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圣貽
今年是父親辛笛的百年誕辰。他離開我們已有八個春秋了。抬眼見父親的照片,總覺得他還健在,正在提筆寫作,或用他那略帶沙啞的嗓音吟哦他的新作……
翻閱他的自由體新詩集、舊體詩集和散文集,深感父親作品的藝術(shù)魅力和生命力,尤其是新詩,正如諸多評論說的那樣,“是用現(xiàn)代語言、自由體式營造清新雋永的意象”,“在一片中國式的意境中,從容自如地抒發(fā)闡述現(xiàn)代人的豐富復(fù)雜的思想和情感”,“富有智慧”……我想,能做到這一點,是與他深厚的學(xué)養(yǎng)分不開的。他諳熟中國古典詩詞和中國新詩,又吸吮著西方詩歌包括現(xiàn)代派詩藝的乳汁,轉(zhuǎn)益多師,既不泥古,也不泥洋,而是兼收并蓄,有新的創(chuàng)造。由此,我憶起父親作為詩人的許多軼事、瑣事,尤其是鮮為人知的。
擅長即席賦詩
父親四歲識字,五歲開蒙,十三歲前一直被關(guān)在私塾讀書,接受的是儒家詩教,輕詩詞,認為是“余事”。父親卻喜歡唐宋詩詞,常把它們藏在四書五經(jīng)之下偷讀,戒尺也鎮(zhèn)不住。從中,他發(fā)現(xiàn)了李商隱、李賀、周邦彥、姜夔、李清照,以至龔自珍,而文章他則喜歡晚明小品,并深深愛上了“南朝人物晚唐詩”的風(fēng)度,從此他心系詩歌,并留心舊體詩的寫法。十二三歲時,即寫成了舊體詩 《移家》:“主人只解愛琴書,為卜鄉(xiāng)村靜地居。野水橋邊風(fēng)浪緊,聲聲傳語緩行車?!蓖砟?,他將少年時代寫的第一首舊體詩發(fā)表,有的朋友還以為他新近搬家了,竟打電話賀喬遷之喜。父親為此露出了得意神色。
在時代動蕩起伏之際,父親“胸有塊壘”,不便言說,也不易發(fā)表新詩而又無法忘情于詩外時,便提筆寫舊體詩。寫得多了,父親深感“舊體詩文,言簡意賅,尤堪玩味”。(辛笛《聽水吟集·自序》)積少成多,到2003年上半年出舊體詩詞集時,竟找出六百多首。
以詩會友,是父親平生一大樂事,他尤喜奉摯友的舊詩原韻和詩。1973、1974年是他與錢鐘書伯伯唱和最多的一段時間,他曾步錢伯伯的 《說詩》《尋詩》《謝贈茶》等的原韻述懷。
最令我佩服的是友聲同好晤聚一堂之際,或遇激動人心的事(景),父親往往逸興遄飛,即席賦詩或即事(景)口占。贈送的人,大多是海內(nèi)外精通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學(xué)者、作家,而且本人就是寫舊體詩的高手。父親盡管平時為人謹慎,這時卻往往一反常態(tài),活躍在集會或宴席上,不慌不忙地口占,有時還不止一二首,比如1981年父親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成員,參加了香港中文大學(xué)舉辦的“現(xiàn)代文學(xué)研討會”。期間得知“文革”期間,海外一度傳說他已不在人世,惹起了不少讀者關(guān)心與追思,香港有書店竟將《手掌集》一再盜印出版。這次大家能相見,自然十分欣喜。研討會開幕晚宴上,旅美學(xué)者、香港中文大學(xué)客座教授周策縱就以湘音朗誦近作:“雨后山花出浴嬌,遠峰入水注鮫綃。和煙久坐陪松竹,沁翠清音與夢搖?!备赣H聽后,激情涌動,又因周教授次日即飛美與家人共度新年假期,就即席步其原韻和:“白首成詩韻最嬌,此行一路夢紅綃。且攜山色湖光去,待與夫人雙槳搖?!泵艚莸奈乃稼A得了掌聲頻頻。
當時父親實際上是作家團中的大忙人。研討、講學(xué)、與人訪談、被采訪……忙得他嗓子都啞了,想不到的是年近七十歲的他還有精力,不僅寫了新詩《香港,我來了》《〈阿麗思漫游奇境〉記》《渡》等發(fā)表,還寫了三十多首舊體詩贈送答謝余光中、馬臨、劉殿爵、常宗豪、葉維廉等舊雨新知,引來眾人“笛聲依舊”的贊語。
其實父親愛詩,平時閑來無事,甚至外出途中,都喜歡哼詠,往往是雙目微閉,低頭吟唱,聲調(diào)時高時低,時短時長,還不時搖頭晃腦,十分投入,根本不顧外人的驚異目光。我們從小就熟睹,雖聽不清吟誦的內(nèi)容,卻也早已見怪不怪了??梢姽诺湓娫~是早已浸入父親的骨髓。他寫新詩以此為起點,自然就有“現(xiàn)代風(fēng)”“古典味”(評論家唐湜語),“不失民族色彩,并不失母語的基調(diào)”(詩人邵燕祥語)了。
用英語亮相國際詩壇
1981年父親作為亞洲詩人的唯一代表,(不給帶翻譯)前去加拿大參加第六屆國際詩歌節(jié)。當時,他已年近七旬,而且?guī)资晡从糜⒄Z了,何況這又是他新時期復(fù)出后的第一次出國,我們都替他捏一把汗。哪里料到他的出訪竟旗開得勝。
在為期八天的詩歌節(jié)上,他流暢地用英語和普通話朗誦了自己的八首新詩,內(nèi)中還包括專程參觀白求恩故居后即興創(chuàng)作的《訪問白求恩大夫故居》。他還用英語主持了五次座談會中的兩次,那是關(guān)于“詩與政治”“詩歌翻譯問題”的兩次討論,主持有相當難度。與此同時,他還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贏得了陣陣掌聲。尤其令人驚嘆的是,在詩歌節(jié)前夕的晚宴上,東道主臨時邀請他代表來賓發(fā)言,父親圓熟地用英諺語“一只燕子做不成夏天的氣候”作開場白,表達了他熱烈期望有更多的詩人、作家相互往來,共同促進文化交流的夏天早日到來,他的答謝讓人們不得不對與會的唯一黃種人——中國人刮目相看。有人私下講,沒想到中國來的詩人竟如此熟悉英諺語,英語造詣如此深厚。
他們哪里知道,父親雖長期未用英語,但根基十分厚實。當年祖父向往工業(yè)救國,一心希望孩子學(xué)好英語,為國爭光。在父親十歲時,就請了英語家教。老師為激發(fā)父親的學(xué)習(xí)興趣,每次都講個英語小故事。晚上父親就偷偷把故事翻譯成中文。這成為他最早的“翻譯作品”。之后,他順理成章地考上了清華外語系,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外國文學(xué),同時閱讀了大量西方詩歌。為了“惡補”私塾未學(xué)到的中外文化知識,更好地攻下英語,他養(yǎng)成了每天清晨背誦一頁英語字典的習(xí)慣。日久天長,竟形成了他對字典的特殊癖好,不僅對各類外語字典有興趣,而且在假期中常把字典當小說讀,他認為看字典“好比在博物館中看蝴蝶標本”,“千姿百態(tài)”。這樣,到上世紀40年代,他給《大公報》“出版界周刊”寫書評時,就寫有《看圖識字》和《英美俚語字典談》(后收入《夜讀書記》)。在文章中,他如數(shù)家珍地侃侃而談多種英語圖解字典,并比較得出各自特點,又興趣盎然地描述《英美俚語字典》的來由、各種俚語字典的編纂情況、版本的優(yōu)劣、觀點的沿革和有關(guān)軼事,讓讀者大開眼界,以至有的讀者特地寫信向他請教選擇字典的訣竅和打聽有關(guān)字典的出售。
這手背字典的硬功夫,不僅使父親在國際詩歌節(jié)上大出風(fēng)頭,而且也造就了他在上世紀80年代復(fù)出后,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仍能用流暢的英語講解李商隱的詩歌。至此,我才明白上世紀30年代尾鄭振鐸公公作為上海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聘父親當教授,任教“莎士比亞”和“英美詩歌”兩門課程,是深知他的功底,知人善用。而我們受“左”的思想影響,一直只看到他在工業(yè)戰(zhàn)線上勤奮工作,卻對父親的過去了解甚少。
正因父親中英文功底深厚,1980年美籍華人聶華苓與其丈夫、詩人安格爾來華訪問時,在一次座談上,受聶華苓的邀請,父親即席就把安格爾的兩首英文詩翻譯了出來,尤其是《驢子》一詩的最后一句“you will wake up a huge and powerful horse”,父親把它譯成“你們醒來會成為一匹高頭大馬”,讓聶華苓激賞不已。為此,我當時雖不在家,也沾光得到了聶華苓親筆簽名贈送的《臺灣軼事》。
父親晚年“笛聲依舊”,還得緣于當年在愛丁堡大學(xué)攻讀英國文學(xué)。他有幸聆聽了艾略特的講座,與史本特、路易士等時相過從,還多方拜師求教,并從現(xiàn)代繪畫、音樂中獲益不少,所以余光中、葉維廉、唐湜等人認為從父親的新詩中可以看出受美英詩歌的深切影響,但“吸收、融化自然”,尤其在詩美的智性化、捕捉瞬間意象及節(jié)奏的運用上,能“馴化”為己有,使他的新詩不僅委婉蘊藉,而且有著強烈的現(xiàn)代風(fēng)。
童心未泯寫兒歌
不少人提起父親,總憶起他老人家晚年始終持有“老頑童”的心態(tài):看到新出的雜志,為先睹為快,會忘記有客在訪,竟像孩子一般“鍥而不舍地”與夫人“搶”雜志。聽到有人來訪,他會一時不需人幫助,“逞能”起床,摸索穿衣,躡手躡腳走進客廳。面對人們的“驚愕”,他嘿嘿地笑,得意地豎起大姆指:“怎么樣,還可以吧!”遭到“批評”,他立即招手認錯“下次注意,一定不犯”。哪知過了不久,又明知故犯了。
父親的這種心態(tài),表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是童心未泯,青春依舊,竟在七十歲左右應(yīng)兒童詩作家圣野先生之邀,為《小朋友》雜志撰寫了一系列兒童詩。
父親的兒童詩想象力豐富,意象明麗,氛圍濃郁而又通俗易誦,扣人心弦。1984年父親七十二歲時寫了《爸爸寄來一根線》,就巧妙地運用西方戲劇的處理手法,選擇了日常生活的一個場面。那是“爸爸出遠門去了/郵遞員叔叔送來了信/媽媽在洗衣服,可別把信弄濕了/還是我來把它打開,念給媽媽聽”。通過抒情的聲音“我”的獨白,表達了一個孩子在瞬間的典型情感;“爸爸在信里寄來一根線/叫我豎起來量量身高/擱腰量身肥,打個結(jié)/嗨,寄還你,這真是個好主意。//可惜呀,眼前跳來跳去/好些字都像是蝌蚪/讓我快快長大起來吧/多識些字,多讀些書。//爸爸你成年累月在外邊修路/媽媽說你在想家了/你天天在為社會做好事/我一定做個好孩子?!边@里面有懂事的孩子對父親的濃濃思念和真切的愛,以及盼望自已快快長大的迫切愿望,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決心……一個完整的童心世界就這樣通過一根細細的線真摯、深切地傳遞出來了?!洞啊ぞ颉穭t從一個剛會走路孩子的生活與情感的三個片斷迭印中體現(xiàn)了相對論的思想,把思想知覺化。
那一段時間,父親懷著一顆不老的心去捕捉那些充滿童真、稚趣的意象,還寫下了《大年夜》《水上兒歌》等,以至在新疆石河子《綠風(fēng)》詩會上,他認識了十三歲的小詩人楊云,竟隨口唱道:“……誰說你年紀小/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妹妹。/其實我也說不上老大/去掉六十/我也只有十一歲/……”(《在“綠風(fēng)”詩會上——贈楊云》)因此在小楊云眼里,辛笛爺爺?shù)摹邦^發(fā)”雖“比我爸爸更白”,“皺紋/比我爸爸還多”,但是“您的興趣/您的愛好/比我還多/您跳了麥西來甫(新疆的一種舞蹈)/我卻沒有/……”(楊云《答辛笛爺爺》)
人說“年輕的小說家與年老的詩人同樣不可多得”。父親正因為童心常在,好奇心依舊,對世事依舊關(guān)心,思維依舊敏銳,所以他能在“生命的冬天觸摸出春天的腳步……”(辛笛《迎客詩帖》)
令人未料到的是,2004年1月8日,父親竟拋下我們走了。和一百天前先去天堂的母親相聚去了,從此再也見不著父親的親切身影了。
詩人離開詩壇,給我們留下了最后兩首詩作。一首是他悲痛欲絕地用七絕《悼亡》緬懷相濡以沫六十三年的妻子:
鉆石姻緣夢里過,
如膠似漆更如歌。
梁空月落人安在,
忘水流年嘆奈何。
另一首是未署年月日(寫在夾在筆記本中的一小紙片上),抒發(fā)離別之情的遺作《聽著小夜曲離去》,表達了對親人、好友、詩壇、人生的深深的愛戀:
走了,在我似乎并不可怕
臥在花叢里
靜靜地聽著小夜曲睡去
但是,我對于生命還是
有過多的愛戀
一切于我都是那么可愛
可念
人間的哀樂都是那么可懷
為此,我就終于舍不開離去
九十二歲父親的詩歌生涯就這樣畫上了一個句號,圓滿!
回憶起這些,在耳邊久久縈回的是父親的這兩首詩,定格在腦海里的永遠是父親那親切的身影和他對詩歌、對文學(xué)的永恒的愛與追求。
(選摘自《文匯讀書周報》2012年08月0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