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22日,一到北京,就聽朋友說,炎黃藝術(shù)館有傅抱石畫展, 心就有點急。但天色已晚,只好等待明日了。
上午聽課,中間沒有休息。一下課,立即去炎黃藝術(shù)館,中午飯就省略了。因為下午還要聽課。出門打的,很難打,北京做什么都難。天也飄起了雨點,風(fēng)刮來,有些涼了。好不容易攔了一輛車,七繞八拐地向目的地馳去。今天是星期天,又有雨,路上車少。司機說今天是最好的路況了。20分鐘到達藝術(shù)館,一下車,就快步跑進館內(nèi),連外邊的扶疏樹木都沒有來得及細看。傅抱石,是我喜歡的畫家,傳記、書畫印刷品看了很多,但真跡還沒有見過一幅呢。
進得館來,先匆匆看了一遍,就略有點失望。失望的不是水平,是與自己的期望差得有點遠。
這次,由南京博物館送來的展品,可能精品太少吧?我看一部分畫作沒有題款,也沒有印章。除了畫本身,什么都沒有,而且一些畫作似乎還是半成品。不過,有幾幅作品,也算他的精品,細細看來,喜歡得不行?!渡叫杏鲇辍?,還有幾幅山水畫,是他此次的代表作。傅抱石30多歲避居重慶金剛坡,重慶雨后的山峰,給了他無窮的靈感,也成就了他山水畫的秘笈:抱石皴。在這些畫里,他一改傳統(tǒng)的皴法,用散鋒亂筆表現(xiàn)山石結(jié)構(gòu),以氣取勢,磅礴多姿,自然天成,是謂抱石皴?!渡叫杏鲇辍酚玫莨P勾勒山石結(jié)構(gòu),以抱石皴表現(xiàn)山石肌理,再用大筆橫刷出濛濛煙雨,凸顯了一種耐人尋味的抒情性,非常飄逸,也極其好看。雨中山水,最難著筆,傅抱石成功了。
《美術(shù)》雜志主編尚輝先生說,傅抱石生前畫畫,從不讓人看,他也從不在人前畫畫。傅先生生前在大學(xué)講授的是中國美術(shù)史,不講山水畫法。他的抱石皴是怎么畫的,誰也不知道。因為我們要畫那么多的皴法,先暈染,把紙弄濕了,再來抱石皴,那宣紙就破了。后來,傅益瑤拿來他父親的毛筆到他家,一看,原來是日本特制的,筆桿很漂亮,象牙做的。外面是幾根馬尾巴的長毫,筆肚是縮回去的,用的羊毫,硬的,和軟的結(jié)合。我們的毛筆是椎體,他的筆是反的。知道這個秘密已經(jīng)是1980年代了。而尚輝先生演講的時候,也不把那支毛筆拿出來讓大家看。所以,我們還是不知道。
我看傅抱石的畫,不僅墨法精到,對水的運用,也是造詣很深。他的山水畫上有一方?。捍剿砸???芍^名副其實,不是虛言。還有一方?。和砗?,也頗耐人尋味。張大千與傅抱石都學(xué)石濤,張沒有出來,但傅抱石變出來了。齊白石詩曰:“下筆誰教泣鬼神?二千余年只斯僧。焚香愿下師生拜,昨晚揮毫夢見君?!笨梢娛瘽龑髞懋媺木薮笥绊?。傅抱石還得益于日本老師朱內(nèi)西峰的畫法,即將水彩與墨的合一。張大千也曾留學(xué)日本,學(xué)的是染織,看來也是深受影響。
傅先生代表作《二湘》,取法東晉顧愷之,及日本浮世繪美人圖,自出新意。以屈原楚辭為題材的一些作品,是傅抱石的代表作,可惜這次展出的精品略少,《東方太乙》是佳作,云的處理真的妙極,勾、皴、染融一,顯示了傅抱石高超的筆墨功夫,百看不厭。他說了,“當含毫命素水墨淋漓的一剎那,什么是筆,什么是紙,乃至一切都會辨不清?!敝袊P墨所能達到的境界,真是鬼神難測。昨天剛到北京,就近去了新保利大廈,那里展出宋元明清書畫。所見的幾幅王鐸、鄭板橋書法,立軸,感覺似乎像贗品。但幾個手卷,王鐸的、董其昌的,確實精妙,看了半天,不忍離去。尤其董其昌的,線條流暢,氣韻生動,飄飄欲仙,似乎又不是王鐸可以企及的。金農(nóng)的四幅立軸,漆書,大氣磅礴,看著嘆服,毛筆寫出了碑意,筆鋒過處,不亞刀鋒,筆筆見力。
炎黃藝術(shù)館的傅抱石畫展,也有一大批毛澤東詩意畫,我覺得不是都好。那些革命題材、工業(yè)題材的畫作,《太陽》《雨花臺》等,我也不大喜歡。把傅抱石特有的抱石皴,硬要與現(xiàn)代化的工廠、煙囪、鐵路放置到一幅畫里,我個人覺得總是不倫不類。還有一幅畫 :《韶山》,畫作中間還加了一行字: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革命題材不是不能表現(xiàn),但看如何表現(xiàn),比如錢松喦的《紅巖》,我覺就較好,構(gòu)圖、設(shè)色、意指,都稱上乘之作。
我一邊看畫展,一邊想,認識郭沫若,是傅抱石的幸事,還是不幸?郭沫若的思想、情感對傅抱石的影響太大了。他似乎一生都蒙受其恩,也承其缺陷。在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上,他明顯地不及黃賓虹渾厚華滋、博大精深,也不及賓翁的純粹、深刻。他說“代山水而言也”,其實,他沒有善始善終,他自食其言了。“往往醉后”,其實,他有時候太清醒。如果真能如阮籍“往往醉后”,他的藝術(shù)還能更進一步。有人說,傅抱石去世得太早了,千古文章未盡才,其實,我看也“盡”得差不多了。他的骨子里,還是不那么純粹的,畢竟是新派文人,是無法與黃賓虹、齊白石、吳昌碩那一代人比的。不說別的,就那“定力”二字,當代文人,就差得遠了。其實,這才真正是功夫。
當然,無論怎么說,單就那抱石皴,傅抱石都是了不得的??此膬鹤痈刀妥屓耸翗O。這次展出的畫作,有近10幅有傅二石的題跋,卻期期是不應(yīng)該題的,佛頭著糞,總是有人去做,奈何?二石的書法,自是無法與父親相比,即便與大多數(shù)書法家相比,還是稚嫩了許多。而看那跋語,直是粗人語也,父親的才華竟一點沒有遺傳嗎?還是時代的巨變,讓我們?nèi)绱撕诡伳兀慨敶嫾覠o法題跋,真是一件羞于說出的事情。時代變了,但自己的自知之明應(yīng)該具備吧?古人說藏拙,也不失為一件雅事??戳鱾飨聛淼乃卧剿?,總在畫作的空白處,有那么幾行讓人掃興的題跋,不是別人,都是乾隆的。
最近讀魯迅的書簡,嘆為觀止,平日信手而就的書信,最見一個人的才情、底蘊,那是藏不住的。我們可以寫一篇比較看得過去的文章,但要隨手畫那么一幅過得去的書信,那是大難。讀過孫犁的書信、茅盾的書信,與魯迅的相比,差得太遠了。魯迅“罵”過梁實秋、朱光潛、徐志摩、梅蘭芳、胡適、陳源、施蟄存、張春橋等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大佬,那還是夠資格“罵”一下的。魯迅死后,新月派的葉公超撰文說,魯迅生前罵過的人,其實都不配魯迅的一顆子彈。這話弄得胡適頗不高興。但胡適晚年說起魯迅,還是那么有感情:魯迅是我們的人。
為什么說這么多呢?因為如今文化人的修養(yǎng)真是太差了。看完傅抱石畫展,又拐進一個小房間,有黃胄的塑像,還有他的畫作。我才猛然記起了,這炎黃藝術(shù)館本就是黃胄倡議建設(shè)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呀。黃胄的真跡,也是見得不多,只知道他是畫毛驢的。于是看了他的10幅左右的作品,造型能力不錯,有天分,但那題跋,就讓人無法卒讀,一是書法之差,二是文字之不通。
中國文化人,確實應(yīng)該讀一點古書了。不然,后人怎么說我們呢?
[作者簡介]楊光祖,男,漢族,1969年生,甘肅通渭人,文學(xué)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評委;作品發(fā)表在《華夏散文》《書屋》《人民日報》《文藝報》《文藝爭鳴》《小說評論》《當代文壇》等文學(xué)期刊;多篇文章被收入《2006中國文學(xué)評論》《2009年中國散文選》《賈平凹研究》等多種權(quán)威選本;著有《西部文學(xué)論稿》《守候文學(xué)之門》;曾榮獲甘肅敦煌文藝獎一等獎,甘肅首屆黃河文學(xué)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