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岳峰
雖然2006年馬大正就從中國社科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淡出,但時至今日,談起中國的邊疆問題與研究,人們還是會把目光投向這位76歲的學者。
自秦漢以來的國家大一統(tǒng),無不與邊疆的成功經略休戚相關。邊疆二字,于今日中國依然具有種種復雜而尖銳的現(xiàn)實內涵。
馬大正所從事的這一門“邊疆學”,正是以研究中國邊疆歷史和現(xiàn)狀、多學科交叉、極具中國特色的邊緣學科。30多年中,行遍中國邊陲,“為大美邊疆而樂,為邊疆滯后而憂,在行中思、思中行”。
2001年卸下中國邊疆史地中心主任之職,2010年退休,對這位“中國邊疆學拓荒人”來說,研究員的崗位是永不退休的。如今,他每周仍要到國家清史纂修委員會,履行副主任的職責。馬大正說,對于中國漫長邊疆的研究,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歪打正著的歷史研究者
身材高大的馬大正,口音中稍帶江浙痕跡——他1938年生于上海的“資本家家庭”。
高級知識分子聚集的環(huán)境,讓馬大正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父母離異,則讓他從小就“追求一種家庭和睦”??傊髸r代變遷導致的動蕩,讓他始終覺得人還是要“靠本事吃飯”。
在進入歷史研究者的行列之前,馬大正本有另一種選擇。當年已是共青團員的馬大正學習成績優(yōu)異,準備保送外交學院,一度憧憬著外交官生涯。箭在弦上,他突然被通知“體檢血壓有點高”,這當然是“眾所周知的原因”。馬大正很痛苦,此時他還不滿18周歲。
回憶起1956年的這次高考,馬大正說,當時最吸引人的是新聞專業(yè),其次是中文,“歷史是個太古的東西?!?/p>
因為覺得沒什么可填報的了,馬大正將第三志愿的第二個學校寫為山東大學歷史系,第一志愿則是北京大學——數十年后他對本刊記者回憶,當時一門心思想離開從小生長的環(huán)境。
發(fā)榜后,馬大正去了山東大學。他安慰自己,當年大學所處的青島“很誘人”。
寧靜的大學生涯沒能持續(xù)多久,1957年開始,各類政治運動風起云涌。
當時,在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風潮下,他們也參與編書。馬大正參與的是《世界現(xiàn)代史》,“分給我世界文化科學部分,東抄西抄,但也是個實踐。這份東西現(xiàn)在我還留著?!?/p>
1960年,山東大學歷史系的分配情況很好,很多人前往北京。馬大正不敢想:在“左中右”的政治色譜中,他是“中間派”的“中中”,應該去不成北京、上海。他被留校當研究生。
“當時研究生還是一個十分稀缺的崗位?!瘪R大正說,他覺得改變不了現(xiàn)狀就要適應,借此機遇,學點本事也挺好。
民族關系史打開一扇大門
這個樂觀的人很快發(fā)現(xiàn),困難時期運動少了,雖然饑腸轆轆,但可以靜下心來看書學習。
在后來的回憶中馬大正說,這段時間,曾是燕京大學高材生的名門之后徐緒典教授,讓他獲得研究歷史的方法,“受用一輩子”。徐緒典擅長太平天國運動和近代對外關系史研究,馬大正就選擇太平天國運動的對外關系史作為研究方向。
后來馬大正被分配到中科院民族所歷史研究室。抗戰(zhàn)時入黨的研究室主任找他談話,第一個問題:你是回族嗎?
因為馬大正姓馬,主任的意思是,要是回族就讓他去搞回族史。
但他沒能搞成回族史,很快“四清”、“文革”開始。馬大正說:“平心而論,這些年也確是經風雨、見世面、長知識。能做而我未能做到的是,不及我的同齡者拿著《毛選》外文版學外語”。他那時看的是中俄論戰(zhàn)的俄文資料。
1975年,中科院蒙古史老專家翁獨健——原燕京大學教務長、民族所副所長,承擔準噶爾歷史研究課題,他請馬大正共同參與這項工作。之前在五七干校,馬大正經常照顧腿腳不好的翁獨健。
馬大正對準噶爾的知識實在知之太少。翁獨健為他分析,你可以借助目前的任務,將新疆的蒙古史研究延伸至蒙古史,進而擴展至喜愛的新疆史研究,豈不更好?
馬大正的人生就此改變。而今他對本刊記者說,自己一直把已經去世近30年的翁獨健看作除了研究生業(yè)師以外唯一的老師。
他記得翁獨健告誡自己,做學問一定要詳盡地掌握原始資料和國內外研究動態(tài),研究作品要經得起時間的檢驗,“不要成為應時之作”。
在1982年完成《準噶爾史略》一書后,1984年馬大正又參加由翁獨健主持的《中國民族關系史綱要》的撰寫,分工隋唐民族關系史的研究。中國西北、東北、西南等地的民族關系史,為馬大正打開一扇大門。
兩年后,課題完成,翁獨健辭世,馬大正來到組建不久的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
踏進邊疆史
改革開放后,中外關系史和中國邊疆沿革史研究提上議事日程。1983年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應運而生,中國社科院從民族所、近代史所抽調的一批人成為初創(chuàng)者。翁獨健是中心主任??僧敃r人們對于如何開展邊疆史知之甚少。
成立后的3年里,近代邊界問題研究禁區(qū)林立,學術成果無法公開發(fā)表,要看檔案資料,必須持外交部介紹信。
翁獨健去世后,中心也陷入癱瘓。中國社科院相關部門找馬大正談,馬大正直言:“要么解散,要么改組?!彼^改組,即研究內容要擴充,要獨立運作,有獨立經費與編制。
意見被采納后,1987年他們得到了一筆經費6萬元,馬大正也在那一年成為邊疆中心副主任。
中國邊疆研究準備起航。
其實邊疆研究是一個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學科。至少這種表述,在世界范圍內還鮮有雷同。
起初,馬大正和同仁“研究古代的邊疆治理”,將歷代治邊政策作為切入點和突破口。他將中國視野與世界視野融合進了邊疆研究的歷程中。
以清代邊疆政策而言,當時現(xiàn)實意義的邊防及外邊防務問題日益凸顯,但面對邊疆防務變化,統(tǒng)治者仍沉迷于治理“內邊”的傳統(tǒng)邊疆政策而不思防備外患之策。他說,“致使清朝前期邊疆政策的成功與輝煌很快變成了明日黃花,清后期邊疆政策的全面破產,是清朝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一個重要因素?!眅ndprint
經略邊疆,這個經常出現(xiàn)于線裝古書中的詞匯,由此開始進入馬大正的頭腦。
1990年,中國社科院對邊疆中心提出加強當代中國邊疆研究的任務。馬大正與他的團隊開始了歷時10年的邊疆調研:將邊疆歷史和現(xiàn)狀有機結合,“當代中國邊疆系列調查研究”啟動。
當時這個工作是保密的。人們對“社科院調查”很警惕,馬大正此前搞民族史的人際關系派上了用場。
新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的一位領導,因為蒙古史研究與馬大正結緣。正好該地與前蘇聯(lián)有200余公里邊界,時有糾紛,需要調研,雙方一拍即合。對方連州常委開會的檔案都給學者們看了,軍分區(qū)的人也將邊界的情況與他們坦誠交流。
邊疆中心在馬大正組織下的第一個調研報告就這樣出爐了。
10年里,他們完成了除西藏外的12個調研報告。
比如西南方向,重點關注云南的毒品問題。為此他們四下云南,并到泰國、緬甸、越南,進入“金三角”,為當代云南禁毒斗爭“盡了學人的責任”。
堅持實事求是路線
新疆是調研重點——12份報告里新疆占一半,那里也成為馬大正去過最多次的邊疆省區(qū)——30余年近50余次——走遍了新疆絕大多數邊境縣,去了新疆周邊的大多數鄰國,穿越了塔克拉瑪干沙漠,深入研究蒙古土爾扈特部的“東歸”和察哈爾部的“西進”,以及新疆的穩(wěn)定問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布局問題。
報告在新疆引起了“非常大的好評”。
馬大正與新疆干部交流中發(fā)現(xiàn),新疆黨政部門對當地的問題的確很著急,“但對歷史的來龍去脈是模糊的”。
即便當時的官方提法,也有一些概念需要厘清。比如什么叫民族分裂主義?學者的本能讓馬大正提出:“不應該提民族分裂主義,應該提分裂主義。因為這些人要分裂的不是民族,是國家?!?/p>
如今,在“上合組織”的正式文件中,“民族分裂主義”改成了“分裂主義”。
馬大正后來把上世紀90年代的反分裂斗爭歸納為六條戰(zhàn)略共識。
新疆反分裂斗爭的長期性、艱巨性、復雜性不能忘,否則要受懲罰;新疆的反分裂主義反恐斗爭是社會系統(tǒng)工程;發(fā)展新疆經濟、改善各族人民生活是第一位的工作,是硬道理;干部是決定一切的因素,再好的政策沒有干部來執(zhí)行也不行;壯大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是穩(wěn)定新疆的戰(zhàn)略需要,等等。
他更強調,新疆需要“是什么問題就按什么問題處理”,也就是“不要什么都按民族問題來處理”,“要堅持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
研究不是決策
馬大正覺得,邊疆研究不能只用歷史學方法,應該多學科交叉,1997年他提出構建“中國邊疆學”的概念。
在理論架構中,中國邊疆地區(qū)不能簡單等同于歷史上的邊疆地區(qū),“中國疆域的歷史發(fā)展呈現(xiàn)出延續(xù)性和波動性相結合的特點?!?/p>
清代嘉慶道光咸豐年間的有識之士,先后撰寫了關于新疆、蒙古的系列論著,除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的調研,已開始關注中外邊界糾紛問題。
民國時期,民族危機加重,學者吳文藻于1942年提出“邊政學”的命題,而華企云所著《中國邊疆》使得中國邊疆作為一個完整的研究客體被明確其獨立地位。
此后,上世紀30年代活躍于學壇的“禹貢學會”,燕京大學、北京大學以及輔仁大學的歷史系師生們,對于民俗史、邊疆史、內地移民史等范疇內的邊疆研究有了較大發(fā)展。
與很多理論學科不同,邊疆學的研究某種程度上與政府決策行為聯(lián)系較為緊密。
雖然很多研究為決策服務,但“絕對不要把研究等同于決策”。此前他亦曾表示,“切不可把研究者在邊疆研究中發(fā)表的學術見解,錯當成某種政見而給予過度的重視或過分的責怪”。
上世紀80年代開始,邊疆史地中心對于中國邊疆問題的研究,某種程度上與官方決策形成良性互動。
馬大正一再感慨,研究不是決策。“我就希望你能讓我說,哪怕說得不合適,不要追究我責任?!?/p>
他覺得,研究的氛圍正逐漸寬松。
但相當長的時期內,邊疆學研究仍面臨“檔案資料搜集整理困難”與“研究視角需要不斷拓展”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
馬大正覺得,具有優(yōu)良傳統(tǒng)的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在研究實踐中實現(xiàn)了兩個突破。
一是突破了以往僅研究近代邊界問題的研究范圍,開始形成以中國古代疆域史、中國近代邊界沿革史和中國邊疆研究史三大研究系列為研究重點的研究格局,促成了中國邊疆史的大發(fā)展。
二是突破了史地研究的范圍,將中國邊疆歷史與現(xiàn)狀相結合,形成依托歷史、直面現(xiàn)實的特點,由此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邊疆學的構建也提上議事日程。
讓他欣慰的是,中國邊疆學的構筑,今天已成為邊疆研究者共同的心愿,并均在為此努力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