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虎
端午是我的堂叔,是我二爺從野地里撿回的兒子。
那一年的端午節(jié),二爺去河西鎮(zhèn)趕集,在回來的路上,聽到有小孩哭,就走過去看。那是個出生沒多久的男孩,長著兔唇。男孩被一塊破棉絮裹著,躺在一簇正在生長的野草上。那是一種生命力極其旺盛的野草,在牛車碾壓的鄉(xiāng)間土路上,即便是再干旱的年景,它都能頑強地生長。人們叫它車轍草。
那一年,蘇北一帶鬧饑荒,好端端的小孩都養(yǎng)不活,更不用說那些有殘疾的小孩了,扔小孩的事很常見。二爺轉(zhuǎn)身走開,只走了十幾步,聽到那孩子又大聲哭起來,哭得他脊背冰涼,心都要碎了。二爺眼淚掉了下來,恨恨地罵道:小東西還把我賴上了!二爺走過去,把男孩抱回家,給他取名端午。那時二爺和二奶都三十多歲,一直沒要上孩子,就把端午當(dāng)成親生的孩子養(yǎng),很疼愛。
端午八歲那年,二奶生了一場大病,身子一天比一天弱。臨死的時候,二奶把端午叫到床前,對端午說,你命硬,比車轍草還潑辣,你長大了要好好孝敬你爹,要聽爹的話。端午似懂非懂地聽著,點點頭,看著二奶閉上眼睛。
二奶下葬的時候,正是臘月,天寒地凍。端午跪在二奶的墳前,一聲不吭。鎖吶聲聲,如泣如訴。吹鎖吶的是沂河兩岸最有名的鎖吶匠劉前進(jìn)。他吹的曲子很凄婉,村子里心最硬的殺豬匠王老七聽了,撂下手中的殺豬刀,跟著掉眼淚。
有人過來拍端午的頭,你快哭呀。端午不出聲。
那人說,看看,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端午還是沒有哭,不停地用小拳頭砸地。地硬硬的,他的手被硌破了,流下殷紅的鮮血。
端午一天天長大,村里人都叫他豁嘴。后來,二爺帶他去徐州做了手術(shù),看不出來是個豁嘴,但村里人還這么叫他。端午不喜歡念書,上完小學(xué)就回家種田了。農(nóng)閑時,端午跟著沂河西岸的一個師傅練拳。他的身體愈發(fā)結(jié)實,三兩個人打不過他。
一個夏天的傍晚,蝙蝠在天上亂飛。人們閑下來,聚在村口商店門前,東拉西扯。他們說起鹿呦山。
鹿呦山是一座小山,在江蘇和山東的省界上,有一條公路越山而過。村東頭的王勝利說:鹿呦山可真高,有一年我從鹿呦山上騎自行車下來,不用蹬一下,車子自己都能溜到山下的周莊鎮(zhèn)。端午說,不可能,我走過那條路,你要把牛蛋吹破了。兩個人吵起架來,還動了手。人們把兩個人拉開了。
第二天一早,端午叫上一個叫小三的男孩,騎車帶他去鹿呦山。他們從鹿呦山上,讓車子往下滑行,只滑到山下一個不知名的小村,又騎了半個鐘頭才到周莊鎮(zhèn)。端午對小三說,你要給我當(dāng)個證人,證明我是對的,王勝利是錯的。小三答應(yīng)了。
晚上,端午叫上小三,一起去村口的商店,準(zhǔn)備和王勝利理論。他們等了好一會兒,王勝利卻沒有去。王勝利昨天夜里得了怪病,嘴歪眼斜,不能說話,他媳婦帶他到徐州看病去了。
端午很失望,一個人默默地走回家去。從這以后,他很少去商店門口玩。王勝利從徐州回來,病沒有好,說話嗚嗚拉拉的,只有她老婆能聽懂。端午遇到王勝利,會陪他說會話兒,但從不提起跟他爭論的事。
端午的婚姻很不順利。19歲那年,有人給端午張羅對象。那女子的家人來村里打聽。住在村口的人,不知是誰,說端午是個豁嘴,將來生了小孩,還會是豁嘴。那女子家便辭了這門親事。
二爺圍著村子罵了三天。他在村莊里穿行,嘴里高聲喊著,三老四少們都聽著,誰再說端午的壞話,我就把他家的女人拉上窯灣,千人騎,萬人日。窯灣是運河邊的一個古鎮(zhèn),解放前有許多妓女在那里做皮肉生意。
鄰居把他拉回家,說,別罵街了,再罵,你家端午更討不上媳婦了。二爺不罵了,在家生悶氣,好幾天才出門。
端午二十六歲這年,喜歡上一個叫小紅的女子。
這一年,二爺讓鄰居家的驢踢壞了腿,在縣醫(yī)院住院。小紅的爹也是被汽車撞斷了腿,和二爺住在同一間病房里,小紅在那里陪護(hù)。小紅那一年才十九歲,長得像細(xì)雨中剛剛綻開的杏花,很討人喜歡。遇到她爹拉屎拉尿的時候,她有些害羞,縮手縮腳的,不敢上前。端午就主動上去,替她把事情做了。住了一個月的院,兩個年輕人相互間有了好感,但都沒有點破那層窗戶紙。二爺看出點苗頭來,就拐彎抹角地撮合兩個人的事。但小紅爹總是把話茬兒給掐斷,弄得二爺干著急。
二爺出院的前一晚,端午把小紅叫到醫(yī)院大門外的梧桐樹下說話。那時是六月中旬,街邊的丁香花正肆無忌憚地開放。空氣里迷漫著丁香花醉人的香氣,那是一種讓人憂傷的味道。
端午說,小紅,我過幾天要去你家提親。小紅的家在運河南岸,一個叫王莊的村子。小紅說,哥,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你不能去。
端午問:為啥?
小紅說:我家里有個哥,三十好幾了,人長得蠻好,就是小時候發(fā)高熱,把腦子燒壞了,到現(xiàn)在還沒找上對象。我爹要拿我給他換親呢。說著,說著,嗚嗚地哭起來。
端午說,你等著,我指定要去找你,搶也要把你搶走。小紅聽了,哭得更厲害了,說,那你就來搶吧。
他們兩個相依著坐在街邊,再沒有說話,一直坐到大街空無一人,直到整個縣城沉沉地睡去。
回到家,端午給小紅寫了封信,約她一起遠(yuǎn)走高飛。他在信里寫好了見面的地點和時間。但幾天后,信就退回來了。端午沒文化,把寄信的地址寫反了,寫成了我們村。端午再沒有寫信,決定親自去找小紅。
收完麥子,端午過去找小紅,要帶她私奔。兩個人說好,天黑下后,端午在村外小玉米地邊等小紅。但到了天黑,左等右等小紅還是沒有來。端午輕手輕腳地走到小紅家附近,還沒走到小紅家門口,就被幾個小伙子給按倒了。他們都是小紅的叔伯兄弟。
小紅原本是可以逃出來的。她走的時候,太慌張,把院子里一個盛雞飼料的鐵盆踢翻了,發(fā)出咣的一聲脆響。小紅爹那時還沒有睡下,以為有賊,跑出來捉,把正要私奔的小紅逮住了。
二爺趕緊去王莊領(lǐng)端午。端午被扣在王莊的大隊部里。
二爺過去時,端午正蹲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二爺。小紅爹也在那里站著,陰沉著臉。endprint
二爺說:兄弟,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做主吧!小紅爹裝作沒聽見,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走回家去了。
二爺拉了端午往外走。端午說,爹,我真沒本事,連個媳婦都帶不走。二爺傷心地說,不怪你,是你爹沒本事,沒能給你找上媳婦。
端午撿了個半路媳婦。
那女人被人販子從貴州騙來,賣到沂河西邊,跟一個跛子生了一個兒子。她兒子三歲那年,跛子喝醉了酒,掉到河里淹死了。女人就帶著兒子來我們村,做了端午叔的媳婦。女人很少出門,偶爾走到門外的大路上,東張西望,又很快縮進(jìn)院子里,像一只膽怯的貓。
跛子的家人來找端午,要把那女人和男孩帶回去。他們來了十幾號人,都帶著棍棒。女人帶著男孩躲在端午的灶房里,不肯出來。端午光著上身,提著一把菜刀,站在門口,說:你們也看到了,她自己不愿意走,你們也別來硬的,進(jìn)來一個,我砍死一個。那些人害怕了,嘴里說著狠話,罵罵咧咧地走了。
端午嬸懷了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村里的計劃生育專干金山來找端午,說,你要有點思想準(zhǔn)備,計生辦知道你媳婦懷孕的事,要來逮人哩。
端午梗著脖子說,我又沒超生,怕什么?
金山說,你不是有一個兒子了么?
端午更生氣了,說:那個又不是親生的,政府總得講理吧,我不怕,到徐州,到南京,我都有理講。
端午最后還是有點心虛,把端午嬸和兒子悄悄地送去貴州。走的時候,地里的玉米剛開始抽穗,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唱歌。
端午對端午嬸說:收了秋,下第一場霜,我去貴州接你們。
端午嬸點點頭,抹著眼淚,拉著兒子上了車。車走遠(yuǎn)了,端午蹲在路邊,嗚嗚地哭,嘴里不停地罵,罵計生辦的人,罵完他們的祖宗八代,才慢慢地走回去。
端午嬸娘倆剛走,計生辦的人就來了。他們把端午叔帶到鄉(xiāng)計生辦,關(guān)到一個黑房子里,讓他接端午嬸回來做流產(chǎn)。
端午說,我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計劃辦的人又問他要錢,說是交罰款。
端午說,我沒錢。
計生辦的人便叫了些打手,輪流打端午。有的用腳踢,有的用橡膠棒打。這些打手都是些地痞,平日里沒干過什么正經(jīng)事,偷雞摸狗,爬墻頭,鄉(xiāng)民們見了,都要躲著走。
他們打完端午,還問他:疼不疼?
端午笑著說:不疼,你們只管打,喊疼的是你們孫子。
一個叫小干的打手最壞,脾氣也最大,沖上來拿橡膠棒狠命地打端午,嘴里罵著:你嘴真硬!你叫我一聲爺爺,我就住手。
端午笑著說,我是你爺爺。
小干連著抽了端午十幾棒。別的打手怕打出人命,過來把小干攔住了。
第二天,二爺?shù)洁l(xiāng)黨委要人。他參加過沂蒙支隊,在沂蒙山里打過鬼子。每到過年時,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都要來慰問他。二爺找到書記,說要去徐州告狀。書記把計生辦主任叫來,罵了一頓,讓二爺把端午領(lǐng)走。端午的兩條腿都腫了,走不成路。二爺雇了一輛三輪把端午拉回去。
端午在家里躺了半個月,拄著一根棍子,才能下地。
端午聽說那個叫小干的壞種住在瓦窯村,就拎著一塊紅磚過去找他。紅磚剛出窯,比沂蒙山里的石頭還要硬。
小干問,你是來報仇的吧。
端午說,是的。我想問問你,憑啥打我?
小干說,你犯了計劃生育的法了。
端午說,我哪里犯法了?我要是真犯法,公安局為啥不抓我?
小干說,你打算拿磚頭拍死我嗎?
端午說,沒想拍死你,你叫我爺爺,給我賠禮道歉,這事就算完了。說完,一掌把紅磚劈成兩截。
小干嚇破了膽,終于服軟了,哆哆嗦嗦地說,爺爺,你就放過我吧,我做錯了,以后再不干壞事了。
過了幾個月,端午嬸還沒回來。村里人見了端午,都會說,快去貴州找媳婦去吧,再晚媳婦就不是你的了。端午只是笑笑:不急,下了霜就走。
第一場霜下了,落在青青的麥苗上,像灑了一層細(xì)碎的鹽粒兒,白白的。田里沒有什么活兒,端午把門口的一棵銀杏樹賣了,換了幾百塊錢,登上去貴州的長途汽車。
快過年的時候,端午一家人從貴州回來了。他懷里抱著剛滿月的女兒,在村里四處溜達(dá),見了人就咧著嘴笑。有人說,再別笑了,再笑嘴又豁了。端午聽了,只是笑,也不生氣。
端午嬸把表妹小華帶來了,要給她在這里找婆家。小華二十出頭,長得一般,但干活是把好手。村長拿著一萬塊錢來找端午,讓他幫忙說親。他的兒子小剛二十六了,還沒找對象。小剛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走路一瘸一拐的。
端午說,村長,我不是人販子,你拿錢干什么?
村長說,我就是想請你幫著說合說合。
端午說,這事我說話不算數(shù),小華看中才行。幾句話噎得村長沒話可說,氣哼哼地走了。
小華后來嫁給了泥瓦匠金斗。金斗是個實在人,對小華很好,把她當(dāng)成了寶貝。兩個人過得恩愛,還添了個白胖兒子。
二爺八十歲那年,得了一場病,就再沒起來。臨死前,二爺說,端午,你給我洗一次腳吧,最后一次。端午端了一盆熱水給二爺洗腳,一邊洗一邊哭,眼淚掉到腳盆里,啪啪地響。
二爺說,你不是我親生的,是我撿來的,可我拿你比親生的還親呢。以后,你親生父母來找你,你要認(rèn)他們。
端午哭得更傷心了,說,你說的事,我早就知道。我就認(rèn)你這個爹。邊上聽的人,也跟著掉眼淚。
二爺再沒說話,挺到半夜,伸伸腿,咽下最后一口氣。
有一年,端午的親哥哥從山東過來認(rèn)親。端午把哥哥擋在門外:你認(rèn)錯人了,快走吧。那人哭著走了。打那以后,他哥哥再沒來找過端午。聽說他的親生父母都還活著,想他想得難受,多次托人來認(rèn)親。端午死活不認(rèn),說,扔我的時候為啥不這樣想?
二爺?shù)膲炘诖鍠|的橡樹林里。端午閑時會去墳上看看,添幾鍬土,把墳上幾莖東倒西歪的荒草拔掉。endprint
立冬過罷,田里便沒有什么活了。端午一個人走在麥地里,看麥地的墑情。這一年是暖冬,麥苗依然青青,還有些耐寒的野菜在頑強地生長。
村長的兒子小剛騎著新買的摩托車從地頭經(jīng)過。他停下來跟端午打招呼。
端午問,看樣子你發(fā)財了,最近在做啥生意?
小剛有些得意,拍拍嶄新的摩托車說,我在賣藥,要不,還能買起這玩藝?
端午知道他賣的藥不是正路貨。假藥販子把假藥從臨沂買回來,賣給小剛他們,他們再賣到小診所。
端午說,最好不要干那種生意,誰家都有個大病小災(zāi)的,萬一那藥傷了人命,就麻煩了。小剛嘻嘻地笑,說,都像你這樣想,咱們就只有受窮的命了,說完悻悻地走了。
快過年時,縣公安局來查假藥的事。小剛和十幾個賣假藥的人被抓走了。有人說,是端午去舉報的。
村長帶著一幫人來端午家找事。那些人家里都有人被抓。村長說,端午,這事是不是你去告的?
端午點點頭,是的,是我告的。他們現(xiàn)在才開始干,錯還不大,等出了人命,犯的罪就大了,我是為他們好。
村長說,真為他們好,就不該去告狀,你可真狠心啊。
村長招呼了一聲,人們沖進(jìn)門,把端午家砸得亂七八糟。
臨走時,村長說,要是小剛坐牢了,你沒好日子過。小剛說了,他一出來就找你算帳,你早點從村里搬走的好。
端午嬸坐在地上哭,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端午,你作死吧!你告人家干啥?咱們還有臉在村里住嗎?
端午說,我才不怕呢,我的命比車前草還硬,不在這個村住,還會把咱一家人都餓死不成?
小麥拔節(jié)的時候,小剛被法院判了三年,要到宜興監(jiān)獄去勞改。其余的人,因為不是領(lǐng)頭的,交了些錢,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了家。端午在村里過不下去,咬咬牙,帶著一家人去了貴州。
小剛從宜興監(jiān)獄里出來,村長去接他。小剛第一句話問的是端午。村長說,你真的要去報仇?
小剛說,才不是哩,我在里面也學(xué)了一點法律,其實端午叔是對的。他要不去舉報,說不定我的命都保不住。我聽說,有的人因為販假藥,還被槍斃了,咱得謝謝人家。
村長嘆了口氣:是這么個理兒??墒撬患易佣及岬劫F州去了。
小剛說,咱們得去把人家請回來。
村長說,就是,就是。
村長帶著兩個年輕人一塊去貴州接端午。他們站在路邊等車。他們的腳下是一簇簇茂密的車轍草,正沿著灰白色的路面一心一意地生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