值一提,不過,還是謝謝張教導員的關(guān)心。
以你的功底,完全寫得出更值得一提的東西。張莫染沒有放過這個話題的意思。我有點惱了,我只是謙辭而已,難道在這個城市最著名的報紙副刊上經(jīng)常露臉的,真的是不值一提嗎?我不再應答,裝作繼續(xù)聽鄧麗君:
如果有那么一天
你說即將要離去
我會迷失我自己
走入無邊人海里
……
我是說,以你的才華,完全可以試著寫些更值得記住的東西。好不識相的家伙,還在說。我惱了,難道那些我經(jīng)常拿出來顧影自媚、窺鏡自憐、回眸自賞的東西,在他看來是不值得記住的東西?算了,秀才遇到兵……不對,他的這些話也挺秀才……算了,兩年很快就過去了,我很快平順了自己的情緒,不再接他的話,而是專心看窗外的風景:薔薇熱烈,梔子瑩白,夾竹桃狂野……
現(xiàn)場很快到了,是一爿洋房區(qū),上海人稱作外國弄堂的地方,建于1940年代,有五六十幢,奶油色的拉毛外墻,褐色的屋頂。外國弄堂最早住的是外國僑民或者買辦階級,每戶一幢。到了后來,每幢洋房差不多都有10許戶人家,連汽車間也住上了人。走進去,樓層的標識也很有意思,延續(xù)英國人的做派,底樓是G,二樓才是第一層。
案發(fā)地點是其中一幢房子底樓樓梯邊上的一間,20多個平方米,兩組木門靠窗隔出一個衛(wèi)生區(qū)域,馬桶、臺盆和浴缸都極具年代感,尤其是浴缸,斑駁的瓷面,褪色的獅爪立腳,銅銹的龍頭和花灑,再外面是兩組窄長的木質(zhì)窗戶,窗外是草地和數(shù)株野李子樹,樹上一嘟嚕一嘟嚕深紫色的野李子。
轉(zhuǎn)回身看見張莫染皺著眉頭站在屋子中央,我再次感嘆應該是他而不是我來做這個刑偵隊長。上帝造人的時候,就將人造得如此不同。用他們的話來說,有的人馬一樣感性,有的人馬一樣理性……
突然,只見張莫染朝馬桶快步走去,然后蹲下身子,又像在看寶物一樣左看右看,接著摸出手機打給技術(shù)員。
當技術(shù)員馬一樣喘著粗氣奔到現(xiàn)場后,張莫染并不直接提工作要求,而是問他,一個人殺了人,他會怎么樣?
緊張,肯定緊張。這朋友撲閃著眼睛看著張莫染說。
緊張的話會干什么?張莫染問他。
喝水或者抽煙。這朋友又回說。
那好,你想想,使勁想想,什么地方還找得到我們要的東西?
這朋友眼睛一亮,戴上乳膠手套,直奔衛(wèi)生間,掀開馬桶蓋子,里面并沒有想象的煙蒂,可是掀的這個動作瞬間啟發(fā)了他。他歡天喜地地蹲在地上開始刷指紋,嘴巴里念叨:嘿,我怎么就沒想到,有誰尿尿的時候還會戴那該死的手套握持著老二,既然尿尿的時候沒戴,那么最可能摁在抽水馬桶按紐時也沒戴……
指紋是刷到了,但庫里并沒有記載,案子還是無法突破。正如我所說,各路偵查員把死者的社會關(guān)系掘地三尺,也找不出足以要殺他的人,于是,盜竊轉(zhuǎn)化為搶劫的觀點又占了上風,但串并工作并不順利,襪子和手套留下的細小纖維,不具有唯一性,其他那些盜竊案的現(xiàn)場,并沒有提取到指紋或者DNA這樣的排他性證據(jù)。
張莫染迷信現(xiàn)場,無解之時,他又拖了我去現(xiàn)場。出事那間屋子,已重新裝修過,在招租。沒有一點原來的樣子。但張莫染不甘心,不舍得走。
徜徉在那片外國弄堂里,我覺得自己像個舊式的尋歡客,常常會忘掉刑偵隊長這個身份,而把關(guān)注點放在誰在這住過,哪個著名歷史事件發(fā)生在這里,也難怪,這座城市這個街區(qū)的掌故太多……待我扯著自己頭發(fā)回到自己的身份時,卻發(fā)現(xiàn)張莫染靠在對面一幢同樣是奶黃色的洋房外墻上,蜷縮起那條受過傷的腿,抽著香煙,看著發(fā)案的這幢樓發(fā)呆。夕陽余暉灑在肩頭,使他的樣子頓時詩性起來。
卑職以為,詩性有時候能當飯吃的,當然,有時候也不能,親愛的梅隊。回去的車上,我說到他發(fā)呆時的樣子,張莫染回身看著副駕駛上的我,瞇瞇著眼睛笑道。我笑笑,未作回答。
這天,食堂里燒的是咸菜黑魚,白切門腔,蒜茸米莧,我依舊一個人占一張臺子。正吃著,對面黑過一個影子,抬頭,是張莫染,他坐我對面,剛坐下,便喊住一個端著盤子路過的家伙說,靠,你想進步嗎?想進步的話得往領(lǐng)導跟前湊,得讓領(lǐng)導知道你是誰的人。那家伙眨眨眼說,領(lǐng)導們談正事,我坐到跟前不是找死嗎?張莫染擼了他一把,放過了他。
為什么英國人會把一樓叫G,二樓叫The First Floor?正大嚼大咽時,張莫染問我。
這個……G大概是ground吧,我來百度一下吧,真還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
我琢磨,這個對象是不是把人給殺錯了?張莫染皺著眉頭說。
啊,殺錯了。我正在嚼的一塊黑魚差點掉下來。此話怎講?
見我急了,他開始賣關(guān)子:親愛的梅隊,你是文學家,文學最重要的是什么?
靠,我什么文學家。不過雖不是文學家,但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想象力。我說。
破案也一樣需要它。他說。我說殺人殺錯了,沒有為什么,就是想象。
不過,親愛的張教導員,你一會英式樓層標識,一會殺錯人,一會想象力,請別把我像馬一樣蒙在鼓里好嗎?雖然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有點不明所以,但等這些語詞一一被我說出口,我發(fā)現(xiàn)突然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結(jié)果調(diào)查的重點放在了案發(fā)現(xiàn)場正頭頂上的一間屋子,結(jié)果這家男主人的社會關(guān)系極為混亂,離過兩次婚,還四處拈花惹草吃軟飯,被人記上了恨上了。雇主交代任務時,說的是105室,也就是樓梯左手邊第一間那對夫妻中的男子,殺手卻殺了G05室也是樓梯左手邊第一間那對夫妻中的男子。這哥們在完成任務之后,去雇主那里討要剩下的一半勞務費,雇主發(fā)現(xiàn)自己要殺的人還活著,給殺手開出條件,要么退還原先已經(jīng)付過的一半勞務費,要么再殺一次,將任務徹底完成。
人抓到后,局領(lǐng)導要聽匯報。誰去匯報,我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按照職務,應該是我。況且這是我的第一板斧??墒翘煜氯擞媚_后跟都想得出,那個巨大的跳躍性的思維,源頭是張莫染。我做主匯報,服得了眾嗎?服得了服不了,刑偵隊長這個位置誰坐誰匯報,天經(jīng)地義。天經(jīng)地義嗎?是我認為的,還是那些嘴巴里馬來馬去的人認為的?
就在我心里亂得跟墻角那樹綠蘿交交錯錯層層疊疊的葉子時,張莫染魁岸的身材擋住我辦公室門口的光線,只聽得他說:親愛的梅隊,怎么又站在窗前,又優(yōu)雅得馬一樣,怎么樣,在優(yōu)雅什么呢?我被他的繞口令逗笑了,反問他:只能優(yōu)雅著優(yōu)雅,還能優(yōu)雅什么?
卑職想象,你匯報案子時一定會更加優(yōu)雅,我相信刑隊的兄弟們也都希望看到他們美女隊長優(yōu)雅的身姿。喏,他從身后拿出一疊稿子,案件的匯報材料草稿,勞煩親愛的梅隊長潤色及審核。
人很奇怪,在對方做出讓步后,自己反倒也要去讓步。局長聽匯報那天,我撒了小小的謊,說不舒服要請一天假,最終是張莫染做主匯報的。
刑隊有上百雙眼睛,沒有什么他們看不透的。這件事情之后,他們也開始拿馬跟我說事:梅隊,你昨天是不是在錦繡路上中環(huán)的,看到你開車子,帥得馬一樣。梅隊,你評評理,昨天那個誰誰,糗得跟馬一樣,還好意思叫自己人品好……我知道,這意味著我漸漸被他們接納??删驮诮娴贊u漸變小之時,突然發(fā)生一件事情,讓剛剛熟悉起來的張莫染和刑隊又變得陌生起來。
案子我是知道的,派出所突擊檢查幾個洗浴場所,結(jié)果一嫖客猝死,隊里介入調(diào)查,梳理與猝死嫖客發(fā)生性交易的那個妓女的關(guān)系網(wǎng),發(fā)現(xiàn)這個阿姐常年為兩位重要人物提供性服務,也因此在圈子里她被稱為賽金花。一聽到這個案子我就興奮了,好素材——原諒我,我的第一反應仍是一個寫作者的反應,而不是一個偵查員的反應??墒俏野l(fā)覺張莫染和兩個副隊長研究案子、調(diào)查案子時總避開我,這讓我心里極不舒服。不過是依舊拿我當外人,或者想早點趕我走。甚至可能有什么見不得天日的交易。組織派我來的,我可沒那么容易被趕走,我得找機會把這個意思表達清楚。
結(jié)果沒等我有機會把這個意思表達出來,有一天紀委突然派人來了。我是行政領(lǐng)導,首先問的當然是我,正是這個案子,除了天下人都知道的那點事,我一問三不知。我一直機關(guān)里做,跟紀委那些牛逼哄哄的家伙抬頭不見低頭見,本想探點口風,他們卻跟真的一樣。談話都是背靠背的,我只知道在和兩個副隊長談話結(jié)束之后,張莫染就被請去局里“喝咖啡”了。
我立即找兩個副隊長了解情況。兩個副隊長耷拉著腦袋走進來。他們說查到兩個重要人物時阻力很大,首先他們之間已經(jīng)串過了,絕對不承認認識這個妓女,至于妓女為何要供出他們,誰知道呢?你們警察誘供,狗急了亂咬。至于妓女為何有他們的電話號碼,這個更加冤枉,他們發(fā)過不知道多少名片,隨便誰都可以存進自己的手機。妓女也是講身價的,有被誰操過,那也是身價,所以編出幾個重量級的人物是自己的恩客,一點也不奇怪。反正一百個不承認。再者,有很多電話打過來,請我們槍口抬高一點點,得饒人處且饒人,別人有路走,你也有路走。不給別人留路,就是不給自己留路。張隊……教導員一概沒有理睬。他對我倆說,這個案子太復雜,最好不要讓梅隊介入,她單純,要走的路還很長,這渾水她還是不趟的好。
他說的?仿佛為了確認,我盯著墻角那盆綠蘿問。綠蘿頂上抽出不少新葉子,下面也枯掉不少老葉子。時間真快,轉(zhuǎn)眼我來刑隊快一年了。兩年為期。他和我心里都明白……
他的原話。兩位副隊長同時說。他們接著說,這回紀委調(diào)查的是除了這個案子的辦案過程,還有刑隊贓財物管理方面的問題,據(jù)說有人指控刑隊贓財物管理混亂,說有偵查員把繳獲的毒品交給線人賣出去,在吸販毒的人交易時再繳獲回來,既完成了打擊指標,也生了財。張教導員對此睜眼閉眼。
有這事嗎?我問。
組織上結(jié)論沒有出來,但我們可以拍著胸脯說保證沒有。張教導員帶隊伍,別看偵查員和他都沒大沒小馬來馬去的,但不含糊的地方絕不含糊。
張莫染喝了3天咖啡,我這3天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刑隊在我任上出事,一崗雙責,即使我不知情,這個領(lǐng)導責任一定要負的,但又不能去打聽,只好困獸一樣等著。
3天之后,下午快下班時,我手機響了,是張莫染。他沒事人一樣對我說,親愛的梅隊,是我,張莫染,怎么樣,有辰光請卑職吃杯茶嗎?
我問了他的位置,然后約了見面的地方,飛一樣地開車奔了過去。到了茶室,我點好一壺普洱,刷著微信等他??傻鹊貌杷紱隽?,還不見他的人。打電話,一直是有鈴聲沒人接,后來干脆關(guān)機了。就在我坐臥不寧時,副隊長的電話進來了。梅隊,快來醫(yī)院,張教導員……
去醫(yī)院的路上,副隊長說張莫染給我打完電話后,又接了一個電話,是分局信訪辦打的。說昨天兩個偵查員追一個兩搶對象,追到一片綠化帶時,對象不見了,兩個人不甘心,周圍搜尋了好一陣,還是不見,結(jié)果今天一早,在綠化帶再過去一點的河里漂起來一具男尸,正是昨天那個兩搶對象,現(xiàn)在家屬抬著尸體鬧到局里去了。他是政工領(lǐng)導,隊伍上出問題,首先找他。張莫染一聽急了,車子開到分局沒停穩(wěn)就奔下來,那條本來就不得勁的腿絆倒在一塊道沿石上,后腦勺著地,人仍在昏迷中。
我的心一下被一只巨手揪住了,痛得要死,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進了病房,只見張莫染周身插了數(shù)不清的管子,口鼻部蓋著一個透明的罩,罩面里部一層霧氣。我差點眼淚流出來,上前抓住他的手,他感覺到了,瞇起眼睛無力地笑笑,吃力地說,梅隊,你是不是在……罵我,張莫染……真沒用?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不等他說完,我便忍不住背過身去。
當晚,我一直在辦公室一個人枯坐,等他的消息。夜格外靜謐,我卻疑心辦公室門一直嘩啦嘩啦響,那樹綠蘿也一直簌簌在動。去看了好幾遍,一切沒有異常。但等我坐下,又開始響動。
天亮時分,我接到電話,張莫染走了。
走了?怎么可能?那個令我嫉妒的,暗生仰慕的,像馬一樣帥,一樣智慧,一樣寬厚的張莫染,怎么可能?生命如此脆弱,一個傳奇般的張莫染,就在旦夕之間離去了。生命如此荒謬,一塊普通的道沿石,就能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帶走。生命又如此無常,有誰知道自己將在哪一天以什么樣的方式離開人世?
是我?guī)退┮路?,一套簇新的藍色制服。我模仿看過無數(shù)遍的日本電影《入殮師》里的動作,輕柔而尊重地為他擦身揩面,衣袖是先套在自己手臂上再反向套在他手臂上,褲腿也是。我一直忍住眼淚。整個穿衣過程漫長而憂傷。在這個漫長而憂傷的過程中,我腦子里一直回響著那首《如果沒有遇見你》:
如果有那么一天
你說即將要離去
我會迷失我自己
走入無邊人海里
……
當我俯下身子為他做最后的整理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制服和他身上的制服幾乎融為一體,冷靜,理智,深沉。我忍不住親吻他的額頭,那曾經(jīng)生動的額頭卻石頭一樣堅硬,冰涼,遙遠。
那之后,我辦公室的門和那株綠蘿莫名其妙響動了好幾天,刑隊一樓大廳的玻璃門也一樣。我說給一個朋友聽,朋友說張莫染舍不得走,你帶炷香燒燒,送送他。寧可信其有。我照朋友說的做了。
裊裊香火中,張莫染一身制服站在我眼前,無言而憂傷地看著我。你不舍得走,不舍得這幢房子,不舍得房子里的百十號人,不舍得這身制服……可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無論是誰,都難以逃脫疾速如同卷在暴風中的塵埃一樣的命運,能夠與它對抗的,惟有卑微卻倔強的思想,脆弱卻頑強的堅守……我以與你同處一個戰(zhàn)壕同披一樣的戰(zhàn)袍為幸,我不做逃兵,我保證。
這天之后,再也沒人聽到過異常的響動。
數(shù)月后的一天,內(nèi)勤送來一封信,寫的是刑偵隊長收,拆開,是一個偵探小說研討會。是不是搞錯了?偵探小說,我并沒有開始寫。照著會務組留下的電話打過去,對方很確定,是你們這個分局的刑偵隊長,筆名草頭張。草頭張?不就是有次我開筆會時有位知名作家向我推薦的公安里面的一位嗎?草頭張?會是……莫字是草字頭,姓張。難道……是張莫染?很快,我找到了進一步的證據(jù),偵探小說研討會主辦方的網(wǎng)站上,上一屆研討會與會作者的合影中露出一個腦袋的張莫染。我呆立在辦公室那株綠蘿前,仿佛張莫染就在眼前,正瞇著雙眼笑著看著我,看我能猜透他多少。一個有著無限種可能的人。
后來,我留在刑隊,我知道自己將不會離開,無論是否還是隊長。
發(fā)稿編輯/姬鴻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