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志誠
政事乎?文學乎?——《文心雕龍·議對》篇細讀
游志誠
《文心雕龍》是一本“論為文之用心”的著述,然而須知這個“文”意指“圣賢書辭,總稱文章”之文,更須推源溯本,只有具備“子家”胸懷,镕鑄經典,翔集子史之人,始能作此大塊之文,文心文論就是在此背景之下產生的文論。本篇研究,從文獻學角度考查子集分合,辨析“雜家”新舊內涵,細讀《議對》篇用政事之文對抗“舞筆弄文”之意義,重新解釋《文心雕龍》此書的著述性質。
文心雕龍;子集合一;議對;政事;文章
按照章學誠《校讎通義》一書提示《漢志》有互著法,謂同一書互見兩處??疾鞖v代著錄《文心雕龍》一書,也同樣有“互見”的情形,除了“經籍”一類未見著錄,其他凡是史部、子部、集部等三類無不有人著錄過。甚至日本藤佐世《日本國見在書目》著錄《文心》此書,先入子部雜家,后又入總集類,將《文心》此書互見,分入兩門,蓋即屬章學誠“諸子即后世之文集”定義之下的集部學術,明顯與后世例如明代焦竑《國史經籍志》首立《文心》為詩文評類的“文”集概念,大為不同,而有文集古義與后出義之別。
據此《日本國現在書目》分子部雜家與總集著錄《文心雕龍》的作法,即是章學誠“互著”法的具體呈現,亦最能展現劉勰其人一生學術的總體風貌。同時,也反映了兩漢以下,私人著述暢行,個人文集紛紛刊行,由子到集,亦分亦合的“子集合一”之文獻狀況。
考歷代著錄《文心雕龍》此書,當有十五類之多。除了經部闕錄之外,凡史、子、集三部皆有,反映出《文心雕龍》此書歸類非常不一致,往往有“互見”的類別,不只兩見三見,舉凡別集、總集、子部、史部等無不有之。如果再加上《道藏》的著錄,以及像《山堂考索》與《太平御覽》類書的摘錄,則《文心雕龍》的學術歸類又可以再加叢書與類書兩項,此書的“互見”情況益形繁復矣!它遠遠超出《漢志》的“互見”著錄最多也不過“三見”的范圍。例如《漢志》著錄《管子》入法家、道家;而《弟子職》一篇又別屬《禮記·儒行》篇與儒家同類;又《司馬法》互見禮部與兵家:但也都只是二見而已。由以上比較可知《文心雕龍》此書互見“多元”學術類別的事實,有力地表明《文心》此書的“雜家”性質,用“雜糅諸家為一家”之概念最足以說明《文心雕龍》有不折不扣的“子書”性質。因為,唯有子家始知會通學術之道,翔集“子史”,镕鑄“經典”,將經史子集之學融會貫通,“折中”為一家之學。因此,由歷代著錄《文心雕龍》此書互見多元學術類別,判定此書為“子學”之作,則劉勰其人理當視為“子家”性格。劉勰是子家,《文心雕龍》是一部子書,終于可以根據此書“文獻目錄”歷代著錄事實,得到有效的推論與印證?!段男摹反藭鴥群淖訒再|,可以從每一篇原文分析,其中的“義理”大都根據“子學”思想,做為劉勰“論文敘筆”背后的“理論”本源,具體證明《文心雕龍》內涵深厚的“子學”思想,更有助說明《文心雕龍》之歷代著錄,明清兩代用“詩文評”觀點看待此書的理由。至清乾隆時期《四庫全書總目》收錄此書,始正式定位《文心》為詩文評專書之后,《文心》全書的子家性質亦至此而埋沒不彰,劉勰一生學術自成“專門之學”的特質也因此受到嚴重誤解。究其根本原因,就在漢魏文集古義與明清詩文后出義不明,混言“諸子文集”與后世“集部文集”的概念為一類所導致之誤讀。
案《四庫全書總目》于集部下新增“詩文評”一類,堪稱四庫館臣學術分類之創(chuàng)見。蓋館臣編輯歷代圖書之目的,務主學術細目之“分”,不尚學問大道之“合”。為求分類而要求細目分明,館臣不得不自原作文史類之《文心雕龍》析離為一類,改判為詩文評,置之首編?;蛟S此舉可視作紀昀平生愛讀此書的心得創(chuàng)見,然而紀昀所“破”處,亦正如自己所“盲”處。今按四庫總集類前有“序”云如下:
文集日興,散無統紀,于是總集作焉。一則網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始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度倨芳攘袨榻?,王逸所裒又僅《楚辭》一家,故體例所成,以摯虞《流別》為始。其書雖佚,其論尚散見《藝文類聚》中,蓋分體編錄者也?!段倪x》而下,互有得失。至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始別出談理一派,而總集遂判兩途。然文章相扶,理無偏廢,各明一義,未害同歸。
細讀紀昀此節(jié)對“集部”之學的分類,完全采用“分而又分”這種細目分類原則,從“大道”脫離,往“專精”的方向發(fā)展。因此,《詩經》要從總集三百篇本來的“集”之性質,排除出去,升格為“經”。先將“經”與“集”判別分立,依此類推,子與史二部也必然不屬于“集”。紀昀的學術歸類法完全是“分”的思考,不是“統合”與“圓通”的方法。準乎紀昀的分類,《文心雕龍》的歸類必然不會有“互見”之作法,亦必然要歸為集部之下再細分出的詩文評矣!經此細分之誤,《文心雕龍》全書豐富而多元的理論思想內涵即不再被探討與發(fā)掘矣!
由以上歷代《文心雕龍》著錄之十五種類別而言,此書幾乎包盡經史子集四部,可見歷代學者視此書之多元觀點,向不以“單一”學術歸類理解此書。此文獻著錄之多元事實,不只反映《文心》一書之復雜性,由書知人,亦同時反映《文心》作者“劉勰”其人學術之“通儒”路數,非自甘于一鄉(xiāng)曲學之士可比。至于論文一家,尤其不足以劃限《文心雕龍》全書內容。故而北宋《太平御覽》以“類書”性質,亦收此書。甚至,道藏亦視此書為道教之作,并收錄之。總上而論,《文心雕龍》全書“唯務折中”的論述方法,兼參各家的特色,實在最符合“雜家”之定義?!豆傊裉脮俊肪幦搿白与s”類,必有其理。另外,據楊明照在《文心雕龍》歷代著錄與品評一文之末所作的附注云:“日本藤佐世《見在書目》將舍人書兩屬,既入雜家,又入總集。”對此,似不以為然,故而楊明照云:“故未列入?!痹斘稐钍现?,不認同《文心雕龍》既是總集,又是雜家的雙重著述性質。
其實,日人藤佐世兩屬《文心》此書的作法,反過來看,正代表《文心》此書之多元復雜,并再次印證劉勰寫作此書學術背景,本為“镕鑄經典,翔集子史”的通儒之作,才導致《文心》此書的歸類難定。劉勰一生“折中”方法之學,不唯在文論之見是如此,子學理論亦然。劉勰于“論文”之外,又身兼“子部雜家”學術身份,以總結自己一生的子家“折中”之學,乃才人志士必有之常情。由《文心雕龍》一書的歷代著錄文獻資料,澄清《文心》此書實“子家”之作,理解劉勰一生之學乃子部之學,亦可謂一解矣!
考明清學者嘗著錄《文心雕龍》入子部,以子家之作評價此書,則劉勰其人不僅為論文家,也是自成一家之言的諸子之流。今據楊明照《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一書附錄著錄“入子類”之五家,與“入子雜類”之二家可略得其說。除了楊氏列目之外,又見日本九州島大學藏明代刊本《文心雕龍》一書,總題《劉子全書》,以子書類別刊行,同書別刊《劉子新編》,固已屬子部,而自兩唐書著錄以下,《文心雕龍》皆入子家。
另一本是亨保十六年(1731)大阪心齋橋筋文海堂刊行岡白駒校正句讀本《文心雕龍》,書前有岡白駒序,作于亨保辛亥春三月。此序文不但以“子學”觀點評論《文心》此書,更有謂《文心》一書乃“旁論文體”,意思是《文心》全書以圣賢之志為本,而文體之論述,乃此書之旁出。岡白駒《刻文心雕龍序》云:
昔者圣王之為政也,其跡乃有詩書禮樂,詩書禮樂之教,雖高矣美矣哉,而其書所載,則不過專之無言而已。言之不喻也,文以足之,煥乎炳蔚,高矣美矣者,存于文辭之間?!瓥|莞劉勰氏蓋有見乎茲焉,是籍之所由作也,乃旁論文體,而要其樞紐,以為古之為辭者為情而造文,今之為辭者為文而造情?!刮牟粶p其質,言不隱于榮華,然后可謂彬彬之君子矣。
此篇序首先定位文辭之作,不外言與事二項。又謂文辭之功用,首冠“圣王之為政”。岡白駒此種文章觀點,悉自劉勰定義“圣賢書辭總稱文章”之本旨而來。因此,岡氏主要憑據《文心》理論“政事”與“文藝”并行的觀點,認同文質彬彬,與文武合一,左右為宜之道才是《文心雕龍》基本理論。由此而導引岡氏批評六朝文體務華棄實的弊病,主張述道言治才是文心“正論”。無疑地,岡氏此處用《諸子篇》“入道見志”的定義詮釋《文心雕龍》此書。也因此之故,岡氏會將《文心雕龍》歸入子部,當作子部著錄。
考查劉勰其人及其學,必從學術源流加以探討,必須參考文獻目錄學在學術歸類如何由經子之學,轉變?yōu)樽蛹值膶W術史漸變過程,以及“經”即是“史”,而“史”亦“經”此說之“經史合觀”論,早已經化為劉勰平生學術思想的主軸,并且做為劉勰文心的理論體系大綱。劉勰應用以上所言四部學術合觀之史識,進行“镕鑄經典”,以及“翔集子史”之論述,完成《文心雕龍》,原來就都是根據以上所述劉勰思想理論總綱導引出來的一貫論述。
一言以蔽之,《文心雕龍》是一部子書,而劉勰的身份根本就是一位徹頭徹尾皆未變本質的“子學家”,《文心》所以曾經一度而降為“論文”之專書,弊端全出在后人之不詳查,尤不能詳讀《文心》文本早已內涵子學之故也。因此,《文心》學界若要認真反省當前研究新一步進展,首先要辨明《文心》此書的子學內涵,重探劉勰一生學術思想的真實“本色”。
首先,不妨先參考紀昀的學術分類“集”部概念。紀昀《詩文評類》小序云:
文章莫盛于兩漢,渾渾灝灝,文成法立,無格律之可拘。建安、黃初,體裁漸備,故論文之說出焉,《典論》其首也。其勒為一書傳于今者,則斷自劉勰鐘嶸。勰究文體之源流而評其工拙,嶸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師承:為例各殊。至皎然《詩式》,備陳法律;孟棨《本事詩》,旁采故實。劉攽《中山詩話》,歐陽修《六一詩話》,又體兼說部。后所論著,不出此五例中矣。宋明兩代,均好為議論,所撰尤繁。雖宋人務求深解,多穿鑿之詞;明人喜作高談,多虛憍之論,然汰除糟粕,采擷菁英,每足以考證舊聞,觸發(fā)新意。《隋志》附總集之內;唐書以下,則并于集部之末,別立此門:豈非以其討論瑕瑜,別裁真?zhèn)?,博參廣考,亦有裨于文章歟?
紀昀此段話,正式定位《文心雕龍》一書為“詩文評”類,不但不視此書為六朝“文集”之古義,更無視于此書內含“子家自居”之自喻與暗示。紀昀的目的惟在為分而分“圖書部目”要求,欲使學術流別判明,各家門戶厘清。其有助于“尋目索書”之便固無可疑,但顧此而失彼,不能反映一家一門學問之“總體”及其“大道”,則乃文獻目錄湘川曲學之通病。難怪紀昀評點《文心雕龍》《史傳》篇與《諸子》篇二文,頗有微詞,認為二篇皆非劉勰專門本行,乃虛論湊數而已。
案《文心雕龍》全書五十篇,雖《序志》篇已自白“言為文之用心”,但并非篇篇皆只談文學。且劉勰自定文章定義為“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僅限后世詩文辭賦。故而《文心》一書有《宗經》篇、《征圣》篇、《史傳》篇、《諸子》篇等,蓋謂經史子莫不皆“文”也。本乎此,劉勰《文心》之作,實乃“文集”古義之書,非可但據后世經、史、子集四部歸類此書為“集部”,更遑論紀昀必欲強設“詩文評”一類,而冠《文心》為首之作法殆為“為分而分”之目的。蓋紀昀援后世“集”部之偏見,遂于《文心》一書之評點有過激之語,聊舉如下:
1.評《征圣》篇云:此篇卻是裝點門面,推到究極,仍是宗經。
2.評《宗經》篇云:本經術以為文,亦非六代文士所知。
3.評《史傳》篇云:彥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當行。此篇文句特煩,而約略依稀,無甚高論,特敷衍以足數耳。
4.評《諸子》篇云:此亦泛述成篇,不見發(fā)明。蓋子書之文,又各自一家,在此書原為讕入,故不能有所發(fā)揮。
細審以上四則紀批,凡是在集部之學以外,文心一書屬于經史子三部之學的內容,紀昀一蓋加以輕詆,沒有好評。只因為紀昀一口咬定文心之作為“詩文評”,歸類劉勰一生之學為“論文專家”,遂否定劉勰以“子家自居”之實,無心于六朝人私家著述之“文集”古義,更別說劉勰希圣希賢之心思,以及宗法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名山之志,紀昀大都視而不見,略而不談。
案紀昀嚴分集部之學,又別設“詩文評”類以定位《文心雕龍》一書,其致誤之由主要是:將劉勰其“人”與其“書”分開,孤立而論,不明劉勰其人一生志趣抱負,不外文章、政治二途,劉勰力主文武兼治,勵德修業(yè),唯待時而動,劉勰本不甘一生只落為文士而已。故而《文心雕龍》有《才略》篇、《程器》篇之作,暢述文武之道。又有《宗經》篇、《史傳》篇、《諸子》篇之作,涉及經、史、子論之學。而全書理論大旨用《周易》之道為總綱,貫通全書。凡此皆展現劉勰“通經致用”之志,文論一以貫之的通儒之學。豈可拘于后世區(qū)區(qū)小論,只當集部書看?故若不明劉勰其“人”之學為何?即不能知其“書”大道本意為何?順此而推,亦不能真知《文心雕龍》一書為何?
近儒劉永濟精通劉勰《文心雕龍》此書著述性質,晚年已定論文心之作,非僅供文論分析而已,乃斷言文心是一部“救世”之經典著作,歸類文心此書是一部“諸子著述”。劉永濟真可算是文心真知音,已能博通劉勰思想之奧妙。
其實劉勰之子論,在文心此書《諸子》篇已盡表之。此篇有三大子學見解,代表劉勰的思想史觀。首先,文心《諸子》篇分子學為三時期:
其一,先秦時期。此期之子家作者皆能“自開戶牖”,各立門派,故有儒、墨、名、法、道、陰陽、縱橫家、雜家之門派,即所謂“諸子”之學。
其二,兩漢時期。此時期雖有子家,但已由“家”轉向“論”之傾向,然大抵仍歸之子學,可惜已不再能像先秦自立門戶,開創(chuàng)一家之學。《諸子》篇曰:“類多依采。”意謂兩漢子書大多依循先秦之情采而已。
其三,魏晉時期。此時期乃劉勰最不肯定的子學衰落期,《諸子》篇不談論此時期任何一家子書,只用了一句“充箱照軫”概述魏晉子學“濫竽充數”的卑劣無價值。
由以上所述可知劉勰的子學史只承認先秦時期“自開戶牖”的創(chuàng)派學說,而先秦以下子家大多只是依采與沿襲而已。此一見解,非謂先秦以下無子學,劉勰本意在點明先秦以下之子學已逐漸分散為“論”體,對各家采用博觀約取的方法,進行“折中”子學之路,已不可能再看到像先秦子家那樣的門派學說論述,必然帶著“雜糅兼綜”的子家折中方法,現代學者錢穆《道家政治思想》一文暢述先秦思想流派當區(qū)分先秦與后世的不同,即頗近似劉勰的《諸子篇》看法。錢穆云:
又所謂儒墨道法諸家之分派,嚴格言之,此亦惟在先秦,略可有之耳。至于秦漢以下,此諸家思想,亦復相互融通,又成為渾淪之一新體,不再有嚴格之家派可分。因此,研究中國思想史,分期論述,較之分家分派,當更為適合也。
詳此節(jié)謂先秦思想可以分流派,先秦以下就很難嚴格區(qū)分,與劉勰《諸子》篇謂先秦子學能自開戶牖,而兩漢子家“類多依采”之語暗合。蓋劉勰之意謂兩漢子家依先秦子書之情采而發(fā)論,然而已經不能明指是依采哪一家?故亦不能嚴格分出門派矣!當然錢穆的意思,與劉勰一樣,不是否定先秦以下的思想義理,而是說先秦以下的子學早已走向融合先秦各家思想之潮流,不再限定于一門派。類似錢穆此種說法,呂思勉與章太炎也有相近之論,而章太炎更直接表明后世子學必然是“雜家”一途之傾向,直截了當點出劉勰《文心·諸子》篇“類多依采”與“充箱照軫”的必然現象與結果,由此可見劉勰的子學三期論啟導后來學者之說很深。
既然劉勰表現如此精通的子學創(chuàng)見,由此推論,《文心雕龍》此書之性質不只是文論。韋政通在一場中國哲學史的討論會上,說過《文心雕龍》是兼具文學與哲學的精彩著作,又說此書的思想方法也受佛教影響。韋政通云:
先秦諸子與經的關系,我們的研究也很少,以前方東美曾說過,中國只有斷頭的哲學史,好像先秦諸子是突然蹦出來的。先秦諸子的思想當然不是憑空而定,它與經的關系應有徹底的研究。中國哲學史與西洋哲學史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區(qū)別就是:西洋的哲學史與文學史的關系比較疏遠,而中國的哲學史與文學史的關系則比較密切。中國很多大思想家本身就是文學家,文學史與哲學史有很大的重迭性,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譬如《文心雕龍》,主要是講文學理論,其實它也是一部很精彩的哲學著作。劉勰受佛教思想的影響很深,他的理論主要得自佛學。中國文學與哲學的共同特質是什么?各家與文學的關系又如何?仔細研究,可使中國哲學史增加新的視野。
此一段韋氏談話可分為兩部分,前半段說經書與子書的必然關系,后半段則直接點明《文心雕龍》一書有文學也有哲學,用嶄新的觀點評價文心此書。其實韋氏這種見解,文學與思想不分,在文心此書的《諸子》篇早已談過?!吨T子》篇定義子家之學有兩大內涵:其一是“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也”,這句清楚界定諸子之學是以“道”與“志”二項為主要課題?!吨T子》篇又說諸子之學術淵源即“述道言治,枝條五經”,表示諸子的學問蓋從“五經”而來,是五經義理的“分枝”。又《諸子》篇比較說明經與子其實沒有出現的先后問題,只有思想內涵不同的差異。所以《諸子》篇謂:“圣賢并世,經子異流?!贝司湓挶硎臼ベt經典與諸子著作并世而出,到后來才分成經與子兩類,乃受到外在客觀環(huán)境推波助瀾的影響變成諸子與經學兩大學術脈絡?!吨T子》篇此種看法,解釋經與子的源流與性質異同,可以回答現代學者韋政通前揭的提問,所以說劉勰《文心·諸子》篇早于韋政通一千五百年即已注意到經子之學類比文學與思想的學術問題。
試看《文心》全書首立《原道》篇暢述天地人三才之道,乃根據《易經》太極之道,以及乾坤天地之心,發(fā)展《原道》的理論,建立“道”之文的說法,即韋氏講《文心雕龍》此書有文學與哲學的雙重內涵。
再如《征圣》、《宗經》、《正緯》三篇直接論述圣賢與經書、緯書之關系,皆為先秦兩漢思想史必然要談的主題,此三篇兼述哲學與文學,自不待辯。而《文心·諸子》更是直接談論諸子百家之學,簡直就是一部先秦兩漢到魏晉的哲學史精論。僅次于《諸子》的《論說》也在辨正子家與“論家”的異同,說到“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曰論”,據此做為子與論之分,又用通達與一偏的標準界定兩者之別,論點明白透顯,皆屬哲學范圍的討論。由此可知,《文心》此書確實如韋氏所說兼具文學與哲學,研究古代思想史不可略過《文心雕龍》此書,再次印證《文心》此書同時兼具文學與思想內涵。
其實韋氏用“文學”與“哲學”二詞描述文心此書的雙重性質,若不易理解,可改用古代學術“子”與“集”的概念加以推敲,立可知曉,蓋劉勰文心之作,乃劉勰以“子家自居”之志,暢論“為文之用心”。易言之,即用子家研究集部之學。劉勰可謂兼子、集二家之學的通儒,而所謂古代之集就是現代學術的文學與哲學之謂也。
再看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此書于《程器》篇釋義,率先發(fā)蒙此意,可謂劉勰知音之一例。劉永濟云:
全篇文意,特為激昂,知舍人寄慨遙深,所謂發(fā)憤而作者也。乃后世視其書與文評詩話等類,使九原可作,其憤慨又當何如邪?
此節(jié)首明《程器》篇暗藏劉勰平生身世寄慨之語,用“激昂”形容之,又由此寄慨之語,推知《文心》此書乃劉勰“發(fā)憤而作”之書,此與司馬遷自述《史記》乃發(fā)憤述作之旨同意。若然,《文心雕龍》與《史記》二書皆有“成一家之言”之志,近似劉勰《文心·諸子》篇定義子書“入道見志”之志向。本乎此解,劉永濟提醒世人《文心》此書不可僅當作文評詩話一類的著作看,必須當作子書讀。劉氏此言誠可謂發(fā)千古之秘,乃《文心》此書與劉勰學術思想的現代“知音”。茲述《文心雕龍·議對》篇內涵的“子學義理”,摘取片段,提示綱要,藉此“內證”方法,論證《文心》此書的真正本色。
《文心》文體論自《明詩》以下至《書記》等二十篇,所述文體皆內含子學。但劉勰論述各篇仍用子學“政事”與文人“文章”雙重兼顧角度,闡釋各項文體技巧與理論,故有“華實”并配之語,又有“文理”一詞之主張,謂主于文,主于理。如此將政事與文章并行之觀點,并無孰輕孰重之意。唯獨有一篇曰《議對》則反是。其實質涵義劉勰明確表示此體寫作統歸“政事”為主,旨在論議“治術”與“政體”,偏重于文章之“事理”,絕不可“文浮于理”,甚至舉杜欽的議對文為例,說杜欽議對文章佳處全在“治事”之簡要具體與明白,劉勰斬釘截鐵說他“不為文作”。此篇《議對》乃劉勰罕見的唯一單用子家“政治”觀點界定文體,并且評述此體名家皆側重在主“理”之論。《議對》篇全文采用子學“述道言治”之說,反對“舞筆弄文”之作,批判“穿鑿附會”之理,完全用“子學”角度論述文章,代表劉勰以子領文最強烈態(tài)度的一篇文體論。《議對》篇云:
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晉人貴媵而賤女;楚珠鬻鄭,為熏桂之櫝,鄭人買櫝而還珠。若文浮于理,末勝其本,則秦女楚珠,復存于茲矣。
此節(jié)劉勰用“買櫝還珠”之典故,比喻議對此種文體的可貴處在文章“事理”,將之類比做“真珠”之寶美。反而講究文章修飾的文采修辭是“櫝”,比喻做無用可棄之物。劉勰主張議對文體主“理”而略“文”之見解,由此顯露無遺。故而劉勰又有下述一段強烈之口吻,批判“舞筆弄文”之作,不適用于議對此體。劉勰《議對》篇:
若不達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辭,穿鑿會巧,空騁其華,固為事實所擯,設得其理,亦為游辭所埋矣。
此節(jié)明示議對之文,當庭應對,陳述政體治術,悉以“事實”為據,嚴禁“穿鑿附會”之游辭。可知劉勰規(guī)定議對文體主“理”為宗旨,批判在議對文章大作“舞文弄墨”之巧飾。劉勰文論一致口氣偏主“理”而反“文”之論述,以上兩節(jié)可謂文心全書最強烈語氣之代表。此乃原原本本第一次反映劉勰用“子家”攻擊“文家”之批判。
然而,更值得意會玩索之一節(jié)話,則在《議對篇》之結尾,劉勰大嘆特嘆當今之世,深懂“練治”與“工文”雙重才學之士已“難矣哉”,因而“通才”之輩少之又少,乃感慨唯有子家“博明萬事”之通才,始能做到政事與文章雙重兼?zhèn)渲?。劉勰《議對篇》云:
使事深于政術,理密于時務,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緩之高談;馭權變以拯俗,而非刻薄之偽論;風恢恢而能遠,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對也。難矣哉,士之為才也!或練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對策所選,實屬通才,志足文遠,不其鮮歟!
此節(jié)真可謂是劉勰以“子家”自居的又一段自誓自表之宣言,可惜向來詮解文心此篇之學者大多忽略其深旨而不察劉勰此節(jié)所示子家自白意涵。今考此節(jié)先定位議對文章作用即在“王庭”之駁議,以政治事理為對談之內容,此全屬“政事文章”之一類,可無疑矣!而這種當庭駁難討論事理之方法,絕非無學無才之“高談”可辨,乃是深知“經權通變”博學才士始克勝任。蓋唯有博學通才之士,才學俱優(yōu),翩翩風采,既能駁議論難“練治”之事理,出言成辭,也能引經據典,博古通今,做到“工文”之美對!必如此“政事”與“文章”雙美兼擅“通才”之士,始能成功撰作“議對”文章。由此可見劉勰述《議對》篇文體之高超遠志,雅有以此為標桿,舍我其誰屬之大氣魄,劉勰一句“難矣哉”之嘆,深可揣摩,隱約之間已傳達劉勰極有自負之遠大抱負?!蹲h對》篇“贊曰”總結此體是“治體”文,注重政治“名實”之義理,摒棄文章“摛辭”之工文,又再次表明劉勰重“理”輕“文”之觀點。劉勰《議對》篇贊云:
議惟疇政,名實相課。斷理必剛,摛辭無懦。對策王庭,同時酌和。治體高秉,雅謨遠播。
茲據此贊,議對文章所要陳述的“治體”,到底涵蓋哪些政治事務?以及此體涉及“治體”的哪些事理?勾劃原文要義如下:
一、首先界定議對文章的“述道言治”之本質云:
周爰咨謀,是謂為議。議之言宜,審事宜也?!兑住分豆?jié)卦》:“君子以制度數,議德行?!薄吨軙吩唬骸白h事以制,政乃弗迷?!弊h貴節(jié)制,經典之體也。
二、至于議對文要在王庭陳述的“治事”內容項目,則有治水、外交、變法、軍事、外寇、宗廟祭祀、誅罰、兵事校練、貨殖以及宮闈婦女之事?!蹲h對》篇云:
昔管仲稱軒轅有明臺之議,則其來遠矣。洪水之難,堯咨四岳;宅揆之舉,舜疇五人;三代所興,詢及芻蕘?!洞呵铩丰屗?,魯桓預議。及趙靈胡服,而季父爭論;商鞅變法,而甘龍交辯:雖憲章無算,而同異足觀。迄至有漢,始立駁議。駁者,雜也,雜議不純,故曰駁也。自兩漢文明,楷式昭備,藹藹多士,發(fā)言盈庭;若賈誼之遍代諸生,可謂捷于議也。至如吾丘之駁挾弓,安國之辨匈奴,賈捐之之陳于珠崖,劉歆之辨于祖宗:雖質文不同,得事要矣。若乃張敏之斷輕侮,郭躬之議擅誅;程曉之駁校事,司馬芝之議貨錢;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賈充之謚:事實允當,可謂達議體矣。
三、再述議對之文,須備“博通古今”之學,須明“萬事萬物”之理,始能寫出具有“文骨”與風格之議對文章。一言以蔽之,非有“子家”之才不足以應王庭之議對。《議對篇》云:
漢世善駁,則應劭為首;晉代能議,則傅咸為宗。然仲瑗博古,而銓貫有敘;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及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腴辭弗剪,頗累文骨。亦各有美,風格存焉。
夫動先擬議,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務,弛張治術。故其大體所資,必樞紐經典,
采故實于前代,觀通變于當今。理不謬搖其枝,字不妄舒其藻。
四、其次再補述議對之文所陳“治體”又有禮樂、兵術、貴農、法術等各項。而寫作之綱領則提出“棄奇采正”之論,完全以“事理”之論辨為主體。《議對》篇云:
又郊祀必洞于禮,戎事必練于兵;佃谷先曉于農,斷訟務精于律。然后標以顯義,約以正辭,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事以明核為美,不以環(huán)隱為奇:此綱領之大要也。
五、《議對》篇分出“射策”與“對策”二項支流別體,而這兩項次分類,仍不出“政治”之陳述?!蹲h對》篇云:
又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古者造士,選事考言。漢文中年,始舉賢良,晁錯對策,蔚為舉首。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對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選賢要術也。觀晁氏之對,驗古明今,辭裁以辨,事通而贍,超升高第,信有征矣。
六、次由上述兩種支流文體,再舉董仲舒與魯丕、杜欽等名家為例,凡此諸家皆有“經學”內涵,以及“子家”身份。《議對》篇云:
仲舒之對,祖述《春秋》,本陰陽之化,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事理明也。公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杜欽之對,略而指事,辭以治宣,不為文作。及后漢魯丕,辭氣質素,以儒雅中策,獨入高第。
七、《議對》篇有兩段評論,首次看到劉勰用“政治”觀點批判“舞筆弄文”之作,抬高“政事治術”的價值,貶低文辭浮華之弊,十足表現劉勰“述道言治”的子家本色,這是重新詮釋《文心雕龍》此書的一個起點?!蹲h對》篇云:
若不達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辭,穿鑿會巧,空騁其華,固為事實所擯,設得其理,亦為游辭所埋矣。
《議對》篇又云:
杜欽之對,略而指事,辭以治宣,不為文作。及后漢魯丕,辭氣質素,以儒雅中策,獨入高第。
八、《議對》篇討論駁議與對策(含射策)兩種文體,討論對象是“事”,討論的內容標準是“理”,討論的最高原則是“不離事而言理”。因此,《議對》篇最重要的理論概念就是拈出“事理”此詞,而通篇自首至尾,用一個“理”字貫串之。文心全書只有此篇《議對》篇全篇用“理”字談論文章,并將“理”字衍生出的“事理”、“情理”做為駁議與對策(包括射策)兩種文體的寫作準則,同時,也用有沒有事理或情理品評議對文章的優(yōu)劣高下。劉勰文論的主要綱領“情理”二字貫通在《議對》篇全文,而“情”與“理”的結合,恰恰正是子集合一這種學術內涵的代表特征。例如《議對》篇單用“理”字有兩例,《議對》篇云:
夫動先擬議,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務,弛張治術。故其大體所資,必樞紐經典,采故實于前代,觀通變于當今。理不謬搖其枝,字不妄舒其藻。
又云:
昔秦女嫁晉,從文衣之媵,晉人貴媵而賤女;楚珠鬻鄭,為熏桂之櫝,鄭人買櫝而還珠。若文浮于理,末勝其本,則秦女楚珠,復存于茲矣。
《議對》篇合言“事理”有三例,《議對》篇云:
然后標以顯義,約以正辭,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事以明核為美,不以環(huán)隱為奇:此綱領之大要也。若不達政體,而舞筆弄文,支離構辭,穿鑿會巧,空騁其華,固為事實所擯,設得其理,亦為游辭所埋矣。
又云:
又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獻說也。言中理準,譬射侯中的;二名雖殊,即議之別體也。
三云:
夫駁議偏辨,各執(zhí)異見;對策揄揚,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術,理密于時務,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緩之高談;馭權變以拯俗,而非刻薄之偽論。
以上“理”字單言與“事理”一詞合言,皆以“理”為主軸,《議對》篇的文章理論至此可證已經援用“博明萬事為子,適辨一理曰論”的子學定義,悉本子家義理之學。但是,《議對》篇終究不能離“文辭”而言理,文辭亦必不能沒有“情采”可言,《情采》篇所謂:“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此句“情采”合一論,十足說明了劉勰子中含文的學術內涵。故而《議對》篇最后仍然將情理與事理合參并觀,展現劉勰最高境界的文章理論?!蹲h對》篇云:
仲舒之對,祖述《春秋》,本陰陽之化,究列代之變,煩而不慁者,事理明也。公孫之對,簡而未博,然總要以約文,事切而情舉,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
游志誠,臺灣彰化師范大學國文系所專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