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這個充滿象征意味的年份對濟南這個城市而言,很不平常。這一年對這個城市而言意味著足球——魯能泰山隊在這一年奪得了迄今為止中國足球聯(lián)賽史上唯一的雙冠王——當4年后,我們回過頭去重新看待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多么的不平常:一支球隊點燃了一個城市沉默了許多年的熱情。足球讓我們看到了這個城市激情的一面。這些已經(jīng)遠遠超出體育的范疇。
因為這一切,一個名字被載入這個城市的歷史:桑特拉奇。我至今記得那一年8月底我和袁勇對桑特拉奇采訪時的情景。他在下榻的酒店里同我們舉杯,微笑著說“歷史是可以改變的”。這句話成為4年來我們對周刊的一種信念。對桑特拉奇的采訪,以及他舍我其誰的大幅照片,發(fā)表在1999年9月1日一份叫做《齊魯周刊》的創(chuàng)刊號上——那就是我們的開始——一個傳奇的南斯拉夫老人同時成為1999年一個城市和一份周刊的代言人。
在那篇文章中,提到他對球員的要求時說:他不僅強調(diào)球員個人技術(shù)水平的提高,而且鼓勵球員多接觸社會,到城里去交朋友,以“增加對所在城市的責任感和踢球的責任感”。當4年后我彈去那期封面上的塵土,在文章中找到這句話的時候,內(nèi)心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對所在城市的責任感,對周刊而言,這很像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偉大預言。
以上文字出現(xiàn)在2003年9月《齊魯周刊》4周年的刊首語中,我是那篇刊首語的作者,親歷了周刊誕生和成長的一段生命歷程。
《齊魯周刊》創(chuàng)刊伊始,“批判·建設(shè)”就作為一個重要的理念被導入整個辦刊思路中。此后,這一理念得以傳承并得到不斷豐富。對城市發(fā)展的關(guān)注和對重大新聞事件的追蹤,成為周刊報道的重點。從APEC的高端訪談到關(guān)注城市貧困人群;從北京到上海,從內(nèi)蒙到云南——我們新聞的觸角不斷向外延伸;我們同時在試圖確立一種屬于我們自己的聲音,把握一種屬于我們自己的話語,我們關(guān)注了許多人群,探討了許多問題。我們以一種嚴肅的態(tài)度去做、去思考,我們的投入與熱情令我們覺得欣慰。
周刊一直與這個城市共同成長。
2001年5月隨著著名的泉城路進入拆遷階段,濟南的建設(shè)步伐明顯加快。這個事件被這樣記載:
5月8日,泉城路,曾一度是濟南商業(yè)街典范的泉城路,隨著推土機的轟鳴和一個巨大工地的形成,而從此成為歷史。這無疑將成為濟南城市建設(shè)歷史上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它被打碎的是一個舊商業(yè)時代的偶像,一個時代被終結(jié),一個時代行將開始,一個新的商業(yè)時代的偶像在塑造當中。
我們的生活會在這短暫的期待中繼續(xù),包括我們的贊許、詫異或者反對。但有一點是不容絲毫質(zhì)疑的:濟南開始了向一個現(xiàn)代化大都市邁進的步伐。(《老濟南,新濟南》2001.5.9總第88期)
就在那一期周刊中,我在另一篇叫做《城市力量》的文章中這樣總結(jié)我們與這個城市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有一萬個理由對這座城市表示不滿,但不會有一個理由讓我們不去愛它!
我們還一度在這種熱愛的驅(qū)使下去尋找這個城市的文明之根。曾有多少輝煌閃爍的歷史記憶,擦亮了我們觀察和透視這座城市的眼睛,也點燃起我們發(fā)掘這座城市之根的熱情。從芙蓉街到濟南最后的資本家,從官府衙門到濟南商埠,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城市不斷走向現(xiàn)代化的歷史,就是一個成長的歷史。我們做過許多關(guān)于老濟南的報道,因為我們知道,“城市的擴張實際是物質(zhì)的膨脹過程,時間會讓物質(zhì)沉淀,成為文化”;“一座城市的擴張實際依然是一個人口膨脹的過程,是一個移民過程。移民以及商業(yè)典范代表著這座城市的發(fā)展和未來,土著居民以及她的老城代表著這座城市的沉淀和過去,這是一個城市精神的兩個方面,是城市力量的兩個支撐點?!?/p>
我們在這個城市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學會熱愛,同時學會反思:我們同樣追問這個城市擁擠的交通,報道《包圍我們的城市垃圾》,報道《ST濟南》——而此成為這個城市這些年來最為痛心的一個事件——甚至反思《誰拋棄了濟南》。我們從這些報道中、從這個城市市民的熱烈反應中看到熱愛。時間會讓人變得寬容和理解。
周刊一直與中國社會的脈搏一起跳動。
我必須承認,記者是一項偉大的職業(yè),它給了我一個全新的看待這個世界的視角;我應該慶幸,那是一個讓人感覺做記者生逢其時的年代。作為一個記者,我能夠看到這個世界的苦難,人是弱小的,大多數(shù)時候,命運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苦難折磨著無數(shù)無辜的人,我們需要勇氣面對,需要固守人性的底線,也需要承擔太多無能為力的痛苦,需要冷靜和理性;同時,我也能夠體會這個世界的活力和魅力,感受到來自更多人的歡樂和激情,看到這個世界的五彩斑斕。
1999年,我曾經(jīng)第一時間關(guān)注“煙臺海難”。1999年11月24日,煙臺“大舜”號滾裝船在渤海灣、在距離這片海灘1.5海里的地方沉沒。船上共有乘客302人,其中22人被救生還。200多條鮮活的生命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200多名死難者不知給多少本來幸福的家庭帶來錐心刺骨的痛苦。了解真相是死者的囑告,是生者的關(guān)切,同樣也是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的權(quán)利。我曾經(jīng)試圖尋訪22個生還者。在海難一周年的回訪中我這樣寫道:
2000年11月24日,煙臺市姜格莊鎮(zhèn)云溪村海邊。
這本是平平常常的一天,和平平常常的一個地方。即使現(xiàn)在,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也是平常。我們的生活在這一天里繼續(xù),海邊的生活在這一天里繼續(xù)。
這一天的上午,海潮正在逐漸耀眼的陽光的注視下退去,海面湛藍,遠處海天一線,幾乎沒有風,海灘在陽光的照射下正呈現(xiàn)出一派金黃。除了海水蕩漾的聲音,那里很靜。零星的人在趕海,他們沉默著,曬著太陽,嗅著他們早已經(jīng)熟悉了的海的氣味。一群群的海鷗就在海邊不遠處游弋,偶爾幾只掙扎出水面飛翔幾圈再落回去,繼續(xù)它們的交談。一切都顯得靜謐和諧。
一個老婆婆已經(jīng)在海灘上那只看上去破舊腐朽的木船上坐了很久,陽光打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她向著海面喃喃而語,她說暖冬呢,要是去年也這么暖和,就不會死那么多人了……一年前的這一天,在距離這片海灘不遠處,在現(xiàn)在海鷗游弋的地方,飄著的,是近百具尸體。那時侯沒有陽光,沒有靜謐和諧,也沒有一派金黃沒有人趕海;那時侯狂風巨浪剛剛退去,呼救聲、哭喊聲在黎明到來之前就已消隱。陰云籠罩著海面和大地。救撈的船只還沒有放棄尋找,船上有多少人的嗓子喊啞了?有多少人臉上的淚水結(jié)成了冰?endprint
一天后,一場大雪席卷而來。
……
2000年,我曾經(jīng)關(guān)注三峽大移民:
首批赴山東的三峽移民計150戶610人,分別來自忠縣的干井、涂井和洋渡三個鎮(zhèn)。早在啟程之前兩天,各鄉(xiāng)鎮(zhèn)連同村里的干部就挨家挨戶在山里轉(zhuǎn)悠,給移民分發(fā)早就寫好的行李運到哪鎮(zhèn)哪村誰收的布條,一戶4個??h里早就囑咐過,山東那邊房子蓋好了,有床,有煤氣灶,以及鍋碗瓢盆一應俱全,移民只需帶些被褥,衣物就行了,限額是一戶4個包,1米見方。
但破家值萬貫。他們在打包的時候心里忽然亂了方寸,覺得哪樣都放不下,稻谷狠狠心賣掉了,3000斤稻谷只賣得500元,只留下一二十斤的樣子,可以帶過去,再吃一下老家的飯;房子拆了;電視也賣了,但小狗小貓得帶上吧,孩子的羽毛球拍、算盤、釣魚桿得帶上吧,那搗火的鉤子、雞毛撣子、泡菜壇子……哪一樣能舍得下呢?在啟程那天,每家每戶除了四個足夠一米見方的大包之外,從老人到孩子無一例外的,每個人都被大包小包的全副武裝起來。
在輪船起錨,汽笛長鳴的那一瞬間,船甲板上擠滿了人群,先是沉默,不錯眼地盯著漸漸遠去的碼頭,眼淚流滿每個人的臉龐,不知是誰終于控制不住哭出了聲,忽然間哭聲響成一片……喇叭里傳來播音員甜美的聲音:
“正是由于你們的無私奉獻,三峽工程才有了一個又一個驚世的創(chuàng)舉,縣委、縣政府代表全縣人民感謝你們。鄉(xiāng)情割不斷,親情永不分。道一聲珍重,祝你們平安!”
那時候,我用相機記錄了一家人在故鄉(xiāng)的最后24小時,我跟他們來回行走5個多小時,去向山中的親人道別,我記錄他們在家中的每一個舉動,聽他們的每一聲嘆息。
我曾經(jīng)跑遍西部,進行“西部大開發(fā)”的系列采訪。
新疆是我的第一站。就是在那里,我無意中尋找到在過去的50年中,一些撼人心魄的故事。那是關(guān)于一個人群的命運和生活。50年代,8000多名山東女兵先后赴疆……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扎下根去。而同時,湖南、河南、四川等省的大批姑娘也先后赴疆,究竟有多少數(shù)字呢?誰也說不清楚,在官方的記載中是這樣的記錄:五十年代,兵團在湖南、山東、河南等地招收了大批職工。那些年輕的姑娘,很多人再沒有回到過自己的故鄉(xiāng)。
現(xiàn)在,這一切正在成為歷史,但歷史不應被遺忘。我問過她們同一個問題:一次小的變動就改變了人的一生,就這樣一輩子過來了,現(xiàn)在老了,您回首過去想說些什么呢? 我得到同一個回答:沉默。她們都慶幸自己至少有一個幸福的晚年,但她們卻知道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如此。
我還曾經(jīng)參與過APEC、中國入世、申奧及韓日世界杯的報道,關(guān)注過最后的麻風病人,采訪過身陷絕境者的掙扎,接待過放棄一切只為一個公道的上訪者……我看到不同的命運和人生。我始終堅信,只有人性才是超越地域、國家、種族乃至時間等所有一切,而具備了普遍價值的元素——人的價值,成為我在新聞中的一種終極追求。從這一點看,也許我不是通常所描述記者的,是一個位歷史打草稿的人,我更像是一個試圖揭示隱藏在歷史中的人性價值的人。
周刊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舞臺。
(李強,泰山出版社副總編輯。筆名穆弓,曾于1999年-2005年供職于《齊魯周刊》,歷任新聞部主任、執(zhí)行主編、副總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