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周西籬,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已經(jīng)出版《夜郎情觴》、《東方極限主義或皮鞋尖尖》、《造夢女人》、《迷惘的女性》、《雪袍子》、《西籬短詩選》等長篇小說、散文集、詩集、童話系列等十多部。曾獲首屆“金筑文藝獎”、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貴州少數(shù)民族影視文學優(yōu)秀劇本獎等?!堆┡圩印贰ⅰ稌兊淖?夜的白》均為中國作協(xié)重點選題扶持作品。
1
我來自峽谷。一座峽谷里的城市。
峽谷每隔一個時期就要進行能量轉(zhuǎn)換,我們不過是分子與分子之間碰撞和無規(guī)則運動時產(chǎn)生的一點點熱能——一些小小的火星。我們是光子,是所有電場和磁場的產(chǎn)生原因。
我們——
紅鼻子趙,他經(jīng)歷復雜,當過知青、民辦教師、鄉(xiāng)稅務(wù)所會計等等,一進入峽谷大學,就成了學生會主席。
獅子頭崔,研究西馬,獨立于任何團體,早在七七屆進校之前,他已經(jīng)不停歇地在飯?zhí)?、禮堂、操場等一切可以發(fā)表演講的地方演講。他褲子肥大,站在臺子上或桌子上,矮小的師弟們總愛從腳口往他褲管里扔石頭。不過,不會打斷他,他揮動手臂,不時甩動一頭蘑菇云般的頭發(fā),有命運交響曲奏響般的癲狂。
溫庭君,唐朝溫庭筠的現(xiàn)代版,帥,含蓄內(nèi)斂,多才藝,書法繪畫話劇吉他樣樣出色,不僅迷中文系女生,更會迷外語系女生。
蘇默,峽谷民族資本家的后代,形象羸弱,詩歌卻像利劍。
花花公子金,衣袋里藏一本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出版的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一直以來覬覦者眾,但要拿走,比盜玉璽還難。金偏好跨系跨科地給師妹們洗腦,尤其在幾個女知青扯開女權(quán)旗幟時,他認為她們比小腳更需要拯救。
還有……
當彗星的尾巴掠過峽谷,將我們成年和未成年的臉孔照得如同一張張白紙,彗星詩社的成員們,既誕生于種種能量轉(zhuǎn)換的間隙,便各具所能,在短暫的光明之后更長久的黑暗深谷里,扇動小小的翅膀,在小小的尾巴上點亮忽閃的小燈盞。
其實,在他們當中,我常在不同的能量中以不同的形態(tài)顯現(xiàn),多數(shù)時候不具有迅速運動反應(yīng)力,像植物,偶爾恢復敏銳完善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反應(yīng)力,是人。
能量轉(zhuǎn)換無處不在,從不停息。我大概是最后離開的吧?之前的螢火蟲、小火星都紛紛因為被峽谷外的光照射而熄滅,在峽谷的各處沉淀、沉沒,或者在峽谷以外的地方變成核或者塵。我最后回頭看一眼偉人題寫的校名,洞開的門戶恰似薄、脆的蛋殼裂開,暗綠的樹陰向后退縮。我背向這蛋殼奔跑,道路發(fā)亮,空氣發(fā)亮,大地的熱能正在慫恿溪水揮發(fā),氣泡噴薄而出。我就是其中一個濕潤的氣泡,飛離峽谷,向有無窮無盡的水的地方飄去……
2
幸好有無窮無盡的水,否則,這個整年整日在太陽暴曬之下的城市,將是一些成形的灰燼。
我上班的那棟樓,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法國資本家物業(yè),哥特式建筑,窗戶很高,五彩玻璃窗依然斑斕,但背陰的房間十分暗淡。房間和房間之間木板間隔,所有人講小話都可以聽見。講小話的人都知道別人會聽見,所以他們只講自己的語言,我一句也聽不懂。當他們抬著臉沖我說話時,有三句話我是聽懂了的:
唔系。
唔知。
唔關(guān)我事!
不是。不知道。不管我的事。他們通常對外地人只使用這三句話,輪著說,說到聽者滾得越遠越好。
有位女士打破了我長久的孤獨。也許是聽見我的口音,差不多是和她使用同一種語系的。她轉(zhuǎn)動向日葵一般的大臉龐,微笑,并略帶驚訝:
你從峽谷來???你是金的老鄉(xiāng)!
金?
對。
我立刻想起金對師妹洗腦時的微笑。他好像是在為某位因畢業(yè)而失戀的同窗說情。師妹很漂亮,態(tài)度也很硬朗。金微微抬高了頭,乜斜著,眼神難得地出現(xiàn)不屑。不要太勢利,一切都有改變的時候。他從鄉(xiāng)下來,你未必就要把他看成鄉(xiāng)下人?
金像寶玉一樣鐘愛女性。但是作為旁觀者,我懷疑他其實是分裂的,精神上他似浮士德,一直在尋找手持玫瑰的偉大女性;世俗中,他卻視女性為劣等族類。
無論如何,金的微笑,和這位女士的微笑是一樣的:既戲謔又認真,眼波里浮動萬種風情。
你知不知道金在哪里?
不知道。
你們老鄉(xiāng)之間,沒有來往嗎?
我剛來,還不認識老鄉(xiāng)。
她很失望。我真不知道金也在這個城市。太陽落了山,向日葵陰暗并陡然向下一沉。她的目光不信任地用力狠盯我一眼,轉(zhuǎn)身走開。
她就是哀哀,一個真正的女權(quán)主義者。
第二天,人事部通知我,即刻被調(diào)到哀哀主管的部門,做她的文秘。
整個上午,她假裝很忙,一直用松弛的肥下巴給我發(fā)指令。我根據(jù)指令坐到近門口大房間一角的電腦前,將她擬的一則函件錄入,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做了一些瑣事。盡管沒有聲音,我還是能夠感受到,她支使我的欲望,如日中午時強射的太陽光。在她溫文爾雅的滿月表情下,冷酷而意味深長的微笑讓我頭暈目眩。
日子久了,她很真誠地告訴我,她多次穿越到了唐代。十四歲的那次,是入宮,得賜號媚娘。
我的筆名,就是曌,日月當空。這是武則天給自己發(fā)明的字,非常好。我不用發(fā)明了,就用現(xiàn)存的。
每次穿越都是值得濃墨重彩地描繪的,午后一般沒有事做,我是個多么合適的聽眾,她盡情意淫。太宗的老朽和高宗的帥,她津津樂道,從喉嚨里發(fā)出感嘆,從舌尖上發(fā)出嘖嘖聲。對于王皇后和蕭淑妃,她基本不予提及。
那時我們的電腦操作環(huán)境還是UCDOS或WINDOWS95,我用五筆輸入法,打不出哀哀的這個筆名,用智能拼音也不行,最后請修電腦的男孩幫忙造了一個,然后在電腦上搜索哀哀的文章。那時候也還沒有百度,只有雅虎。雅虎找不到哀哀或者曌的作品。哀哀口述她的臆想,綿綿不盡,我漸漸能夠自然屏蔽,專注于那些由陰影、五彩玻璃上的宗教故事、窗戶縫隙斜照進來并垂落在地板上的陽光所構(gòu)成的午后幻覺。哀哀說一句話,讓我驚呆了。endprint
男人,當我們做愛可以依靠工具的時候,還要你做什么?
什么?
我想起樓下街對面新出現(xiàn)的一家名叫“凹凸”的性用品商店,暗紅色的燈光,從蒙了黑色蕾絲的小小的玻璃門、窗隱約透射出來。
她反復問我:你說是不是?根本用不著他們。
我越不吭聲,她越緊逼:咹?是不是?是不是?
我和她之間隔了一張中班臺,她的臉仍然接近了我,使我非常窘迫。她身上的衣服,有暗褐色的刺繡,像出土文物。我聞到了腐朽和墓室塵埃的氣息。果然,那衣服是從北京潘家園淘來的,直接就穿上身了。
怎么樣?她又逼問我,這次指的是衣服。
很有歷史感……
嗯,瞧,多有霸權(quán)!她對她的衣服發(fā)出贊嘆,它讓她得以進入武則天角色。
我也從此了解了哀哀的表達風格:如果進入不了她的思想環(huán)境,就無法明白她的前言以什么邏輯搭上后語。
3
接到金的電話的那個早晨,空氣還沒有發(fā)熱,陽光新鮮地照在彩色窗玻璃上,板壁縫隙的一簇青苔也格外翠綠。
我很想哭。
那個瞬間我真的以為有上帝的存在,才會將我們從一個夢鄉(xiāng)帶進另一個夢鄉(xiāng),讓朋友、親人尋找并相遇。
我很興奮,哀哀一到辦公室,我就站到中班桌前,想告訴她。金與她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她一直在找他。
哀哀不理我,坐下,從文藝范的大布包里拿出茶杯和零食,塑料袋窸窸窣窣響過不停。她從桌上抬起臉,變成了慈禧,冷冷地說:什么事?
我愕然。沒事,對不起。我默默回到電腦前。一個女人清早就如此心情惡劣,不是身體出了問題就是婚姻出了問題吧。
她仿佛聽見我的心聲,在我背后罵了一句:神經(jīng)?。?/p>
整個上午,我隨著時間的節(jié)奏敲擊鍵盤,聽它們愉快的嗒嗒聲。確定哀哀穿過長長的樓道進入電梯后,我才離開。樓道地板在我的踩踏下晃悠晃悠地,發(fā)出好聽的吱吱聲。一絲金黃的光線從高高的窗戶縫隙斜照進來,落在地板上,令我眩暈。我蹲下來,仔細看光線里飛舞的塵?!业纳眢w變輕,變小,進入它們的隊列。時間紛紛揚揚,塵埃輕盈透明,多么快樂,因為金!
大街上,到處是灼熱、明亮的光芒,到處是金屬的反光——高樓的玻璃幕墻,柏油路上遺留的紐扣、玻璃、假鉆,女人頭發(fā)上的金粉和衣裙上的涂金涂銀……
我不太敢看街上的女人,她們妖媚而又陌生,目光鋒利逼人。街上的男人邁著金屬般的步伐,兩膝往外掰,小腿一步一抖動。他們舉著手機,搖晃手腕上碩大的假名牌表,另一只手下意識地不斷摩挲左胸衣袋和后腚褲袋,確定錢包和信用卡的存在。
我激動地期待著,并很快看見金,他穿過滿街的人流向我走來。
疾駛的小轎車截斷人流,他像異樣的空氣,從起伏的人群中顯身,雙臂環(huán)抱,腳呈八字,暫時佇立在馬路中央。
金身材高大,高鼻縱目,眼神悠遠,典型的峽谷人面譜。他的上衣,是夾克衫,幾十年前的款,料子也是幾十年前峽谷知識分子最喜歡的米灰毛嗶嘰。
我熱淚盈眶。
這個城市帶給我的所有陌生感和傷害全部消失了,我仿佛回到峽谷的美好生活中。
金在沉思。他應(yīng)該早看見我了,盡管我對他的模樣記憶模糊,他對我甚至沒有任何印象,但在異鄉(xiāng)人群里,我們已經(jīng)立刻發(fā)現(xiàn)了對方。十年前,一個詩人從西安到峽谷找我,我們彼此不認識,也沒見過。但在火車站廣場,他徑直向我走來,叫出我的名字……后來我在詩社里說這件事,他們一致認為根本沒有這個詩人。
一輛的士搶紅燈,擦著金的褲管蹭過去。他頓一下,再排開人流,快步向我走來。
你好啊?
他叫出我的名字。他的聲音也像是十多年前的聲音。在峽谷,人們都這樣彼此。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這種聲音沒有鈍啞,反而有了新的力量,音調(diào)略高一些,更加輕松、親切。
我伸出手——出于自我保護,我會主動與不得不打交道的陌生男人握手,既拉開距離,又希望能把握住我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他沒有這種復雜心思,他的手大,溫暖,手心有些濕。
我輕了。這只手是半空里的一個掛鉤,可以把我釣回峽谷。
他顯然不喜歡握手的社交意味,只輕輕握了一下就抽開,拍拍我的肩,像長輩那樣。許多男人,第一次見面,不管有沒有勇氣,總是會仔細打量你的表情,揣摩你想說的話,對照你的言行,再斟酌著對付你。他倒像家長,拉住我的手,帶在他身后,轉(zhuǎn)頭觀察街上往來的車輛,尋找安全的間隙領(lǐng)我到馬路對面。
又是紅燈,車流耀眼地駛過,在我們胸前的位置畫一道刺目的海平線,沒有一絲縫隙,我們根本插不進腿。他盡量把我的手往身后拉,用身體擋住我,不讓滾熱的氣浪把我卷走。
我輕輕閉上眼睛。烈日之下,城市的聲音轟轟然,像滾滾大江流,從胸前漫過頭頂。
他拽我一把,我們瞬間上岸。一些榕樹的氣根,在頭上飄動,像快活的釣鉤,像一群群倒掛的蛇。
小姑娘,你平常都在哪里吃飯?
單位飯?zhí)谩?/p>
那我?guī)闳€地方,吃點好東西。
嗯。
我跟他走過保存有唐宋街道的北京路,還悄悄在和路面拼接的大玻璃罩上踩了一下。我們?nèi)サ揭患乙员镜厮幧怕劽男〔宛^,里面全是青黑的明清風格家具。終于,江水被隔離在夢鄉(xiāng)之外,耳畔靜了下來,我們輕輕說話也可以彼此聽見。
他專注地看我。
你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找我干什么?我喝水,盡量裝得自然。
我是金啊。別那么敵意。小姑娘,少喝點,我給你點了燉盅,花旗參燉烏雞,滋陰養(yǎng)顏。你來了這地兒,就要喝這里的湯,臉上才不長痘痘。
我下意識地用手掌捂住臉頰,感覺到臉上的痘痘一片發(fā)燙。
在峽谷,你可沒理過我。
那時你太小了嘛,所以記不住你,別怪我。唉,他看我的臉,不要不好意思,長痘痘是好事,我想長都長不出來了。endprint
我記得你,你給她們講十日談,講柏拉圖。
柏拉圖……唉。
就是那種在半空里的感覺,讓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恍惚,記不住他說的話。
他說了很多話,一直在說。
他說找我的經(jīng)過,提及所有給他提供了線索的從峽谷漂泊到此地的人們,包括獅子頭崔,放棄研究西馬,在臨近的一個城市當上交響樂團團長了。對此,金忍不住多說了些,因為,曾經(jīng)有個假海龜?shù)綅{谷搞民運,目標就是要拿下崔,對此彗星詩社的成員都非常擔心,因為崔的確是常常充當我們的領(lǐng)袖的。如果崔被拿下,詩社就被黑了。所幸,崔很清醒,在對轉(zhuǎn)型期的社會改變做了一番分析之后,選擇回歸藝術(shù),并選擇了一個可以富養(yǎng)藝術(shù)的城市。
他將詩社所有人的故事都講述一遍,仿佛我是個局外人。的確,我所知甚少。他們很多人穿開襠褲時就一起混了,然后一起當知青,一起上大學,一起寫詩歌。他講他們的各種丑事,哈哈笑聲抖擻的全是男人的快樂和自豪。奇怪,我的刻薄話一句也沒出來,只乖乖地聽著。一直以來,他們都太有名了,如今密布峽谷乃至南方這些大城市的新聞機構(gòu)和政府機關(guān)。說到他們的官銜,金倒是通通地不屑。但無論如何,沒有他們,峽谷將是一片虛無。
金頑劣而放肆地笑過之后,優(yōu)雅地抽煙。我等他靜下來,故作生冷道:他們于我,已經(jīng)陌生得像另外一條時間軌道里的生物了。
是啊是啊,你以前在我們眼里就是只丑小鴨。
我意識里的我一直是放大著的,他這么一說,我立刻縮小了。
他摁滅香煙之后,又開始新一波興奮:你對這些男人——當然,包括我——了解太少了,有些場合,我們是不會讓你去的。比如,有一次,我們喝足了啤酒,深更半夜,在峽谷里鬧騰,扮演哈姆雷特,朗誦詩歌,大聲唱歌。最后,溫庭君說要尿尿——你想不到吧?你們這些女生都被他儒雅的外表迷惑了!他說要尿尿,就領(lǐng)著一群人在空曠的大街上,圍繞著一棵梧桐樹澆,把流浪的野貓嚇得飛起來……
送燉盅的餐館老板娘過來,我有些難為情,怕她聽見他的話。他頭一擺:峽谷話,她聽不懂的。
你們喜歡王小波范。
不,王小波寫的就是我們。
你說老板娘聽不懂?你看她的表情!
你知道她叫我們什么嗎?叫我撈仔,叫你撈妹。
老妹?
不是東北人叫的老妹,是撈妹。北方女孩都被叫撈妹,撈食的。
峽谷不算北方的啊。
都一樣,對他們來說,越過梅嶺就是北方了。你下午還要不要上班?
要。
別上了,上什么班。
不行,要上班!
喲喲,小姑娘,那么正經(jīng)!文人扎堆,又清閑,只會搞政治斗爭,別去!
我想起哀哀青冷的滿月臉。但是,這個單位里挑剔我的,不止哀哀。所以我再次警惕而堅定地告訴他:不行,我要上班。
好好好,上班。他往杯里倒啤酒。到點兒你就去吧,但你得陪我喝一杯!來,大口,啤酒就要大口喝——起碼得半杯。
我聽話地敞開喉嚨吞啤酒,小半杯酒下去,立刻感到頭皮發(fā)麻,舌頭發(fā)僵。
乖,來,多喝點,天熱,啤酒解暑最好!
他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再半杯酒下去,我全身顫抖。
我想說什么,但臉部肌肉無法控制,身體里的電流一齊往頭上沖。城市的江水,本來一直往出??诜较騼A瀉,現(xiàn)在突然倒過來,涌到我胸前,將我掀倒,將桌子、酒菜,將漫長的中午,以及慈祥溫和的金,掀倒,淹沒,再掀倒……
我,我,我要上班去了……我想站起來,撐住,但渾身像棉花一樣。
金幾乎是跳過來,扶我。他就像一個溫暖的枕頭。
我再次輕了,向夢鄉(xiāng)的深處,降落。
4
周末傍晚,有消息傳來,人們正在堵截江水,然后注入干凈的自來水。
市長和他的一群人正在等報社和電視臺人員。這些有意早到的人,早就用報料的方式通知了媒體,然后站在碼頭上看他們慌慌張張地扛著機器趕來。一切都像奇跡剛剛發(fā)生,越來越多的圍觀者被電視臺記者的喊話弄得緊張、興奮。
相機和攝像機都動起來后,市長開始在那段自來水中游泳。很快,市長已經(jīng)從對岸游回來了,站在岸邊,抹著上半身的水珠,向全世界宣告:南方最大江流治污成功!
市長的人還小小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對著攝像機鏡頭說:不但可以游泳,還可以飲用。
這個視頻很快通過衛(wèi)星和互聯(lián)網(wǎng)傳遍全球。
市長已經(jīng)回小車里了,人們還在往江邊跑。我也跑了一段,跟不上他們,覺得無聊,退回來了。
紫玫瑰色的空氣里,我疲憊,無力,倒在沙發(fā)里,聽一張CD,是以前在峽谷的一個酒吧錄的薩克斯風。那神秘樂手演奏的水準是大師級的,且曲目從不重復。
音樂將我完全瓦解了,我流著淚,想立刻逃跑,回峽谷……
我吞進去很多紫色的空氣。它們將我的胃壁擦得癢癢的,我又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電話響,是金。
小姑娘,在???吃飯沒有?下來下來,去大排檔吃海鮮!
我迅速梳理頭發(fā),沖下樓去。
小區(qū)門口,金目光悠遠地徘徊。我給他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傻笑。
他頭一擺:走。
他像偶然路過,身上有陌生海島的魚腥氣息。
你從哪里來?
我?江邊??!上當受騙!我早該料到的。不過,這會兒全城的老百姓都在看電視,都相信他。他呢,正在慶功宴上。
你是說市長嗎?
對,我同學。他秘書還專門給我打電話,要我無論如何趕回來,到現(xiàn)場。
你同學?他是本地人哦。
我這里的研究生同學。我離開峽谷大學就來這里讀研的。
哦,那你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生活很多年了。
我剛來的時候,他的長手臂掠過眼前的高樓大廈,這些地方都還是菜地哦!endprint
你不去他的慶功宴嗎?既然他邀請了你。
我不去。我已經(jīng)說了,他是個大騙子,我不喝他的酒。
我們在江邊大排檔坐定,大盤田螺被端上來,里面有一種特別的調(diào)料,叫金不換,香味奇特。但是,這仍然掩蓋不住金身上的陌生海島氣息。
哇,不吃鮑魚龍蝦,來陪我吃大排檔。
對,陪你。
啤酒倒?jié)M,金又滔滔不絕地回憶剛剛過去的年代,那些人和事,痛快地喝酒。我迷戀在他的漫談中回故鄉(xiāng)的感覺。
我尤其喜歡金對我的稱呼。姑娘姑娘姑娘,這才是峽谷男人和長輩們,對女孩子特有的親切態(tài)度。姑娘姑娘你真美麗,孔雀飛來比一比,孔雀沒有你漂亮,摘下羽毛送給你。
而在這城市人們的眼里,所有像我這種外地口音的女子,無非就是撈妹、二奶和雞。
上次酒醉,金送我去醫(yī)院打吊針,醫(yī)生說是酒精過敏。醉過一次后,我怕酒了,聞到酒味就想嘔吐。
金喝著,聲音和表情出現(xiàn)了變化。我研究生畢業(yè)后準備去牛津大學,所有申請都通過了,但是……
他又吞下一杯啤酒,終于開始說自己了。
梅姐,你應(yīng)該叫她梅姐,這個女人太厲害了,從我插隊住在她家時,她就算計好,誆騙我,然后,捏住我的要害,把我死掐??!
我弱弱地問一句:什么要害?
女兒。
原來你是個有婚姻的人。我的聲音暴露出內(nèi)心的失望和脆弱。
女兒是我的命。不結(jié)婚她不準我考大學。大學畢業(yè)我想擺脫她,考上研。不把她和女兒辦過來,不準我讀。研畢業(yè),她開始把我當掙錢機器。英國她不讓去,那我就去西部吧。她去找市長,說我要拋棄她,還把女兒扔在大街上……
想不到你苦海無邊。
姑娘姑娘,來,喝,大口喝,不要怕,你上次過敏,肯定是其他原因,不會是啤酒過敏,我沒有聽說過啤酒會過敏的,它是涼性的嘛,這里水熱,容易長痘痘,啤酒就是最好的藥方,放開喝!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會被女人傷害……
我突然覺得,話不能多,就算是男人,話多了,也會讓人失去敬畏之心。
姑娘,怎么又沉默了?
你是個有婦之夫,卻一再來找我。我咽下一口淡茶水,說出不該說的話。哀哀,你一定認識哀哀?
哀哀?
他借著酒力,哈哈笑起來。這個豹子一樣的女人,我以為公牛們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你也認識她?你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哦。
我突然惱怒起來:我猜得沒錯,你和她就是有一腿!
話別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這可不像個乖姑娘哦。
誰是你的乖姑娘?
他恢復幾分清醒,轉(zhuǎn)移話題:你大概還不會吃田螺吧?我教你,先吸吮一下尾巴,再含住螺口猛吸——哧溜一下。哎,你氣弱了嘛,得用力,哪里有吸不出的?要不要我?guī)湍??我沒病的。
他的手長長地伸過來。我大喊:你少來!
他怔住了。但只幾秒鐘就恢復了笑容。
哈哈!姑娘,你這樣說話,好像阿朵啊。
阿朵?哪個阿朵?
喲喲,看你警惕的!說個人你就這么警惕!你這個星期是不是又去相親了?說!
我很驚訝,他好像對我的行蹤一清二楚。
不是……是……是有個同事介紹,我……
我既心虛,又難為情。我難以表達對這個城市陌生男人們的憎恨和厭惡、他們先用目光測量我的身高、膚色和身材豐滿程度,接著了解我的經(jīng)濟狀況、賺錢能力、管家和伺候男人的能力,在呷茶和吃蛋撻啃鳳爪的忙碌時間里對我估價,貪婪、居高臨下地審視……那種邊客套邊盤算如何迅速將生米煮成熟飯的微笑表情,刺傷我的心。
金看我兩分鐘,叫起來:哎呦呦,不高興啦?吃菜吃菜。姑娘,我是為你好啊,好姑娘不愁嫁,你急什么呢?婚姻市場上的那些男人,要么是人口販子,要么就是劫財劫色的混蛋,像你這個樣子,還不被人家一口吃掉!我是擔心你?。?,多吃點,你太單薄了!你應(yīng)該向阿朵學習,和男人甩開膀子喝酒,向男人撒嬌。我好想看你撒嬌的樣子,告訴我,你會不會???
我迅速捏緊拳頭,從桌子上抬起上半身:我當然不會!
哎喲喲,你看你,讀書讀壞了吧?把我當敵人了?放松一點,小姑娘,?。?/p>
就算我還在讀十九世紀的書,也不會為自己的教養(yǎng)難為情。
我突然有了一種討伐他的勁頭——
一碟田螺沒吸干凈,你就已經(jīng)泄露了兩個婚姻之外的秘密??煺f,阿朵是誰?
阿朵是……
5
我想起來了。
有一次,峽谷里發(fā)生砍殺事件。溫庭君剛分到報社工作不久,某天,在報社門口,兩個少數(shù)民族漢子將他砍倒,其中一個將旁邊他的女朋友一把扛在肩頭,威風凜凜地離開。溫庭君的女朋友,一個頭發(fā)很黑膚色也很黑的女子,是那漢子的未婚妻。后來,她又逃出來了。溫庭君將她帶到彗星沙龍,她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唱了一些音調(diào)奇怪的歌,男人們立刻瘋狂起來,大叫阿朵阿朵。她滿口臟話,搶男人的煙蒂,擠在他們身邊,把長發(fā)撒在他們的肩上和腿上,全然不顧溫庭君的感受。
長長的夜晚過去之后,女人們都不想提阿朵,但男人們都把她惦記。
那個給我錄薩克斯風的樂手,是個帥男人,白天看不見他,晚上他無聲地出現(xiàn),酒吧下班后就來到沙龍里。他只用薩克斯管發(fā)聲,是個徹底沉默的人。任憑眾人喧嘩,他如在無人之境,在幽暗的燈光里偶爾吐一串魔幻的煙圈。
零點以后,薩克斯風樂手精神煥發(fā),開始演奏夢幻的背景曲。只要我們存在,音樂就一直存在。
那天晚上,蘇默請大家喝茶,阿朵卻一定要拉樂手離開,去蘇默的書房。他那么高大,卻被她硬拽過去了,可見男人多么樂于享受被動啊。
后來,紅鼻子趙解釋說,他們在書房里,雖然關(guān)了門,但她不過是給他看看手相而已。endprint
當時獅子頭崔叫起來:你們沒有感覺到房子在震動嗎?蘇默的書房里地震了?。∧銈兌枷胱屗词窒喟??
我那時總有自己的心事,呈植物狀態(tài),僅僅記得阿朵的頭發(fā)、皮膚、眼睛,有多么黑!也隱約記得男人們的嫉妒和騷動。金在不在,我沒印象。
金終于承認,阿朵曾經(jīng)是他的情人。
她是一把熊熊的火,哪個男人靠近她都會脫掉幾層皮!他說。這個小狐貍精,梅姐恨死她了!
她影響了你的婚姻?
豈止!他心里的五味雜陳在臉上。如果不是她,我不會離開峽谷。如果不是她,我已經(jīng)去了歐洲。如果不是她,我或許是在西部。如果不是為她,我怎么會流放到海島!
是她?不是梅姐?
她才是真正的毒藥。
她勾引你的?
當然。你不知道,那小妖精有多么媚,那床上的功夫……一句話,她會讓男人欲火熊熊,無法離開她。
你得了便宜還扮演受害者?
小姑娘你說話真刻薄!
你和那個吹薩克斯管的啞巴一樣,你們都是貪吃的兒馬子,到頭來還責怪說是一個弱女子毀了你們的人生!
唉!
你嘆什么氣?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就是一種古老的關(guān)系嗎?
你看你看,真是刻??!你這姑娘,看起來文靜羞澀,怎么這么刻???都是讀書讀壞的??!
可不是嗎?
我心里的刻毒在冒泡。給我講講你和她,是怎么開始的!講你們那些臭事,說吧,雖然我最討厭聽男女事情,說吧,你必須說!
別男女事情,愛情,好不好?我是愛她的。
看不出你是個愛情英雄。
姑娘你就是刻薄。好,我給你說。那時,她剛和多余離婚。多余知道吧?他們是一個民族的,她是他的童養(yǎng)媳。但是溫庭君卻不敢要她了,他的肩上還留著多余的刀痕。那時候,我讀完研,工作了,但想辭掉工作去英國繼續(xù)讀書。梅姐還在峽谷,聽說我要出國,發(fā)瘋了,不讓我見女兒。我只好妥協(xié)。但我不愿回家,總在沙龍里呆著。要命,沙龍里時刻都有阿朵。
我猜,她一定牽著你的手,要你跟她鉆別人家的書房。
你怎么知道?鬼得很,是不是她告訴你的?她是當著很多人的面,拉著我的手,拉進書房里,關(guān)上門。其實她什么都沒做,只是給我看手相而已。
然后你就……
姑娘,不許你這樣對我說話。
我沒說什么。我如果告訴你,你不是第一個被她拉進書房的人,你會恨我。但是,毫無疑問,在別人的書房,你們就有了那種古老的關(guān)系,對不對?
是。但不是在蘇默的書房,是在……
在哪兒都一樣,別說了,我不想聽。
她是個自由的精靈,同時又是一個嫵媚的妖精,她會讓男人永遠滿足又永遠不滿足……
我說了,我不想聽!
好好好,不和你說這些。你醉了吧?不會是又過敏吧?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不,不要你送,我不想讓同事和鄰居看見你!
看見我怎么啦?我送你回家嘛,你瞧你,能走嗎?能走我就不管你??墒悄憧茨?!
我又醉了。吐過之后,幾乎虛脫。
我住的小區(qū),是民企和國企一起開發(fā)的。國企老總卷款跑路,藏到國外,沒弄清楚政府政策和法律的民企老總陷入永遠沒有結(jié)果的官司,二期工程爛尾,小區(qū)里總是陰森森的。
我在陽臺上呆了一會,等那些去看往江里注自來水的人,他們的喧嘩會減輕我的孤單。但是,他們好像再不會回來了,四周靜寂,令人絕望。
半夜凍醒,好像回到了峽谷,空氣里還有海島的魚腥味。光線微弱,孤獨寧靜。再看,暗藍的朦朧里,父親就坐在床側(cè),守護著我,手里似乎還拿著剛給我拭臉的毛巾,正是童年的情景。
爸爸?
嗯?
接下來,爸爸會說:醒來了?閨女?燒退了,不難受了吧?餓嗎?想吃什么?
我是金,不是你爸爸,傻姑娘!
我吃驚地立刻坐起來:你?
是我。
你怎么進來的?梅姐知道嗎?
她不知道。她以為我還在島上呢。
我不想卷入你的家事。我得給梅姐打電話!
別,深更半夜,你瘋了?唯恐天下不亂?
夜里的沉默,像夢一樣。不過我格外清醒。
花花公子,給我說點什么?
那,我還是給你說阿朵吧,說來話長,你要不要聽?
你愛說就說。
他拿走毛巾,又給我端來一杯熱水,開始講故事。
我讀完研后,分配到旅游局,幾年就從辦公室主任做到局長。但是,阿朵像一只扳手伸向鐵軌,我被她完全扭轉(zhuǎn)了。我和她的事引起軒然大波,梅姐還自殺過一次。
你好意思說!
我的婚姻,是梅姐設(shè)的局,我不甘心。有了阿朵后,我離開峽谷,擺脫梅姐的控制。每到周末我飛回峽谷,周五晚上去,在阿朵那兒呆到周一上午才回。那時機票比現(xiàn)在貴,我雖然是個局長,每月的工資也剛好夠買八張機票。
情人是貪官的病因。
你不能這么說我,我沒有小車,連一張的士票都沒在局里報過。
但你瘋了!
是瘋了!
你不用養(yǎng)女兒嗎?
女兒還小,峽谷消費不高。梅姐到處調(diào)查和跟蹤我,告我的狀。那個年代,作風問題是最大的問題,作風等同于流氓。之前1983年嚴打,搶一頂帽子都會被判死刑的。所以,我被免職了。阿朵纏著我,要跟我在一起。梅姐滿城找我們,我們只好逃去海島。海島上管開發(fā)的主任,也是我的研究生同學,他幫忙把阿朵安排在海島報社,還給她分了一套海景大房。每晚我們一起和海島開發(fā)商打麻將。
你們倆可快活了。
我已經(jīng)快習慣你的刻薄了,姑娘。當時我這心里……endprint
不再是欲火熊熊?
不是。因為,阿朵很快傍上那個開發(fā)商,叫我滾。
她叫你滾?
嗯。她不許我見她,破壞她和那禿頭老板的關(guān)系,一看見我,就用她們民族的臟話罵我,叫我滾。
你滾了嗎?
有一次,我在禿頭的別墅外面坐了一夜,她就是不出來。她說再有下次,就放禿頭的狼狗出來咬我……
你還寫詩嗎?
以前寫了很多,都是給阿朵的。
她不要你了,你還呆在島上干什么?
傻姑娘,你以為想回來就可以回來?
你那么多當官的同學,可以幫你回來啊。
后來,失業(yè)的人越來越多,要找一個位置多難……我那些同學,嘿,別提他們,一個個,壟斷國企,省級機關(guān),哪里不是他們把持?但是,都異化了,忙吃忙喝忙女人,財富,權(quán)力,一個個戰(zhàn)斗,戰(zhàn)斗!那個,誰誰誰,新聞辦的,被判了十七年。還有報業(yè)集團的那個,判無期。他們太貪了。現(xiàn)在,他倆在里面一起辦監(jiān)獄報呢。我啊,是既想念他們,又痛恨他們。
你在島上做什么?
不做什么,喝酒,下棋,吹海風。
6
輕的黑暗漸漸退卻,重的現(xiàn)實即將橫亙眼前。我眼見窗戶漸漸亮起來,窗外樓房和樹的輪廓,在淺藍的黎明里顯現(xiàn)出來。黑夜和寧靜讓金靈魂袒露,又一個白晝到來,他將回復什么德性?嬉皮?頹廢?憤世嫉俗?歸隱?
其實,你沒必要給我說這么多,你的故事。如果我不了解你,只憑我對你的感覺來揣想你……恐怕那會好一些,對你,對我。
但是,我就想對你,老老實實地,說出一切。
嗯。
我很滿意金的態(tài)度。那么,趁白晝還沒有完全到來,我還可以再要求他……
我希望你的誠實更徹底一些。說說哀哀,你總不能回避這個名字吧?
哀哀?
他笑了。如果說阿朵是他生命中的災難,哀哀應(yīng)該是他旅途中的一頓佳肴,瞧,她的名字一出現(xiàn)在唇上,他的嘴就在微笑中彎曲了。
她是你的又一段婚外情吧?
沒那么長。他說。
那是我當局長時的事情。哀哀從北方來,闖到我辦公室,自薦要去我們的一個雜志做編輯。她是一個非常聰明,也非常有風情的女人。而且,那時候她還算苗條,挺有姿色。第一次見面,她就抓我的手肘,傳遞風情給我了。
她是想得到工作。
這是顯然的。但僅僅是為工作,她不用這么過火。女人眼睛里的東西,男人最清楚。我第一次帶她出差,就是想試探一下,果然,入住賓館的當晚,她就摸到我房間來了。一個如火如荼的女人!
她的火和阿朵的火,一樣嗎?
不一樣。
你在犯男人都愛犯的錯誤?
我沒說我犯錯誤,我沒那么虛偽。
唉,男人和女人的又一個不同之處在于,女人捂死不露的東西,男人總是樂于披露,尤其愛炫耀自己的獵艷經(jīng)歷。
你繼續(xù)說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哀哀那張女皇帝的面孔后面,是怎么樣的如火如荼!
金由衷地贊嘆:那時候的哀哀,要多風情有多風情,要多優(yōu)雅有多優(yōu)雅!
我忍不住叫起來:你要見她嗎?你真應(yīng)該見見她,現(xiàn)在的她!
我這樣說是很惡毒的,因為,現(xiàn)在的哀哀,肥胖,做作,衣著怪誕,每每穿上緊身褲讓別人目光難堪。她面如滿月,乳垂至腰,裝出性饑渴、好男色的勁頭,說話選詞,扮知性女人的范,在各種飯局上談?wù)撃腥说囊靶院托愿?。如果有男人在場,她總會巧妙地用言語挑逗一下他們,假裝無意地拍拍他們的腰、挽一下他們的臂。
如果哀哀只是咯咯叫喚的溫柔母雞,應(yīng)該是件美好的事情,問題是,她不是。她對女下屬,抑制不住地露出真面目,最喜歡那種狠打一耳光、再喂一顆糖的手段。在她的統(tǒng)治下,我和另外一些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生存。
女人的直覺是可怕的。我相信,就是某種直覺讓我發(fā)現(xiàn),哀哀對同性的恨源于對異性的怨。饑渴的她,一有機會就挑逗那些尚可以風流的老男人,偶爾,也照著矯健的男下屬溫柔地咬一口。
我邪惡地問金:她咬過你嗎?
嘿嘿。金笑。過去我們都以為原生態(tài)生育能力強的女人性欲最強,其實,城市里的文化女人更強!
我呸!藏起你那些從哀哀那兒討教的經(jīng)驗吧!你這個愛情上的腐敗分子!
愛情上的腐敗分子……新鮮。我還要向你招供:有一段時間,我和哀哀,每天早上上班前,她都先來我的辦公室……
呸!狗男女!
姑娘你怎么罵人!
你們,太過分了!
哀哀讓我大開眼界。
那她后來為什么要離開你?
火猛了就熄得快。再說,女人進入了理智之年,想當官又有機會了,她可以一夜之間就掘好墳墓,將之前的風流事掩蓋。
對于哀哀,我終于有了一個武器——那就是金。
偶爾,我假裝無意,在她面前提到金。她微微一笑,毫無表示。我失望,準備收招,她卻又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金啊?想起來了,風流倜儻的大才子啊,他和我曾經(jīng)算是同事??!
不止吧?我笑。
嗯,他算是我的直接上司,我要經(jīng)常向他匯報工作的。
有一次,某廳長來下屬單位調(diào)研,當晚的飯局上,哀哀坐在廳長旁邊,緊貼著他,還不時往他身上靠一靠。廳長估計心跳過速,加上酒的作用,很快臉孔通紅。哀哀命令我們挨個向廳長敬酒。到我舉杯前往,她故意將我晾在一邊,右手蹺成了蘭花指,去捉廳長手里一支新煙卷。他很樂意將煙卷給她,又殷勤地為她重新點火?;鸸庹樟涟ОЦ砂T的上唇,我突然看見,她豐腴的中原大臉不再白皙,有些發(fā)青,眼角密布魚尾紋,索吻唇上一道道皺褶擠成堆,右邊下垂的嘴角上,竟然有一條兩厘米長的胡須!
小小黑須掠光浮影,暗地驚人。
是不是她精心經(jīng)營的呢?裝神的藝術(shù)家蓄長發(fā),氣功大師蓄胡須眉須,神秘生意人蓄鼻須耳須,風水先生蓄痣須……endprint
想來想去,我認定,哀哀自己并不知道這根須毛的存在。她這個年紀,不借助老花鏡,應(yīng)該已經(jīng)看不清眼前鏡像,對一己之容,用的是記憶,憑的是心情,使的是習慣。
那么,有人知道這根胡須的存在嗎?如果她是有丈夫的,其丈夫老花?從不近身?或許注意到了,懶得告訴她?
廳長的秘書看廳長高興,便不斷稱贊她資深的美麗和優(yōu)雅。廳長是樂于游戲的人,笑瞇瞇地紅酒一杯接一杯。
那根胡須令哀哀看起來像上年紀的鯰魚,孤獨又滄桑。歲月無情,鯰魚它本來是有四對胡須的??!
短暫的午休時間,我做了個夢,夢見哀哀用肥碩的魚尾,拍打開那些往江里注自來水并撒漂白粉的人群,來到我面前??吹轿殷@駭?shù)臉幼?,她笑了?/p>
我知道,會行走的魚和會飛的貓,會笑的鳥和會說話的狐貍,早就在這個城市里出現(xiàn)了!
但我還是很驚恐,因為它是哀哀。
我越恐怖,哀哀越溫和。她對我說,魚類的胡須,既不是年齡的標志,也不是性別的特征。魚的胡須,是不分雌雄老幼的。它僅僅是觸覺器官。我們長胡須,是因為我們屬于視力不太好的底層魚類,依靠觸須在水底尋找并選擇食物。胡須還能幫助我們感覺到獵物放出的微弱電流。我偶爾也會產(chǎn)生電流的啊,不過不會用在你身上。
哀哀剛說完,另一條魚,一條英俊的大魚——我知道他是金,他湊上來說:你大概沒有見過鱘魚,江里本來是有的,如今被那些追求GDP的人瞎折騰,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和餐館勾結(jié)的魚販子們還囤養(yǎng)著。鱘魚從來都不用眼睛去覓食,只在渾濁的水里攪動胡須。我曾經(jīng)就想做一只鱘魚,但是,它那對小眼睛我不喜歡,而且,我也不喜歡用嘴唇去撬動水底的污泥,盡管人們一再宣傳說污泥里有城市有大人物們的體垢……
我急忙對金說:你不要和她在一起,她玩弄你的!
金笑笑,猛一擺尾,朝出??诘姆较颍巫吡?。
魚會笑嗎?我看到過貓笑,一只草灰色的小母貓,蹲在我上班經(jīng)過的路邊,在等誰。我問它在等誰,它漂亮的大眼睛望著我,隱隱約約地笑了。但我沒看見過魚的笑容,它們眼神發(fā)直,從來不與人對視。即使離開了水,被蒸熟了擺上餐桌,它們依然目中無人。
奇怪,做完這個夢后,我對哀哀的戒備之心少了許多。每天上班聽她的指令和訓誡,瞥一眼她撲過粉的大臉,那根長胡須已經(jīng)很少現(xiàn)形,我也少了許多難堪,能夠迎接她的打量,不用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
金仍然不時來找我,滿身魚腥味。
我要看住你,別讓你被這城里的臭男人騙了。他說。我們又在大排檔吃海鮮,吃完,他買啤酒,回到我屋,坐在沙發(fā)里繼續(xù)喝。酒癮控制了他的喉嚨和表情,他皮膚發(fā)亮,眼神散光。
我想盡辦法趕他。你馬上走,回家!我不想讓人誤會我是你小三!
你思想太復雜了,姑娘。你就把我當你叔叔吧,瞧我一大把年紀,又剛從海島回來,你就忍心趕我?我不走了,就在你的地板上睡。陽臺上也行。
你耍賴?那我給梅姐打電話,叫她來!
這一招嚇壞了他。我走我走。他費力地站起來,又坐下。你讓我緩緩酒勁,有力氣走了我就走了。
我將廳門打開,門外吹來的熱風直接噴到他臉上。然后我進臥房,鎖上門。怕他肇事,我一直睡不踏實。半夜,聽不到任何動靜,我悄悄打開臥房門,看客廳里,空空的。他走了。
上班時間,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一個底氣十足的女人聲音。
我是,你說。我小心地應(yīng)答。
我是梅姐,想必你應(yīng)該知道。對方開始說峽谷方言。
嗯。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找我,盡量少說話。
是這樣,有天晚上,金喝醉了,一直胡說八道,胡言亂語,提到你的名字。我就在他手機里翻,翻到你的電話。
嗯。我聽出她沒什么惡意,懸著的心放下來。有什么事我可以幫你的嗎?
沒什么。他很久很久沒回家了,想見女兒,也是去女兒的大學,就是不回家。我不曉得他到底在哪里,你曉不曉得呢?
不曉得。我害怕惹麻煩,膽怯地回絕了她,掛掉了電話。
金如果不回家,會去什么地方呢?
有一個同樣來自峽谷的人說,在江邊的石椅子上看到一個人,很像他。
他會在那兒過夜的,我相信。
7
又是周末。
城里的人們從周一開始抗議,“反對核污染 還我綠色家園”。他們將紅色的橫幅掛在市政府前的廣場上。到周五,還是沒有得到政府是否取消核原料項目的確切消息。黃昏開始,人群逐漸聚集在大江的出??谔?,那兒有一艘罕見的大船,可以載他們離開。
我爬上一座花崗巖山頭上,看他們面無表情地排隊上船,邁著石頭一般沉的步子整齊踏上甲板,離去。全世界只剩下花崗巖和海水。
我受不了那種冰冷和寂寞,回小屋。小屋里充滿了紫玫瑰色的空氣,空虛得像城外無邊無際的夜色。
我又開始聽那張CD,那個從峽谷錄來的薩克斯風音樂。
金曾經(jīng)叫我不要再聽,因為每次我都會在薩克斯風中淚流滿面。
我大概是凌晨才入睡的。第二天上午醒來時,已經(jīng)嗅到鄰居做周末午飯的香味。
電話響,是個頗有控制的陌生女聲:我是阿朵。
阿朵!我聽到了她普通話里帶的少數(shù)民族口音。
阿朵?你在哪里?峽谷?海島?
阿朵改用峽谷方言——那更接近她的民族語言:我就在城里,離你不遠。
你來了這里?來我家玩吧,我住在……
你家,我就不去了。我在峽谷辦事處的飯店,想請你吃飯,你一定要來啊。你現(xiàn)在就來,必須來,有你熟人呢。阿朵在放下電話之前還咯咯笑了一陣,笑聲里有我琢磨不出的意味。
我從來都不愿見陌生人的,這些年,從峽谷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了,全是陌生人。誰?。磕阏f是誰?
阿朵不許我猶豫:來就知道了,趕快來,阿朵的包間!endprint
我推開阿朵的包間,看見的是金,阿朵看我一眼,立刻將頭偎在他懷里。
我一驚。金早說過,自從阿朵傍上開發(fā)商,他已經(jīng)無法靠近她了。
阿朵抬頭,伸出細瘦的手臂將金的脖子死死勾住,眼睛賊亮地望我。雖然在海島生活多年,阿朵并沒有漂白,還和在峽谷時一樣皮膚黝黑,不漂亮,但嬌小玲瓏,很像畫報上那些芭堤雅海灘的泰國女孩。
什么意思啊?表演給誰看???
金很尷尬??磥?,他曾試圖阻止我出現(xiàn),但我還是很快出現(xiàn)了。
你們在一起啊?
阿朵這才開口,聲音像唱歌:我們周四就一起坐船過來了,到現(xiàn)在,你算算,三天了吧?我們?nèi)烊苟荚诖采?,現(xiàn)在剛剛下床呢。阿朵說著,撇開金,站到旁邊一張桌子上,手舞足蹈。一點也不會累,我已經(jīng)跳了三天三夜,我現(xiàn)在的心情喝汽水也會醉,完全都不會疲倦,我還要再跳三天三夜,我現(xiàn)在的心情輕得好像可以飛……
金說:阿朵,你別這樣,別傷害她。
傷害她?阿朵做出跌倒的慢動作,從桌子上剛好跌落到金的腿上。難道不是事實嗎?我們難道不是剛下床的嗎?
我陡然明白阿朵約我見面的目的。
我站起來。阿朵,你完全沒必要,我和金并沒有你和他的那種關(guān)系。對不起,不奉陪了。
喝一杯再走。金伸手想拉我。他已經(jīng)喝了很多,臉發(fā)紅了。我面前滿滿的一杯啤酒,是他剛倒上的。
我端起那杯酒,迅速而用力,潑到他的臉上。
我推倒椅子,邁出包間。一個小服務(wù)員嚇得往外跑,用峽谷方言大喊:打起來了??!一男兩女,打起來了?。?/p>
我回到小屋,睡了一覺。
傍晚時分,金打電話,我看見是他的號碼,摁掉了。他又打,我又摁掉,他還打。
什么事?我的聲音又冷又硬。
他的聲音卻很微弱:禿頭老板的人把阿朵接走了。
關(guān)我什么事?
好姑娘,你來,看看我……
我毫不猶豫:去死吧!
后來,我稍有不安,一直想,他的聲音怎么那么虛弱?就像血液流盡了一樣。
我安慰自己:他是喝高了。
黎明,我接到梅姐電話,她的聲音低沉喑?。核麄?,可能會,去你那里,了解一點情況……
誰?什么事?
我聽到梅姐的哽咽,她掛了電話。
隨后,來了兩個警察,反復問我和金的關(guān)系,問我們交往的過程,以及周末在峽谷辦事處爭吵的所有細節(jié),然后讓我在筆錄上簽名、蓋指印。
我用紙巾使勁擦手指上的紅印泥,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警察冷冷地說:他死了!
誰死了?金嗎?是不是搞錯了?他怎么會死?
我不信,打金的電話,通了但被摁掉了。我再打,還是被摁掉,或者不接。我發(fā)短信,沒回復。
金消失了。
他當然不是和那些花崗巖面孔的人一起坐大船離開的。他應(yīng)該是像特殊的氣流,渦旋著,隱藏在更大的氣流中。
很長時間,海水的咸味和江水的腥味,在他牽著我的手走過的街道上彌漫。
再后來,已經(jīng)是省級干部的紅鼻子趙出國考察,從這個城市出海。他給我打電話,說看見金了!
另一個來自峽谷的人也說,金每個周末都會出現(xiàn)在這個城市,看女兒,然后爬城里最高的一座山,然后回海島。
為了證實,我去找金的女兒。
金的女兒很美,就在城市東部的大學里。她不愿意透露關(guān)于金的任何信息。
梅姐曾經(jīng)給我打電話,想見面,但最后她自己取消了這次約定。
幾年過去了。
時光無情,哀哀老了,對我的態(tài)度柔軟了許多,甚至想重修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穿一件暗褐色的百衲刺繡上衣,過來要我欣賞,說是去峽谷旅游時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覓得,贊不絕口。我?guī)缀鯚o話可說。
哀哀退休前,組織大家去海島度假。大旅游車臨近海島之前,哀哀誠懇地問我:有沒有金的電話???
有啊。
給他打個電話吧,看他在哪里啊。
哀哀的確渴望見到金。我要不要告訴她金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了呢?
我猶豫著翻看手機的電話簿,金的電話一直留著,我沒有刪掉。
我不想揣摩在哀哀的心里,回憶她和金之間的瘋狂往事,在大車駛行中,在海水深處掀起了什么樣的波瀾。在這一刻,作為女人,我對哀哀滿懷憐惜。
在哀哀的一再催促下,我撥金的電話。
還是多年前的那個號碼。我撥通了,并且立刻聽到金欣喜萬分的聲音:姑娘啊?很久沒聽見你的聲音了,你好不好?
我的心跳得太快,幾乎渾身發(fā)顫。我大聲說:你活著?你在哪里???我們來海島了,我和哀哀,我們?nèi)咳硕紒砹恕?/p>
他的欣喜立刻變得猶疑:你們來海島???知不知道,你們那么多人過來,人家當?shù)厝酥粫械綁毫拓摀?/p>
我們不是來拉贊助的,也不要他們接待,我們是自己掏錢來開會,其實就是度假來的。
開什么會,就是消耗公款,糟蹋納稅人的錢,你們這些人!
金的聲音變得十分冷淡:我正在下棋,等會打給你。
電話掛了。我再打,他關(guān)機了。
晚上,金終于撥了我的電話。我真害怕這電話又斷了。
姑娘。他是準備好好和我聊聊的。伴隨他的話音,我聽見陣陣海風的聲音。姑娘,哀哀在你旁邊是吧?
沒有,她是領(lǐng)導,住單間。我一個人,同屋的出去了。你不是鬼吧?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別,我離你住的酒店很遠,在海島南端的沙灘上,沒有月亮,天很黑,漫天星斗。我剛喝了酒,一個人跑來這里吹吹風。如果哀哀和你一起,我就不想說什么了。
為什么啊,你們不想重溫……
別亂說,姑娘,過去的事情,愛也好,情也好,和那個時代一起,過去了!endprint
哀哀很想念你,她都快不顧一切了。
哀哀是個好女人。
金對哀哀的贊美又激起我的惡意:你肯定沒見過她的鯰魚胡須吧?
什么胡須?
鯰魚胡須。你真該來看看她,你的鯰魚女人!
姑娘……
我緩緩勁:對不起,其實,我不該這樣說她,我太小心眼了。你真的不想見見她嗎?
不想,一點都不想。
你真的再不想回城里了嗎?
這個城市,我太熟悉了。當年我考到這個城市讀研的時候,那個CBD商圈還是一片菜地。如今,人人都想錢想得發(fā)瘋,不知道他們會瘋到什么時候。我在這里很好啊,孤島上。聽說要搞開發(fā),建別墅,那會很不妙。不過,只要這里安寧一天,我就享受一天吧。
阿朵呢?她和你一起在海島吧?
也不用提她,她有她的生活。
她如今是禿頭島主夫人了吧?
姑娘,不說別人,就說我們自己,好嗎?你不知道,我曾經(jīng)是多么心痛你,多么愛你!
愛?呵呵,你說你愛我?一個男人一生到底要經(jīng)歷多少女人?哀哀,阿朵,她們都把你燒成灰燼了,你還能愛?
你這么說,我很難過……
我哭起來??墒牵銥槭裁凑f消失就消失了?。勘群K顺边€快!我一直相信他們的話,以為你死了……這么多年,你怎么樣,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和梅姐的婚姻,還存在嗎?
你問這個做什么?
你說你愛我,我就要問。
你關(guān)心這個干什么?
我難道沒有愛的權(quán)利嗎?我還是一張白紙呢,一塵不染的白紙。我一直想冒險,你卻無形中一直約束著我。你憑什么呀?
不憑什么,我就是想保護你,因為這些人太臟了,我怕他們污染了你。
那么你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哦。知道我比你大多少???
你沒到一百歲吧?
當然,還只有楊振寧一半大。
就是嘛。
姑娘,你應(yīng)該有更好的生活……
原來你是逃避。用得著演那么大的戲嗎?又是警察,又是梅姐……
不是演戲,我身上半尺長的刀疤有好幾條,像魷魚須。大家都以為我被那些人捅死了。我的確死了,120急救車都放棄了搶救。我是在殯儀館活過來的。
天哪!是阿朵的那個禿頭老板干的嗎?
是誰干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說了,姑娘。無論如何,我都是最愛你的,你要相信。
我所有的矜持全部崩潰,大聲哭喊:我們,我們沒有機會了嗎?來不及了嗎?你說呀!說呀!
我不說了,好姑娘,你好好的,別隨便嫁,要嫁就嫁個好人。我不好,真的不好。
你像我的親人,我就你這么一個親人。
不會的,姑娘,時間會改變一切。再說,你以為你可以拯救我啊?算了吧,我們的時代過去了,物質(zhì)和欲望鋪天蓋地,這個時代,大家都在拉著手下墜,誰也拯救不了誰。讀書人已經(jīng)被人看不起了,你還是要讀書,彗星詩社的人都還在堅持,你也要堅持。我墮落了,人人都責怪我有大把賺錢的機會卻不去賺錢,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嗎?我整天喝酒、下棋。人生就剩這點樂事了。你盡管罵我蔑視我背棄我,像她們一樣。算了吧,你還是個小姑娘,永遠是我心里的小姑娘。不說了,我手機沒電了,得回去充電。
我等了大約二十分鐘,估計他已經(jīng)開車回到宿舍,手機接上電源了,又打過去。
喂?
是一個陌生、稚嫩的女聲。
金在嗎?我找他。
你是誰???你找他什么事?。?/p>
小女孩的聲音,十分戒備,外省口音,是剛到海島打工的吧?
我說出了我的名字。
小女孩突然很不友好:是你???你不要再給他打電話!
你是誰?“80后”還是“90后”?為什么不準我給他打電話?
她沒回答。我聽見電話那邊,他們開始爭奪電話。他在哄她(我多么熟悉這種慈祥、充滿憐愛的口吻):寶貝你不要搗亂,讓我接電話,她就是一老朋友。小女孩說:我就不準你接她的電話,不準你老想著她,不準你找她!
一陣雜亂的聲音之后,電話關(guān)機了。我猜是摔掉了電池。
我一直等到零點。
零點,萬物更新的時辰!閉上眼睛,海島仿佛已經(jīng)在黑暗里消失,海水漫過我們,漫過所有時光,填滿我們身體中靈魂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空洞。
我繼續(xù)打金的電話,相信他一定會重新開機。
電話接通,但馬上被掛掉了。隨后,一條短信發(fā)到我手機上:他是我男人,不許你再找他!
海水侵蝕的夜晚,再也不會有結(jié)實的好夢。就算我沒有認為他一文不值,也沒用。他不需要拯救,不再要如火如荼的愛,他要的是歷史的空白,心境的無塵,遠離喧囂的歸隱,最后像一塊千瘡百孔的礁石,被時光遺忘。
整夜,我眼前總是出現(xiàn)粉紅的魷魚須在擺動,那是他身上的刀傷。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很多蛻變了,他為什么偏偏與眾人的追求背道而馳呢?
我整夜佇立在酒店寬闊的陽臺上,望黑暗的海水,聽潮汐的陣陣嘆息。大海在夜里漲潮,海島離大陸越來越遠,一直退向大海的邊緣、黑暗的深處,退到另一個宇宙。
想狠狠地痛罵一句:你這個身體上的腐敗分子!
沒機會,那邊永遠關(guān)機了。
責任編輯 朱亞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