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送

◎ 虹 影

不必送

◎ 虹 影

好朋友聽說我要坐幾天幾夜火車去北京，發(fā)現(xiàn)我沒有厚毛衣，說首都冰天雪地的，羽絨衣內(nèi)得穿暖和點兒才行。她找出一堆咖啡色的粗毛線，她織正身，我織袖子。我們一邊織一邊說話，披星戴月趕活兒。天發(fā)亮?xí)r，一件厚厚的毛衣織成。火車是中午的，還有時間，她又要給我織一條圍巾，不停地飛針走線。到我上火車時，脖子上系了一條圍巾。

那時我青春年少，整個身體鼓滿了渴望，面對北京，就像一只餓狼見了中意的食物一樣撲了上去。第一天，我就一口氣就走遍了故宮的每個角落，然后直接爬到景山最高的亭子。這是北京城內(nèi)的制高點，四下望去，整個古都一覽無遺，氣勢恢弘。故宮一重重城門，一直到最前面的天安門，整齊得像棋盤。整個北京也是個大棋盤，東城、西城以中軸線相對。西北城外，頤和園、萬壽山下湖面上，一座座白玉橋，盡是色彩明艷的建筑。

那時不曾想過，日后行千里萬里路，都會返回這座古都。窄長的胡同里傳出老北京腔，叫賣著冰糖葫蘆。掉漆的木門，爬出院墻來的臘梅花，朵朵幽香，一切恍若舊夢。有一次到西山，注視著那山頂和寺廟頂端的殘雪，我看見一列火車駛?cè)氡本┱?，一個少女一步跨上站臺，東張西望，不錯，她正是無家的、流浪的、年輕的我。

護城河邊的古城墻差不多全坍塌了，陽光刺得耀眼。一位詩人朝我走來，他寫《虹》時，不識我，我卻能背誦他的一本本詩集。心中的布谷鳥已飛離，只剩下一根羽毛，在結(jié)冰的河上隨風(fēng)呻吟。

河上有的地方冰裂開了，我想踩上去。這種瘋狂的自殺般沖動，使我的臉通紅。他伸過手來，握著我說：“孩子，記住，人要能忍，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p>

那個下午，我們在古城墻邊來來回回地走。他說自從到延安參加革命以后，每次運動都遭到打擊，愛情也抵擋不了命運的愚弄。政治圓得可憎，詩卻尖得無形，把腦袋里的筋擊裂又重組，一次又一次。

他終日漂泊在一個個城市之間，有時到偏遠(yuǎn)之地一住就是一年。他說旅行就是艷遇，是黑塞教會他用藝術(shù)來填塞周身上下痛苦的洞穴。好在詩神沒有像女人一樣丟棄他，他終于成就了一代詩名。

我這個異鄉(xiāng)人在北京，因為遇上他，感覺北京沒有寒冷刺骨。漸漸地，北京這個名字在我心里成了一個象征。我日復(fù)一日想找一個妥當(dāng)?shù)脑~來比喻，又日復(fù)一日地抹去，皆不滿意。一直找到二十多年后，我也沒有找到。

今天，我獨自一人沿著那段護城河走著，也許整個北京城就只剩下這一段古城墻。太陽褪掉光環(huán)，在一片瘋長的建筑群中，建國門、永定門倨傲之態(tài)如從前。他不在人世已有好幾個月了。他走得很安靜，只有幾個詩人去送他。如果我當(dāng)時在北京，我會去送他嗎？

我不敢說，我能去。

當(dāng)年他說人生反復(fù)無常，生死更是如此。如果有一天我死，你得答應(yīng)我，不必送我。

人生的確如此。沒了他的北京，朝著天空生長的玫瑰改變了盛放的軌道，那個我尋找了許久的詞接近了我，謝謝他，使我重新成了一位詩人。

（摘自《53種離別》江蘇文藝出版社 圖/趙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