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霉運到時,躲也躲不了。上個月,我還挺風(fēng)光,開著大奔車,滋溜溜地跑在馬路上。馬路倒映出我的車,閃亮,閃亮,像打了蠟一般。公司蒸蒸日上,新的二十一層大樓就在眼皮底下一點點生長起來。但到了這個月,風(fēng)向突然變了。
我們公司叫大容擔(dān)保,好聽點叫融資,實際上就是放高利貸。前些日子,兩個客戶突然逃跑,這是兩個大客戶,貸了我們兩千多萬。這一來,天地倒轉(zhuǎn)了,公司一下子成游寇了。老板再也笑不出來了,正在造的高樓停了,連我開的大奔也轉(zhuǎn)眼變成了一輛土舊的桑塔納。
大家面面相覷,連說話的腔調(diào)都不同了。就在這心灰意懶之際,我突然想見羊小軍了。羊小軍是我初中時的同學(xué),說心里話,前些年,我有些看不起他,現(xiàn)在猛地發(fā)現(xiàn)自己與他同病相憐。公司岌岌可危,大家都在盤算會不會被辭退,都像在爐上烤著呢。
開門時,我嚇了一跳。眼前的人是羊小軍嗎?頭發(fā)蓬亂,穿著棉毛褲,光腳穿著一雙大拖鞋??吹轿?,也沒露出驚奇,冷淡地把我迎進屋。這是中午時分,他好像剛起床。屋里很亂,像個大倉庫,墻上掛著他的一張證書。這證書我以前見過,放在箱子里,沒想到現(xiàn)在裝進鏡框,掛到墻上了。證書上寫著他榮獲射擊比賽第一名,特發(fā)此狀,以資鼓勵,后面還有幾個大紅的印章。他懶散地給我倒了杯茶,水好像不開,茶葉末子浮在面上,吹也吹不走。
他叫我老二。他說,“老二,你來晚了,有幾張黃碟昨晚給人借走了。”我嘆了一聲,想,如果現(xiàn)在坐下來看黃碟倒也不錯,可惜來的不是時候。他翻出煙來,我們就靠著窗抽煙。他在一個舊小區(qū),房子灰暗,陰冷,連防盜窗都生了一層黃黃的銹。北窗后邊,是棚戶區(qū),流出來的水是臭的,也是黑的。西邊的角落在拆,露出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臺黃色的推土機?!斑@里以后要建別墅?!毖蛐≤娬f。
他這樣說時,眼睛里有一絲羨慕,但也有一絲看不起。一種挺古怪的神情。
我問他什么時候上班?他吐了口煙說,“晚上,上夜班?!彼噶酥改羌言谔僖紊系能姶笠?,“就靠它。”他是物業(yè)公司的保安。在軍大衣的邊上還有一頂硬殼帽,帽子的邊緣處有一圈油膩。
羊小軍一直認為我有一個好工作,好幾次他看到我在街頭飆車,就說,“你們這個狗屁私人單位,跟那些當(dāng)官的一樣腐敗?!蹦菚r候,的確有點腐敗。有好幾次,我開著大奔,載著我們的老板去夜店泡妹,叫來幾個女孩子,衣著暴露,一起唱唱跳跳。有時還摸她們。我也摸過。
想著那美好的過去,忍不住增添了失落。于是,我那張不爭氣的臉把情緒張揚得一覽無遺,來的路上告誡自己不談工作的事,結(jié)果竟然泡湯。聽完我訴苦,羊小軍嘆了口氣。“老二,我有個主意,不知你有沒有興趣?”他一邊抽煙,一邊搓著腳指頭。那只光腳架在桌子上面,比他的臉還要高。我“嗯”了一聲。
“我這里有兩個狗套,我們到鄉(xiāng)下套狗去,干不干?”
說完,他停下,瞪著一雙大眼望我。這是我沒想到的。以前,開大奔,絕對不會去想這種鳥事?,F(xiàn)在羊小軍這么一說,卻有些撩動我。這個月的工資已經(jīng)縮水一半,下個月不知還能不能發(fā),老婆小孩還要養(yǎng)。我聽了,還真有些心動。
“這能賺錢嗎?”
“屁話,當(dāng)然能,你沒看到我們小區(qū)門口的狗肉店,發(fā)得很?!?/p>
來的路上,我的確看到了那掛著招牌的狗肉店。噴繪招牌,有只大狗的照片。店里貌似還有好多人頭。
“干?!蔽彝鲁鲞@么一個字來。
得到一個明確答案后,羊小軍跳了起來。拍了拍雙手,把腳皮清空,露出難得看到的笑臉。自從他老婆離開后,我好像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神清氣爽?!拔覀円黄鸷献?,肯定能掙大錢?!彼f。
說干就干,馬上就行動了。羊小軍五點上晚班,我下午估計也沒事,我們有一個下午的時間。把兩副狗套扔進我的桑塔納后座后,我們就出發(fā)了。桑塔納朝著城外開去。
是深秋的季節(jié)了,金黃的稻子一浪又一浪。我把音樂開得很響。羊小軍搖頭晃腦,跟著音樂,用頭頸打節(jié)拍?!澳羌业昝刻煸跓銍妵姷墓啡馕稌Z上門來,價錢很高,比豬肉牛肉羊肉高多了?!彼€說,他跟幾家小店說好了,打來的狗,他們?nèi)铡?/p>
“這是一樁好買賣,而且是無本生意。”我也得意。
車子在鄉(xiāng)間徘徊。房前屋后,不時有狗的身影閃過,它們有的沖著我們叫,有的懶懶地在曬太陽,有的則晃著粗大的尾巴在閑逛。車開到鳥船村,我們下車。下車后,就看到了兩條狗,我渾身激動,連走路都兩樣了。一條狗在機埠口,我站住了,側(cè)著頭,向羊小軍揮手,“快快,拿套,快拿套。”他猛地拉了拉我,又踢了我一腳。這一腳讓我很痛。
“叫什么叫?”他壓低聲音說。
我恍然大悟。不過,我依然激動。他說,“你他媽的,把腰給我挺起來,就像走進自己的村莊一樣,懂嗎?”他肯定覺得我走路的模樣有點怪。我想也是的,畢竟做賊心虛嘛。
我們轉(zhuǎn)到一戶破房子后面,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黃狗。狗看到我們不叫,只是警覺地退了幾步。四周無人。羊小軍一下子進入了狀態(tài),就像偵察兵一樣彎下了身子。他當(dāng)過武警,那架勢有些專業(yè)范兒,好像面對的是一個罪犯?!耙粭l肥狗,哇,真肥呢。”我聽見他嘴里在咕咕地叫。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公司來的,問我在哪,要出去辦事。這讓我們很掃興。再度坐上桑塔納時,羊小軍有些不悅。他說,“你就該把手機關(guān)上?!蔽艺f,“我他媽的在上班呢?!?/p>
2
我們弄來了一輛舊面包車。那車門關(guān)不密,開動時一直好像有人在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車是羊小軍借的,破得像個貧民窟,下雨天準漏水。開著這輛能把人嚇一跳的破車,我們在附近的村子里轉(zhuǎn)悠。
第一條狗是在泰石村逮到的。那是一戶三層樓的人家,造得氣派又隆重,頂上還蓋起了玻璃棚。這狗就趴在門前。門緊閉,主人不在,一個人影也沒。我們就藏在樹叢里,眼睛一眨,羊小軍就不見了。這狗有些兇相,看到它,我的心還是有些異樣的,怕狗撲上來。
沒一會工夫,就聽到狗嗚嗚的叫聲。一看,羊小軍居然已經(jīng)套住了狗,狗毫無還手之力。他動作嫻熟,身手敏捷,不由得讓我驚嘆。他收著套圈,那狗被緊緊地勒住,掙扎了一會就不掙扎了。羊小軍個子不高,但這會兒好像力大無比,動作瀟灑、干凈又利落。
狗咽氣了,我們馬上把狗裝進蛇皮袋,抬上了車。整個過程只有幾分鐘,動作連貫,一氣呵成。狗躺在后面,很大的一條,足有七八十斤。
我踩著嚎叫著的油門?!澳闩5?,羊小軍,牛的?!蔽艺f?!芭€屁,老子混到現(xiàn)在也混不出個名堂來?!彼涯_架在座位上,開始咕嚕咕嚕喝起水來。嘴角邊有水漏出來,淌到他毛衣上?!爸腊?,當(dāng)年如果我這一槍能打出去,我就不是現(xiàn)在的我了。”
這個我知道,他說過,說過不止一遍。我都聽膩了,但他好像跟沒說過似的,又說開了。為了不掃興,我沒打斷他,繼續(xù)聽他說。
“那時候,我槍瞄得很準很準。扳機就在我食指上,只要輕輕一按,子彈就會飛出去。邊上一些人在冒汗,但我一點汗也沒有,我就凝視著這個畜生。這個畜生長得肥頭大耳,脖子上戴了根很粗的項鏈。我就在等那道命令,只要一個字:放。只要說放,我就扣扳機,這個家伙肯定當(dāng)場斃命。這個事件很有名,報紙電視都報道了,轟動得很。這個畜生把一個女孩子綁架了,就在瓶山上。公安武警都圍在那里,里三層外三層,但沒人敢動手,那把刀子就架在女孩子的脖子上,閃閃發(fā)光呢?!?/p>
“你怎么能沒開槍?”我明知故問。
“媽的,我就在等那聲令下,我躲在一個假山后面。如果這一槍放出去,我保管成名,以后的命運也會改變。我肯定讓那狗日的頭部開花,百分之一百,我有這個把握,但要命的是,就是不下命令。我急啊,那個急啊,你體會不到。你知道,如果我擊斃歹徒,會是怎樣的情形,這簡直是難以形容的,也是難以想象的。”
我知道,一槍能改變他。這是肯定的??上У氖?,沒有,這一槍始終沒打出。
羊小軍以前是武警部隊的狙擊手。我看過他的照片,托著槍,穿著警服,神氣得要死。不過,那是五年前的事,是陳年舊事了。那段歲月,是他最自豪的,每每說起,他都會眼睛生光,激情難抑?,F(xiàn)在,他又被這一槍撕痛了,沉浸到了往事里。這就像是個傷疤,碰到陰雨天就會痛出來。
“你知道嗎?為了訓(xùn)練,我們吃了多少苦,真是天曉得。每天天沒亮,我們就起來了,跑步,對抗,扛沙包,一天下來,人累得像脫了層皮?!?/p>
“你老爸當(dāng)官就好啦!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暗暗諷刺著說。
“操蛋,這可能嗎?我們這種人,只有靠自己。天底下沒有救世主,只有靠我們自己。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好好干,將來出人頭地。他奶奶的,結(jié)果一天混得比一天差,我都覺得快像老人了?!彼@樣一說,我就哈哈地笑了起來。我說,“我才是老人,我們這家公司快要倒閉了。懂嗎?什么叫倒閉?!?/p>
“懂的,為什么不懂?倒閉了我們就一起以打狗為生?!?/p>
這倒未免不是個辦法。如果一天能打到兩條狗的話,我們肯定收入不菲。我算了一筆賬,我們好好干的話,一年可以掙七八萬。
這天我們戰(zhàn)況不錯,竟然打到了三條狗。尸體就堆在車后面,搖來晃去。其中一條狗的皮毛很光鮮,我在想,如果把這身皮做一件衣服,肯定暖和得不行。羊小軍唱起了歌,“穿過你的黑發(fā)的我的手,穿過你的心情我的眼,如此這般的深情若飄逝轉(zhuǎn)眼成云煙,搞不懂滄海為什么會變成桑田……”沙啞的喉嚨很難聽,但他唱得聲情并茂。
“凱旋,凱旋啦。烏拉!烏拉!”他高呼。
3
平時有空,羊小軍就會做出瞄槍的動作。他喜歡這樣。
那天,完事后我們來到范蠡湖,在一個小酒館喝小酒,他又靠在窗口做那個動作。他左手握成一支肉槍,右手又握成一支肉槍,兩支槍組成一把長槍,放在眼前,做出瞄準的狀態(tài)。這一刻,他很安靜,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好像真要擊中遠處的某個目標似的。
“喂,喝酒啦!還裝什么裝?”我對他喊。
他很不情愿地放下肉槍?!傲?xí)慣了,真想摸摸槍,總想放它幾槍?!?/p>
“你老婆有消息嗎?”我問他。
“別問我?!彼蝗簧斐鍪种?,指著我?!耙院蟛辉S再碰這個話題?!彼麌烂C地說,好像要跟我較真,臉色鐵灰。
“得了吧,少來?!拔艺f。
“我警告你,我會當(dāng)真的?!彼樕幌伦幼兊蒙n白和嚴肅起來。
我觸到了他的痛處。其實,大家都知道的,他不說也沒用。他老婆跑了,結(jié)婚才半年,就跑了,據(jù)說是跟一個做水泥生意的小包工頭跑了。這讓他很沒面子,很丟人,當(dāng)然也很生氣。他把家里所有老婆的東西都扔到了馬路上。老婆走的時候,什么也沒拿,她的皮鞋有近二十雙。他就一雙一雙地扔,惹得掃馬路的人差點為此打起來。最后,他扔胸罩和短褲,不過,這扔法不一樣。他用剪刀狠狠地剪碎,變成碎末子再扔出去。
他拿起面前的酒,咕嚕咕嚕,把一杯全喝完了。擦著嘴唇,紅著眼,看著我,于是我也拿起酒杯,咕嚕咕嚕一下全喝了。這天我們大豐收,竟然打了五條狗。我打了一條,羊小軍四條,他永遠比我厲害。我說,誰打的算誰的。他說不行,要平分,一定要平分,這是規(guī)矩。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很尷尬,只能說這回的酒錢算我的。我們喝的是黃酒,我要了店里的好酒,十年陳的古越龍山。不過,羊小軍不識酒滋味,只知悶頭喝。他說,喝酒爽快。沒多久,他把兩瓶都喝完了。
喝到盡興時,他又唱歌了?!按┻^你的黑發(fā)我的手,穿過你的心情我的眼,如此這般的深情若飄逝轉(zhuǎn)眼成云煙,搞不懂為什么滄海會變成桑田……”小店里的人都看著他,好像看怪物一樣。他眼睛一瞪:“看什么看?”
他更激動了,站了起來?!翱词裁纯??有什么好看的?沒見過唱歌嗎?”
有人“哼”了一聲,有點不屑。這一聲,像是捅了馬蜂窩。他把一個杯子摔到了地上?!罢l敢笑話我,我就廢了他。”于是,他的手就朝著旁邊的各位指了起來。顧客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吭聲?!罢l敢?誰敢?”他叫著。誰也不敢,連吸鼻子聲也沒有。店老板也縮著,不敢出來。我急忙上去,把他拉回來。但他掙脫我,讓我不要管閑事。他跳上跳下,像一只脫了籠子的野獸。
后來,他終于安靜了。安靜是因為他醉了,他倒在凳子上。起先不做聲,然后像蟲子一樣扭曲起來,后來就聽到嘩的一聲,一團穢物在地上開花。店老板慌張著臉,過來掃地,心里好像還擔(dān)著畏懼。不一會,我聽到了哭聲,一抽一抽,泣不成聲。這家伙居然哭得像個小孩,還傳到了窗外?!拔宜麐尩呐抡l?我他媽的誰也不怕,我不怕!”我知道他不怕誰,但別人怕他,此刻就是,老板還躲在遠處。我招手,一個勁地向老板道歉。
第二天,我們又出發(fā)了。羊小軍把昨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他說,“放屁,我沒喝醉,都是你老二胡扯淡?!彼懿怀姓J。對于昨天砸杯子的事,他說只聽到咣當(dāng)一聲,還說是我打碎了杯子。不過,奇了怪了,當(dāng)天,他狀態(tài)出奇地好,看不出剛醉過酒的樣子。他彈跳有力,一蹦比狗還高。我們來到馬厙村,把車停在一座土廟的后面,就在村子里閑蕩開了。
已經(jīng)是冬天了,村子也顯得空蕩,門前屋后曬著醬肉,幾個老人縮在墻角照太陽。我與他分開走,我走大路,他走小路。我抽著煙,像在找熟人。腳步踩在地上,還能聽到踩碎冰塊的嘎噔聲。村里沒見年輕人,一個也沒有。只有一個小學(xué)生背著書包,也在踩冰塊。
一條黑狗躺在曬場上,瞇著眼,好像在享受陽光。周圍很靜。我走過時,狗抬頭朝我看了一眼。等我過后,它又把眼瞇上了。這真是一條會享受的狗,日子過得比我悠閑多了。我朝四周張望,沒人,于是就動了念頭。
再次靠近狗時,那狗撐起了前腿,半蹲著身子,用一種警覺又和善的目光看著我。我動作很快,狗想轉(zhuǎn)身時,我就把鐵絲套子套進了它的脖子。這一套,它就奔跳起來。跳得很高,比我想象的還要高。
“有人偷狗!”我聽到背后傳來喊聲。
隨著喊聲,有個男人朝我沖來,手里還握著一個家伙,竟然是根扁擔(dān)。我一看不對,棄狗而逃,連狗套都不要了。我穿著皮鞋,在坑洼的地上跑起來像木偶。“抓偷狗賊!”那家伙喊得更響了。他跑得比我快,靠近我時,那扁擔(dān)就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我感到左眼旁一道飛來的黑影子,下意識地躲了一下,結(jié)果那家伙就落在我背上。我應(yīng)聲落地,翻倒在邊上的泥溝里。
完了,后果很嚴重。我不敢想。溝里有水,水弄濕了我的棉衣,一只皮鞋也飛得老遠。我想,這回,我要被他們打死了。
就在這時,睜開眼,我看到了一個正在飛馳過來的身影。就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在樹叢里劃過,清晰又猛烈。然后,我就看到,那個男人被重重地擊倒,翻落在我的旁邊,頭向下。羊小軍一把把我提了起來,連拖帶拉地跑。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聽到后面還有喊聲。
這真是一個傳奇。我被羊小軍護送上車,然后,由他駕著車逃跑。我的肩痛得很,我說謝謝他。他說,“少來,少來這一套,你的本事我還不知道嗎?”我聽出了他的話,話里有話。這多少讓我不舒服。
4
終于,我還是被解雇了。公司徹底玩完了。
解雇那天,我情緒低落?;氐郊遥堃渤圆幌?,胡亂看了會電視,就早早睡下了。結(jié)果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心里煩得像火坑。臨近半夜時,突然電話響了,我更煩了,冒著火星一聽,居然是羊小軍。
我聽到的是一串笑聲,稀里嘩啦的,還笑得很爽朗?!拔梗窠?jīng)病,半夜發(fā)神經(jīng)啊?!蔽伊R道。
“慶祝啊,慶祝你成了自由人。”這狗日的居然知道了,還說這樣的鳥話,真不是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壓低聲音,盡量不吵醒身邊的老婆和孩子。
“別問這個,問了也沒用,祝賀你又變成老光棍了。”
我罵他狗屁,他就嘿嘿地笑。邊上有嘈雜的音樂聲,好像在一個酒吧里。
“這回你和我終于綁到一起了。你不是老跟我談理想談人生嗎?你看你,活得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p>
我真想罵人,把最臟的話罵出口,但被窩里有老婆和女兒,我忍住了?,F(xiàn)在看來是沒得選擇了,只有和他同流合污了。
“好了,廢話少說,告訴你個事,你肯定激動,我這么晚給你電話就是想給你個驚喜,一個大驚奇,你猜猜?!彼€賣關(guān)子。
“我凍著呢,有屁快放?!蔽艺f。
“屁,那是香屁呢。聽著,小子,我是為你好,我弄到兩個好家伙,這兩個家伙一到,打起狗來就輕松了,真的,你肯定想不到,做夢也想不到?!彼€在轉(zhuǎn)彎抹角。
“是什么?快點說?!蔽野雮€身子擱在被子外面,手臂都凍麻了,但好奇心又讓我不忍心去擱電話。
“好,告訴你吧,我買來了武器,是托一個戰(zhàn)友買來的。你看了肯定大呼過癮,肯定認為了不起,非常了不起。”他還是沒有說,我的手臂又冷又酸。
“什么武器?不會是槍吧,我又不是狙擊手,我要槍來干什么?”
“對了,對了,你猜對了。是一把槍,但嚴格說起來又不是槍。”
“那是……”
“告訴你吧,是麻藥槍。我買到了麻藥槍?!?/p>
這真是一個喜訊!喜得我身子都僵硬了。這天夜里,我把解雇這事給淡忘了,記住的是麻藥槍。盡管我還沒有看到槍,但已經(jīng)開始用心來描繪這把槍了。羊小軍說,槍已經(jīng)郵寄來了,就放在他邊上。原來這家伙一直瞞著我,是想給我個驚喜。我一遍遍想象著這把神奇的槍。有了這把槍,就可以扔掉土得不能再土的套圈,也可以節(jié)省體力了,甚至不怕村民了。他們?nèi)绻易犯音[,我們就用麻藥槍嚇唬他們。
第二天,果真拿到了槍。槍很亮,槍桿筆直。前面有針頭,上面灌滿了麻藥?!爸灰樗幰会?shù)焦菲だ?,那條狗就死定了,再也不會跳不會吵,連抗議都來不及?!毖蛐≤娢罩鴺屨f。我用手機為他拍了張照。他說,“去去去,這算什么,當(dāng)年我扛的那槍,那才叫槍。我是個狙擊手,好幾次比武,都是第一名。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有一張瞄槍的照片,是武警報社的一個記者拍的,那眼神,那姿勢,那才叫牛?!鄙鋼舯荣惖谝幻淖C書還掛在他家墻上,我當(dāng)然知道,可那傳說中的照片,我沒見過,興許他吹牛也是可能的。
我說,“算了吧,吹什么呢?這里又不是戰(zhàn)場,你一個神槍手有什么用呢?還不如一個泥水匠呢?!蔽蚁虢o他澆冷水。話一出,我就后悔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話刺傷了他。他一下子翻了臉,把身邊的一個垃圾筒給踢翻了。
“老二,你是不是欠揍?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想聞一聞血腥氣的味道?”看到他怒發(fā)沖冠的樣子,我馬上就低頭不吭聲了。我打不過他的,我兩個人也打不過他,于是就一個勁地道歉。過了好一會,他才緩過勁來。不過,我心里暗想,這可是真話,我不過是說了真話而已。
有了這兩桿槍,形勢就不同了。我們所向披靡,讓附近所有的村莊和村莊的狗都心驚肉跳。我們一下子掙了兩萬塊錢。報紙也作了報道,說最近有持麻藥槍的不法分子,專門打狗,要求村莊做好防范和警戒??戳藞蠹垼覀兌夹α?。尤其是羊小軍,笑完后把報紙藏進了衣袋里?!拔覀兪遣环ǚ肿樱覀兙尤还鈽s地成了不法分子,不法分子就是打劫、偷盜,甚至是強奸。老二,你是哪一類,大概是強奸類吧,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從監(jiān)獄里出來的朋友告訴我,監(jiān)獄里最看不起的人是誰,你猜是誰,對,他們說就是強奸犯……”說完,他笑得前仰后合。
天寒地凍了,北風(fēng)也吹得更猛了,這狗肉就銷得異常旺,于是我們就跑得更勤。破面包車在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橫沖直撞,光禿禿的樹干一排排向后倒退。那天,我一時興起,邊開車邊向他請教射擊知識。我問他,狗在跑動中怎么打?該打哪個部位?一聽我這個話題,他就開始興奮開了。他說問得好,這是個高深的問題。我不知道高深在哪里。
“說到底,槍到后來就是感覺。你的感覺到了,就能打好,感覺不到再練也是白搭。這是沒有辦法的,這是千真萬確的。我也沒有師傅,是靠自己琢磨出來的。我就瞄啊瞄,瞄到后來就來感覺了?!?/p>
“會這樣神奇?”
“屁話,你試試看,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行的。只有悟性好的人,才能成為神槍手。這個是教不會的,只有用心去領(lǐng)悟,沒有別的辦法。當(dāng)年,我一槍出去,我那個感覺就很準。有時狀態(tài)不好,也打不準。只有狀態(tài)達到飽滿,整個精神放松下來,把所有的魂靈都集中到一個點上時,才能達到。嘭——”
“魂靈?你用魂靈打槍?”
“你他媽的,啥也不懂,跟你說等于跟白癡說。跟你說了,這個教不會的。像這樣的麻藥槍,瞄準就行了??拷菞l狗,狠命一槍就行了。這個傻瓜都會,懂嗎,傻瓜也會。”
他在暗指我,這個我明白。這家伙自以為了不起,還看不起我。這一點,我好幾次都感覺到了。我沒這樣白癡。車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搖擺。冬天的鄉(xiāng)村是荒蕪的,田野里一片空白,連野草也是枯萎的。風(fēng)從遠方吹來,鉆進車里。我把窗子關(guān)上。羊小軍縮在后面,半躺半坐著。
“我最美好的時刻,就是奪得第一名的時候?!彼衷趪Z叨他的冠軍了,說了無數(shù)次了,簡直令人生厭。我真想吼出來,但我忍住了,為了這飯碗,我一直忍著?!斑B著三年,我都是比武競賽第一名。我扛著槍,那把槍握在手里,光光的,滑滑的。我就緊緊地抱著這把槍。這把槍是我的女人。我愛它愛得要命。槍是能聽我指揮的,我讓子彈飛到哪,它就飛到哪。子彈就好像放在我口袋里一樣,隨手一摸,就能摸到。他媽的,這才叫舒服,那個時候真是太舒服了?!?/p>
我不吭聲,也不想讓他失望。我就聽他說。
“我可以打得很好,很出色,很有成就,可惜的是在關(guān)鍵時刻,在瓶山上,我這一槍沒有打出去,打出去的話就完全不一樣了。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刻,現(xiàn)在想想也是驚心動魄的。后來我想,我應(yīng)該擅自開槍,一槍把那個鳥人崩掉。如果這一槍響了,局面完全就不一樣,老二你說是不是,老二你說呀,你到底是不是在聽???”
5
麻藥槍真是個好東西。
麻藥,藥性猛,狗掙扎幾下就不動彈了。但問題也有,這家伙顯眼,白天扛著走在路上,招搖得很,別人一看我們就不是東西。為此,我們決定,改在晚上行動。不過,那得候時間,輪到羊小軍上白班時,晚上就有空。我們摸著黑,一會兒在城東,一會兒在城西。
常常,我們把車停在村口,摸黑進村。村里黑燈瞎火,除了屋里的照明,外邊黑漆漆的。我們也舉電筒,但更多的時候是踩黑。踩黑的感覺好,我們循著狗叫聲走。村莊里的狗,都是這樣,一只叫了,其他的狗也會跟著叫,就像大合唱一樣。
“嗖”的一聲,帶麻藥的針頭朝著狗飛去,馬上就熄掉它的叫聲。有些狗很兇,甚至?xí)_出來,但我們不怕。我們需要它沖出來,一到跟前,它就應(yīng)聲倒地。這太刺激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村莊里的狗給掃平。有時候,一個晚上能打到十幾條狗。那些狗塞得車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春節(jié)前的一個晚上,我們把車開到了平湖海邊。那天,有個灰月亮,月色不明朗,時不時躲到烏云里面。在海堤上,我們先啃了雞腳、花生,又灌了啤酒。海面上,潮水一波又一波。我們一邊吃,一邊把吃剩的雞骨頭扔進不斷翻涌的大海里。
“過完年,爭取弄個女朋友?!毖蛐≤娡炖锏怪【茣r說。他沒有提他離家出走的老婆,也不知他們有沒有辦離婚手續(xù)。我現(xiàn)在學(xué)乖了,不打聽。“奶奶的,女人算什么東西呢?老二,你說是不是?”
“當(dāng)然是的。現(xiàn)在女人有的是,洗頭房洗腳房里都是?!?/p>
“媽的,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我是那種人嗎?”他明顯不高興,“我不會亂來,我是講感情的。說真心話,我那個老婆讓我寒心,我覺得連骨頭都是涼的,冰涼冰涼?!?/p>
“如果她回來,想重新跟你,你會怎么樣?”我故意冒昧地問了一句。
他沉默了,沉默了好久。“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不敢想?!彼掏掏峦碌卣f,“或許我會宰了她,誰知道呢?”
“不要這樣絕,做事情要留點后路?!?/p>
“唉,女人就是女人,還是朋友好,你看我們,就是鐵哥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啦,老二,你說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當(dāng)然是?!蔽艺f的是真話,現(xiàn)在我們的友誼比以前深厚多了。
“女人的心思就像這片海,一會兒風(fēng)平浪靜,一會兒波濤洶涌,你完全捉摸不透,你永遠是個門外漢?!彼麩o奈地說。
我們后來都不吭聲了,聽著海風(fēng)和海浪的聲音。風(fēng)吹得我們有些冷。羊小軍舉起啤酒瓶,奮力一甩,啤酒瓶翻滾著朝大海飛去,然后一頭栽進了冒著泡泡的渾濁的海水里。走吧,他說。我們開始行動了。
這是一個我們不熟悉的村莊,叫不出名。我們提著兩把槍,闊步走進黑漆漆的村莊。海邊的房子七零八落的,東一幢,西一幢,與我們周邊的村莊完全不一樣。風(fēng)好像大起來了,潮聲一直在耳邊喧嘩,連樹葉子也在瑟瑟地叫。一條公路從村莊后面穿過,不時有亮起的燈光打過來。
狗開始叫起來了,叫得有氣無力。我們沒有說話,也沒有抽煙。腳下的地不平,有沙子,踩上去有一種松軟、塌陷的感覺。我的一只鞋里好像進了沙子,弄癢了我的腳,于是我靠著樹,把鞋提起來,使勁地晃蕩。我和羊小軍就是這樣分開的,他溜進了一戶人家的后院。
這邊的狗很奇怪,遠遠地,就能聽到叫聲??拷耍譀]聲音了。好像我前面聽錯了似的。屋子里有燈光泛出來,路上見不到人。一個低矮的門響了一下,出來一個人,提著鍋子,把水嘩地倒進了地里,又重重地碰上門。我躲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終于,又聽到狗叫聲了。狗是從沙灘那邊過來的,沖著我叫。這時,烏云推開了,朦朧的月色下我看到了狗。狗很大,也很壯。兩只眼睛在黑暗里閃著亮??吹轿?,狗遠遠地停住了,站在一個高坡上,在叫,不停地叫。
我提著槍,靠近。狗看到我,開始后撤。我膽子也大,開始追。狗肯定預(yù)估到了某種危險,開始往后撤,它鉆進了小樹林。烏云頂在頭上,我看不清路,一腳高一腳低,在樹林里奔跑。
我瞄準,狗又撤了。這回,它是跑了,還不停地叫。狗影就在我前面。我屏住了呼吸,用羊小軍教的辦法,清空清空,把腦子里的雜念都放空。這種感覺挺好,我好像也學(xué)到了點皮毛。這樣,過了幾秒鐘,我就射擊了。麻醉針頭在黑暗中飛行,朝著前面的影子飛去。
狗影搖晃了一下,像小山一樣塌了下去。我高興地奔過去,飛奔到跟前時,心突然收緊了。地上那團黑東西不像是狗。但那會是什么呢?我有些怕,腳步也遲疑了。那團東西在掙扎,像一個黑球滾動著。我想,我想,但我不敢想了。
“羊小軍,羊小軍?!蔽医兄?。沒有回音。
靠近時,我徹底慌了,腳也軟了。那不是狗,是個人。天哪,天哪,這太……
急忙掏打火機,我要迅速取出麻藥針頭。但越急越不行,那打火機好像漏了氣似的,一閃就滅,一閃就滅。最后,我終于打亮了,一團火,照亮了羊小軍那張蒼白的臉。
“老……二……”我聽到他這樣說。
我拼命搖,拼命叫,心里一直在說對不起對不起,但他就是沒聲音。一丁點的聲音也沒了,那樣子就像他那天喝醉了。奶奶的,麻藥不會這么厲害吧?應(yīng)該不會這樣猛,不會的,對人對狗是不一樣的,我只能這樣寬慰自己。
我尋找那個針頭,找來找去也沒找到。最后,我在他的屁股上找到了。那針頭就插在他屁股上。我拔了出來。來得及,應(yīng)該來得及的。但事實上是來不及了。沒過一分鐘,他的眼就閉上了。我叫他,叫了他幾十遍,還是聽不到回聲。只有風(fēng)在耳邊凄涼地吹,一陣掠過一陣。
恐懼替代了一切。一種更大的力量讓我站起。我開始奔跑。這時,我聽到狗叫聲,聲音很多,好像從四面八方一齊涌來。我跌跌撞撞地跑,除了跑,我還能干什么呢?但愿沒事,但愿羊小軍還能醒來。我一直在這樣祈禱。
跑出沒多久,衣服就讓樹枝掛住了。猛地一拉,衣服裂開了,發(fā)出清脆的撕裂聲,我顧不上衣服,只顧繼續(xù)跑。我想到了兩天前偷看到他手機上的一條短信,“老婆,你回來吧,求你了。我有錢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吧!”羊小軍是這樣寫的。他真是這樣寫的。我記得千真萬確。
烏云迅速被推開,一輪月亮掛在上空。我想跑得更快,躲起來,遠遠地躲起來。躲進海里,躲進沙里。月光下,是一個東奔西竄的倉皇身影。此時,我仿佛看到了從前的那些情景,我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有時還爬墻、上樹、唱歌,甚至還一起下河。幾乎每天,我們都在一起。那時候,到處都是我們的身影,到處都是,我的,還有羊小軍的。
選自《清明》2014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苗秀俠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