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一種聲音,炊煙一樣從東半球西部的一個灣里裊裊升起,讓我想到地球是個發(fā)音的陶罐。誰曉得大地上到底有多少個灣?但故鄉(xiāng)天水秦安縣的大地灣,卻像陶罐上仰面朝天的一個吹孔,“哇嗚——哇嗚”一響,便是八千年的薪火相傳,像一個山高水長的諾言。
“聽哇嗚吧,你會曉得天是圓的,地是方的?!崩先藗冋f。
于是我蒙昧的童年懂得了迷戀窗花外的一米陽光,它從天上來,從東走到西,從早走到晚,日子就在早晚之間靜靜地安放在大地上,有熱炕、米酒、小道、屋檐水,還有牛羊。哇嗚聲傳四方,先人用嘴,我也用嘴。吹響的,是一種雞蛋大小的陶器,有兩孔的,也有多孔的。八千年后的倒數(shù)第某個年頭,我在歐洲欣賞一場來自中國的民樂演奏,輪到一首古曲時,一種古樸、蒼涼、渾厚、悲愴、悠長的旋律,像天籟之音從混聲中分離出來,扇動著神秘的翅膀,在異鄉(xiāng)低空飛翔。五湖四海的觀眾頃刻歸于沉靜。我啞然,這傳說中的塤音,不就是現(xiàn)實中的哇嗚聲嗎?
現(xiàn)代文明對塤的解釋是:中國最古老的一種吹奏樂器,約有七八千年的歷史,八音之中,塤獨占土音。我內(nèi)心已經(jīng)固執(zhí)地反駁了:哇嗚,它就叫哇嗚!但我曾經(jīng)并不曉得,這就是來自大地灣的聲音,我更不曉得這種聲音伴隨著新石器時代先人們的步履,翻關(guān)山,趟渭河,再伴著黃河的濤聲進入中原,把伏羲一畫開天、女媧摶土造人的傳奇變成人類文明的宣示。老人們早就說過的:“大地,就是一把土,我們是土做的,哇嗚也是土做的,它就是大地的聲音?!蔽艺@樣的哲學呢?我只是母親的一次創(chuàng)造,尚不曉得地有多久,天有多長。
“秦安的貨郎擔來啦——”
當年——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吧,村口常有這樣的信息。伴隨這信息的,必然是老人和娃娃的對話:
“給娃兒換一個哇嗚,用兩個麻錢?!?/p>
“我給爺爺吹一個啥曲兒呢?”
“吹啥算啥。非得要吹個啥,那還叫哇嗚嗎?”
這么說著,漫山遍野的哇嗚聲已經(jīng)蕩開去,像風一樣掀起黃土高坡的層層漣漪。吹哇嗚的娃娃像大地的旗手,挺立風中,夢想和日子此起彼伏。我不曉得還有哪個年代的娃娃能像我的童年時代那樣人手擁有一個或多個樂器:塤、胡笛、二胡……假如你看到一個娃娃的腮幫鼓滿了全世界的風,那就是我。如果不是我,便是你。大地擁有我和你,就像我和你擁有大地。
八千年光景水一樣過去了,一個堪稱個例的故鄉(xiāng)水落石出。上世紀八十年代進城或趕集時,親眼看到一些人在距離我們村十幾公里外的西山坪、師趙村一帶空曠的田野里深挖細剖,后來方知他們是中科院考古隊的專家。他們努力的結(jié)果不亞于引發(fā)了世界文明史上的一枚炸彈:這里的史前人類部落遺址,與毗鄰百里的大地灣彼此呼應。大地灣的信息就這樣朝我撲面而來。據(jù)說,上世紀五十年代某個普通的早晨,與陽光一起散落在大地灣一帶農(nóng)民矮墻上、茅坑邊、牛棚里、爐灶旁的各種彩陶盆、灰陶罐以及地埂下悄然入夢的碎陶片兒,瞬間把甘肅省文管會專家的眼球撞成了血與淚的花瓣雨……一個石破天驚的結(jié)論誕生了:大地灣文化上開中原仰韶文化之先河,下啟隴上馬家窯、齊家文化之濫觴,早于陜西的半坡文化一千多年。2007年的那個夏天,一個不知深淺的青年人滿懷狐疑地靠近了大地灣,始知大地灣遺址僅僅發(fā)掘了總面積的1.34%,卻已經(jīng)宣告了諸多中國之最:最早的旱作農(nóng)作物標本、彩陶、文字雛形、宮殿式建筑、“混凝土”地面、繪畫……而那98.66%的大地至今長醉不醒,湮沒于騾子的鈴鐺、莊稼的私語和崖畔上的雞鳴。青年在猜想,假如它有朝一日徹底醒來,一灣的呼吸,會是超越八千年、上萬年的肺活量嗎?那該是怎樣的一次發(fā)聲亮嗓!
青年人遲到了,因為年輕。當他突然明白先祖在語言和文字尚未形成的蒙昧時代,不得不用諸如哇嗚這樣的象聲詞代替各種稱謂時,一滴清淚飄落大地,成了一個灣,除了我,沒人曉得這個咸咸的灣有多大。因為那個青年人就是我。和人文始祖誕生于同一個故鄉(xiāng),是我此生最大的傳奇;和先祖遺蹤的天日重現(xiàn)如此偶然地邂逅于同一個時代,也讓我途經(jīng)人間的意義,成了一個謎。
“哇嗚”,這來自秦安縣五營鄉(xiāng)大地灣的泥土之音,是在訴說嗎?證明嗎?啟蒙嗎?當傳說中的伏羲、女媧時代,以接近歷史的名義與大地灣的文化根脈鏈接時,我分明看到啟肇文明的火光在渭水流域奔跑,開天辟地的石斧在關(guān)隴之巔舞蹈,包羅萬象的八卦在天水城頭閃耀。天水作為伏羲、女媧故里的定義,是一個多么驚世駭俗的古老事件。巧合也好,吻合也罷,永遠不變的是大地灣的聲音,以風的名義傳遞著洪荒分娩文明的喘息,傳遞著原始之血“汩汩”的流淌聲,傳遞著一個時代存在的秘密。站在傳說中伏羲演繹八卦的卦臺山上眺望現(xiàn)實的大地灣,代表天的乾、代表地的坤、代表水的坎、代表火的離、代表雷的震、代表山的艮、代表風的巽、代表沼澤的兌等神秘符號飛舞而來,而我等又怎能走出視野的局限和思想的混沌?女媧摶土造人時,動了多大腦子?。∷龥]忘給我們的腦袋上捏了兩個灣,一只是耳朵,另外一只也是耳朵。諦聽,是為了期待我們茅塞頓開,大路四方。
先祖洞穴中傳出的一種聲音,曾驚著了當年的考古隊員:“這是啥聲音?”
“哇嗚?!鞭r(nóng)民回答。
“哇嗚是啥?”
“風?!?/p>
“風?”
“風在拉家常,笑一陣,哭一陣?!?/p>
雷聲在天庭,水聲在溝壑,火聲在森林。有誰,能在天地間找出第二種比風更為持久、曠遠、親近的聲音?冥冥中,我似乎悟出了一點,伏羲、女媧兄妹何以擇風為姓。大地灣的一些地方,自古以來是叫風臺、風谷、風塋的。自古到底有多古,一曲哇嗚,就曉得了。從茹毛飲血到刀耕火種,從世事混沌到男耕女織,所有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在生命的一段段曲譜、一支支歌謠里。東漢許慎云:“庖犧氏(伏羲)所作弦樂也?!蔽鲿x王嘉《拾遺記》云:“庖犧氏(伏羲)灼土為塤?!毕惹厥饭佟妒辣尽吩疲骸芭畫z作笙簧也?!庇谑怯腥藛栁遥骸皦_、箏、琴、笙這些人類早期樂器,為什么會和天水有關(guān)?”我沒有心思參與討論,因為我發(fā)現(xiàn),歷史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哇嗚基本在民間消失了。幾次回故鄉(xiāng),我問村口的娃娃:“吹過哇嗚嗎?”
“沒有。”
娃娃反問:“啥叫哇嗚???”
“那……曉得塤嗎?”
“不曉得,這個字咋寫?”
一段往事突然撞上心頭。當年有個小伙伴的哇嗚吹得最好,他所有的哇嗚都存放在一個彩陶罐里。據(jù)他爺爺講,彩陶罐連同哇嗚是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斣谝粓錾胶檫^后揀來的,誰曉得祖祖輩輩吹了幾百年還是幾千年?到了改革開放時代,盜墓賊來了,文物販子來了,更可怕的是,各種各樣的文明人來了……
“不吹了,哪有閑心啊!人人都跟日子玩命呢。”
八千年的聲音,就這樣在發(fā)展與速朽、進步與斷裂的全球化時代淪陷于另一種洪荒。都在往前奔,沒人等待靈魂跟上來。不久前,我在北京的一場高雅音樂會上再次聽到了塤音,頓時毛發(fā)直豎。抬望眼,文明的大幕被閃亮的銀鉤束起,我卻不知今夕何夕。有人喟嘆:“伏羲、女媧時代與炎帝、黃帝時代之間長達三千年人類生存譜系留下的巨大空白和盲區(qū),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報以苦笑。這世間最不堪回首的,恰恰就是哭比笑多的往事。何止三千年,就是三百年前、三十年前的歷史真相,我們到底揭開了多少?毫無疑問,歲月必將把我們打造成未來八千年的祖宗,后人對我們的考察,是否如我們般幸運地以大地為背景傾聽一種聲音,我沒有勇氣妄論。盡管,我們總愛被一些美麗的夢想簇擁。
我不希望大地灣的聲音成為這個時代虛偽的懷念,我寧愿歷史永遠活在傳說里,傳說遠比歷史真誠得多,與八卦一樣不朽。一旦哇嗚響起,我們就曉得,大地,是一個大大的灣,無論祖先多么古老,后人多么年輕,都是四世同堂。“哇嗚——哇嗚”,炊煙升起,一定是起火做飯了。
我學著祖先的樣子選擇了東遷,到了大地的另一個灣。每次返鄉(xiāng),都要在旅游商店里買一個復制的哇嗚。其實,我一直想從博物館搞一個真的,和祖先一起吹,在大地上,朝下一個八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