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16歲,參加全國高考,被家鄉(xiāng)小縣城一所普通的師范學校錄取,從此我便有機會走出農家??h城離老家白螺磯50公里,但對我這個從未出過遠門的農村少年已經是很遠的地方了。那時交通遠不像現(xiàn)在這樣方便,每次開學放假只能搭乘縣城客運公司的班車。開始以為搭車是件快樂輕松的事,殊不知對于以前很少搭車且有暈車毛病的我來說,每次開學和放假都無異于一次次災難。
記得是第三學期的寒假,雖然渴望回家,但我仍然十分不情愿地爬上一輛回家的班車,找了中間一個靠窗的座位。這是當時那種最普遍的鄉(xiāng)村班車,紅白相間的外殼,30余個硬板座位,車窗是那種可以拉開一半的玻璃窗戶。車從縣城穿過,看見外面騎著自行車上街打年貨的人們,心里一陣激動。時間過的真快,轉眼一年過去,春節(jié)又來了。
大約五分鐘過后,車出縣城。車窗外是一片蕭瑟的冬景,剛才興奮的勁兒似乎一下隨著街景過去。頭腦里有一種象霧一樣的東西飄升上來。我連忙伸手將右邊的玻璃窗戶拉開一點點,冷風非常配合,很機靈地鉆進來撲到我的臉上,人一下子又精神起來。但是風很調皮,又去找其他人,惹得人們一陣輕呼,我只得連忙將它趕出去,拉上窗戶。
又過了四五分鐘,車到了一個地名叫做上車灣的小鎮(zhèn)。腦殼里的霧又飄了起來,心窩有一種東西在涌動。我努力咽下一口唾液,但是司機卻不配合,一踩剎車,車停了。車門在“刺啦”聲中慢慢打開,又在“刺啦”聲中慢慢關上。然后像一頭負重的老牛猛蹭兩下后朝前開去。就在這“刺啦”、“刺啦”聲中,頭腦被一種濃霧塞滿,心窩有一種潮水向上涌動,喉嚨里立即有一種東西試圖往外沖。我閉上眼睛,努力想把這種東西吞咽下去。就在此時,客車“刺啦”一聲驟停,又在“刺啦”聲中啟動。整個人好像一下拋向波峰浪尖,又一下跌入谷底深淵,咽喉最后一道防線轟然坍塌。我連忙拉開車窗,已是來不及,肚子里的東西從車內一直吐到車外,直到吐出來的全是黃水,苦苦的。整個人開始模糊,身子手足開始變冷,頭疼痛起來。隨著客車的顛簸,冰冷和呻吟逐漸迷漫開來。朦朦朧朧中心里只有一個微弱的念頭:公路快到盡頭,整個世界趕快靜止。
車好象是開到了朱河鎮(zhèn),迷糊中又傳來“刺啦”兩聲。就是這兩聲,一種天崩地裂的東西在腦中爆響,恐懼像海嘯一樣淹沒全身,黑暗籠罩下來。突然,一種清涼辛辣的味道刺入我的精神,頭部的太陽穴和人中像被猛擊一錘,仿佛一只薄如蟬翼的皮囊在即將爆裂的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突然被誰用針扎了一個小眼,又像是沸騰飛濺的油鍋倏地澆入一瓢涼水,海水迅速退去,一縷陽光刺破黑暗。我艱難抬頭睜開眼睛,瞥見一只潔白清瘦的手將一只綠色小瓶壓在我左手合谷穴上,另一只手使勁按壓這個部位。我無力地耷拉下腦殼,整個人從懸崖的邊緣慢慢地爬了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售票員那“白螺、白螺”的毫無表情的報站聲。到家了,我艱難地站了起來。就在我起身的一剎那,我看見我的旁邊站著一個清瘦的女孩,皮膚白皙,上身穿著一件綠色毛線織成的外套,戴著一頂毛線織的帽子,手里拿著那個綠色的小瓶子。我從心底說了聲謝謝,也不知說沒說出聲,她是否聽到。這時,車內有人在講這個女孩在公安縣衛(wèi)校讀書,和我一樣,放寒假回老家的。她的家在洪湖縣。
我在下車的那刻,又看了她一眼。遺憾的是:由于暈車,還沒有從頭暈目眩中恢復過來,所以,我還是沒能記住她的模樣。
蹲在路邊,看著客車啟動,我鼓起精神站起來,想向她再說聲謝謝,但車已經開出去很遠了。
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母親用開水生姜紅糖沖雞蛋逼著我喝下,又把隔壁的赤腳醫(yī)生請來幫我檢查開藥,我才知道那個綠色的小瓶叫做“風油精”。
晚上,躺在老家溫暖的被窩里,太陽穴仍然留著那股清涼,人不覺精神起來。翻來覆去中,總想著那個穿綠色毛衣外套、拿著綠色小瓶的女孩子。
夜深了,我想著這個女孩,不覺又想起小時候見過的另一個人。
那時我還只有十來歲,也是一個冬天。
當時還在搞大集體,我父親身體較弱,生產隊照顧安排他看護耕牛。因是隆冬,長江干堤坡上的野草都已凍枯,牛一般都呆在牛棚內,只需早晚兩次牽出來喝水,拉屎拉尿,然后到生產隊禾場挑兩個谷草放到牛棚里作為飼料。我平常就是的父親小幫手,這種不重的活早已習慣。
記得是下午,天色陰沉,一出門就是一股北風。那時年紀小,風吹在臉上也不覺得冷。我到牛棚做完例行功課,拿起扁擔架子徑直往公路西邊的禾場挑谷草。牛棚跟禾場隔著一條公路河,也就三兩百米。傍晚時分,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呼呼的北風一路追著我的腳步。
穿過一片小樹林,象往常一樣,我放開喉嚨高聲歌唱??赡苁菫榱藟涯?,也可能從小我就有唱歌的天賦。我至今清晰地記得,當時農村在放電影《閃閃的紅星》,我跟著電影隊跑了五個大隊,一連看了五場。我當時唱的歌就是跟著電影學會的:“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兩岸走,紅星閃閃亮,照我去戰(zhàn)斗……”——我感覺我當時的年紀和挑著扁擔走向禾場的情景有點象潘冬子。我邊唱邊走,就在快要踏上公路橋的一剎那,突然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情緒。我猛一抬頭,只見橋西邊的公路上站著一個女孩,微笑著,一種驚奇與欣賞的目光朝我直射過來。我一怔,歌聲好像受了驚嚇,腳步也遲疑了一下。就一兩秒鐘短暫的停止過后,我又放開喉嚨,邊唱邊邁過公路橋。我動手從禾堆上扯草的時候,情不自禁地轉過身,只見她仍站在公路上,目光隨著我的歌聲和腳步一路過來。盡管已不大看得清楚她的眼神,但我強烈地感受到從她目光中流淌出來的微笑與欣賞。她嘴角動了兩下,似乎想叫我,又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
許多年后,我仍清楚地記得她頎長的身子站在呼呼的北風之中,一身灰色的風衣,一條白色的圍巾。我停住手中的活,看著她慢慢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在寒風中越走越遠。她用纖柔的手將脖子上那條白色的圍巾輕輕向后一甩,風便將它飄了起來……
我不知她是誰,也不知她從哪里來,將要到哪里去。在這個寒冷的冬天,我們在寒風中邂逅,盡管只是匆匆的一瞥,但她那微笑、驚喜、欣賞、鼓勵的目光卻讓一個小小少年溫暖了整個的冬天。
不知什么時候,母親用兩個葡萄糖瓶子灌滿熱水,揣在我腳下的被窩里,我感受著母親的溫暖,默默地回想著這兩個女孩子,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
歲月流逝,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能碰到這兩個人——這兩個年輕的女孩子。我常常在想:這短暫的一幕,她們也許很快就淡忘了,記憶中也不可能再有我這個人,但我卻時常想起她們。我不知道是我真的具備歌唱的天賦,還是我的稚氣和勇氣打動了她,但我敢肯定,我那天從她目光中看到的東西卻深深地打動了我,而且這種目光一直陪伴著我,溫暖著我。在我孤單困惑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唱兩句、吼兩聲,找回自己的自信和勇氣。我也不知道風油精是否真的具備緩解暈車的特效,但我自此便成為一種習慣,出門包里總帶著一瓶綠色的風油精。我總希望遇上一個象我一樣暈車的人,在他或她需要的時候,我能向TA拿出我的綠色小瓶子。
許多時候,和朋友暢談往事,我總會不由自主地講起兒時和年輕時的這一幕。在他們聽來,好像是童話,也像是傳奇。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發(fā)生過的,是我生命中最溫暖、最彌足珍貴的東西。
師范畢業(yè)后,我從事的工作也是經常外出,暈車的毛病也早已消失。但每次坐上大巴,總希望再暈一次車,希望再次碰到那個穿著綠色毛衣外套拿著綠色小瓶的姑娘;回到鄉(xiāng)下老家,人到中年,我早已沒有了當年的歌喉與激情,但每次邁過那座漸漸破舊的公路橋,我都會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朝公路北邊眺望、尋找。
我努力工作著,生活著,尋找著……我希望自己越來越好,因為我深信:總有一天,會尋找到她們!
再過幾天,我的女兒就要遠涉重洋到法國求學去了。女兒即將踏上新的人生旅途,前面的道路十分寬闊十分漫長。分別在即,我不知拿什么贈送與她。暗夜獨坐,我又想到這過去的一幕。凌晨4點,我悄悄起床跑到客廳,拿起一直想拿而沒拿起的筆。等我寫完最后幾行,看看窗外,天已亮了。
我想把她作為一份禮物送給即將遠行的女兒,希望她帶著這個美麗的故事美麗的期望到法國、到歐洲、到異國他鄉(xiāng),幫助我繼續(xù)尋找、尋找……
(劉敏,湖北監(jiān)利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大隊長,監(jiān)利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詩人。在《人民公安報》、《湖北日報》、《警笛》、《湖北法制報》、《荊州日報》等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300余首(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