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紫
內(nèi)容摘要: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時代著名的短篇小說家,也是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寫作風(fēng)格新奇詭秘,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傾向,其對人性的解剖狠辣獨到。本文選取芥川龍之介的多篇著名短篇小說,從善惡觀的角度分析其作品所蘊含的意義,同時將其寫作思想與魯迅相比較,得出新的思考。
關(guān)鍵詞:善惡觀 人性 寫作思想
在浩瀚的日本文學(xué)中,若將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比作巍峨壯麗、令人嘆為觀止的山峰,把紫式部、清少納言的文章形容為清凈典雅、琴音繚繞的幽谷,那么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則像異軍突起的奇峰,傲然屹立在大正時代豐饒的土地之上,雖然攀登時頗有行走蜀道之艱險,然而卻時時能遇到孤松怪石之異景,使人不禁嘖嘖稱奇。
“他的作品內(nèi)容那樣的奇拔俊俏,文字是那樣千錘百煉,使我永遠感到日本語言的曼妙。”[1] 芥川被無數(shù)文學(xué)評論家譽為“鬼才”,從小便綻露過人的文學(xué)天賦,一生酷愛讀書,學(xué)貫東西,其作品類型涵蓋了獨立小說、日本古代傳說、宗教題材、中國古典文學(xué)改編等類型。他作品中的意象往往新奇詭異,寫作手法變幻多端,初讀時晦澀難懂,寫作題材之繁復(fù),絕對無人能出其右。寫作時信手拈來,縱橫捭闔,用紛亂的文字裝下對人性沉郁的思考??傮w上,芥川的主要小說都探討了人生的善與惡這個永恒的話題。
一、孤獨地獄
該詞取自《羅生門: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選》中一篇小說的題目[2],原是佛家語言,意指在世間隨處可以出現(xiàn),使凡人飽受折磨的人間地獄。芥川擁有悲觀近乎絕望的處世哲學(xué),因而在多篇作品中大肆描寫孤獨地獄中的人世,毫無保留地揭露人性中的極惡,其舉世聞名的作品《羅生門》便是典型代表。被地震、臺風(fēng)摧毀的京城,黑魆魆的烏鴉覆蓋了天空,颯颯的雨打在羅生門上,冰涼裸露的尸體被胡亂拋棄,這些陰沉的景色描寫已然勾勒出地獄的景象,但它們只是用來襯托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心。原來不肯作惡的家將本是要處置偷女尸頭發(fā)的老嫗,在老嫗道出女尸生前的種種惡行后,卻逐漸對惡變得坦然,剝下老人的衣服揚長而去。在生存的壓迫下,道德秩序全然崩壞,他人的惡行可能會引發(fā)多米諾效應(yīng),導(dǎo)致惡念的不斷增長,只需套上求生的苦衷,一切便理所當然。芥川以微妙的筆觸書寫被道德束縛的最原始的罪孽,很多評論認為“他表達了他對惡的鞭笞,對人性的批判?!盵3]但我認為比起批判人性,芥川做的更完美的是剖析人性,所謂的道德預(yù)判,恰恰是芥川最厭惡的,他曾說過:“道德是方便的異名,和‘左側(cè)通行相似?!盵2]這一點,另一杰作《莽叢中》體現(xiàn)的更為明顯,強盜多襄丸、女人、被殺害的男人,三個主要人物均以第一人稱“我”來敘述一起殺人事件。三人提供的線索有重疊,亦有交叉,真假難辨,將事實隱藏于重重的迷霧中。不得不佩服芥川天才的大腦,能想出如此奇異的敘事方式,在不經(jīng)意間揭露人們?yōu)榱俗陨砝?,不惜用謊言掩蓋真相的惡念。同樣,《莽叢中》并未看見作者有任何強烈的道德傾向,而出場的三個主角無一例外都浸淫在罪惡中。的確,世間之人無一能逃脫惡的侵襲,荀子稱“人性本惡”,《圣經(jīng)》中更是提出人一出生就帶著七大原罪,要終生為洗清罪惡而祈禱,以求進入純凈的天堂。相較于《羅生門》里設(shè)置了一個生存壓迫下的極端環(huán)境,《莽叢中》已將利己主義的惡推廣為人的本能。
比起以上兩篇,《地獄變》更讓我感到震撼,初看時就被它的沖天氣焰所震懾,熾熱的火焰吞噬一切,少女在繽紛的烈焰中殉難。翻譯者樓適夷先生說“以血淋淋的慘厲的筆墨,寫出了奴隸主驕奢淫侈和奴隸們所遭受的悲慘命運”[2]。文中崛川大公作為處于高位的貴族,肆意踐踏下人的生命,將畫師良秀的女兒活活的燒死,還邀請良秀觀看。但全文最耐人尋味的部分在于良秀的反應(yīng),開始很符合常理的表現(xiàn)出悲哀、驚恐,駭然失色,隨著焚燒的進行,剛剛還如同在地獄中受罪的良秀,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種“法悅”的表情。面對女兒生命的逐漸逝去,良秀早已不像一個父親,他莊嚴而歡悅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在看一門至高無上的藝術(shù)。超脫了正常的道德倫理,芥川以優(yōu)雅細膩的筆法將焚燒的過程寫的熠熠生輝,用極端的美學(xué)削弱了讀者在目睹一場死亡的意識。最后,畫師良秀以女兒的生命為代價畫出《地獄變》最完美的一筆,象征在死亡之惡上,綻放美麗的花朵,如同盛開的罌粟,艷麗而邪惡。良秀將心中唯一“善”與“美”的化身作為藝術(shù)的祭品,畫中最可怖的丑惡用現(xiàn)世最純良的美麗表現(xiàn)出來,披上為了藝術(shù)的外衣,惡欲的抬頭變成理所當然。而在創(chuàng)作其他形象時,良秀去臨摹路邊腐爛的死尸,折磨自己的弟子,以求達到最逼真的效果。地獄變》屏風(fēng)上那些在烈焰紅蓮中痛苦掙扎的人,均是現(xiàn)世中每個人罪惡靈魂的真實寫照。個人認為這是芥川在此文中最終極的思想,《地獄變》就是真正的人間,“人生比地獄更像地獄”。他無法批判任何罪惡,因為每個人都處于罪惡的地獄之中,在自私、卑劣、污穢中浮沉,在絕望的灼熱業(yè)火里沉淪。
二、人性天堂
“我經(jīng)常對人性感到輕蔑,那是事實。但是又常常對‘人性感到喜愛,那也是事實?!苯娲ǖ奈膶W(xué)世界,擁有的不全是陰冷暗沉,他也時常會刻畫人性中真善美的一面,就如身處煉獄中,卻依然相信來自天堂的光芒。
《橘子》里有著對人性善的集中體現(xiàn)。陰沉的天色中,心情憂郁的“我”,在火車上邂逅了一個邋遢的鄉(xiāng)下小姑娘。一路上,這個鄉(xiāng)下小姑娘在“我”的眼中是俗氣、愚蠢的,是“這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的象征”。在文章的后半段,小姑娘打開車窗將五六個金色的橘子扔給前來送行的弟弟們,代表希望的金色驅(qū)散了充斥全文的陰霾,而“我”也被小姑娘在窮困生活壓迫下仍不改變的質(zhì)樸的善良所感染,從而忘卻了那“無法形容的疲勞以及庸碌無聊的人生”。即使生活艱辛也不放棄對善的追求,即使身處孤獨地獄也會為人性的善意而感動。在《橘子》中處處可見芥川用強烈的對比突出善的可貴,小姑娘投出的橘子正如一道希望的圣光,倏然劃破芥川漆黑的文字夜空。
在《奉教人之死》中,芥川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基督教徒,虔誠的基督教徒為拯救曾陷害她的人,最終在萬丈烈焰中溘然長逝,一個高尚純善的少女信徒的形象躍然于紙上。另一篇作品《老年的素盞鳴尊》以老年素盞鳴細微的心理變化,描繪人心在遇到真愛時所得到的感動。百般阻撓女兒婚事的素盞鳴面對著載著女兒的小舟在蒼茫的海上逐漸遠去之時,卻扔掉手中早已瞄準的弓箭,爆發(fā)出瀑布般的大笑:“我向你們祝?!8D銈儽任倚腋?!”在堅貞不渝的愛情面前,人心中的黑暗面一點點的消融,只留下溫暖和煦的善意。芥川對善的描繪雖沒有對惡的那么令人影響深刻,卻別有一番溫情和清新,看穿世間之惡念時,他始終保持一顆敏感而善良的心。
三、還原人間
“人們的心里有兩種互相矛盾的感情。當然,沒有人對旁人的不幸不寄予同情的。但是當那個人設(shè)法擺脫了不幸之后,這方面卻又不知怎地覺得若有所失了。說得夸大一些,甚至想讓那個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于是,雖說態(tài)度是消極的,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對那個人懷起敵意來了。”——《鼻子》
芥川無疑是解剖人性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短短的幾句話,將普通人的微妙心理狠狠地抓住了。《鼻子》講述了一個僧人擁有一個長鼻子,異常的鼻子讓他極度缺乏自尊,所以他決定將鼻子弄短,而弄短后,卻又遭到旁人的譏笑,在小說的結(jié)尾,他的鼻子又長了回去。整篇小說,著墨甚多的地方在于旁觀者對內(nèi)供僧人鼻子的反應(yīng),比如到廟里辦事的武士,他先前曾對著內(nèi)供的長鼻子發(fā)笑,而現(xiàn)在看見內(nèi)供的短鼻子,卻笑得更厲害了。還有城里的普通百姓,他們議論紛紛:幸虧他沒有留在塵世間,因為照他們看來憑他那個鼻子,沒有一個女人肯嫁給他。對于內(nèi)供的不幸,武士冷漠地置身事外,將他人的苦痛當作笑料,而普通百姓們也將其看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依舊有同情的意思,但卻是變了味的。在芥川的筆下,人們往往懷抱著一種特別的心態(tài)來表達善意,一方面是貨真價實的同情或者憐憫,另一方面卻是暗暗地自我慶幸以及獵奇的看客心態(tài)。在真實的人性中,善與惡的邊界經(jīng)常是模糊的,沒有絕對的善良,也沒有絕對的罪惡,人性本身就是混沌的,放在怎樣的環(huán)境里就會結(jié)出怎樣的果實。正如《羅生門》里,家將在一開始還義正言辭地指責老太婆的惡行,最后卻被其同化。一根蛛絲,向上連著極樂凈土,向下接著無間地獄,普羅大眾則被吊在蛛絲上,一心向善,就努力向上攀爬,而稍有不慎,便會墜入地獄。
四、幻滅
芥川的死如同一聲驚雷,驟然在大正時期的日本文壇炸響。三十五歲,正是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卻是他絢爛人生的終點?!白蠲髦堑纳罘绞绞羌让镆曇粋€時代的風(fēng)尚,在生活中有絲毫不違背它?!蔽铱梢韵胂螅娲ㄉ碇谏暮头?,沉默地坐在回廊下的陰影里,憂郁地觀望著這個冷漠的世界。
大正時代,日本剛剛經(jīng)過明治維新的陣痛,走上了飛速發(fā)展的軌道。民主思潮席卷日本,與天皇的封建統(tǒng)治成掎角之勢,壟斷與剝削日益盛行,關(guān)東大地震造成死傷無數(shù),軍國主義逐漸露出端倪,這是一個新思潮涌動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天災(zāi)人禍的時代。歷史的車輪飛快地前進,人們忙著跟上時代的步伐,忙著追逐越來越多的名利,為了私利惡欲不斷膨脹,善與惡的天平開始傾斜,善良的靈魂被丟棄,芥川筆下的孤獨地獄開始慢慢變成現(xiàn)實。最痛苦的事不是看到完全的惡,而是看到善意被罪惡一點點侵蝕。敏銳的芥川恰恰又明曉了惡是人的原罪,人們會拿出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毫無顧忌的傷害他人,他無力改變扭曲的人性。在經(jīng)歷過內(nèi)心痛苦的斗爭后,空余幻想的凄涼。“我是個只要身穿彩衣,獻筋斗之戲,享受升平之世就知足常樂的侏儒,祈愿讓我如愿以償?!比羰遣宦牪豢床恢獣?,跟著時代的腳步麻木不仁地活著,能否平靜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但芥川擁有太過犀利的眼睛,太過靈敏的耳朵,在混濁的俗世里,只能兀自清醒。與世界格格不入的結(jié)局,就是帶著枯萎的心走向真正的地獄?!拔椅ㄒ徊涣w慕神的是神不能自殺。”芥川的晚期作品,不論是《河童》還是《六宮公主》,都充斥著悲觀厭世的思想,在《河童》中,河童是一群像人一樣生活的生物,他們沉迷于享樂,崇拜階級之間的壓榨,信仰著名叫生活教的新宗教,這個復(fù)雜的河童社會,正是大正時代日本社會的鏡像反射。戲謔的口吻也掩蓋不住芥川對現(xiàn)實社會的失望。
“在椰子花和竹叢里,
佛陀老早就安息了。
路邊的無花果已枯萎,
基督似乎也隨著咽了氣。
我們也必須休息,
盡管置身于舞臺布景前?!?/p>
《河童》結(jié)尾處的詩充滿了奇詭的意味,任何宗教都拯救不了芥川絕望的內(nèi)心,自小悲觀主義的他已然認為生活了無生趣。昭和二年,心力交瘁的芥川飲藥自盡,離開了他所謂的像冰一樣透明,又像病態(tài)一般神經(jīng)質(zhì)的世界,一代天才就此隕落。他死后,留下一封鼓勵兒子們繼續(xù)為生活戰(zhàn)斗的遺書和一本未出版的童話。
芥川的死無疑是日本文壇的巨大損失,1935年,日本設(shè)立“芥川獎”致力于發(fā)掘年輕作家,以此來紀念這位英年早逝的大正文豪。人雖然已經(jīng)逝去,思想?yún)s如涓涓細流,生生不息地傳播開來。在一海之隔的中國,另一位文學(xué)巨匠魯迅受到芥川深刻的影響。魯迅曾這樣評價芥川:“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題最多的是希望已達之后的不安,或者正是不安時的心情?!盵4]終其一生,芥川都被自己復(fù)雜的心境所困擾。芥川龍之介與魯迅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同樣生活在激蕩的年代,同樣擁有喪母的悲慘童年,同樣以冷峻的筆觸直擊人性的罪惡,同樣祈盼人性的良善。只是,若說魯迅的筆是一把利劍,刺向中國人軟弱的心臟;芥川的筆則是薄如蟬翼的快刀,一層一層剝開倫理的外皮,感覺到人心最深處的悸動。即使寫作風(fēng)格有些許不同,但兩人作品中那陰冷恐怖的氣息,卻是如出一轍。魯迅最負盛名的作品,不論是《狂人日記》還是《藥》都揭示了在中國動亂年代群體的惡,而這種惡,譬如《狂人日記》中的“吃人”,與《羅生門》里家將的行為頗具相似之處。最難以消解的罪惡,往往是由普通的群體大眾所導(dǎo)致的。更進一步,魯迅與芥川的文學(xué)思想,都存在著巨大的虛無感,那是在對人心徹底解剖之后的無所適從?!坝诤聘杩駸嶂H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野草》中的墓碣文描述了魯迅心中的陰霾,以及無法擺脫這種灰暗的苦悶,在戰(zhàn)斗者的外表之下,縈繞著無法排解的憂愁。這兩位同時處于時代裂縫中的曠世奇才,都具有獨特的“向死而生”的氣質(zhì),即使知道不存在所謂的黃金時代,即使這個世界像冰一樣透明,又像病態(tài)一般神經(jīng)質(zhì),也依舊選擇戰(zhàn)斗至死。現(xiàn)在回首,只能說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生經(jīng)歷,那樣的性格,才能塑造獨一無二的芥川龍之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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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日本]芥川龍之介,樓適夷、文潔若、呂元明譯 ,《羅生門: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選》[M],譯林出版社,2010年11月第1版。
[3]蔣葦葦,從《羅生門》看芥川龍之介的人性觀[J],學(xué)理論,2011年第32 期。
[4]《魯迅全集》(第十卷 譯文序跋集)[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11月。
(作者單位:華南理工大學(xué)經(jīng)濟與貿(mào)易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