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傈木諾
在冬天出行,去看繁茂后面蒼茫、真實的生命,去遇見前世的活佛,解一朵梵音里的禪花。在稻城,也許就不會失眠,那里冷,我會縮成刺猬的樣子,給自己取暖。藥就不帶了,帶些糖,杏仁巧克力,咖啡和煙不能忘。
書也不帶了,要學(xué)著改變與書敘寂。
不知道稻城的陽光怎樣?月光呢?
十點離開香格里拉。
出城。兩旁是我熟悉的藏房,土墻木瓦。曠野里,到處可見的,是青稞及干草架,散落在草色枯黃牧場里潔白的羊群,像繡在一塊黃布上的星星,也有亮閃的光。
黑壯的牦牛偶爾從枯敗的狼毒叢里伸頭來,向我張望,眼神里有莫名的靈光,我卻讀不懂,那未知的思想。
青松落著薄雪,如昨日一樣,白灰灰的,松果掛在技上,松鼠不知去了哪里。
雪蓋住了地面,那一地想必也落滿了松針吧!
十歲前,我曾有過一把五個齒的釘耙,那把小釘耙,陪我在后山里扒過多少松毛,背松毛的背子,是用兩根松木一根牛皮帶做成的,我背回扒來的松毛,農(nóng)布會把它們堆成一個小山。
嬸娘每天生火,就用這些松毛。
現(xiàn)在想來,我也曾是家里的一個小勞動力。農(nóng)布心情好時,會在松毛堆里掏個洞,躲在里面,那時候,我覺得農(nóng)布有些弱智,現(xiàn)在想來,他應(yīng)當(dāng)是少年憂郁。
過了格咱,就不見人煙了,開始翻越小雪山,稀薄的雪花像白蛾子,一只一只,義無反顧地向車窗飛撲而來,那情景只叫人心碎,分明是天上落下的癡女子,除了飛著潔白,就是為了落地的潔白。
司機(jī)扎西魯桑是個沉默不語的藏家漢子,他的沉默成全了我的寂靜。
路途太長,我熬不過煙癮,給扎西魯桑也點了支。
我們就從煙說起,我問他抽煙最好的感覺是什么?
他說他抽煙就為了解乏,沒別的特別感受。
我說我抽煙是因為迷戀一支煙燃完后,嘴里留著的那些香味。
他說有嗎?
我說有。
他抽完一支,就試著找煙香,他說,果然。
由煙,我們又說到愛情。
我問,相信愛情嗎?
他說信。
我說年輕人都信,到我這個年紀(jì),就不信了。
然后我們接著一支一支過煙癮,然后,是空蕩蕩的沉默。
如扎西魯桑所說,對愛情的要求簡單,得來也就簡單了。
這個道理很不錯,我記下,以后當(dāng)故事講。
開始翻大雪山了,海拔四千八百米。路是盤山路,昨晚下過大雪,路面上積雪結(jié)成了暗冰,車走得小心翼翼。
背陰的地方,積雪更深。在這里,一山有百景,就是這座大雪山,景色就是變幻著的,山頂,半山,坡地,谷底,向陽面,背陽地,半陰半陽處,各有各的風(fēng)姿,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不會相信大自然如此神奇。
背陰地與向陽坡,也許二十多年前,就潛伏在我的意念里,我用“背陰地種子灑在向陽坡”這個句子,總結(jié)過我的一生。
一生很短,雖然還未到頭,卻讓十個漢字概括得一清二楚。
車子開始在暗藏危險的路面上打滑,車身傾斜。
扎西魯桑緊握方向盤,他手里的這個圓圈,掌管著我的稻城。
窗外是白茫茫的世界,干凈安寧。
我瞌睡了,閉上眼,柔軟芬芳的雪被就蓋在身上。
這時車子翻過了雪山丫口,向下,又一次車身傾斜的滑動,驚醒我,我說扎西,要是被困在這里,怎么辦?
他說不會,大雪山上有神仙,神仙會幫我們過去的。
我說如果神仙像我剛才一樣睡著了呢?
他說那我找柴燒火給你取暖,然后等神仙醒來。
我說這是個好主意。
翻過雪山,就進(jìn)入四川甘孜藏區(qū),無雪,陽光晴好。
向下看,河谷地帶像是深井之底,向上看,山是高入云端的遙遠(yuǎn)。
我相信這巍巍眾山,每座山上都住著神仙,每個神仙現(xiàn)在都在山頂?shù)难┑乩飼裉枺麄兛匆娺^我心里飄蕩的蘆葦花。
這里的藏房與香格里拉有不同的風(fēng)格,墻是石砌的,建筑風(fēng)格要沉靜一些,大多用黑白紅勾色。香格里拉的藏民大多居住在河谷地帶,這里的藏民卻幾乎居住在半山,山是巨大的,從下向上看,那些房子像是懸掛在半山腰上。大片的牧場上,草剛剛泛黃,狼毒花的紅還沒有褪盡。
過了鄉(xiāng)城,天就空得掉下來,無邊的寂然,從雙眼滲入內(nèi)心。
這遼闊的江湖,才是我遼闊內(nèi)心要居住的地方。
六點二十分,到達(dá)稻城。
晚風(fēng)揣著把刀,迎接我,在白塔的路口。
稻城早已人去樓空。
每個客棧都緊關(guān)著大門,任我使勁叩響門環(huán),聲音做了這空城的伴音。
我安靜地立在風(fēng)中,風(fēng)使著它的刀術(shù),在我身上削來削去。
我不接招,這是我的江湖,我才是今夜的王。
隔著玻璃看窗外的陽光,除了燦爛,就是無邊的溫暖。
走出門來,冷便無聲無息,穿透一層疊住一層的包裹,在肌膚上輕叩一下,鉆進(jìn)骨頭,肆無忌憚,侵襲身體的每一個骨節(jié)。
正午的太陽被胡楊樹枝分切成碎片,掉在小路上,一點,一點。一地的金色是唯一可以購買這片胡楊林的財富,只有烏鴉是這些財富的擁有者,它們從地上拾起陽光,飛起,落到枝梢,一點,一點的金色就被鑲掛在胡楊枝上。
如果從天空俯視人間,會是怎樣的璀璨?
可惜我不是烏鴉,飛不上天。
我在人間。
從樹根仰望,藍(lán)天還是昨天的,白云也許是前天的。
最好的景色是群鴉飛旋;最美的聲音是鴉鳴出的蒼涼。
稻城的蒼涼,也是人間的。
胡楊樹上掛著經(jīng)了風(fēng)霜的衣裳,一件件黃金,另一些卻已失去顏色。
那是殉情女子的生前妝,她離世,家人就把她的一件衣裳掛在樹上。她若回來,便可腳不著污泥,便可避開狗吠,悄悄回到石頭城堡里的閨房,推開木格子窗,等她的情郎。
從林間遠(yuǎn)遠(yuǎn)看出去,胡楊樹的縫隙里散布的藏家,每一家都是一座城堡。
若來世可以做石頭,愿做稻城的石頭??陕湓谶|闊的山野,可沉在冰河的底下,也可鑲在這神秘的城堡,基礎(chǔ)或者一面墻上。
雄登寺。
紅衣喇嘛點亮酥油燈。
大殿之外,一座連著一座石頭筑的僧舍,在暮靄里隱約出世外蒼茫。
有時我是人,吃五谷雜糧,沽名釣譽,猥猥瑣瑣。有時我是神,行俠仗義,心若蓮花,悲天憫人。
若有佛緣,修來做這僧舍上一塊石頭。每日念經(jīng),喝酥油茶,吃糌巴,抬頭看山頂日出日落,低頭便是稻城無盡的蒼茫。
現(xiàn)在我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一塊石頭。
摘一朵稻城的白云,送給時間,時間帶我在路上,懷念昨天越來越遠(yuǎn)。
繞著白塔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沿著羊蹄的印跡,站在這邊山,望著那邊山,山上住著什么樣的神仙,一山總比一山高呀!
冬天的稻城,只有簡單的枯黃,只有真實的安寧。
冬天的稻城屬于求寂者,屬于走在時間側(cè)面的我。
河水封著冰雪,陽光卻星光耀目,溫度在云外。
順著凍傷的河水,走向村莊。
岸上,那些經(jīng)風(fēng)沐雨,生死不休的胡楊樹,沉默著。
扎沖村,一個王,正在建他的石頭城堡。
建到一半的墻,高如傳說中的古堡,二樓木窗漆著黑色,這座在建城堡的三面,都有人排在一根修長木頭做成的梯子上,向上傳石塊,一塊一塊,傳上去,一塊一塊,壘成高墻,三面都有莊嚴(yán)氣派的木門,漆黑色,映出灰白的石墻。
院子是石塊砌的,牛羊圈是石頭圍的。
石圍外面是翻耕過的青稞地,收割過的茬一半掩在土里,一半露著,一陣風(fēng)掠來,掃起塵粒,天地之間,是灰蒙蒙的塵緣。
建房的人們哼響的勞動號子,如佛音,穿過塵世的來來往往,莫名地叫我安定。
我盤腿,與粗獷的,剛健的,爽朗的康巴漢子們,坐在翻耕過的青稞地上,這些稻城的王,衣上沾著生活的灰塵,臉上印著風(fēng)刀雕刻下的歲月,他們的愛都藏在皺褶里。敞著襟的短袍露出細(xì)碎的羊毛,溫暖掛滿他們的胸懷,高山一樣的高,草甸一樣綿延。
告別。除了揮手,還有藏在眼角的雨點。
這些真實的,陌生的,遙遠(yuǎn)的感應(yīng)。
這些稻城的,扎沖村的康巴人的感受,像空氣中的冷,不化成水,亦不結(jié)成冰,只牢牢盤結(jié)在心上。或許一年一年地生長著,一年一年地盤結(jié)著,直至終結(jié)。而終結(jié)的是水,還是冰呢?
胡楊樹以冬天的姿態(tài),堅貞不渝地守著堤。
沒有橋,對岸有回稻城最近的路。
我坐在河邊等橋,等不來橋,就等精衛(wèi)來填河。
寫稻城的字不是美,一個美字,不夠用來說稻城。
雪山,河流,村莊,草甸……
藍(lán)天,白云,夕陽,雄鷹……
如果省略春夏秋,而你,愿意在花落葉盡的時候,坐在山巒側(cè)邊,你就可以聽風(fēng)嘯,鴉鳴,水在冰層下的細(xì)語。
這才是稻城,是人間,沾著紅塵,卻眾神佑護(hù)。
我要去紅草灘。
我知道水涸了,草枯了,賣門票的都撤退了,我就是想陪陪紅草灘的破碎。太過完美,是需要破碎,你們看紅草的紅,我拜自然的神。
我找到一架單車。
迎風(fēng),單車蹬得吃力,不如推著走。慢下來,路邊,就有景致人眼。
這條路通向三堆,也通向云朵。在稻城,一朵云就可以遮蔽一座山,只要肯等,一陣風(fēng)就會送陽光出來。
村莊與扎沖相同。吉乙村口的轉(zhuǎn)經(jīng)塔,風(fēng)把經(jīng)幡掀動,古銅色的經(jīng)筒有一雙雙枯槁的手在轉(zhuǎn)動,我加入進(jìn)去。經(jīng)筒轉(zhuǎn)動著多少祈禱的愿望,虔誠的人心存美好。心存善美的人,是有信仰的人,理想就在前方。
紅草灘只有塊陳舊的招牌,佇在路邊。水已逝去,紅草已衰老。只有石頭信守著地老天荒,海枯石爛的承諾,不離不棄。
可我們都活著,活著信守等待,活著彼此放棄,活著愛,也活著恨。
在稻城,世上便無人需要思念、無人需要回憶、無人需要恨。
近神,藍(lán)天有多高,心就有多遠(yuǎn);雪山有多白,心就有多潔凈;石頭有多堅,心就有多韌。
我想在紅草灘留個影子,坐在一塊石頭上,石頭是石頭山上的頑石,紅草是太虛幻境里的絳珠仙草,五百年修來的,不過是春夏秋里隔水的相望。
只有冬天,紅草可以以死的姿勢,倒在石頭的懷里。
不借鏡子,我們看不見自己的臉;不借一雙手,我也拍不下我在紅草灘的樣子。路上無人,鳥也沒有一只飛過。借一雙手有時也是登天的難事,只好把單車推到招牌下,拍一張,把沾著灰塵的腳,伸在鏡頭下,也拍一張。以此為據(jù),紅草灘,我來過了。
返回,順風(fēng),風(fēng)就一路送我。
一路遇見的車輛向我鳴笛,一個放牧的老人向我伸出手,掌心向上,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扎西得勒!
我把冰冷的手,放在老人手心,溫馨,彌漫了整個冬季。
在稻城,靈魂安寧,人不孤獨。
突然間,心如刀割,我沒有想象中堅強(qiáng)。
現(xiàn)在是年三十,街上無人。我是稻城的異鄉(xiāng)人,大家過年,我度年。
過和度是兩種動態(tài),前者積極,后者明顯逃避。過和度都是經(jīng)歷。
年夜飯,沒有一個小飯館為我開著,我有一盒康師傅泡椒牛肉面。
爸的魂魄這時候應(yīng)該回到家里了,媽和葉子早做一桌好菜,斟三杯酒,燒紙錢給他,他在年夜飯桌上,像從前一樣,不會見到我。
爸,我習(xí)慣了按你的要求一個人吃年夜飯,今晚我一如從前,不擺您的筷子,不給您擺飯。我只在心里問您,隔世的岸是否一水蓮花,一岸菩提,是否也有人修路,有人筑橋。
向時間說謊,時間就提前給我們結(jié)局。
今年的明天我要去亞丁,看山,看水,看蒼茫茫的大地上,住著的神仙。
如果明天有月亮,就照照我的心底,還藏著什么悲傷,不肯放手,還守著什么諾言,不肯背棄。
什么節(jié)氣的月亮也照不見我丟棄的黑暗,那暗,患著內(nèi)傷。
天微亮,披著風(fēng)刺骨的荊棘,裹緊棉衣,也裹緊昨夜的彷徨無依,不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么猥瑣。以這樣的姿勢啟程拜訪神山,不知神仙是否會聞到我身上頹喪的氣息。
厚冰凝固在背向太陽的路面,車在盤山公路上繞圓,第一個圓,有荒涼下來的牧草,牛群散落的草色黃昏是我的清晨;第二個圓,有無邊的青松林,松果高高掛在枝頭,松針金箔一樣,鋪陳在山坡上,我手無寸鐵,只握著一個空拳;第三個圓,我遇見低矮的高山櫟,橢圓形葉緣上,長出幾根細(xì)針,脆薄的葉子暗藏著堅韌,或者說是對三怙雪山的堅貞。
車至無路,我沿著山麓,向更高處攀登,古木參天,沉默著,無盡的神秘,就在天邊,而我,是今天這諸神唯一的朝圣者。
沿路,有想和我一樣奔跑的巨石,它們提起一只腳,跳著離開地面,可是土地神緊握著它們的另一只腳,不讓離開,就要修得仙骨了啊,等等吧,再等等。繞瑪尼堆的藏民用松樹枝支撐起它們騰空的地方,在這里,人也會助神為樂。神住進(jìn)人心,人路過神祗,清晨有清晨的問候語,黃昏有黃昏的祝福詞。
太陽有些薄情,只管耀眼地照這大好河山,冷冷地,只望著這群峰。
薄情的眼神,可以殺人,卻隔著忘川河左岸到右岸的距離。
與千年靜佇的瑪尼堆凝望,用走熱了的手掌,撫摸石塊上冰涼的經(jīng)文,這些零下的愿望,太陽也不曾照燙,捂暖誰的心房?
與萬年守候的古樹交匯亙古的心意,今世的相遇,是久別重逢,是沖古寺等待一盞久違的酥油燈亮起。高枝上纏著的苔絲,是寧靜,孤獨,空闊的我的前世,不為成佛,也不為修仙。只為今天親近仙乃日、央邁勇、夏諾多吉的面容。
絡(luò)絨牛場,沒有吃草的牦牛,只放牧著逃跑的,我的靈魂。
坐在雪后的冷泥里,枯草是暖的。面向神山,我不跪拜,虔誠也可以不顯山露水。三位神仙手里的一朵雪花早已注解了我,借我一席白,幻化成狐,惑塵緣。
人們修筑的木棧道,打擾了三怙雪山的安詳。
守山人的牦牛肉燉野蘑菇飄出人間的香氣,青稞餅的硬度,打磨饑腸轆轆的百結(jié)愁腸。青稞酒甘洌,雪水一樣純粹,土灰灰的草煙,適合獨行的詩人,抽完手卷的一支,從喉嚨到胃腸,火辣辣地沸騰。
不轉(zhuǎn)身,面向三座神山,我的心無比純潔。身后是那些遙遠(yuǎn)的集市,吹口弦的童年消瘦了春天,又吹斷了夏天連綿,的雨線。
拂開密密的經(jīng)幡,拂開這些人世的祈望,仙乃日神仙的右側(cè),沖古寺還在人間。,
樹木掩映下的石板路、厚門、重簾、彩幕、寬殿,還有高高的神塑、陳舊的唐卡、朦朧的酥油燈、紅衣纏身的喇嘛。
任孤獨親近,觸摸;任我踱著凡塵的腳步,哭也好,笑也好,只不肯驚擾一葉舟靠岸。
稻城有空,亞丁有歸,神仙守著門。
返程,滿天繁星。
福在佛掌中,佛一翻手,便掉在每個人心上。我們都有,如同夜空星子一樣,心有多寬,福就有多長。
告別稻城,我原本是一人來,一人去,沒有迎接,也沒有送別,舍不下的都收在心上,我走,亦跟我一起走了。
稻城的空,裝著一個愿望,一絲眷念,一朵游云,一粒淡淡紅塵。
亞丁的歸,隱著一半沉,一半浮,一抹禪,一岸人世隔壁的紅蓮。
去理塘的路途我要省略,省略海子山上寂石的冥頑,這些冷寂屬于詩歌。
高山,灌叢,草甸。
懸在高天的佛國,遍布無量河,熱衣河、君壩河、桑多河、呷柯河、日西河、霍曲河、白拖河去往雅礱江。我隨那曲河、拉波河,章納河流向金沙江。忘川從這里流經(jīng)心堂,橋也有,是奈何橋,走過去,看見不同的月亮,月光都是閃閃的圓圈,這圓讓一朵云碰斷了,斷成更細(xì)更碎更多的圓。
葫豆是理塘使盡元氣的恨,青稞是理塘用不完的愛。
長青春科爾寺,依山而上,高低錯落,層次分明,極目云天,絕塵歸神。
我在寺院外面的石板地上用一支干艾蒿枝寫《十戒詩》。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忘: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fù);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xù);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不想寫后面的兩句,那兩句我想唱出來。反正我的字是醉雞爪子字,我的歌聲是破鑼遇著悶錘敲出向左邊的聲音,我在第十戒后面畫二十八個圓圈代替二十八個音符。身后有聲音問我:你會愛上一個活佛嗎?我不轉(zhuǎn)身,也不回頭,我說:我會,神都想戀愛,活佛為什么不能。
一只袍子甩出的長袖落在地面的《十戒詩》上,一個康南的漢子,笑得很好看。
沒有人能夠不與人相見,相知,相伴,相惜,相愛,相對,相誤,相許,相依,相遇。
也沒人能夠不與人相忘,相思,想欠,相憶,相棄,相會,相負(fù),相續(xù),相偎,相聚。
我們總要愛,總要恨,總要負(fù),總要欠。
有這些,才有人在江湖。
理塘充滿禪機(jī),處處盛開著菩提。著紅衣僧袍的喇嘛和甩長袖的康南漢子一樣多。當(dāng)秋畫唐卡,唐克念佛經(jīng),他們的哥哥就是活佛,他們都不想瑪吉阿米,他們都不唱情歌。
給我斟上的酥油茶很暖,手揉糌巴里有我奶奶的味道,大塊的牦牛肉是這世上最美味的晚餐。是嵩草、苔草、披堿草、燕草、山葉、黑麥、鴨茅喂養(yǎng)的牛齒,嚼出的回心草,供我們度過今天,不問明天。
蟲草、川貝母、黃芪、黨參、秦艽、木香、羌活、大黃、雪蓮花、獨一味、三顆針治愈長青春科爾寺內(nèi)的感冒。
向佛,存善,磕長頭的人不生病,如若被絆倒,一枝蒿掛在墻角,釀二兩酒,泡成跌打藥。
高城望斷黃昏路。
不記得我在哪里用過這個句子。
站在世界最高之城,陽光有最奢侈的亮度,仙鶴的翅膀,在這片光亮里,是品質(zhì),飛翔是必不可少的形式,是輪回的擺渡。
最后一抹陽光吐出黃昏后的黑夜,很長,也很冷,在骨頭里肆無忌憚,和風(fēng)箏一樣,飛得好高好高。
桑珠讓我閉上眼睛找找自己的魂。閉上雙眼,看不見太陽,看不見月亮,我看見天下最美的情郎蹲在長青春科爾寺辯經(jīng)堂前面的空地上,用活佛的手掌撫摸《十戒詩》,撫摸神仙落下來的蓮瓣。
早晨八點,離開理塘,我沒有與當(dāng)秋和桑珠告別。
昨晚聊到深夜,仍不舍散去,是我出門以來,話說得最多的一天。
從素描到藏文書法,從蓮花生大士到卡瓦格博神山,從印度到拉薩,從倉央嘉措的情詩到桑珠的文身,從佛法三寶到三苦,從周潤發(fā)到陳冠希……
唐克只靜靜聽,靜靜笑,是虛懷若谷、安之若素的品質(zhì)。當(dāng)秋與唐克喝酥油茶,我與桑珠喝青稞酒,就一碟海椒,沾大塊的牦牛肉下酒。
桑珠大聲地唱藏語歌,借著酒力,我說我奶奶是我爺爺賽馬會上搶回去的藏族女子,三叔是“文革”被迫還俗的喇嘛,我注定要愛上佛。
我到理塘是想找到心中那塊凈土,今夜,我安寧了。
果然,一夜好夢。
康南一帶的藏房又改了風(fēng)格,還是石堆砌的墻,已不用泥封屋頂,都改用水泥了,墻沿用紅色圍繞,白色的方塊或圓鑲嵌。
男子依然剛健,一只手藏在長袖里,另一只露在袍子外面,念珠隨手轉(zhuǎn)動。女子嬌小玲瓏,臉上帶著兩朵高原紅,年老的一路走一路轉(zhuǎn)動著經(jīng)輪。
幾縷陽光,幾粒微塵,幾個匆匆趕路的人。
世間有太多的繁華,需要我耐著寂寞。
往巴塘的方向,是一樣經(jīng)典的高原蒼涼,毛埡草原廣袤無垠,只裝著我與牦牛的理想,雪峰閃爍的光輝,是我宿命中的眷戀。
這一生,如若了卻塵事,我一定會回來。
去海子山運些石頭來,蓋間小小的石屋住下來,安靜端然于歲月的一隅,與一個目光清澈的男子,安心度日,不要地老天荒,也不要??菔癄€,我只在冬日溫婉的陽光下,翻開歲月編織的皺褶里,那些落下的愛,理一理紋線,然后一一打上結(jié),以便來世好找。
理塘是一面銅鏡,照自己時,也能看見鏡子里人來人往。
巴塘是一支羌笛,鳴著綿羊之音和弦子的舞曲。
巴塘是煙火人間,有世間萬般紛擾,卻淡泊質(zhì)樸,可苦心修禪。
不是每個人都有佛緣,但每個人,都在熙熙攘攘的紅塵之中,尋找自己的前生后世。
我錯過了日落,日落那會,我在客棧讀一則尋人啟事。一個異國的姐姐,尋她在巴塘走失的藍(lán)眼睛弟弟,許下重金酬謝,一直在巴塘等著消息。
我問店主,人找到了嗎?
店主說,找到了,死在雪山下。
我說,我?guī)湍闼合聛戆桑?/p>
我站上草墩,小心地沿著紙角,撕下尋人啟事。
今夜宿在一個隱藏的天堂,滿天的星子是神仙的燈籠,掛在每一個流浪人的家門。
車過芒康時,我給亞依拉發(fā)短信。
我站在西藏的土地上了,這一生最想到的地方。
沒有在德欽停留。我去德欽只是想路過卡瓦格博神山,只想聽聽詩人馬驊的心跳,我說過,我愛每一個死去的詩人。
過縣城時,我使勁找德欽縣工商局的牌子,哥哥在這里工作過,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海星了。海星在橋頭就講完了桃核的故事,我卻還一直揣著萬千晶瑩石榴的心,在世間找我的前生和后世。
然后,一顆一顆,把心分吃掉。
不去雨崩,也不去明永,雖然我很想看看傳教士留下的葡萄園,喝上一口農(nóng)家自釀的葡萄酒。
白瑪活佛在香格里拉等我,還有青稞客棧里那一爐火。
我一路睡了醒,醒了睡,傻瓜相機(jī)也跟著我睡。讓司機(jī)過奔子欄時叫醒我,我要在茶馬古道上這一個古渡口,為馬驊點一盞燈。
金沙江洶涌奔流,奔子欄的風(fēng)很強(qiáng)悍,撲熄了蝸居在我內(nèi)心卑微的愛戀。
九點回到吉萊登酒店,把自己甩在床上,不伴青燈?;昶欠呕厍囡蜅0赚敾罘鸬木谱?,只做個徹徹底底的世俗女子。
曾有人問我,為何獨愛一地的蒼涼。
我以為繁華總要落幕,青蔥總要衰敗,年輪一圈一圈畫上,無聲無息。
記憶就是一種空茫,追云逐月的翅膀,也會被時光的利刀折斷,不如回到原始的本真,獨享寧靜的自己,這算得上凡人的理想。
一念起,萬水千山皆有情。
一念滅,滄海桑田已無心。
半夜醒來,突然想經(jīng)拉薩去尼泊爾。
有些人天生需要憂傷與孤獨,痛,是向上的力量,是錦繡的河山,是澄清的心房。一個人走在路上,是簡約,淡定,安穩(wěn)的幸福。
稻城屬于孤獨者,屬于在憂傷里品味著寂然的孤獨者。
只有一個人走去的腳步,能叩拜眾神。
明天,順著金沙江回格蘭巴迪,那里有我荒蕪的童年,松明火把照亮的麥地小路,還在今夜的霜花里,盛開著一路的白。
今夜,月光很亮。
我是虛擬的,稻城是真實的。
稻城是虛幻的,蒼穹是無盡的。
責(zé)任編輯 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