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秀全
《竇娥冤》全名“感天動地竇娥冤”,這種“冤”情能“感天動地”,突出了冤情的大。第三折[端正好]唱詞也說“叫聲屈動地驚天”。從全劇來看,所寫的也確實(shí)是竇娥冤大仇深,讓天地為之動容;“三樁誓愿”的應(yīng)驗(yàn)更充分說明冤情“感天動地”。
然而,竇娥在[端正好]唱詞中同時也唱道“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滾繡球]更是把冤氣直指天地:“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原來也這般順?biāo)拼?!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竇娥一方面認(rèn)為自己仇大冤深,能驚天地、泣鬼神,老天定會為自己做主;另一方面,對天地的“糊突”“不分好歹”“錯勘賢愚”又表示深深的怨恨以致怒罵。這種既寄托于天又怒斥天的復(fù)雜情感應(yīng)如何理解呢?
一、從“天人感應(yīng)”角度看,對天地的埋怨怒罵,其實(shí)是對君王、對官吏、對這個社會的埋怨怒罵
我們的祖先深信董仲舒提出的“天人相與”的說法,相信有“天人感應(yīng)”。董仲舒認(rèn)為天是至善的化身,它包覆了萬物,對萬物一視同仁,以日月風(fēng)雨、陰陽寒暑養(yǎng)育萬物。同時,他又認(rèn)為君權(quán)由天授予,君王是代表天來管理國家和社會的,君王的意志即是天的意志。因而,君王既然是奉承天運(yùn)為君王,那么君王就代表了天;君王及其官吏的統(tǒng)治,都是天意。在老百姓的觀念中,天是公平正義的,由天任命的君王及其官吏也應(yīng)代表天主持人間的正義與公平,讓“順天者存,逆天者亡”。然而現(xiàn)實(shí)卻并非如此。百姓是天底下受苦、受壓迫最多的人,百姓對“為善者受貧窮命更短,造惡的享富貴還壽延”的現(xiàn)實(shí)不滿,很自然便會埋怨直接管束自己的官吏,從而期望任命官吏的君王主持正義;但埋怨無效,期望化為烏有,便自然埋怨任命官吏的君王,期望天來主持公道;埋怨仍然無效,期望又化為失望,于是便埋怨到任命君王的天。“人窮則呼天”就是這么回事。而呼天天又不應(yīng),于是埋怨就變成了詛咒了。柳宗元說:“怨逾深而毒逾甚?!痹箽庠缴睿鸷拊酱?,怨恨已把理智淹沒,所以各種惡語、各種毒誓都破口而出,于是便詛天咒天怒罵蒼天了。因而,竇娥對天地埋怨怒罵,其實(shí)是對君王、對官吏、對這個社會的埋怨怒罵。
二、怨天詛天,正是相信有天,相信有天理、有天道,相信可以“回天”
其實(shí),竇娥的怨天詛天,正是相信有天,相信有天理、有天道,相信可以“回天”;如果不相信天理,不信有天道,那就不會怨天咒天了!庾信在《思舊銘》中說:“所謂天乎,乃曰蒼蒼之氣;所謂地乎,其實(shí)摶摶之土。怨之徒也,何能感焉?”——天只不過是由“蒼蒼之氣”構(gòu)成,地也只不過是由“摶摶之土”構(gòu)成,埋怨只是徒然,天有何感應(yīng)?天地只不過由無生命、無知覺、無感情的物質(zhì)構(gòu)成!這是唯物主義者的認(rèn)識,是真的不信有天。而《史記·伯夷列傳》中,司馬遷慨嘆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的悲慘命運(yùn),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耶?”司馬遷因好人得不到好報,壞人卻以壽終,便懷疑天道昏憒,表現(xiàn)得抑郁孤憤,這說明司馬遷還不能忘情于天,還相信、期望有天道、天理。司馬遷和竇娥一樣,表面懷疑天理、天道,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希望它存在;正是因?yàn)橄嘈潘嬖?,所以才會埋怨咒罵。馬丁·路德曾說:“吾人當(dāng)時時以此等咒詛喚醒上帝!”(We must now and then wake up Lord God with such words)竇娥的“咒詛”就是為了“喚醒”,雖然于事無補(bǔ),只見其心之怨憤而已。
因?yàn)橄嘈?,所以才怨恨,這是一種很正常的心理。有首[邊調(diào)曲兒],所表達(dá)的情緒與竇娥一樣:“老天爺,你年紀(jì)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看經(jīng)的活餓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責(zé)問天已經(jīng)老了,耳也聾了眼也瞎了,是非不分,讓壞人過好日子,好人活不下去,由問而怒,由怒而咒,盡顯怒罵詛咒之能事。然而既然說老天“瞎眼”了,前提便是“老天有眼”并且沒“瞎”。這種失望與絕望正是源自于對老天的期望,期望越高,失望將越大。因而,與竇娥一樣,所表現(xiàn)的不是不信天,而是太相信天而天又不值得相信的憤怒!
三、“天道”的有無在于社會與人心
世上有天道么?天道可信么?從古至今多少人在問這個問題,但又有幾個人能真的回答。這正如舊時舉子參加科舉考試,高中者往往稱文章,落榜者往往歸結(jié)為宿命;順境時我們往往信人力,逆境時我們常常說天命,如此而已。天道的有無不在于天,而在于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心。費(fèi)爾巴哈曾說:“下地有窮民則上天有財神,上帝出于人世之缺陷怨望。”人間的缺陷與怨望,正是“天”產(chǎn)生的前提。
《容齋四筆》載有一小故事:“兩商人入神廟。其一陸行欲晴,許賽(古代祭祀酬神)以豬頭;其一水行欲雨,許賽以羊頭。神顧小鬼言:‘晴干吃豬頭,雨落吃羊頭,有何不可!”如果天與神確實(shí)存在且有知,天神也不管人間事,只是坐享其成——“晴干吃豬頭,雨落吃羊頭!”無論世事如何變化,它依舊坐享其成!而如果要管人間的事,也管不過來,就如《紅樓夢》第廿五回寶釵所言:“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眾生,又要保佑人家的病痛,又要管人家的婚姻……”這正是宋朝俗語“天不管”的最好解釋。這個小故事雖然沒有說天公又癡又聾,但是天公存在也像不存在一樣!古羅馬大詩人詠天曰:諸天高夐(xiònɡ,遠(yuǎn)、深遠(yuǎn))清靜,無慮無為,超然物外,勿顧人世間事??图曳窖灾杏小疤炻敗币辉~,表面上看“天聰”是說“天聰明”或“像天一樣聰明”,而實(shí)際運(yùn)用上,“天聰”卻是“傻”“笨”“無知”的意思,也就是說“天聰”而“天”不“聰”??图曳窖灾羞€有“天聾地啞”一詞,倒是從正面解釋了“天聰”。沉默不言,不聞不問,這便是天,這便是天道。
因而,筆者以為:竇娥怨天咒天一方面表明竇娥冤屈的深重,是對現(xiàn)實(shí)社會黑暗的反抗;另一方面,更表現(xiàn)出她對格天回天的強(qiáng)烈期望。寄托于天地又咒罵天地這一矛盾,既信又疑,既疑且信,是有著深厚的現(xiàn)實(shí)基礎(chǔ)的,是與人物的思想性格高度統(tǒng)一的,充分表現(xiàn)出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是生活與藝術(shù)的高度統(tǒng)一。而如許多教輔資料分析認(rèn)為竇娥受封建迷信思想的毒害的結(jié)論,是以現(xiàn)代思想衡量古人,真仿佛癡人說夢一般,顯得教條而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