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舟
如果有一幫知識分子,每人扛著八百斤重的“人文主義思想”,吭哧吭哧地對我說:“兄弟,我們是來解放你的。”我會作揖曰:“大爺,您還是先把石頭卸下來,先解放您自個兒吧?!标P(guān)于“人的解放”的那些檄文宣言,哪里比得上王小波關(guān)于“豬的解放”的一篇小文?《一只特立獨行的豬》算不上什么文學(xué)杰作,但假如把它收進中學(xué)語文課本,其效力真的強過八百噸檄文宣言。
王小波是在20世紀90年代“人文精神大論戰(zhàn)”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尸骨堆上站起來的,他并沒有參與這類煞有介事的論戰(zhàn),那些搔首弄姿的文人志士,對他來說只是一團又一團的迷霧和幽靈。很多人連篇累牘寫下的不過是一堆“知識分子”的身份證、獎狀和質(zhì)檢報告,而王小波那些文章,卻足以構(gòu)成一部公民社會的基礎(chǔ)讀本。王小波就像一只特立獨行的豪豬,一路掙脫,沖破那些對公民社會常識或者說人類普世價值窮兇極惡的圍剿。
我曾將王小波稱作“理想的知識分子”,但現(xiàn)在我更愿意把他看作“理想的人”。他和那個自以為特殊自以為權(quán)威的知識分子群體是不搭界的。當知識分子的優(yōu)越感過度泛濫,似乎有必要放低身段了:你首先是一個人,其次是一個公民,然后才是一個知識分子。
“公民社會”這個詞在媒體中開始流行,而崔衛(wèi)平等學(xué)者也適逢其時地把波蘭學(xué)者米奇尼克的書《通往公民社會》翻譯出版,另外一個詞也應(yīng)運而生:公共知識分子。說好聽點,公共知識分子這個詞是對知識分子在公民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的雙倍肯定,說不好聽點,“公共”二字完全是知識分子給自己頭上戴的高帽,獨占的制高點,好像唯恐大眾看不到他。在知識分子被丑化矮化為臭老九的中國,知識分子特別容易矯枉過正地過分強調(diào)自己的權(quán)威,從而導(dǎo)致傲慢與褊狹,最終不單遠離公民,甚至連自己身上的人味兒都沒了。
說到這,勢必要提及“無知者無畏”的王朔。王朔意氣淋漓,王小波理性縝密。當然王小波與王朔的區(qū)別也是顯而易見的。王朔縱情怒罵現(xiàn)狀時,有時會不知不覺將往昔“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當做某種標準;而王小波在觸及青春這一記憶礦藏時要挖得更深,更瘋狂。
他最不屑的是所謂“知青文學(xué)”,他罵過張抗抗《赤彤丹朱》那種出身優(yōu)越感。王小波說,有一次要參加一個文學(xué)座談會,很擔心碰見像張抗抗這樣被他罵過的作家,“我在想會不會讓人當頭潑一盆冷水?!彼敛谎陲棇δ遣啃≌f的厭惡,“這是我們這一代里頭素質(zhì)比較差的?!蓖跛纷罱沧h論過“大院文化”,很牛的一通神侃,但是朔爺以及姜文等,他們的“大院青春”還是稍嫌過于牛氣烘烘了。
偶然翻讀云南人民出版社推出的《王小波全集》,意外地在第十卷也即末卷中看見一個短短的未竟殘篇《最燦爛的陽光》,才發(fā)現(xiàn),原來王小波竟然也想寫一個主人公同樣名為“馬小軍”的“文革”殘酷青春故事,王小波寫道:“《陽光燦爛的日子》歌頌了它的燦爛,但是不全面。我還想談?wù)勥@片陽光的最燦爛之處。因此必須有兩個馬小軍,前一個在陽光下渾渾噩噩,過得很幸福;后一個在陽光下頭腦清楚地承受著痛苦。渾渾噩噩的人因此有福,頭腦清楚的人因此而倒霉。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長腦子是多余的。燦爛的含義就在于此。”如今電視劇《與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異?;鸨囊才牧恕蛾柟鉅N爛的日子》續(xù)篇,然而王小波的《最燦爛的陽光》剛剛開了一個頭……
這燦爛并不只指向往昔,王小波的作品更是通往未來的一把鑰匙。這鑰匙在窗臺,在最燦爛的陽光下,不要吸毒,而對青春,對往昔的美化,是最難戒的毒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