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北京的秋天很酷,性格是北方的,粗獷而直接。沒有江南的妙曼委婉,也沒有太多的前戲和鋪墊,咔嚓一下,到了。昨晚,你還在大汗淋漓感嘆酷夏難忍,第二天早晨出門,會突然感覺身上清爽起來,身上的毛孔可以自由呼吸了。天,湛藍,像洗過一樣。藍天上的云彩,在風里游弋,一會兒一片片,一會兒一堆堆,仿佛也卸去了酷暑的糾纏,散淡悠閑起來。風,也有了精氣神兒,像把小笤帚一樣迎面拂過,那一份久違的舒爽,讓人忍不住用手去撫摸面頰,頓時,一種發(fā)現(xiàn)的驚喜悄然浮上眼角。
秋,世上各地似乎都一樣。只有北京的秋,有著千般不同的意味。這是個奧秘,而這奧秘恐怕只有北京人自己知道。秋日,在北京像金子一樣珍貴。一年365天,秋季沒有被平分,估摸只有幾十天的時間。這短短的幾十天卻是北京最美妙最輝煌最享受的日子。秋天雖然短促,卻也補齊了春夏冬的虧欠。不管你生活得是否盡意,精神上也總是富足的。兜里有沒有子兒不礙緊,臉上身上是光潤利落的。這樣的日子里,可以挺起胸仰起頭享受恒溫的陽光、和煦的微風、溫潤的空氣,即使雨滴,也是可以沐浴的。若是在夜晚,街上最風光。怡人的溫度與人文氣息形成的氛圍,使月下花前,林蔭道上,河邊湖畔,胡同小街,到處是用各種方式表達個性和愉悅享受的人們。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從古觀象臺向西沿著殘垣斷壁的古城墻獨自漫步,不出百米竟會產(chǎn)生對著寂寥月空宣泄的沖動。壓抑、惆悵抑或暢快?不知道。也許這就是北京秋日所能給予的獨特快感,不覺得這就是北京氣場使然?其千般不同的意味就是融在空氣里的味道,那種純?nèi)宋牡奈兜?,那種帶有皇城根臣民獨有的優(yōu)越自豪的味道,那種把活著當玩意兒的瀟灑味道。而隨著京城被屢屢改朝換代,乃至經(jīng)歷場場浩劫,這味道一次次淡去了。似乎只有把靈肉袒露在秋夜里,才能感觸到那藏在寂寥中陳年不去的老味心。
古人詠秋,即便贊譽,也更多的是借喻秋涼表達內(nèi)心的悲戚。如曹丕詩作:“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雖說是詠秋,但更多則在抒發(fā)情感。以往太多的文人騷客爭先贊美北京的秋天,不外乎花草樹,寒雨風。唯一讓人難忘的,似乎只有郁達夫嗅出的那種味道靠譜:“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亦還有:“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每當讀起這些佳句時,除了還能享受北京秋日的人文氣息外,一種落寞會油然而生。是的,北京秋天的氣息到底在哪兒呢?即便我們還可以追尋到蘆花柳影蟲唱夜月鐘聲,但那些曾經(jīng)徜徉在老北京獨特氛圍的玩意兒,卻再也無處找尋。不管是皇城根下飄著裊裊炊煙的四合院,后海道旁的黃包車,還是胡同里的叫賣聲,那些破衣爛衫無憂無慮地在房檐下張嘴接喝秋雨的孩子們,都早已了無蹤影。
小時候的秋天氣息很濃。對于我們這些小孩子們來說,是最愜意的,也是最悶得兒蜜的季節(jié)。剛覺得清爽,大概是九月初,北京開始飄起果香。除了北京本地的水果,諸如桃子黃杏鴨梨蘋果柿子葡萄,大棗黑棗紅果石榴香瓜無花果陸續(xù)上市,還聚集了江南的鮮果,如香蕉橘子橙子甘蔗木瓜芒果等等,加上那些核桃栗子花生葵花籽等山野干果,北京就是一個果園。
那時的北京,即便是最貧窮的孩子,也可以享受到大自然賜予的口福。中秋前后,陽光下的胡同里,到處是一片一片閃著光亮的尜尜棗,不管是誰家的棗樹,孩子們都會攀爬上房,躡手躡腳地貓著腰,一個一個,一擼一擼地摘,甚至邊吃邊往懷里揣。棗兒,甜,酸甜,也頂飽。吃上幾十個大棗,可以省一頓晚飯。秋色濃了,街上的果攤也多起來,黃澄澄的大柿子高莊柿子、成堆成筐的大山里紅小山楂,圓潤清香的京白梨熟透的糖梨爛酸梨,以及能香滿街筒子的紫色檳子惹人喜歡。即使吃不起,走過果攤,那豐收的景象也會讓人眼飽肚飽。每到這個季節(jié),我們這些孩子,每天都要上街轉(zhuǎn)腰子,打那些果攤的主意。我們會假裝分撥玩打仗,誠心撞倒果攤。在混亂中,七手八腳地往懷里兜里揣果子,然后誠心相互追打跑回胡同。在角落里,我們湊在一起捂著肚子喘,笑,嘻嘻哈哈暴撮一頓。
到了秋天,不僅是秋果,各種水果的小吃也都擺在眼前,讓人垂涎。我小時候住北京朝外秀水河。院子后面有一位姓鐵的老人,因為腦袋碩大,街坊們都稱他“鐵大頭”。秋天來了,老人也忙了。每天推著小木車去買些有特點的秋令水果?;貋砗?,自己加工水果小吃。老人的小木車不大,但大盆小盆擠得滿滿當當?shù)?,有顏色粉艷的煮海棠,有雜拌一樣的果子干。最地道的要說是一種用山里紅熬出的東西,叫“糊涂膏”。那糊涂膏,被盛在一個鋼種盆里,冒尖,它的樣子最引人注目,稠稠的紅紅的黏黏的香香的,不僅是酸酸的味道還有桂花的甜香,遠遠飄來,人的口水就會流出。這東西不僅好吃,而且有開胃健脾幫助消化的功效。我們上學要經(jīng)過老人家門口,每天都會花二分錢買上一碗糊涂膏解饞。糊涂膏是用小江米碗裝的,那是可以連碗帶膏一起吃掉的。后來聽說,“文革”時,老人被紅衛(wèi)兵打死了。此后,再也看不見老人揮動的大破蒲扇,聽不到“糊涂膏——”那渾厚而簡練的叫賣聲,聞不著那滿胡同滿街筒子的撲鼻香味了。
秋天不一定都美。小時的深秋,北京也是有霧的。人秋后,霧,漸漸多起來,濃起來。某一個早晨起來,你會發(fā)現(xiàn),院子、胡同、街筒子,一切都模糊起來。霧,像一塊紗巾蒙住眼睛,帶著燒煤燒柴的氣味,彌漫在四九城內(nèi)外。霧,有時真的很大很大,甚至伸手不見五指,面對面看不到人影。走在霧里,有地方輕一點,有地方重很多。可以感受到一片片一層層一陣陣的云霧迎面撲來。北京的霧,是有傳統(tǒng)的。那時,城里城外,多少萬個家庭都燒煤球蜂窩煤爐子做飯取暖,幾十萬個煙囪從早到晚地吐著嗆人的濃煙。那時的北京城很小,方圓不足十幾里。風沙未來之前,霧,是北京人的一個話題,也是北京秋日的一道風景。今天,北京的一切都變了,沒了,唯有這個怪物留下來了。
如今北京城,當然沒有了嘶喊的秋蟬蟋蟀,更消失了五顏六色的牽?;ê吞炀锏钠咸鸭?,永遠不見了北京人秋日里特有的悠閑和散淡。但北京還在,那些京秋的神奇氣息似乎依稀殘留在什么地方,審美依然是主題。似古人詠詩的:“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秋天來了,秋色濃了。它除了那種外表剽悍粗獷外,倘若你來到它的中間,去感受它的細微,捕捉它的溫情,其實也是有的,或許俯拾皆是。坐在北海五龍亭的紫色長凳上,極目望去,絲絲垂柳下,落暮秋日把粼粼水波染成了金色的琉璃,遠天近水,宛如一幅委婉的田園油畫。粉色的黃色的藍色的白色的蓮花在微風中搖蕩,蓮藕已經(jīng)長出,蓮蓬綻放著果實。樹的外衣深色了,枝葉也顯現(xiàn)出深綠的色彩,看那些圍繞北海的排排垂柳,變得更壯觀,墨綠色的肢體,隨風搖擺,遠遠望去真好似漆色的圍墻,與灰蒙蒙的團城相接,構(gòu)成巨大的色差。
香山的紅葉,似乎成了北京秋天的驕傲。站在山腳,看到的山體是通紅通紅的,名副其實的火山。印象中,紅葉只是楓樹葉,葉子伸出五個勻稱的杈兒來,很像個五角星,葉子很薄,很輕。尤其到了紅透時,竟可薄如蟬翼。拾起一片紅透輕盈的楓葉,小心翼翼地夾在書本里,做個可以炫耀的書簽兒,新年來了,做一張楓葉賀年片送老師同學,紅得透亮的楓葉在賀年片上閃光,既熱烈又溫馨。那是我們這個年齡孩子們表達心意的一種方式,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甜甜的美美的。
如今,香山漫山遍野被稱為紅葉的,更多的是黃櫨,不是楓樹葉。黃櫨樹的葉子是圓形的,像個戲臺上閨中小姐用的小扇子,圓圓的,有個小把兒,很是高雅美觀。黃櫨葉顯然比楓葉更健壯,它更厚些,葉子硬硬的,有韌性。似乎像個倔強的人,體態(tài)健壯,腰板耿直。連紅透時都很硬朗,有點像北方人的性格,不軟。
不管是楓葉還是黃櫨葉,共通的特點,就是紅,而且紅得純粹透徹。到了深秋時節(jié),整個北京的香山西山都似乎被紅色的染料沁個透。讓人感到,不是樹葉裝飾了山,是山底進發(fā)出的火焰,燃遍了整條山脈,燃遍了西邊的天際,令人有些震撼,甚至有一種跳進去融化的沖動??幢本┑募t葉,是享受,也是人們熱情生活的啟迪和對生命敬畏的洗禮,更可以感悟北京人活著的哲理。
也許是因為過愛而不得,有人抱怨北京沒有秋天,確也偏頗。北京秋日不過苦短,像來時一樣,咔嚓一下,沒了。短而震撼,少而精彩。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不過有點兒匆忙罷了。寒氣每天都在逼迫著陽光慘淡,逼迫著樹葉變黃,逼迫著人們添衣,逼迫著人們承認自然力量的不可抗拒。
北京的秋天,似乎多少體現(xiàn)著北京人對所有逝去和涌來的無奈。
秋日,倘若你站在北京天壇那片富有綠色氧吧贊譽的茂密林蔭下,伸出雙手接住一片隨風飄落的樹葉,輕輕地放在耳際,屏住呼吸靜靜聽去,會從葉子的枝蔓上,聽到些許聲音,聽到旋律,聽到震顫。秋天,像水波漣漪,她在涌動。
北京的秋天有著千般不同的意味,它在空氣里,在飄落的葉子上。
責任編輯 石彥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