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琴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321004)
論海子詩歌中麥子/麥地意象
余慧琴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321004)
麥子與麥地形象在海子詩歌中不斷復現(xiàn),構成了一個意象系統(tǒng),寄寓和熔鑄了詩人對生命意義多層面的思考和想象?!胞溩?麥地”之于海子,首先,意味著延續(xù)肉體生命所必需的物質層面的需要,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感恩情懷。其次,“麥地”被海子想象為所有詩人共同的精神家園,“麥子”和梵高筆下的向日葵交相輝映,二者存在著一場深刻的精神對話。再次,麥子/麥地也是海子生命靈魂的化身,凝聚了詩人孤獨的生命體驗以及他對靈魂復活的信念和想象。第四,“麥子/麥地”作為詩人海子對自身存在意義進行哲學式“痛苦質問”之場所的意義。
海子;詩歌;麥子/麥地;精神家園
從現(xiàn)有最完整的《海子詩全集》①本文所有涉及海子本人詩歌均使用由西川所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海子詩全集》該版本,不再另注。來看,“麥”在海子詩歌中頻頻出現(xiàn)。從他1983年的《東方山脈》里的“麥?!遍_始,他的詩歌中常常見到與“麥”有關的字眼,如“黑麥”“麥種”“新麥”“麥場”“麥穗”“麥芒”等。
這些與“麥”有關的意象,是詩人“麥子/麥地”意象出現(xiàn)的前身,是“麥子/麥地”這一意象的子集。這些與麥子/麥地相關的詞語大多在海子的詩歌中只出現(xiàn)過一次。在海子之后的詩歌寫作中,“麥子”“麥地”頻繁出現(xiàn),成為海子詩歌的獨特意象,成為解讀海子部分詩歌的關鍵性意象。
在一些關于討論海子“麥子”意象的文章里,有這樣的說法,“有人統(tǒng)計過,麥子——有時也稱作“糧食”這一意象的使用,在海子的詩中至少不下百次”。②林賢治《海子:在麥地與太陽之間》,《海子紀念文集》,金肽頻主編,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9。其實這一論斷是欠妥的。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如下表),海子詩歌中寫到“麥子”未達上百次,只能說“麥”這一詞有上百次。
表:“麥”、“麥子”、“麥地”在海子詩中出現(xiàn)的首數(shù)
從目前西川編的《海子詩全集》來看,“麥子”這一意象最早出現(xiàn)在1985年《城里》這首詩中,“我最愛煮熟的麥子”。然而,從全詩來看,“麥子”這個詞語,詩人并沒有把它當詩歌意象來處理,而僅僅是一種對詞語的使用。
1985年6月詩人寫下代表作《麥地》這首詩歌,“麥子”成了全詩的中心詞匯、核心意象,因此《麥地》這首詩歌中“麥子”成為了理解全詩的關鍵性詞匯,也是海子詩歌中麥子意象出現(xiàn)的最初最經(jīng)典的代表作,它體現(xiàn)了詩人實實在在的生命體驗。麥地意象伴隨《五月的麥地》同麥子意象一同進入了海子的詩歌,成為海子一直惦念的精神家園。
1987年之后海子大量詩歌中出現(xiàn)“麥子/麥地”這一意象。這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后兩年,“打一只火把走到船外去看山頭被雨淋濕的麥地/又弱又小的麥子”“高地的小村莊又小又貧窮/像一顆麥子/像一把傘……”(《雨》)“在青麥地上跑著/雪和太陽的光芒/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麥地/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的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麥地/神秘的質問者啊”(《麥地與詩人》)。
麥子/麥地這一意象被海子人格化了,一顆小小的麥子從最初的實實在在的糧食,變成了充滿了生命力的精神象征,也寫滿了海子對于生命存在的懷疑和焦慮。海子詩歌中“麥子/麥地”這一意象,正是詩人藝術獨創(chuàng)性的體現(xiàn)。一個詩人的詩歌中所描寫的中心意象是可以體現(xiàn)一個詩人獨特的藝術個性的。而且,海子詩歌的意象較多的體現(xiàn)了他的詩歌意境。麥子既是秘密本身,也是真正秘密的存在之所;麥地其實是被放大了的麥子,也是麥子做的一個夢,在夢中,麥子夢到自己生活在麥地里;麥子很小,因為麥子說到底就是一顆麥粒,它是如此之小——“小得仿佛已經(jīng)進入了秘密深處。小得就是秘密自己。”[1]754
從海子的許多詩歌中可以看到,海子常?;頌橐涣{溩?,又將自己置身于麥地之中,麥地作為麥子的存在空間,也就是海子與世界的關系。麥地正是海子詩式生存空間。海子在詩歌中所談到的“眾兄弟”也就是同處于麥地中的詩人和哲人,他們作為世界的一部分,以麥子的形象存在。
本文正是以這一全新視角去處理海子詩歌中麥子/麥地的關系,而麥子與麥地作為同一形象出現(xiàn)在海子的詩歌中又表達了詩人海子從生存到夢想的“追尋”和“質問”。筆者認為,麥子與麥地形象在海子詩歌中不斷復現(xiàn),構成了一個意象系統(tǒng),寄寓和熔鑄了詩人對生命意義多層面的思考和想象。海子從小生活在一個物質極端匱乏的環(huán)境,“麥子/麥地”之于海子,首先意味著延續(xù)肉體生命所必需的物質層面的需要,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感恩情懷。其次,“麥地”被海子想象為所有詩人共同的精神家園,“麥子”和梵高筆下的向日葵交相輝映,二者存在著一場深刻的精神對話。再次,麥子/麥地也是海子生命靈魂的化身,凝聚了詩人孤獨的生命體驗以及他對靈魂復活的信念和想象。本文最后還討論了“麥子/麥地”作為詩人海子對自身存在意義進行哲學式“痛苦質問”之場所的意義。
在海子詩歌意象中,麥子/麥地這一意象不斷的回蕩著。打開海子的詩集,我們常常聞到熟香的麥芒地里顆顆飽滿的麥香;也常常感到寂然的麥浪在田野里傷悲;海子筆耕于麥地,不為豐收,只為播種。因大量抒寫“麥子/麥地”這一意象,海子被后人稱為“麥地詩人”。海子對麥子/麥地意象使用的最初是他最感性的表達——糧食,它是海子對與生活、生存最初的體驗,是詩人海子實實在在的物質需要。
(一)活命的糧食
在海子的詩歌中,“麥子/麥地”這一意象,像海子“村莊”這一意象一樣,是一個具有民族性的意象,是海子對于農(nóng)村生活、廣大農(nóng)民集體的情感表達。葦岸說:“麥子是土地上最優(yōu)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盵2]生活在20世紀80年代的海子,深深的體味過80年代的村莊,需要的是糧食,需要的是最貼緊生命本真的物質谷粒。海子自小生活在貧困的農(nóng)村,他體驗過腹部的饑荒。對于麥子/麥地的抒寫,可以說是海子身體本身自然實在的需要。
海子是一個極其崇尚精神實在的詩人,他對物質的要求也是那樣的貼緊生活,緊貼實質。我們早已無法考證海子選擇麥子是偶然還是必然,他為什么沒有選擇稻谷,那才是他真正觸摸和感觸過的糧食本源?;蛟S,海子也是個坐南向北的人,他愛的是平靜的青海湖,他愛的是高原上的布達拉宮,他愛的是黃土敦煌。海子曾經(jīng)對西川說:“農(nóng)村生活至少可以讓我寫上十五年?!边@個農(nóng)村或者并不是他生活過的查灣,它可以是任何地方的農(nóng)村,一個長滿稻谷或是麥子的村莊,甚至可以是海子想象的地方,一個有著農(nóng)民、樸素、平靜、無爭的地方。
麥子/麥地,是糧食的代名詞,它早已超越麥子本身的含義。
在海子1986年詩歌《村莊》中,他寫道“村莊,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五谷豐盛”、“珍惜黃昏”、“珍惜雨水”、“萬里無云”這就是海子對村莊的描繪;“安頓、“永恒的悲傷”這就是海子對村莊的感情。
海子出生在一個物質貧困和緊缺的年代,在余徐剛的《海子傳》中寫到,幼小的查海生曾多次受到營養(yǎng)不良、極度饑餓的死亡威脅??梢哉f,海子是一個從小就體味到饑餓和貧困的孩子,對糧食有著固執(zhí)的向往和渴求。當海子考上北京大學,繁華的北京一定沖擊過海子的思想,在物質極大差距的心底,他選擇返回,他選擇“還鄉(xiāng)”,去抒寫最貼近村莊的糧食本身。所以說,海子選擇麥子意象的最初是和他較低的物質生活水平有關的。根據(jù)海子的摯友駱一禾說,海子臥軌時,只剩下兩毛錢,胃里面好幾天只吃了兩個橘子。如此貧困的海子,在他的生命里該對糧食保持多么大的渴望和感恩!
那一年/蘭州一帶的新麥/熟了 在水面上/混了三十多年的父親/回家來 坐著羊皮筏子/回家來了 有人背著糧食/夜里推門進來 油燈下/認清是三叔 老哥倆/一宵無言只有水煙鍋/咕嚕咕嚕 誰的心思也是/半尺厚的黃土/熟了麥子?。。ā妒炝他溩印罚?。
麥子意象穿插在整首詩歌中,一同出現(xiàn)的是父親、三叔、黃土。這些極具農(nóng)村鄉(xiāng)土氣息的詞語。麥子熟了,父親回家,詩歌淳樸安寧的傳遞著麥子熟了的訊息。沒有喊叫和歡呼,甚至有些哀傷,有些驚喜更多的又是平靜。海子就是這樣靜靜的講述著蘭州一帶新麥的透熟。
這就是海子詩歌中“麥子”最本真的模樣——糧食養(yǎng)育生命。麥子就是糧食,是自然的恩賜,也是勞動的贊歌。
(二)感恩的情懷
麥子作為一種熟悉的糧食,養(yǎng)育無數(shù)人的生命。而作為糧食的麥子/麥地被詩人海子感化為自己詩歌中最獨特的意象之一,溫暖、濕潤著他的詩歌生命。海子在麥地中找尋自然的恩賜和生存的依附。詩人滿懷感恩之心,深情的歌頌麥子和麥地的光芒。
在《麥地》這首詩中,海子依舊平靜地講述麥子。這首詩較長,也是海子集中以麥子/麥地為中心的一首詩:吃麥子長大的/在月亮下端著大碗/碗內的月亮/和麥子/一直沒有聲響……月亮下/連夜種麥的父親/身上像流動金子……白楊樹圍住的/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yǎng)我性命的妻子!”詩的開始,海子描繪了一個農(nóng)村人再也熟悉不過的場景:夜晚,端著碗在月亮下蹲坐?!胞溩印薄ⅰ按笸搿?、“月亮”它們都沒有聲響。“和你倆不一樣/在歌頌麥地時/我要歌頌月亮 月亮下/連夜種麥的父親/身上像流動金子”。麥地、月亮、父親,他們相互照耀,月亮下是麥地的光芒,麥地里是父親勞作的身影,月亮下的父親變的很長很高很大。
六月,父親在麥地里收獲,詩人靜靜地躺著、看著,“看麥子時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鄉(xiāng)的風/家鄉(xiāng)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雙肩”“我們是麥地的心上人/收麥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我們一起干完活/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們心滿意足地接受 妻子們興奮地/不停用白圍裙/擦手”一派豐收的景象。詩人感受到的豐收是那樣的自然和珍貴。因為豐收,“我和仇人”要“握手言和”。
最后一段,海子這樣寫道:“月亮下/一共有兩個人/窮人和富人/紐約和耶路撒冷/還有我/我們三個人/一同夢到了城市外面的麥地/白楊樹圍住的/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yǎng)我性命的妻子!”詩人用無限悲憫的情懷寫到了“窮人”和“富人”、“紐約”和“耶路撒冷”,海子躺在豐收的麥地里,想象人間的情誼和自然的恩情。
對于生存的恩賜,海子寫下不少帶有麥子意象的詩歌。在這些詩歌里,輕輕地蕩漾著一個人最純真的情懷和感恩,他感恩自然的月亮,感恩父親的雙手和炙熱的目光,感恩麥地里晃動的麥芒。
天、地、人間,緩緩地流動著“冷”和“暖”。宇宙、人間、自然就是海子詩歌的意境。他的詩歌永遠那么和諧,那么純粹。
糧食就是自然的一種賜予,一種恩賜,連著的是土地,歌頌的是自然和人民。它是海子對淳樸的自然與鄉(xiāng)村收獲的向往,是他對鄉(xiāng)村的眷戀和深情,也是他對生命的體驗的感恩情懷。和麥子一同出現(xiàn)的父親,就是鄉(xiāng)村土地在忠實的代表。海子的表達是樸素、簡潔卻是完整的。他有著一種赤子情懷,感恩著麥地和麥子。
詩人葦岸說:“海子含著泥土,來自大地的深處,他是民間的兒子,是有和諧的自然啟示的詩人?!雹偻炼挂曨l:《敬敷書簡》,第5期,皖江文化系列之海子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ERuC2r-6X6Y/?fr=rec1。這是恰如其分的評價。
海子曾說自己并不想成為一個抒情詩人,然而,海子的抒情短詩卻受到多數(shù)人的喜愛。他在那個自己建立的抒情世界里,有著一個豐富而孤獨的精神家園。這個精神家園曾帶著他走過無數(shù)個孤寂的日子。如果說海子是一顆麥子,那么他的棲息地就該是麥地,麥地就是海子渴望的那樣一片樂土。干凈的只生長的麥子,生長著養(yǎng)育千萬百姓的糧食,一望無際的麥地,與大地相連,在遙遠的地方與天空并行。
麥子/麥地這一意象的表達,既是海子與瘦哥哥梵高精神對話的契合點,也是海子為自己尋找到的生命最后的棲息之地。
(一)麥地里的擁抱
麥子/麥地這一意象,是詩人海子的安慰。這首名為《五月的麥地》的詩歌中,詩人把麥地作為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里擁抱/東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麥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回顧往昔/背誦各自的詩歌/要在麥地里擁抱”。五月,麥子已經(jīng)快要熟了,東南西北的兄弟都要在麥地里擁抱,全世界的兄弟在麥地擁抱,還要背誦各自的詩篇,無論是東方、北方還是西方的好兄弟,都要在麥地團聚。
詩人接著寫到:“有時我孤獨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麥地/夢想眾兄弟/看到家鄉(xiāng)的卵石滾滿了河灘/黃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讓大地上布滿哀傷的村莊/有時我孤獨一人坐在麥地為眾兄弟背誦中國詩篇/沒有了眼睛也沒有了嘴唇?!丙湹厥呛W拥陌参?,海子孤獨地在麥地里想象相聚和對話,他多么渴望被理解,多么期望思想上的共鳴。而19世紀荷蘭著名的印象派畫家梵高,也就是海子口中的瘦哥哥,就是一個能與海子在麥地之中相擁的好兄弟。
海子在寫給梵高的詩歌《阿爾的太陽》①文森特·威廉·梵高(1853-1890),荷蘭后印象派畫家。他是表現(xiàn)主義的先驅,并深深影響了20世紀的藝術走向。1890年7月29日,梵高終因精神疾病的困擾,在美麗的法國瓦茲河畔結束了其短暫的37年生命。阿爾系法國南部一小鎮(zhèn),畫家凡·高在此創(chuàng)作了七八十幅畫,是他的黃金時期。中這樣寫道:“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沒有情人和春天/沒有月亮/面包甚至都不夠/朋友更少/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瘦哥哥凡·高,凡·高啊”。此詩第一句海子引用了凡·高致其弟泰奧書信里的一句話:“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chuàng)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仰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蓖蟾咭粯?,海子信仰太陽。
而正是這個海子口中的瘦哥哥,畫過很多關于麥子/麥地的名畫。如《夕陽和播種者》、《收獲景象》、《有柏樹的小麥》、《麥地上的烏鴉》,而且據(jù)說梵高是自斃于麥地的。梵高的畫充滿著色彩和陽光,溢滿著生命的意志和力量。就像海子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巨大的生命意念一樣。
歐文·斯通在《梵高傳》中借用溫森特(梵高)之口說:“我們內心的思想向他們表露出來過嗎?也許在我們的靈魂中有一團烈火,但沒有一個人前來取暖。過路人只看見煙囪中冒出的一縷青煙,便接著走自己的路去了。那么,聽我說,應該怎么辦呢?難道不應該守護著心中的這團火,保持自己的熱情,耐心等待著有人前來取暖的時刻嗎?”[3]他們渴盼愛,渴盼知音,渴盼懂得和理解。他們在照亮自己的同時還希望照亮他人。在藝術的圣殿里,海子和梵高是相通的。
看過梵高寫給自己弟弟提奧的信的人,會知道,梵高的精神大多時候是很正常的。他希望能戰(zhàn)勝疾病,他很眷戀自己的生命:“我是個農(nóng)民畫家,我要回到我的田野上去,我要找到一個太陽,它熾熱得能把心中除了繪畫這種欲望以外的一切燒光?!盵3]
海子又是多么地愛自己的生命。“故鄉(xiāng)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許許多多日子/許許多多告別/被你照耀”(《新娘》);“活在這珍貴的人間/泥土高濺/撲打面頰/活在這珍貴的人間/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保ā痘钤谡滟F的人間》)。
他們對生命的渴望是那么的強烈。忠實于自己的理想并且始終如一的堅持著。藝術并不會無緣無故地進入一個人的生命。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
詩人在《死亡之詩》(之二:采摘葵花)中寫到:“雨夜偷牛的人/爬進了我的窗戶/在我做夢的身子上/采摘葵花 我仍在沉睡/在我睡夢的身子上/開放了彩色的葵花/那雙采摘的手/仍象葵花田中/美麗笨拙的鴨子?!焙W痈蓛艏湃坏穆依锓胖蟾叩摹断蛉湛贰q樢缓陶f“他(海子)所感到的壓力使他從來不敢再掛抽象派大師的繪畫,只有一張梵高的《向日葵》,他很喜歡而沒舍得摘掉?!盵4]在某個精神層面,海子與畫家梵高可以對話。
梵高畫筆下是絢爛、金黃的向日葵,海子筆下是孤獨、負傷的麥子。梵高的向日葵是耀眼的陽光,慰藉了他作為貧苦畫家的一生;海子的麥子是溫暖的麥芒,成就了他成為偉大詩人的夢想。無論是向日葵還是麥子,都曾照耀著畫家梵高和詩人海子的生命。在一如既往的歲月里,海子用藝術之靈犀感觸著自己崇敬的畫家梵高。
梵高與海子,面對生活,同是天涯的窮人,面對藝術,他們是可以進行精神對話的知音。
在五月的麥地,在無盡的麥芒地里,海子和一切愛生命愛藝術的兄弟們,擁抱。在這片飄滿麥香的精神家園里,海子并不孤獨。
(二)最后的棲息之地
海子需要一片可以??康臈⒅?。詩歌就是海子最大的精神世界。在這個精神世界的某個層面里,他常?;頌橐活w麥子,而供他棲息的地方就是一片遼闊的金色的傷悲的麥地。
在海子選擇死亡前幾個月寫的《死亡之詩》中,詩人用不同的方式去重新抒寫死亡和停靠。《死亡之詩》組詩就是海子表達這一情感的代表作。
在《死亡之詩》(之一)中,“漆黑的夜里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你可知道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正當水面上渡過一只火紅的老虎/你的笑聲使河流漂浮/的老虎/斷了兩根骨頭/正當這條河流開始在存有笑聲的黑夜里結冰/斷腿的老虎順流而下,來到我的/窗前//一塊埋葬老虎的木板/被一種笑聲笑斷兩截?!边@首詩以老虎為中心意象。
而早在1986年海子曾寫過一首《抱著白虎走過海洋》,這是一首極富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詩歌?!皟A向于宏偉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傾向于故鄉(xiāng)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傾向于太陽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傾向于死亡的母親/抱著白虎走過海洋”。這首詩中一共14行,而其中的8行,4小節(jié),詩人只改變了兩個字,分別是:“宏偉”“故鄉(xiāng)”“太陽”“死亡”,同上一首《死亡之詩》(之一)一樣,詩人無疑已經(jīng)將自我的形象熔鑄于白虎(老虎)這一意象之中,如同他化身一粒麥子一樣。這首詩,讓我們看到了詩人的無力。他渴望這樣一位母親,她傾向于“宏偉”“故鄉(xiāng)”“太陽”也傾向于“死亡”。一個傾向于“死亡”的母親抱著他走過海洋。海子無力的遙望海洋,就像一株麥穗擁有著翻山越嶺的夢想。他看到了自己的“失敗”,并接受了自己的悲劇。
我們可以看到,海子在他詩歌生涯最后的創(chuàng)作一直在重溫他感化過的詩歌意象。無論是我們所熟知的“月亮”意象、“大地”意象還是上面列舉的“白虎”意象,還有我們將要看到的麥子/麥地意象,這些意象無疑已經(jīng)內化為海子生命的一部分,與他同生同息。在那些孤獨無依的歲月里,都給過他力量。他不斷的以這樣的方式回歸?;貧w最初的創(chuàng)作,回歸他出發(fā)的地方。返回,是海子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姿態(tài)。還鄉(xiāng),是海子所想象的最完滿的結束。
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中,詩人寫到:我所能看見的婦女/水中的婦女/請在麥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頭/如一束蘆花的骨頭/把他裝在箱子里帶回 我所能看見的/潔凈的婦女,河流上的婦女/請把手伸到麥地之中 當我沒有希望/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整理好我那凌亂的骨頭/放入一個小木柜,帶回它/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何其悲傷啊!海子請求,潔凈的婦女在麥地之中,清理好自己的骨頭,裝在箱子里帶回。他把自己落在麥地里,需要婦女伸手到麥地,把他當作嫁妝帶回。在這首詩中,海子寫到了幾個中心的詞匯:“婦女”、“骨頭”、“麥子”。婦女是河流上潔凈的婦女,骨頭是一束蘆花的骨頭,詩人要坐在麥子上回家。無論是河流還是蘆花,無論是小木柜還是嫁妝,木頭還是干草,都是村莊的物品和景象?!罢堅邴湹刂?清理好我的骨頭”“當我沒有希望/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海子所想的是:他的骨頭會在麥地之中。海子返回的不是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城市,他渴盼的是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
他最后的棲息之地是麥地。他倒在土地里,倒在麥地里,變成一顆麥子,棲息?!胞湹亍钡摹皽嘏焙汀懊利悺彼l(fā)出來的精神光芒無疑能夠給海子脆弱的心靈帶來最為深情的撫慰,使他忘卻他在現(xiàn)實生存中的孤獨、痛苦的處境。麥地,成了海子一片可以停靠的精神家園,一塊可以暫時逃避漂泊的土地;麥地也成為了海子存放孤獨的心靈凈地。
海子是中國當代詩壇的意外收獲,他的詩歌理想、他長著翅膀的語言,他充滿想象力的獨特意象,都為中國當代詩歌注入了新鮮的血液。當多數(shù)人的目光投注到朦朧詩派、第三代詩人時,他勤耕于筆,抒寫自己內心最純凈的情感。海子的詩歌在生前并未得到多數(shù)人的認可,但其死后,詩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褒獎。
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寫作在80年代的海子,并沒有涌向朦朧詩和第三代詩歌群體,沒有走向口語寫作的潮流。他閱讀的更多的是一大批國外詩人的作品,受到他們的影響也更多。在海子的筆下,語言是長著翅膀的。這雙翅膀不是用于尖銳的批判和對世間的冷嘲熱諷;這雙翅膀是溫和的,甚至是謙卑的。在依舊平凡的年代里,他歌唱那個生養(yǎng)他的村莊,歌唱自己的生命和靈魂;在詩人都涌向“未來”的時候,海子卻不斷的退后,望向“過去”望向“貧困”和“抒情”。
(一)孤獨的生命
海子的浪漫主義不僅僅是他詩歌的風格,還是他的一種精神特質。他會為每一份感情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為每一個表達找到合適的語言。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詩歌里,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原始的宗教情懷、他對自然的膜拜、對生命的虔誠,以及海子無法言說的孤獨。
海子不是一個“殉詩烈士”。他是一個詩人,有詩人的品質和精神,然而他還是個人,有人的軟弱和平和。海子生平的最后幾年是在北京昌平的一個小屋子里度過,不僅離市區(qū)很遠,離朋友們也很遠,所以很長的歲月,海子都是孤身一人在那間屋子里,唯一與他終日為伴的大概就是詩歌了?!肮陋毷且恢霍~筐/是魚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這就是海子感觸到的孤獨。一只魚筐;魚筐中的泉水放回泉水?!袄桨渡线€是一只魚筐/孤獨不可言說”(《在昌平的孤獨》)。在《昌平柿子樹》中海子寫到“柿子樹下/不是我的家”。孤獨,是在大地上找不到家。
孤獨是海子的常態(tài),他在孤獨中思考,在孤獨中反思,也在孤獨中思考生命的來處和去處。“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只有我一個雙膝如木/只有我一個支起了耳朵/只有我一個聽得見平原上的水/詩歌中的水/在這個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個/為你寫著詩歌”。(《海子小夜曲》)1989年2月21日到3月1日海子寫下《黎明》組詩三首。
“我的混沌的頭顱/是從哪里來的/是從哪里來的運貨馬車,搖搖晃晃/不發(fā)一言,經(jīng)過我的山岡”(《黎明》之一),詩人叩問:混沌的頭顱從哪里來?詩人無限的傷悲和無奈的寫到:“馬車夫像上帝一樣,全身骯臟/伏在自己的膝蓋上/抱著鞭子睡去的馬車夫啊/抬起你的頭,馬車夫/山岡上天空望不到邊/山岡上天空這樣明亮”。最后詩人更加悲痛地寫到:“我永遠是這樣/永遠是這樣”。
在《黎明》(之二)詩人更是寫到:“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掃得干干凈凈/歸還給一個陌不相識的人/我寂寞的等,我陰沉的等/二月的雪,二月的雨泉水白白流淌/花朵為誰開放/永遠是這樣美麗負傷的麥子/吐著芳香,站在山岡上……”
詩人想象自己把天空和大地打掃得干干凈凈。不禁使人想起,西川在《懷念》中所說的:海子在自殺之前把自己的屋子打掃過,“干干凈凈,像一座墳墓。”[1]8把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天空和大地歸還,歸還給一個陌不相識的人?!袄杳魇峙跤H生兒子的鮮血的杯子/捧著我,光明的孿生兄弟/走在古波斯的高原地帶/神圣經(jīng)典的原野/太陽的光明像洪水一樣漫上兩岸的平原/抽出劍刃般光芒的麥子/走遍印度和西藏”(《黎明》之三),在這首詩中,麥子不再是貧瘠的物質,麥子不再是負傷的,而是閃著光芒的,這棵麥子被流放著,從古波斯的高原地帶,再走遍印度河和西藏。
海子的后期的詩歌中一直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一種不堪重負的孤獨感無止息的盤旋在他的身邊。
(二)靈魂的復活
海子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在20世紀80年代,那年代的中國文學深受外國文學的影響,海子閱讀了大量的外國文學作品,他的藏書很大一部分都是外國著作,海子自己也曾這樣說過:“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這就是我的詩歌理想,應拋棄文人趣味,直接關注生命存在本身。這是中國詩歌的自新之路?!盵1]1049在此,海子否定了原有的中國傳統(tǒng)的抒情方式,他否定陶淵明的“和諧”和“閑適”而更推崇梭羅的《瓦爾登湖》里對生命的探索和對存在意義的追尋。
然而,讀海子的詩我們會強烈的感到海子根本無法割舍中國傳統(tǒng)詩歌所給他帶來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他提到了許多中國古代詩人,屈原、李白、李賀等等,在海子的成名作《亞洲銅》寫到:“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讓我們——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痹诤W雍髞淼脑姼柚羞€多次寫到屈原,如《水抱屈原》中寫道:“水抱屈原是我/如此尸骨難收”。海子對詩人屈原的崇敬一直伴隨甚至影響了他孤獨的性情,海子的短詩受到讀者喜愛的原因之一是其詩中所具有的獨特的中國古典式韻味。
西爾維亞·普拉斯說:死是一門藝術,詩人的死實際等于詩人的再生。這句話用于海子的死再恰當不過。在詩人短暫的一生中,一直在用詩歌表達自己的生命和情感。詩人選擇死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并不代表結束,詩人為自己假定了一場靈魂的復活,所以,他不是兩手空空的離去。在四姐妹這首詩中,海子寫道:荒涼的山崗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 空氣中的一棵麥子/高舉到我的頭頂/我身在這荒蕪的山崗/懷念我空空的房間,落滿灰塵……四姐妹抱著這一棵/一棵空氣中的麥子/抱著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天的糧食與灰燼/這是絕望的麥子/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永遠是這樣/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海子化身為空氣中的一棵麥子。還是一棵絕望的麥子。麥子成為了海子身體與精神附和的靈性物。
《四姐妹》這首詩歌寫于自殺前一個月?!罢埜嬖V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這宣言式的告別,這集體式的告別,這悲涼無望的告別,讓人絕望。詩人看到的是:糧食與灰燼。海子把身體依附在麥子里,飄在空中,落在土地。
在生命的最后,海子把自己幻化成麥子,變成了麥子。海子是麥子。麥子是海子。海子絕望,麥子絕望了。海子的絕望是矛盾的,他絕望,卻堅信復活。
熟悉海子詩歌的人都知道,海子的長詩、史詩《太陽·七部書》熔鑄了詩人許多與《圣經(jīng)》的契合,是海子贈給太陽和上帝的詩篇。海子生前熟讀《圣經(jīng)》,他自戕時隨身帶著一本《圣經(jīng)》?!妒ソ?jīng)》對海子詩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使得海子詩歌中有了更多的悲憫情懷和自然的光芒。在《圣經(jīng)》的《約翰福音》第十二章“希臘人求見耶穌”中,耶穌說:“人子得榮耀的時候到了。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籽粒來?!币d接著說:“愛惜自己生命的,就喪失生命……”①《圣經(jīng)》,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新約》,《約翰福音》十二章“希臘人求見耶穌”,2007年版,121頁。
海子是麥子,海子臨死前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春天,十個海子》“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么長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么?!丙溩勇湓诘乩铮且涣7N子,是會復活的?!敖Y下千千萬萬顆來?!焙W硬磺笄f萬,只求,“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p>
海子短暫的一生從沒有停止過對生命意義的探尋,他大量地閱讀尼采、叔本華等人的哲學作品。他喜歡荷爾德林那樣的詩人。他有著偉大的詩歌理想:“在中國成就一種偉大的集體的詩……我只想融合中國的行動,成就一種民族和人類的結合,詩和真理合一的大詩?!盵1]1
他是一個有著濃郁的悲劇意識的詩人,在詩人短暫的一生中,無止息的沉浸在孤獨中思考哲學、思考死亡。在他的生命意識里,不僅有著對美好生活的熱愛,也彌漫著對于生存的巨大恐懼和焦慮。
(一)以夢為馬的守望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論,在這首詩歌的身后隱藏著多么巨大的絕望,詩人終究還是選擇了溫暖的詞語,選擇了平靜的期望,去祝福人群。
譚五昌曾在《海子論》中提到:愛,才是海子給個體生命帶來最大的幸福。而這種愛是帶有基督情懷式的愛,是一種信仰。這種愛維系了海子對于美的理解和追求。[5]愛和美,正是海子所追求的某種幸福層面。“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日記》)
然而,海子的絕望就在于,他對于希望本身的無言和幻滅?!坝袝r我孤獨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麥地/夢想眾兄弟/看到家鄉(xiāng)的卵石滾滿了河灘/黃昏常存弧形的天空/讓大地上布滿哀傷的村莊/有時我孤獨一人坐在麥地為眾兄弟背誦中國詩篇/沒有了眼睛也沒有了嘴唇?!痹谶@首《五月的麥地》中,詩人在麥地里孤獨的夢想,他的生命理想是就是他畢生追求的詩歌夢想,他一個人做著夢,這個夢是眾兄弟的夢,是所有詩人的夢,是詩歌在麥地里開花結果的夢。海子就是這樣,永遠在絕望中滿懷希望。
海子有一首廣為人知的詩:“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在這首宣言式的《祖國》(或以夢為馬)的詩歌中,詩人壯懷激烈,講出了自己的生命理想。在萬人都要將火熄滅的時候,詩人要將火把高高的舉起,火把會像太陽,伴詩人走過茫茫黑夜?!昂退幸詨魹轳R的詩人一樣,我也愿將牢底坐穿”,“我也愿將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靜故鄉(xiāng)”,“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選擇永恒的事業(yè)”。海子口中的永恒事業(yè)就是詩歌。詩歌就是海子的生命理想,詩歌就是詩人奔走的朝向。詩歌就是太陽,太陽就是詩人,詩人就是海子?!疤柺俏业拿?太陽是我的一生”,“但詩歌本身以太陽的名義必將勝利”。就像在《麥地》中,海子所寫的:太陽的光明像洪水一樣漫上兩岸的平原/抽出劍刃般光芒的麥子/走遍印度和西藏”(《黎明》之三),光芒的麥子,照亮著海子走向印度和西藏。
海子的詩歌世界是簡單、純凈、樸素而醇厚的。他帶有個人經(jīng)驗的詩歌表達,影響了在他之后的一大批詩人。他在《重建家園》中寫到:“放棄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帶來麥粒/請對誠實的大地/保持緘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海子一直純真地對待這個世界,海子的心關心著整個人類,他有著巨大的詩歌理想。然而,他的心觸及的是人類最軟弱的感情,他柔弱的筆尖無法承擔他巨大的意念。他終會不堪重負,他倒下,帶著“以夢為馬”的理想倒下。“我更珍惜的是那些沒有成為王的王子。代表了人類的悲劇。命運是有的。它不管你承不承認……正如悲劇言中,最優(yōu)秀最高貴最有才華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他們悲劇性地抗爭和抒情,本身就是人類存在最為壯麗的詩篇?!盵1]1045
海子的死,他的決絕于他自己是必然的,是正當?shù)?。他認定自己的悲劇,他要完成這個悲劇。對于他,詩歌就是太陽,他就是王子,這個有著“自殺情結”的海子渴望成王,卻只是止步于王子的行列。海子留下的是他的詩歌精神。詩歌精神是“自由的,獨立的,人文的和藝術精神的。是詩人以自主的意志對歷史社會時代和現(xiàn)實,還有一起精神領域的直接面對?!薄昂W邮怯蒙袚姼璧脑娙??!盵6]
西川在《懷念》中說“你可以嘲笑一個國王的富有,但你不能嘲笑一個詩人的貧窮?!盵1]8海子是貧窮的,或許,從某個層面來說,他的貧窮成全了他的精神?;蛘哒f,他追逐的精神在貧瘠的物質里熠發(fā)光芒。
(二)站在痛苦質問的中心
海子的很多詩歌看似平靜、遙遠;然而正是這平靜、遙遠的背后卻隱藏這一個事實——海子對于生存的焦慮?;蛟S,對于海子自己,幸?;蛘卟恍?,在于他給自己怎樣的眼睛看這個世間。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幸福不是燈火/幸福不會照亮大地”。海子不斷的懷疑,懷疑他的生活,懷疑意義的存在。于是,他決定還原,把水還給水,把山還給山,把石頭還給石頭,把詩歌還給詩歌,甚至,把生命還給生命。
“遠行的渴望變成思歸的悲痛,深刻的被棄感取代了勇士探險的激情?!盵7]海子失去了某種勇氣,他的內心還不夠強大,他無法戰(zhàn)勝內心的焦慮和不安。于是,他選擇接受,接受死亡。
死亡的必然性以及生命意義的逐漸消散,成全了海子的悲劇意識。海子傾心死亡的同時恐懼死亡?!坝呛W拥南M?,但同時也是海子的悲哀”[7]海子生活在矛盾之中,尋求支點,尋求平衡。
生命的不完整使得海子感到無望和恐懼?!霸谇帑湹厣吓苤?雪和太陽的光芒/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 一種愿望/一種善良/你無力償還 你無力償還/一顆發(fā)射光芒的星辰/在你頭頂寂寞燃燒(《麥地與詩人·詢問》),海子站在麥地,設想了麥地對于他所發(fā)出的詢問。如何償還麥地、光芒、情義?“詩人,你無力償還/麥地和光芒的情義”。然而,詩人海子給出了答復。“麥地/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 痛苦的芒上麥地/神秘的質問者啊/當我痛苦的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麥地啊,人類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詩歌和光芒!”(《麥地與詩人·答復》)詩人感受到了麥地的冷漠和質問,他站在麥地“質問的中心”被灼傷。詩人誠懇地回答道“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并且,詩人充滿感情地面向麥地說道:“麥地啊,人類的痛苦/是他放射的詩歌和光芒?!痹娙擞迷姼璧墓饷斶€了麥地光芒的情義。詩人,并非一無所有,并非兩手空空。他有詩歌,以及詩歌給予的生命和光芒。
在這首《麥地與詩人·答復》我們可以看到海子作為詩人的哲學思考,“麥地/別人看見你/覺得你溫暖,美麗/我則站在你痛苦質問的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 痛苦的芒上”。麥子/麥地、你、我這三者已經(jīng)熔鑄在一起,“詩人”是麥子/麥地,“你”是麥子/麥地,“我”是麥子/麥地,麥子/麥地“溫暖,美麗”,麥子/麥地站在“痛苦質問中心”,“被你灼傷,”“我站在太陽 痛苦的麥芒上”灼傷詩人的是麥芒,是太陽的光芒,海子追問的“麥地”其實就是太陽,“我思,故我在”,海子用詩歌的方式思考,這也正是海子詩歌所具有的獨特魅力。
麥子/麥地就是海子烏托邦式的幻想,是他對生命意義存在的焦慮和追問。海子逝世20周年時,有許多懷念海子的文章,其中有這么一篇《信仰與宗教:對神秘主義的迷戀》,其中回憶了這么一件事:“1989年3月11日,也就是他自殺前的十幾天,海子和駱一禾、老木到西川家,反復往常一樣談文論道……海子好像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城里人想到鄉(xiāng)村的麥田總以為生氣勃勃,你要看夏末收割后的田野,只剩下燒黑的麥茬,那是‘荒涼’”。在所有人歌頌麥田的生氣勃勃時,海子讓大家看看夏末收割后的田野,看看那殘敗的荒涼?!叭绻^健康/如果石頭不再生病/他哪會開花/如果我也健康/如果我也不再生病/也就沒有命運”《七八年》。海子相信真正的命運就是不健康的,不完整的。
“雨水中出現(xiàn)了平原上的麥子/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天已黑了,下著雨/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遙遠的路程》這首詩歌只有短短四句話,詩人訴說著悲涼的雨水下,孤身一人的寂然。我們仿佛看到一只不停歇的筆追趕著雨水對墨跡的清洗。遙遠的路程,誰也不知道要通向哪里?!昂W右欢吹胶吐牭搅嗽S多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而正是這些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使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驅之一?!盵1]9海子也一定想到了我們沒有想到的東西,于是他那么固執(zhí)地死去,他把所有的焦慮還給了生命,還給了死亡。在一片麥地之中,海子完成了質問和答復,也是在一片麥地之中,海子完成了生命的抒寫和詩歌的譜寫。
詩人艾青說:“意象是從感覺到感覺的一些蛻變。意象是純感官的,意象是具體化了的感覺?!盵8]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一個詩人的意象,其實就是詩人對于人生的一種探索,是詩人對生命本真渴望的一種表達。
1987年海子給友人寫了一首生日頌詩,詩中寫道:“我的妻子就是中國詩歌/漢語的詩歌/我要成為一首中國最偉大詩歌的父親/像荷馬是希臘的父親/但丁是意大利之父/歌德是德意志的父親”。在這首急就而成《生日頌》里,海子真誠的表達他的詩歌夢想,他的人生夢想。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河北省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隨身攜帶四本書:《圣經(jīng)》、《孤筏重洋》、《瓦爾登湖》、《康拉德小說選》。海子從書架上取下了這四部書,它們是海子對自由生命最后的思考、對生命意義探尋恒長的執(zhí)著。他是詩人,還是個一直思考著的哲學家。海子的深刻之處就在于他的執(zhí)著,對詩歌的執(zhí)著,詩人種種對生命存在的思考常常伴著對詩歌的思考。融注于他的詩歌中。
詩人海子,把所有的浪漫獻給了自己的詩篇,卻把身體交給了冰冷的鐵軌。這世間,他來過,他愛過,他追求過,他表達過,他完整地存在過,在青春最光輝的歲月,他選擇離開,離開這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溫暖還是冷漠的地方,他在春天離開,海子知道,北京的春是短暫的,要在播種的季節(jié)里告別這個塵世。
有人說:“活著的死亡同樣是死亡。”那么,死亡里的活著是永遠的活著。詩歌,對于一個詩人的意義,就是他全部的生命意義。詩人洛爾卡說過:“我不吃,不喝,而且除了詩歌什么也不懂?!睂τ谝环N至高的藝術,我們需要這樣的瘋狂者,是他們更加鞏固著詩歌的精神和存在。我們讀他們的詩歌,感受到那樣一種執(zhí)著而美好的存在,不是同樣很幸福嗎。
[1]海子.海子詩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葦岸.最后的浪漫主義者[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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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譚五昌.海子論[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會版,2009,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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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肖鷺.向死亡存地[M]//崔衛(wèi)平.不死的海子.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227.
[8]艾青.艾青詩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32.
(責任編輯:李金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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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225(2014)02-0037-09
2013-05-18
余慧琴(1989-),女,江西景德鎮(zhèn)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