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哪天碰到你,我可能會觀察你。別介意,這只是我最近幾年的習慣。男人、女人、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只要他剛好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都會觀察。當然,沒經(jīng)過你同意,你甚至可以說這是偷窺,但我只在公開場合這么做,也并不算犯法。
我喜歡在看到人的第一眼去猜測他(她)背后的故事。來自哪,干什么工作,剛剛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甚至最近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時候。有時候,我會站在街角抽上一根煙,一動不動地看著馬路上穿梭的行人;有時候,我會隨便走進一座大樓的電梯里,跟著別人反復地上上下下,觀察走進電梯的每一個人。在我看來,人生好比一本故事集,每個人都是故事集里的一個故事。觀察人讓我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為出現(xiàn)在視線中的每個人編造一個屬于他個人的故事。當然,不用落到筆頭上。
這并不是說我比一般人的感官敏感,或者有什么寫作的癖好,我更樂于說這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就好像有人喜歡打球,有人喜歡喝茶,觀察人是我這幾年的最大愛好,說不定會伴我度過余生呢。它可以隨時隨地發(fā)生,不費事,對身體也沒什么壞處。觀察人要很隱蔽,不能讓他們看出你正在觀察他(她)。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準備了一系列方法去打消別人的疑慮。我會假裝吹個口哨,拿出手機隨便撥打一個號碼講電話,或者故意大聲笑幾下打破尷尬,通常都能過關。也有例外,有人會很直接地拒絕,比如去年我在超市就碰到了一個姑娘,皮膚黝黑,神情憂郁。她注意到我“碰巧”透過超市冷柜的鏡子看了她幾次,就直接轉身來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要追她。哎,好尷尬。
我喜歡在看到人的幾秒鐘之內迅速給他(她)定義幾個詞:比如表示身份的,學生、白領、司機、餐館老板;表明來處的,剛吃完飯、剛從農(nóng)村出來、剛下火車;還有表明去處的,去上學、赴約會、趕飛機的或者去簽合同。不要小看這些詞,把它們連成一句話足以用最快的方式給你見到的每個人編寫一個最短小的故事。
聽我講講嗎?想象一下這個場景:一個青年男子,西裝革履地坐在一家小飯館里只吃一盤蛋炒飯。他的定義詞是業(yè)務員、西裝、蛋炒飯。他的故事可能是這樣:一個從小貧困的男孩靠打拼考入大城市的大學,畢業(yè)后為了生計不得不做著表面光鮮實際慘淡的業(yè)務員,他這一秒吃蛋炒飯,因為他只負擔得起蛋炒飯,可是下一秒鐘他走出飯館,一個電話打來會告訴他:你的合同簽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只吃蛋炒飯了。
就這么簡單,它需要你有點聯(lián)想力。
至于我自己,如果非要貼幾個詞作定義,那么單身、待業(yè)、未知,恐怕是最恰當?shù)娜齻€。單身,是最近五年多的狀態(tài);待業(yè),是我有意不去找工作;至于未知,這不算個形容詞,但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合適的字眼來形容我自己。我有太多的東西未知,對過去,對未來,對于很多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不可知,說實話,我也不太在乎。
關于我的詞如果連在一起,這個短故事可能是這樣的:
一個單身的中年男人,待業(yè)已久,身份未知、過去未知、一切未知,還要繼續(xù)這樣過日子。
這真是個無趣的故事。
有一次坐地鐵看到一個女孩拿出鏡子照臉。在她把鏡子翻來翻去的過程中,我無意中看到自己的臉。突然很想搞明白,為什么我的故事就那么平淡呢,難道就因為我的名字帶了一個“凡”字?對了,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叫凡,平凡的凡。如果人生也同故事一樣,有起因、經(jīng)過、高潮、結尾,那么我故事的高潮在五年前的某一天就已經(jīng)結束了。在那之后,做的任何事都不過是加快或者放慢我邁向結束的步子罷了。你寫過故事就會知道,有些情節(jié)可以洋洋灑灑寫上幾百頁,也可以匆匆?guī)锥尉蛶н^,我不想費力氣用幾十頁告訴你我這幾年都去了哪兒干了什么,因為它們原則上都差不多。無論過程如何,它們最后都到達同一個終點。我想我的后面差不多就這么回事。故事有起承轉折,有峰回路轉,我看著那個鏡子中的自己不禁在想,我的轉折在哪兒?難道我要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嗎?
這種條件反射式的疑問促使我想要挖掘一下自己。
我開始利用自己的碎片時間來觀察自己,家門口的鏡子,出租車過隧道時玻璃上的黑影,街頭轉角突然出現(xiàn)的金屬板子,電腦屏幕關機后的黑屏,凡是能看到自己的地方我全都會注視半天。我到底要什么?是否該繼續(xù)這樣過下去?我的故事是愛情、推理、還是傳奇?我很想做自己故事的書寫者,可手里拿著筆卻發(fā)現(xiàn)根本控制不了要寫的這個人物。他在很多時候控制我倒多些。
在我成年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到關鍵時刻都會有一個聲音在耳邊提醒我,提醒我榮耀地畢業(yè)、奔忙地面試、熱切地追求女友、給她浪漫給她驚喜,把人生過得盡量精彩。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經(jīng)歷,我卻把它當作我人生的朋友和導師,冥冥中覺得它發(fā)自上帝之口。它關照我、愛我、真心地為我安排了一次又一次的驚喜。有一次,我甚至跟它對過話,感謝它為我做的一切,讓我的人生是那么的與眾不同,那么的隨心所想。它哈哈大笑,說這正是它的使命。好吧,不管怎么樣,我曾經(jīng)一度安于享受它給我設計的一切,直到五年前的那天。一場意外讓我開始懷疑它,懷疑生活,懷疑一切。雖然我內心還在期盼那個聲音來幫幫我,但當那個聲音在消失幾天后還妄圖繼續(xù)在我身上發(fā)揮作用時,我完全憤怒了,不相信它,呵斥它閉嘴,那個無形的、像造物主一樣的聲音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
已經(jīng)五年了,完全沒有再出現(xiàn)過。
我成了一個無人管束完全自由的人,自由,松散,漫無目的。一個毫不出彩的故事的后半段,一個完全不值得一提的人物。終于有一天,我連觀察自己的游戲也膩了,對自己說:
“你的人生既不會再有驚喜也不會再有秘密,還是去觀察別人吧?!?/p>
確實,他們都比我有趣多了。
過去的五年里,我已經(jīng)觀察過了上萬人,大多數(shù)人只要一出現(xiàn),我腦中就會立刻浮現(xiàn)出他的故事來。經(jīng)過上萬次的磨練,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都沒什么特別,可能他們自己覺得特別卻也無非是另一個人的相似的復制。她(他)的故事,我能很快從另一個曾經(jīng)觀察的人身上找出相似的來。這樣一來,讓我對被觀察的對象變得挑剔。
畢竟,不是誰都那么值得觀察的。
我需要的不是如何觀察,而是去觀察誰。
二
有一天,一個女人闖入我的視線。
她有點特別,又不是最特別。
那天,我正在地鐵上看車窗玻璃中的影子,有人到站了,有人站起身來,有人坐了下來,她就是其中一個,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倒影的正后方,像一只安靜的貓。我原本并沒有注意到她,是聽到一首走調的歌后才轉頭看她的。
是那個女人,剛剛坐下的那個。
她正閉著眼睛旁若無人地在反復唱著幾句歌詞。
她是那樣一種狀態(tài),怎么形容呢?完全不理會別人的看法,就那么自顧自地唱著。雖然那歌聲有點跑調,卻不需要別人的注意,也不想受別人的影響。車廂里不少人都偏過頭去看她,她也不在乎,當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她時,正好她也在看我。她在以一種侵犯性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是在對所有因為她唱歌而側目的人一種自衛(wèi)。我趕快把視線轉向別處,發(fā)現(xiàn)她又一偏頭,看著旁邊車廂的地板。
如果說,剛剛她在我眼里還沒什么特別,那么在她和我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她成了這個車廂里最特別的人。
直接、大膽、坦蕩蕩,毫不在乎,當我和她目光相撞時,她就是這么看著我的。對于一個對生活提不起興趣的我來說,她的目光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她是個能掌控自己生活的人,這就足夠了。沒錯,她自己就足以獨立成篇,一個人成為故事的唯一主角。
我被她吸引了。
她,大概三十多一點,不到三十五,清瘦,高挑,有一副多情的五官和猶疑的神情。
是個公司白領,這一點從她的西褲和黑色高跟鞋可以看出,剛剛和人吃過晚餐,手里還拿著一張印有某餐廳標志的面巾紙。她戴隱形眼鏡,這從她手指上的指甲能看出來,右手中指和拇指的指甲比其他的都短很多。
她的眉毛濃重,兩個眉頭在額頭上快要連到一起了,有些像中東地區(qū)的女子。眼睛不大卻很深,眉頭正微皺地看著地面,似乎正在通過地面看到某種過去或者未來的顯現(xiàn)。
她在想什么?什么在困擾她?她是否和我想的是一樣的?
謎一般的女人,憂郁又堅定。
她似乎在為某件事情發(fā)愁,被它圍繞但那又不足以完全困擾住她。這種閑散的憂愁和我在思考自己問題的時候很相似。
我喜歡愛思考的女人,思考讓女人增加了弧光。
她最外面穿著深棕色的羊絨大衣,頭戴一頂紅色的帽子。這倒沒什么特別,只是那大衣領子上一個葉子形狀的胸針讓她的弧光有了落腳點。她還在唱著歌,在這樣一個不算擁擠的地鐵車廂里,一百多人的乘客中,她的歌聲打破了列車行進的空寂,不成腔調卻自成一派,她在我眼中成了一個獨特的人,一個區(qū)別于其他人的個體。一個正在和我一樣妄圖破解一團迷霧的人物,她本身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
越是深入,我越是被她謎樣的神情吸引。再加上她那兩句我從未聽過的歌詞,和我每天閑散狀態(tài)下思考的問題有著巧妙的重合,我的目光無法從她身上離開。她像是一塊磁鐵深深地吸引我,就像一個設定好的情節(jié),我在這樣的時刻碰到了她。
她在整理包,身體前傾,在看車頭的方向。應該是快要到站了。果然,在車子停穩(wěn)后,車門打開的一刻,她和其他乘客涌出車門,而我,也悄悄跟了上去。上臺階、出地鐵、上路面、向北上過街天橋,這一連串的動作都可以用幾個詞來形容,實際上就是這樣:簡短、直接、有節(jié)奏,我和她之間的就那么寥寥幾筆帶過。
我像個影子一樣一直跟在她身后。
時間在此刻不重要了,我關心怎樣讓自己更接近她,又不被發(fā)現(xiàn);有意和她保持十米的距離,如果碰巧她回頭,我會假裝拿起手機和人打電話,這是最好的掩飾方式,之前說過。我不想這樣,一面跟著她另一面在內心譴責自己,因為這違反了我觀察人的第一原則。是的,對于觀察人我是有自己的一條最基本原則的,那就是:無論怎樣,都不要跟蹤被觀察者。兩個平行生活不相交的人因為偶然的邂逅,一方對另一方產(chǎn)生興趣,想要更深入了解而跟蹤,這可能涉嫌侵犯隱私,它打破常規(guī),不合情理,讓我走進她(他)的生活,或者反過來。這樣不好,沒有人邀請我這么做。
但是現(xiàn)在,我卻在一步步地打破自己的規(guī)矩。
情節(jié)在天橋上展開了。
高跟鞋、長卷發(fā)、松散的大衣,從背影上看,她走路都帶著剛剛的思考。她在想什么呢,為什么要在天橋上看幾分鐘車流?她想在這車流中看到些什么呢?城市中的隨便一個建筑或景觀都成了她步行思考的寄托對象,這一點又像我。
她的歌聲不絕飄蕩入耳:
我沒忘記你忘記我……
到底是誰忘記了誰?
我停不住腳步,當她思考時我也思考,她走動時我也走動。她走路的姿態(tài),偶爾發(fā)出的嘆息,甚至是抬頭左顧右盼的神情都讓我好熟悉。好像我在看一面鏡子,她就是我自己在鏡子中的倒影,她成了這個世界上我剛剛發(fā)現(xiàn)的和我相似的人,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照鏡人對著鏡中人,鏡面中的人一舉一動包括在想什么都是由我來控制產(chǎn)生的。她和我在想一樣的問題嗎?
就是這個感覺。
為什么她的故事看上去更吸引人些?
我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推著往前走,不僅僅是女人對男人的吸引,仿佛一種宿命般的東西,一種被巧妙設計的東西,我無法抓住也無法說清,就是不肯回頭。
她終于又走進了一條斜街,拐了幾拐,在一個紅色油漆木頭大門的院子前停下,看了看門頭的瓦片走了進去。我跟到院門時就停步了。這里面住了好幾戶人家,似乎院門一直為這些夜歸人敞開著,我瞥見她正在上右手邊的一個二層樓,嗒嗒的高跟鞋敲擊木樓梯的聲音,前行了三四米,拿鑰匙,開鎖,推門,開燈。
燈亮了。暖黃色的光從二層樓打了出來,照到了院子外的地上。故事到此結束了。
是的,今天夠了。跟蹤一個女郎到了她住的地方,只差幾步,我甚至都可以破門而入了,這樣就完全進入她的生活了,從一個旁觀者變成闖入者,闖入她的故事。這個可笑的念頭閃了一下,我立刻把它壓了下去。太陽底下沒有新的東西。我對她感興趣,沒錯,但還不想變成騷擾者。
好吧,打道回府。這種事情以后還是少做吧。
我從這門口轉身,到了馬路對面,那里有一個報刊亭??炝璩苛?,報刊亭早就不營業(yè),正好它前面有個石臺子,我坐在上面打算休息一下。
“來根煙嗎?”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正說出了我此時的內心所想。
我吃了一驚,原本以為這里就我一個人呢。那人從我背后閃出來,走到我面前。她穿了一身軍綠色,長發(fā)披過肩膀快到腰部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是女人。
長得不美也不丑。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表情,有點兒書卷氣又有點兒瘋狂勁。那樣子好像一個人,但我想不起具體名字。
“來一根嘛?”她從口袋里拿出煙盒,抽出一根給我,我接了過去。從一個陌生女人手里接煙,這有點兒不可思議,但又是那么自然,我和她都不覺得這有什么別扭,就好像她是一個我認識好久的哥們,或者我是她認識好久的姐們。
我給她和我自己都點上了火,我們像男人一樣攀談起來。
“她很不一樣,對嗎?”
“嗯?”
“憂郁、沉靜、孤單,更重要的是堅定,她堅定得可以獨立成篇,她吸引你,所以你才跟著她來到這里不是嗎?”
我被這話嚇了一跳。她怎么會像有讀心術一樣把我心里想的統(tǒng)統(tǒng)都說了出來?她剛剛也在那列地鐵上,看著我一直跟著那個女郎來到這里,以為我有某種不明企圖?這是個誤會。
我趕忙解釋說只是覺得這個女人像我的一個老同學,想走近看看是不是。
“老同學?”她眨眨眼睛,“像誰呢?恐怕你也想不出來吧?!彼f這話時把煙從嘴巴里抽了出來,嘴角動了動,似乎為她再次說出我內心的想法而有些得意。
我不喜歡她這個表情,也許,也不應該抽她的煙。我轉身打算離開卻又被她喊住,一只手引著我跟著她走,另一只手指著報刊亭。見我不動,她干脆過來拉我的胳膊:
“怕什么,又不會吃了你。”
我們進了報刊亭里,三米見方,比想象的還要小。地上零落擺放著幾堆報刊書籍,四周都被鐵皮圍了起來,除了正中間有一條長方形的口子,便于賣報的人擺放報紙。亭子中間是一把木頭做的凳子,長發(fā)女人剛一進來就坐到了凳子上。開始,我以為她累了,但是很快,她的腦袋在前后微微擺動,我發(fā)現(xiàn)她別有用意。原來,外面的燈光從那個長方形的口子里打進來,打到對面的墻壁上,她晃動著腦袋想讓光在她臉上一個特殊的位置停留。她很快找好了,并說了一聲:“看這兒。”
我看到那道光正照射在她的雙眼上,形成了一條狹長的光帶,臉的其他部分都隱藏在黑暗中,只有這雙眼睛呈現(xiàn)在燈光下,讓她看上去有點像美國老偵探片里的偵探。她本來閉著的眼睛猛然睜開盯著我看,目光如一道閃電。
我突然覺得這眼神和剛才那個女郎有點相似。
“怎么了?”她見我看了她好一會兒就問。我不想再被她看穿,就繞過她靠著鐵皮墻壁,朝著對面那個口子的空隙看去。透過那口子正好能看到那扇紅漆大門。
長發(fā)女人也站了起來,從臺子下面取出了兩個東西,把其中一個遞給我。
“瞧那邊?!彼焓种钢鴮γ娴募t漆大門,那扇一直敞開永不關閉的門。手指穿過了門口、右手邊的樓梯,上樓,穿過兩間屋子,最后落在一個沒有窗簾的房間上。
“用這個?!彼噶酥缸约汉臀沂掷锏臇|西。我才看清這是架望遠鏡。
“像我這樣?!彼e起望遠鏡朝著對面的房子看去,不容我反駁和問話。
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朝房間看去。
哦!她真的沒拉窗簾,房間里被看得清清楚楚。
我聽到那長發(fā)女人笑了,“干凈得一看就透的也不好,還是要加上一點神秘感男人才喜歡,對嗎?”這話像是對我又像是對她自己某種想法的肯定。我無暇顧及,只是用望遠鏡找尋那個女郎的影子。
她出現(xiàn)了,在那道屋門的背后,剛洗過臉,正脫去大衣穿著里面的毛衣對著墻上的一面鏡子在涂抹面霜。她洗臉后和化妝后一樣漂亮,手指觸碰皮膚的樣子充滿了女性化的柔美,這真不可思議。剛剛她對于我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可是現(xiàn)在,我竟然可以看到她這些私密的動作。
“過一會兒,也就兩分鐘,你會看到更多?!遍L發(fā)女人又說。
說實話,我不太喜歡我們現(xiàn)在的行為,那么偷偷摸摸,那么不光明正大。雖然它和我平日觀察人的行為比起來更刺激更隱蔽。但是,望遠鏡里的世界又讓我好奇得很,我很想知道那女郎在這之后會做什么,剛剛發(fā)愁是為了什么,晚上睡覺前會不會不再憂愁笑著入眠,還有她唱的那首歌的意思。所以那架望遠鏡架上去后根本放不下來。
果然,女郎打開了電視機柜上的音響,彩燈亮了,她開始穿著那件緊身毛衣?lián)u擺自己的身體,邊搖擺邊退到酒柜的一邊,從里面拿出一瓶酒倒?jié)M一杯,喝了幾口;沒有停止搖擺,酒精的刺激讓她增加了搖擺的頻率和強度,她拿著酒杯搖擺,如一條喝醉了的蛇,接著,雙手和雙腳都加入了進來,跳著一種我從來沒看過的舞蹈。
我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因為還從來沒有這樣偷窺過一個女人,在對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看到對方如此私密的行為。那和在夜店里看那些瘋狂跳舞的女孩不同,她們是外顯的,一種展示性的跳舞,為了吸引男人,而她,則是一種內斂的,一種情緒的外延,舞蹈本身成了她內心的一種展現(xiàn),讓她的歡樂與憂傷隨著肢體的動作變得細膩可觸摸。好想透過望遠鏡用手去摸一摸。
她又倒?jié)M了酒,這次一飲而盡,把酒杯摔在了地上,就那么灑脫地一扔。
周圍有鄰居不高興了,我聽到有人在敲擊暖氣管。這種聲音在夜空中總是不能被忽略的。她索性把音響關了,一個人在靜默中跳。她邊跳舞邊把身上的毛衣脫掉,里面是一件柔軟光滑的貼身襯衣。我調了一下焦距,這樣能放大她身上的局部。在她的舞動中,我甚至能看到她內衣下肉體劇烈的顫動。她又脫掉了褲子,只穿著一條內褲在屋子里曼舞。
這太過分了!
我趕忙把望遠鏡轉到旁邊,看屋里其他的東西。雙人床,只有一套被褥,她單身。兩個墻角之間吊著一根長鐵絲,上面掛著十幾件女人的衣服和幾只氣球,她喜歡童真。門口的鞋架上都是女士高跟鞋,幾乎沒有平底鞋,她自卑,要靠穿高跟鞋增加自信。桌子上放著一大摞雜志,看封面有不少財經(jīng)人物,她是學金融的或者干著和這相關的工作。還有,還有,還有什么呢?
“她單身,”那長發(fā)女人搶在我前面說了出來,語氣顯得那么輕巧,“既沒等誰也沒有誰在等她。三十一歲,天津人,與上一個做工程師的男友分手一年半,現(xiàn)在在一家財經(jīng)雜志做編輯。喜歡跳舞,給一個健身中心做培訓講師培訓印度舞,不過她去那里并不是為了解悶或者賺錢,而是為了圓自己舞蹈家的夢?!?/p>
長發(fā)女人簡潔流暢地用幾個詞就概括了那個女郎的情況,不像是在介紹一個人,倒像是在敘述一個電影或小說的主人公。我覺得她這么描述很有意思,比我的簡短故事要簡潔和深入,一針見血,但是她又是怎么了解到這些的呢?她們兩個認識嗎?
“不,我們不認識?;蛘哒f我認識她,她不認識我。雖然她只是到中間才出來的人,我對她過去的了解不如對你了解那么多。但是,我一直把自己的一點兒影子給她,所以她也像我,有點兒不聽話,不肯讓我都了解她那么透徹。就像現(xiàn)在,我也是和你一起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些新東西,也是逐漸才認識她的?!?/p>
她的話一半正常一半又有些讓人聽不懂,說不定她也是一個和我一樣迷失在生活里的人。想到此,我對她投以同情的一笑。
她還在一個人說著,“不是所有出現(xiàn)在你生命中或者腦子里的人物都需要傾注心血。有些人只是匆匆過客,有些人你卻不得不陷進去研究,去發(fā)展,你需要了解她(他)的出生、家庭、性格、學校、畢業(yè),甚至她(他)第幾顆牙齒有洞。你對她(他)傾注感情,和她(他)聊天,教給她(他)看待事物的方法,看著她(他)每一天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在天上觀察她(他)的人,直到有一天,她(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不再聽你的了。你慌了,想去把她(他)找回來,但是她(他)卻越走越遠?!?/p>
我不置可否地給了她一個微笑,為了她奇怪的話。繼續(xù)觀察望遠鏡中的那個女郎。
此時,女郎換上睡衣睡下了。厚厚的被褥間只露出一張圓臉。臺燈沒有關,旁邊還放著一本打開的書,我看到在燈光的映襯下,一張滿意的進入夢鄉(xiāng)的甜美的臉。這感覺真好,算是她一天的美好收尾。
“謝謝,”我把望遠鏡交給了長發(fā)女子,“謝謝你讓我度過了一個奇妙的晚上,盡管這不怎么道德,但偶爾為之也不算過分。今后不會再有了。謝謝?!?/p>
我轉身準備離開,她突然嘆了一口氣,像是受了很大的傷害似的,使得我不得不轉過頭去看看她怎么了。
“哎,就是你這種客氣的冷淡讓我快對你灰心了。你本可以更激情更浪漫,可是為什么你后來卻越來越違背我的想法,變得這么理性?這并不好你知道嗎?因為理性,你錯過了很多東西。比如這個女郎,你明明知道她并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你喜歡的東西這個女人都有一點,可是你為什么又這樣拒絕呢?沒有驚喜也沒有改變,這不是很無趣嗎?你真打算就這樣講你故事的后半段嗎?”
她的話讓我停步。為什么她的語氣,這種對我評判的語氣那么肯定,把我的行事方式都指了出來,她認識我嗎?
我看了她有一會兒,想聽她解釋,或者從她的外貌上看出我們曾經(jīng)相識的痕跡。我看她是試探的、疑問的,如對陌生人;她看我是關懷的、理解的,如對熟悉的朋友。
她終于開口了。
“不要再拒絕了好嗎?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改變一些,你會發(fā)現(xiàn)后面的故事就不一樣了。人們喜歡有趣、新奇的事物。我知道其實讓你成為這樣的人正是我。如果我當初不是因為自己在低谷中,懷著巨大的傷感,就不會那樣去做,也不會影響你這么多年?!?/p>
“我們——真是第一次見面?”
“見面?其實我們每天都見面,只要我想。”又是一句讓人聽不懂的話,她指了指對面的窗子,“這個女人,是你的新的機會,你現(xiàn)在可能還不能理解,但下周之后,你們會相遇相識相愛,還——我不能再多說了,其實我今天本不該打破,把這些在你這里單方面提前,可如果我不這樣做,你會對這份新的感情繼續(xù)懷疑,不自信,無法判斷。我不能再坐視不管了,如果那樣的話,還怎么進行下去?”她拉住我的手,雙眼又一次出現(xiàn)在狹窄的光帶中,雙眼竟然飽含著淚水,在街燈的照射下閃著亮光,我有點意外。
“你不會介意吧?”她說。
我還能說什么呢?面對這個午夜囈語的女人,只能像被催眠了似地,搖搖頭。
她笑了,右手食指在空中點了點,好像在下一個決定:“那好,后天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這里碰面好嗎?我?guī)憷^續(xù)看看她?!?/p>
我還沒想過要不要答應,這時,她的手在我手背上重重地按了一下,“相信我,那是個意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我徹底震驚了。
三
五年前,與我交往了八年的初戀女友在一次車禍中喪生。那一切來得很突然,她出事那天,我正在醫(yī)院值班,她趕去醫(yī)院接我下班,卻在醫(yī)院門口過馬路時遭遇了不幸。她被送進來的時候,我以為老天跟我開了個玩笑,親眼看著她滿身是血地被推進手術室,又停止了呼吸。
我們從大學相戀到工作,不分彼此,全心投入,經(jīng)歷了浪漫感動和激情。朋友們都認為我們是完美的眷侶,完美得太不真實了,像一部愛情小說。就在她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崩潰了,前一天還在一起呼吸彼此的體溫,后一天卻永不再見。她在臨走的時候拉住我的手說:“我想,是創(chuàng)造我們倆的那個人開了小差?!?/p>
從此之后,我開始對所有事情都變得漠不關心,依舊上班下班,卻提不起任何興趣。我拒絕生活的前進,拒絕積極的東西,拒絕提升,拒絕愛情。人仿佛一下掉入了一種混沌中,不想出來。除了固定的幾個朋友,不愿意接受新人。對于女人,我只和她們發(fā)生短暫的交往,不愿意深入接觸,但是,每次當我要這樣草率時,我的內心總會對自己說:
“別這樣!你要出來,要出來,我需要你出來?!?/p>
我無所事事,后來干脆連班都不去上了。開始,我在書店中尋找慰藉,因為少年時似乎對寫作多少有那么點興趣。有一次看到一本書,書名忘記了,只記得里面有一章的標題是:“上帝坐在天堂里大笑,因為人們不相信他?!?/p>
我把這本書買了下來,結賬后又當著一長串買書人的面把那本書撕爛,他們都驚訝地看著我。如果真有那個所謂的上帝,那個創(chuàng)造我們生命的造物主,那么,他在笑的同時為什么不想想人們?yōu)槭裁床幌嘈潘?
我開始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有什么造物主,雖然我覺得自己有時候就是一個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創(chuàng)造我的那個人最開始很愛我,給了我很多美好的東西,讓我前三十年過得很完美,但后來一定很恨我,用那次意外來虐待我。我開始自暴自棄,朋友們漸漸都不和我聯(lián)系。沒錯,觀察人就是我自暴自棄的一種方式,我觀察人,或者說窺探別人,僅僅是因為我想看看造物主對他們是怎么安排的。
我?guī)缀跻呀?jīng)確定了,創(chuàng)造我的那個人給我安排的是一籃爛蘋果。自從那件事之后,他交給我一籃爛蘋果,今后的生活無論我做什么都不能改變它,唯一的用途只是驗證下一個到手的蘋果是不是比現(xiàn)在手里的這個再爛一些。
但這個長發(fā)女人的話讓我大為意外。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暗示了我之后的故事可能會有所好轉,會改變,而且,她確定這會和那個女郎有關。為什么這么確定?我,和她還有那個女郎都從未見過,但是她的語氣又讓人深信不疑。
她似乎比我更了解我自己,那么,她是否能幫我挑選一個好一點的果子?
為了解開這個謎團,我決定赴約。
后天變成了今天,將來變成了現(xiàn)在,時間輕巧如寫在紙上的字,一晃就到了。
當我又在那個胡同的報刊亭出現(xiàn)時,有意比上次提前十分鐘,可那個長發(fā)女人早在那里了。她坐在我上次坐的臺子上看著馬路上的車,見我來了,一點也不意外,反而有一種“你當然會來”的神情。
我剛要問,她讓我別出聲,又從衣兜里掏出了兩根煙,一根給我,一根留給她自己。
“先抽一根?!彼o我和她自己點上了火。我們又像兩個男人一樣抽煙,彼此想著各自的心事。她噴了一口煙出來,抬頭看著煙在夜空中變淡和擴散,我決定拋出自己的疑問。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肯定能來,萬一我不來呢?”
“我就是知道。你心里惦記著她,說不定,”她突然盯著我的眼睛,“你還惦記著我,怎么會不來呢?”
我躲避她的眼神,“你到底是做什么的,為什么偷窺她?”
“我?你不是很喜歡觀察人么,猜猜?”她雙手拍拍身體兩側,朝著我對面站好。我開始認真地打量她。
今天她換了一身裝束,黑大衣,紅皮鞋,紅手包,還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比上次的裝扮更女性化,還是長發(fā)披肩。她的臉上略化了淡妝,唇膏是剛涂上去的,還閃著光彩,就好像專門為我才涂上去的一樣。
“你,不超過三十歲,從口音聽是本地人,剛剛參加完一個重要的活動,可能是同學聚會或者老朋友狂歡,里面應該有男人,因為你噴了香水還做了頭發(fā),當然,也可能沒有。你單身,無固定職業(yè)。所以像我一樣,沒事的時候喜歡找點事做,比如,看看別人的隱私,玩玩望遠鏡,但你沒有惡意……”
她把煙放在臺子邊上掐滅,反問我:“你怎么知道我沒惡意?說不定這是我早就預謀好了的呢。”
這一問,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又覺得這有點難為我,笑了笑。我們這么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她又點了一支煙,站在路燈下,頭仰著,深吸了一口煙,輕輕一呼,吐出了一個圓形的煙圈。頭頂上,橙黃色的路燈燈光呈扇形,從濃到淡,讓她過腰披散的長發(fā)如同在舞臺燈光的照射下,閃爍著某種飄零感。由于她鼻子以上的部分都掩沒在黑影中,涂了唇膏的嘴唇成了五官中唯一明顯的部分,一張一合,煙圈由小變大,再被舌頭輕輕一送,那姿態(tài)悠閑極了。
如果不看她的平淡五官的話,她還算漂亮。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又看透了我心事似地說:
“如果不看五官的話,我還算漂亮,對嗎?”
我點點頭。
“他也是這么說的。”
“誰?”
“一個男人,”她看了我一眼,“你和他有點像,你們都愛抽這個牌子的煙,都不太愛說話,總是讓人猜……”她看著我的目光就像是對著“他”,我在想,她一定很愛那個男人。
“來吧,”她拍拍衣服,好像要把煙味拍掉一樣,“來——”
她又走進了那個報亭的門。
我站在門口遲疑。
“她還有一分鐘就要路過這里了,就從這個亭子旁邊通過,如果你現(xiàn)在進來就能看清楚她的臉,第二次近距離地觀察她。無論你想不想,都請進來好嗎。想想你當年在大學看你的初戀女友,不是也在校門口這么偷偷看她的?”
她怎么知道!輕而易舉地提起我曾經(jīng)的事,好像我過的日子是她過的一樣。
等待、期盼、羞怯、緊張,是的,我在遇到初戀女友時確實在校門口站了幾個星期才有勇氣和她上前說話。那個上帝之口在催促我,“上去啊,勇敢點,你要和她說話?!?/p>
我就那么直愣愣地走了過去,對著當時還不是我初戀女友的女孩說:“你好,我觀察你幾個星期了?!彼龥_著我笑得好甜……
可能是出于對往事的回憶吧,我又走進了報刊亭。
她緊貼著墻壁站在陰影之中,我也隨著她一起向后緊貼著墻。報亭里的空間變得狹小得不能再狹小,因為我們貼著墻壁,不得不為了讓全身都陷入陰影中而靠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喘氣。
她很緊張,比剛才反而緊張多了,身子一起一伏,又生怕弄出一點聲響。她其實很瘦,雖然穿著一件寬大的大衣,但人是冰冷的。消瘦的手貼在墻壁上時,我們因為靠近得身子貼著身子,她幾乎占不了我一半的面積。我準備拉開一點距離,她卻握了一下我的手,小聲對自己說了句:“我再也不會把你丟掉了。”
報亭外面的腳步聲打破了我的思緒,那個女郎來了。她走得很急,卻輕松有力,像一只剛放回大森林里的小鹿,想來定是有什么高興的事。當她路過報亭時,還朝著里面看了一眼。我真怕她看到我們,但她什么也沒看到。那一瞥更像是特意為了讓我們能看清她的臉。
在柔光下很美。
她左右看著馬路上的車輛,偏過頭的時候,側面的五官很有立體感。我喜歡她深邃的樣子。過馬路時,她被一輛車突然按動喇叭嚇了一跳的表情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的身影隨著遠去而逐漸縮小,我的目光隨著她,像是被抻長的線,一直跟著,跟著她,直到她又消失在了那扇紅漆大門里。
很快,上樓、進房間、開燈、關門,在大門中消失的她又在我們的望遠鏡中顯現(xiàn)了。
屋內,她正在脫掉大衣,似乎凍壞了,把空調調到了35度,雙手不斷地在臉和胳膊上摩擦。她打了一盆熱水洗臉,水汽一下子彌漫到玻璃上,在這個時間段里我們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一個模糊的淺粉色影子在屋內移動。
玻璃又清楚了。先從一小片開始,擴大,再擴大,再擴大,是她在拿著桌布擦玻璃。當她碰到擦不掉的東西時,就張開嘴在玻璃上哈一口氣。我的望遠鏡里正好看到她的臉鋪滿整個鏡頭,當她哈氣的時候,我的眼睛趕緊離開望遠鏡,就好像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正在用布擦我的鏡片,好看清偷窺她的人長什么樣子一樣。
長發(fā)女人笑了起來。我是一只犯了錯誤的小貓,她則像主人一樣拍拍我的肩膀,讓我不要出聲繼續(xù)看。
“她今天很高興,因為她代表健身中心參加一個舞蹈比賽得了個第二名??赡茉谀憧磥頉]什么,獎品也不值一提,但是她卻很高興。她總是為這種小事情高興。看,她拿出獎品了,是一個只值幾十塊錢的水晶杯,但她卻為了這個杯子買了一些真正的水晶球放在里面,好讓燈光打上去的時候能發(fā)出彩光。等將來你們在一起了,你千萬不要不注意這些小事。她很簡單,自己要的自己賺錢去買,不渴求男人。就因為如此,男人也不渴求她?!?/p>
我看見那個女郎正端著放滿水晶球的獎杯在燈下看,水晶球折射的彩光照射到她臉上,這似乎已經(jīng)足夠她滿足的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怎么樣,雖然她在這個城市打拼了快十年。不少人都勸她,回去啊,回去過些好日子,但是她還是不肯走,留在這里不斷安慰自己。她遇到過許多男人,也被許多人遇到過。他們分別錯過了彼此。有一次她被傷得重了,幾個星期都不出家門,但是當她走出去的時候,是微笑的。她其實有點不相信愛情了,也不太相信男人,因為周圍朋友都是這樣,她看得多了??墒敲刻飚斔谶@個城市里走著,一個人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安慰自己,再等等啊,再等等,說不定就會有那個人出現(xiàn)?!?/p>
女郎把獎杯放在展柜上,擺放了半天,最后又拿了下來。當長發(fā)女人說到她幾個星期都不出家門時,她正拿著獎杯對著鏡子在拍照。
“她是個享受生活的人,在微小的事情中找到生活的樂趣,如果給她兩本書,一些布料和針線,她能快活好幾天。如果以后你發(fā)現(xiàn)她又沉迷在這些小事中時,要記得,贊美她,鼓勵她,就像是真心的一樣?!?/p>
她說完后把望遠鏡拿了下來,發(fā)現(xiàn)我不再看那女郎而正在看她。
她有些尷尬,可能是覺得自己說得太投入了,“看,我上次還說不想了解她,可是現(xiàn)在卻身不由己了。”
她坐到了凳子上,“實際上,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你推開了一扇窗,走來了一個人。你跟著她(他)走到了她(他)的家,看遍了一切,以為自己都了解他(她)了,可實際上,那只是表面的皮毛。你需要跟著她(他)吃飯,睡覺,說夢話,跟著她(他)上班、吵架,或者遠行。沒人能替代你,也沒人能替代她(他),因為你們對彼此來說都是那么重要,那么息息相關。只不過,她(他)可能直到離開了還不知道你的存在,不知道你為她(他)已經(jīng)交出了心。”
“當你因為那樁意外消失的那幾年,我真的很茫然。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兒,我很害怕。一個我認識了幾年的人突然沒了。被我賦予了生命的人啊,我只能在文字的一端尋找你。有時候,你會出現(xiàn),有時候,你又故意在陰影里。我看到你在印度,在非洲,還去了雪山。當我心里向往地跟了過去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你早就去了下一個地方。我很害怕,害怕因為我的一個失誤讓你受到這么大的傷害。我一直想盡辦法來補償你,可是你卻避我不見。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嗎?雖然,我現(xiàn)在正在以這樣的一個身份來見你,可是你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我的存在嗎?”
我被她這段話問得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剛剛半正常半瘋癲的囈語讓我沉浸其中。奇怪,她竟然有這樣的能力,讓我跟著她的敘述陷入,哪怕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墒?,當她問我,是否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時,我深深地感到了自責。
一個女人在詢問男人。
同一個問題,卻發(fā)生在我和一個才見過兩面的女人之間。
實際上,我覺得我們似乎已經(jīng)認識很久很久了,仿佛從我出生開始就認識了。她是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我的玩伴,我的老師,我最親密的伙伴,是我第一個夢中情人。可是,她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又帶著我去認識另一個女人呢?
我看著她,她脆弱得如同被雨水淋濕的小鳥。我不禁走向她,走近她,把她摟在懷中。
她開始哭泣,大聲地哭泣,像個小孩子般地哭泣,像個母親般地哭泣。她受了傷,可能是我傷了她,雖然我根本記不起是什么時候傷害過她,又是怎樣傷害了她。
“回來吧。”她抽泣著。
“回來吧。我把他的一切都給了你。如果你也離開,我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四
往后的十幾天里,我得了病。
我瘋狂地翻找小學、初高中,還有大學、工作后的每一張照片,期望能從里面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還有小學時的日記和畢業(yè)同學錄,看看是否有這樣一個樣貌,不,是性格的女孩出現(xiàn)過。我在QQ和微博中逐個篩選,猜想哪個網(wǎng)名的背后可能隱藏著她?!拔以谖淖值囊欢藢ふ夷恪蔽疑踔羷h除了電腦里所有的文字文檔,又恢復了它們。
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沒錯,前幾天我還被那個女郎吸引,但現(xiàn)在我卻被這個長發(fā)女人吸引了。女郎只是一塊磁鐵,而這個女人則是磁場的來源。
我快發(fā)瘋了。
她和我,就像是來自不同空間的人。在不同空間,我們朝著對方相互墜落。在報刊亭的兩次見面可能就是空間猛然碰撞的瞬間。不然,為什么她如此了解我,深入我,我卻從未感知過。她會不會只在這個空間停留很短暫的時間就又消失了,再也看不見了?
她是謎一般的故事,沒有開端,沒有結尾,呈現(xiàn)給我的只有中間部分。我想要去尋找蛛絲馬跡??赡?,在過去幾年我迷失的日子里,曾經(jīng)不止一次回頭,感到身后有跟著的人就是她?或者,在過去失眠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從半醒半睡中驚醒,看到窗口站著的人就是她?再或者,在我女友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我在手術室的簾子背后看到的背影就是她?她,她,她!她是一個影子,一團迷霧,一把最尖銳的刀子,一股無處不在的風。
和她相比,我過去自詡得意的對人的觀察不值一提;與她相比,我觀察的人縱有千萬也終究沒有一個能走入對方的內心。
我甚至把窗戶和陽臺都封起來,以為這樣就能抵擋住她的存在。但是,當我躺在地板上,頭緊貼著地面,想著她的話,想著她的囈語,真正用身心去感知她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真的就在我身邊,離我很近很近。
我發(fā)自內心地對她說:“你來啊,再回來啊?!眳s沒有聽到她的回音。
我一次次走到那個胡同口,路過那個報刊亭,去看她在不在,卻看不到那個抽煙的長發(fā)女人再次坐在臺子上等我。
有一天,我終于忍受不住,用手推開了那扇門,卻發(fā)現(xiàn)門是鎖住的,根本不那么容易打開。我不再關注那個女郎,哪怕她就在對面,就在我旁邊走過。我只希望看到她,那個長發(fā)女人,渴望解開她的謎,拉住她的手,告訴她,我回來了,回來了。
我拿著石頭把那個報刊亭打破,從里面把門鎖打開,沖了進去。凳子還在,望遠鏡還在,地上的書還在。我坐在凳子上,前后移動,在燈光中找尋那條光帶,讓它能照亮我的眼睛。我拿起望遠鏡朝著對面的紅漆大門看去,不為了看到那個女郎,只為了這樣能想起她,那個長發(fā)女人。女郎還在屋里練習跳舞,她身體的扭動和我對長發(fā)女人的想念擺動成了同樣的節(jié)奏。
“回來吧,我回來了?!蔽覍χ峭h鏡中的鏡像說。
可是,依舊沒什么動靜。
我轉身打算離開,看到新放在地上的一摞書,最上面有一本書,畫著一個美好的星夜。
我拿起它,見它的封面寫著:
《墜落的空間》
書的扉頁是一個女人的照片,長頭發(fā),大眼睛,微微笑著,很像我的初戀女友卻沒我女友漂亮;目光很像對面那個女郎卻比那個女郎更稚嫩。我終于認出了她就是那個長發(fā)女人,只不過是年輕幾歲的她。上面寫著:
作者:悟空
小說的第一章是一封信,看來是一本以書信形式開始的小說。我坐在凳子上,找尋著燈光讀了起來。
第一章 另一個空間中的信
親愛的凡:
我丟了你已經(jīng)幾年了。你離開我的那天說,你會回來,回到我身邊。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可是你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
我從你走的那天開始把你寫到我的小說里,我想讓你以這種方式和我生活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天,我通過文字的一端來觀察你,你在文字里慢慢成長,我在寫作中漸漸了解你。
你說這個世界不適合你,于是,我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你說你是上帝的遺落,我用我的上帝之手讓你在文字中成了寵兒。
我把我也寫到了小說里,把我們的相遇寫到了小說里。我在文字里和你戀愛、生活,甚至妄想結婚,但是我沒有想到,太美好的事物總會物極必反。我把我自己寫死了,因為我無法忍受你離開我那么多年卻了無音訊。我已經(jīng)漸漸忘記了你,愛上了文字中的你,我不想讓一個女人那么輕易地得到他,哪怕是我自己的投影也不可以。所以,我用上帝之手把她寫死了。那天,你丟了。
就像是真實世界中的你一樣,文字中的你丟了。
我追悔莫及,想要尋找,每天用文字尋找你的蹤跡,可是你卻清晰地告訴我你已經(jīng)迷失在你的世界里。就像是真實的你迷失在了真實的世界里。你去了很多國家,到過很多人跡罕至的地方,我努力用我的筆去攔你,可是你卻偏要去。我擔心你,總是悄悄在你去了之后筆就寫到,可是寫到那里,你又去了別處。那些文字只能成為草稿,被我鎖在了抽屜里。
后來,你回來了,靠觀察別人來打發(fā)時間,卻從來沒有注意到一直在觀察你的我。我在你回來的那天就開始希望你重新回到我構建的世界中,按照我的意愿來說話,做事,過后面的生活。
現(xiàn)實中我們無法實現(xiàn)的,我想在那個空間里實現(xiàn)??墒悄銋s再也找不回自己。
我不得不努力找方法來喚醒你,我為你設計了后面的未來,和后面的美好。
我又把自己設計了進去。
別怪我,我真怕你會認出我,從而再也不愿意回來,所以我只是投了一點點、一點點自己的影子在那個女郎身上。就像是一點點,一點點你的缺點在你自己身上一樣。原諒我不能說來就來,因為我是來自另一個空間的啊。我努力墜落,墜落,像是放空的箭,可是沒有靶心的感覺有多難過。我不想這樣一次次冒險地去找你,生怕如果這樣自己也會丟了。
凡,能不能為了我,回到我的故事里來?哪怕你并不是真的想回來,只是,一點點一點點,裝作是真心的,等我徹底忘記你了再離開?
如果你愿意,請告訴我,你準備好了。我會在你看到這一頁的那個時刻,讓秋風吹進,讓她出現(xiàn)在你的視線里。你可以走出去,走向她,不要再猶豫。
如果她看到你笑,請你也沖她笑笑。
就把她當成我,雖然她只有一點點我的影子。
你們會開始一段新的,新的愛情,會過上一段美好的日子。
你們會結婚生子,有一大堆幸福的事情要做。
你們會一起變老,一起看夕陽,一起聽海潮,一起手挽著手,生活在我構建的世界里。
你們會比我先老去,這又怕什么,你們會永遠活在那個世界里,你們比我們永恒,比我們完美。
要愛她,要真的愛她。
我會把你喜歡的都給她。
不要假裝。
因為我在文字的一端,在一直看著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