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傅天琳的詩歌就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晶瑩透明的背后,是一顆塵埃無法撲滅的純凈而單純的心。這是一顆童心,它淌出的詩歌就是童話,清澈明亮,帶有一種久違的清爽和童真的美。誠如我說過的誰能用兒童的眼睛看世界誰就是最好的詩人。所以說好的詩人與年齡無關,或者說優(yōu)秀的詩人能超越時間和一切寫作上的障礙,讓自己的心靈保持嬰兒瞳仁般的新鮮清亮,隨時透視出萬物的絲毫,以及靈魂里的風吹草動。
所以,詩人的心靈就是一面鏡子,它明澈,映照出來的人與物就清晰美麗,它污濁,照出來的東西就模糊丑陋。顯然傅天琳一直在用詩歌擦拭著心靈,或者說與詩歌的長相依,詩歌的真意和天性已經濡染了心靈。詩歌是一個巨大又溫暖的鞘,她的心靈就安穩(wěn)無憂地睡在里面。這讓她的心靈豐沛如蓄滿了的清泉,輕輕一碰,就咕咕流淌。同時由于得到了詩歌的庇護,她的心靈得以完整而沒有遭到世俗的風吹雨淋。這讓她的思維敏銳如快刃,讓她在瑣屑庸常的生活中一下子摳出詩意,而且哪怕游絲般細微的顫動與游移,她都能捕捉并削鐵如泥。以她這組詩的第一首為例,首先她從我們習以為常的石縫淌下的水滴中發(fā)現(xiàn)了詩意,然后緊緊抓住水的“滴狀”,蔓延開去,太遲等于斷了,太快等于水流,然后越走越遠,最后“為了這一滴,它洶涌澎湃過/擠痛過內心的大海/它是石頭中的淚啊/一滴,一滴”。像樂器彈奏,高潮處“咔”地停了!讓人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同時又恰到好處。因為詩歌到此已經達到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詩歌寫作是對人心智的考驗,這是因為創(chuàng)新永遠是詩人面臨的難題,情與思古今變化不大,主要還是表達上要獨辟蹊徑。古今中外詩人們在同一塊土地上已經翻耕無數(shù)次了,想要寫出絕無僅有來實在是比登天還難。我們對傅天琳的敬仰就在于她比年輕人還活躍,還在用她寫作的實踐,拓展著詩歌想象力的邊界,她的很多詩歌都有讓我們大吃一驚的感覺。而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在她想象力的后面,洶涌著綿綿不絕的情感之水,而且一浪推著一浪,滾滾向前。仿佛她的心中堆積著一個大海,只有通過寫詩才能讓心靈得以平復和安靜。
所以傅天琳的詩歌流速很快,也帶動著讀者的情感在波峰浪谷間顛簸。但她不是一味地泄洪,在傅天琳的心中和詩中是有一個準則,那就是遵循和維護自然的天然狀態(tài)。就是說在物與物、人與人、人與事的種種關系中,她認為最詩意的就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自然狀態(tài),也就是原生態(tài)。異化了就不是詩,人為地去破壞這種自然狀態(tài)就是詩歌的敵人。這自然法則是傅天琳詩歌的紅線,達到了,詩歌就有了童話般的貞潔和美,沒達到或者弄彎了這紅線,詩歌就充滿了憂悒和苦澀。譬如與姐妹們保持四十年和諧關系的果園被買斷了,還有古老的墨西哥灣上演著暴力的悲劇,這種種破壞了原始自然和諧狀態(tài)的做法,都讓她的詩歌和心境變得凝重和憤懣。這說明傅天琳是一個理想主義詩人,她寫詩是因為她想讓世界像童話一樣完美,這完美的理想也讓她的詩歌具有了童話般的斑斕和單純,更讓她的心靈充滿了童話一樣的晶瑩和美。我把這看成她寫《讓我們回到三歲吧》的宏觀原因和具體理由。
與傅天琳柔軟的感性相比,娜夜的詩歌中多了一種硬的東西,那是理性或者說是思的力度。傅天琳在釋放,娜夜在凝聚,凝聚成劍,果斷簡練精粹。娜夜的詩歌更像太陽下的石頭,外表溫熱,內核冷靜而鋒利。娜夜的詩歌更像淬火了的劍,不動聲色卻扎人心靈。她的詩歌充滿了哲學的意味,她在詩中一直對“此在”挖掘和追討,一個對世界具有恒定的終極意義,一個活著的方向和理由。這讓她的詩歌有了秋天的寥廓和蕭瑟,詩中的情感也變得深沉,有時會出現(xiàn)遲滯。所以她不輕易地去愛,更不盲目地拒斥,更多時候她要經過考證讓接納與拒絕、寬恕與懲戒都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jù)。合理性。愛得合理,活得合理是娜夜詩歌一直在探究的核心。當然在寫作上她沒有排斥感性,而是從感性出發(fā),但又超越了感性,通過感性抵達理性,或曰真相和意義。
譬如她的第一首《個人簡歷》:“使我最終虛度一生的/不會是別的/是我所受的教育/和再教育”。這個發(fā)現(xiàn)刻骨得讓人目瞪口呆,這也是生命本體論的結論。比如以失去活著為代價,最終成了房屋中棟梁的木頭,與那些彎彎扭扭卻自由自在呼吸的樹相比,誰更幸福有價值呢?娜夜的詩歌就是從質疑開始,一點點挖出“此在”的意義?!墩嫦唷窂娬{的是真相的客觀性,不為個人和團伙所左右?!独_》是對神的質疑。而更多的是一種事物在不同的境遇呈現(xiàn)不同的姿勢。譬如對自己而言,她說:“肉體比思想更誠實”,在兩性生活中,她又認為“肉體的親密并未使他們的精神相愛”。這看似矛盾,但在具體的環(huán)境中都有其合理性。同時也表明娜夜一直在思,用思梳理生活,挖出生命的真,從而找到更合理生存的方法方式。
顯然娜夜的標準是審美倫理,就是讓生命活得更完美和自由的原則。目的就是超越此在的煩、虛無和短暫,進入到彼在的無限、絕對和永恒。這是一種理想,與現(xiàn)實就是一種烏托邦。愛不能永駐,青春漸行漸遠,美不堪一擊,這一切讓她的歌唱變得低沉而惆悵,更讓娜夜的詩歌整體充滿了挽歌的味道和氣息。這氣息反而成就了娜夜的寫作,讓她的詩歌有了一種豐富和憂傷的美。譬如《想蘭州》中,那種想念友情的痛苦讓詩歌有了些許的凄婉,但更多的是溫暖。也正是這種推向極致的情感,才讓這天才的佳句自動綻開:“誰在大霧中面朝故鄉(xiāng)/誰就披著閃電越走越慢 老淚縱橫”。痛苦是生活的潰瘍,但對寫作來說,卻是一種驅動力,應了那句:精神創(chuàng)傷成就藝術創(chuàng)作。
所以,盡管娜夜一直在詩歌中刨根問底地追尋著生的真相和此在的意義,但這些都不是她有意為之,而是詩人寫作中主觀傾向的自然傾斜,也許娜夜自己并無意識。她的寫作動因還是詩歌產生的根本,即觸景生情和有感而發(fā)。這組詩中,幾乎每一首都有一個具體的人和事,這是導火索,點燃了她詩歌的爆發(fā)點,讓她一發(fā)一發(fā)地把炮彈射出,每一發(fā)都向著人生的終極目標。需要指出的是傅天琳是機關槍在連貫的掃射,娜夜是迫擊炮,不連貫,但每一炮都很具有殺傷力,或者把山頭炸平,或者在心靈掀起滔天巨浪。所以她的詩歌是跳躍的。留下的空白,就是讓讀者在重炮轟炸的間隙,熨平思緒并沉思、聯(lián)想和回味。
兩個居住在重慶的女詩人,一個柔美,一個冷艷;一個情感在綻放,一個情感在結晶;美學特征上一個是露珠,一個是雷霆。但她們詩歌的走向是一致的,那就是從心靈出發(fā)再抵達心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