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彷
吃過午飯后,你看到的就是太陽怎么也不愿露臉了,只是把一些細弱的光線撒到地面上,維持著天黑之前的一段時光。遠處的鄉(xiāng)間小道上有人唱著小曲,優(yōu)美的旋律輕輕地撞在房子的窗玻璃上,也撞在高大福老漢的胸腔上。高大福老漢每次出門,都要穿一套侄女梅花給他準備的鮮紅色的美人魚服裝。這怪異的衣服他是不想穿的,但不穿不行,他得聽梅花的話。
“人老了就不能有自己的主意嘍!”高大福老漢每次穿上美人魚服裝都要這樣感嘆,他感到自個已到了必須按小輩人的意思辦事的年紀,他心里時不時地就會升起一絲悲涼。
美人魚服裝顯得很輕薄,耍賴似地上了高大福老漢的身,把他的臉映成了一團黑紅色。皮衣的后背印著美人魚的圖案,皮褲上印著幾只小金魚的圖案。高大福老漢有一頭扎眼的白發(fā),配上這套花里胡哨的衣服,整個人看上去怪誕而滑稽。他苦著臉,扭著身子,羞于見人的樣子。他在心里說:“天吶,別人看我肯定是個丑八怪!”過后他又對自己嘀咕:“老高頭,你不是老沒出息,你是舍下這張老臉幫梅花呢?!备叽蟾@蠞h每次穿美人魚服裝時都會說這樣的話,他是自己安慰自己。
梅花在城里開服裝店掙了錢,回村后在村子東頭離黃河邊不遠的地方,置換了十畝水田挖成了魚池開始養(yǎng)魚。幾年工夫,她在魚池的周圍種了幾排棗樹,這些棗樹都是以前沒見過的新品種。樹上的紅棗各種各樣的,有的像娃娃,有的像燈籠,有的像茶壺,有的像小鳥。她還在離魚池不遠的地方蓋了一排房子,里面裝修成城里賓館的樣子,擺上了麻將桌,吸引城里人到鄉(xiāng)下玩。雖然鄉(xiāng)下蓋起的房子像賓館,院子里卻種上了菜,種上了葡萄樹,搭起了葡萄架,還在葡萄架下擺上茶桌茶椅,供人們休閑聊天。村里人議論梅花在城里混了幾年,自個土不土洋不洋的,回來又把村莊也弄成了土洋結(jié)合。沒想到梅花竟從村里人的閑話里得到了啟發(fā),她又養(yǎng)了幾群雞,幾只被她叫做“航母雞”的母雞領著幾群小雞在棗樹下覓食的樣子,讓村里人像是又回到了六七十年代。莊戶人大都喜歡湊熱鬧,他們聽說梅花是想把城里人忽悠到鄉(xiāng)下玩釣魚的把戲,他們都覺得這把戲挺有意思,就紛紛去給梅花幫忙。村里人幫梅花,梅花是付工錢的。誰知就這樣幫來幫去的,梅花就弄起了一個像模像樣的魚莊。
魚莊的四周都是莊稼地,不遠處的渠壩上和黃河岸上都長著碗口粗的白楊樹。有風吹過時,樹葉在陽光中輕輕顫抖,清淡的糧食的芳香飄在空氣里,如絲如縷,揮之不去,迷惘的蜜蜂旋轉(zhuǎn)飛舞,嗡嗡地鬧成一片,像風琴奏出的樂曲。青蛙最喜歡表現(xiàn)自己的歌喉,藏在水草下面一個勁地亂叫。在田地和樹木之間,不時地有莊戶人進進出出,來來回回地走動著。有的戴著草帽,有的頭上頂著色彩艷麗的頭巾,有的肩上扛著鋤頭,有的手里拿著鐵鍬。他們忙忙碌碌地追著季節(jié)播種,歡歡喜喜地頭頂太陽收獲糧食。有時他們會對著地里的莊稼說悄悄話,有時他們會對著天上的云彩唱小曲??罩械镍B兒受到感染,對著大地盡情地鳴叫,似乎和莊戶人比賽誰更快樂。
以前的高大福老漢是孤獨的,他獨自住在空蕩蕩的三間屋子里,村里人都各忙各的,沒有人上門找他閑聊。從七十歲后,他自己也不愿出去串門,怕村里人嫌棄他。生命的鐘擺在他眼前沉重地移動,他想有個孫子,他想成為一個每天晚上給孫子講故事的祖父。可是兒子高鵬卻說他媳婦不想生孩子。那時他想對著電話沖高鵬喊:“天吶!我犯了什么天條,她竟不給我們老高家傳后?”可是這話卻塞在他喉哤里,他怎么也喊不出來。他真是想破了天也想不明白,這世上竟還有女人不愿生孩子?從那以后,高大福老漢每天晚上就對著房梁發(fā)呆,痛苦盤踞在他的胸上,壓在他的心上,碾擠著他的皮肉。
梅花在村里修建魚莊的時候,高大福老漢沒去湊熱鬧。后來梅花親自上門要接他去魚莊工作,他推辭說自己是土埋脖子的人了,怕是去了要給她添麻煩。他嘴上雖這樣說心里卻著實興奮了幾天,還暗罵自己沒出息骨頭輕,有點好事就睡不著覺。可是到了魚莊后,他才知道自己不是以人的身份而工作,而是要穿著美人魚的服裝以魚的身份而工作,這讓他的心頓時涼了下來。不過他轉(zhuǎn)念一想,如果沒了這身魚皮,魚莊的工作那能輪上他這個棺材瓤子?高大福老漢左想右想的,就把自己當成了一條老美人魚。
入秋后,到魚莊釣魚的客人越來越少,雖然梅花沒少花錢,在她所能想的地方都散發(fā)了宣傳單,在本地的電視臺和報社,還有城市人群密集地方的電子彩屏上都做了廣告?,F(xiàn)在魚莊的生意不景氣,天氣也總是陰著臉像是有心事。有一個多星期了,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來這里打一夜的麻將,吃一頓美味的“魚香宴”,就連連打著呵欠走了?!棒~香宴”是以魚為原料做成的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這也是魚莊的招牌菜。魚莊的招牌菜做得很講究,會做這菜的廚師小明說話也很講究,他總說他是白領,他和高大福老漢是不一樣的。每次高大福老漢看著客人們吃魚,就想和他們說說話,聽聽他們對魚香宴的評價,但他們吃完就忙著打麻將,沒心思搭理他。這些稀稀拉拉來魚莊的人,還是梅花求她那些在城里做生意的朋友介紹來的客人。
梅花打電話求人的樣子,總是會讓高大福老漢的心狠狠地疼一下。然后他會輕輕地嘆著氣,想到自己的一輩子……
高大福老漢小時候家里非常窮,母親恨不得把鍋掛在墻壁上。那時他跪著求母親,讓他上了三年學。二十幾歲的時候,他苦苦地求村里的老王叔把閨女嫁給他,他給老王叔家白干了兩年農(nóng)活,老王叔的閨女就成了他老婆。接下來老婆不生孩子,他便在每年寺廟過會時提著供品去求送子娘娘,求了十幾年,人到中年時老婆才為他生下了兒子高鵬。再后來高鵬到北京上大學,他到處求人借錢,艱難地供高鵬讀完大學。還有就是老伴死了,他又求村里人把老伴埋到了自家的祖墳里。到了他這把年紀,他以為他再也沒啥事求別人了,可是仔細想想,高鵬大學畢業(yè)留在了北京,這遠天遠地的,他病了怎么辦?他死了怎么辦?這些事是他不敢想的。有時候他看著自己漸已不多的日子,就想求高鵬回老家來??墒歉啭i每次打電話時都求他,求他千萬注意身體,好好活著等他成功。高鵬說的成功他不懂,他只知道高鵬是怕他病了添麻煩呢。這世上的事說不成,他不想讓高鵬留在北京,可是高鵬被工作牽扯在北京了。也許在這世上除了愿望外,另外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心愿的力量打瞌睡時乘虛而入,做了他和高鵬的主。
高鵬每次打來電話,高大福老漢都有一種傷心傷肺的感覺。他知道高鵬在北京生活也難,他就告訴高鵬他好著呢,村里人都在照顧他。他求了一輩子人,兒子求他,他卻是這樣經(jīng)不起。
魚莊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高大福老漢的心里也一天天犯起愁來。他總是抬頭去看天,盼著天上的太陽露露臉,他以為天氣好了魚莊的生意就會好??墒抢咸鞝斁褪遣唤o他面子,連續(xù)幾天都陰著臉。
剛剛來了幾位客人,他們對釣魚沒什么興趣,一頭扎進客房打起了麻將。廚師小明給客人做好了魚,他看高大福老漢愁苦的樣子,就問他:高老頭啊高老頭,你干啥成天擰著眉頭過日子?高大福老漢看了小明一眼,想責怪他沒大沒小又說不出口,就端著小明油炸的脆黃小鯽魚給打麻將的客人送了去。
高大福老漢送完油炸小魚,又給客人送了些水果和茶水,就從客房里走了出來。他站在客房外面,聽著客人咀嚼小鯽魚的聲音,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他在心里說:小明啊小明,魚莊的生意冷冷清清,我咋能不愁呢?我要愁的事太多太多,你是不懂的。
高大福老漢在心里這么說著,遠遠地看著一群雞在棗樹下覓食,另一群雞在魚池邊閑閑地散步。他心底竟升起一絲羨慕,不過這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念想罷了,他的思緒又飄到了別處。梅花已有五天沒來魚莊了,不知在城里忙什么。聽說梅花的服裝店一直虧錢,她在城里籌錢想保住她的服裝店呢。昨天,有個在魚莊工作的小姑娘耐不住寂寞辭工走了,這事梅花還不知道呢。高大福老漢心煩得不行,他不時地抬頭去看天。
老天爺還是陰著臉,比了先前,云稍稍地淡了一些,薄了一些,緩緩地透出零散的亮光,可是卻無法變成大片的亮光,讓真正的陽光灑遍大地。
這樣的天氣,似乎讓高大福老漢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在客房外站了許久,等聽不到客人咀嚼東西的聲音時,他才又進客房收回了魚盤和水果盤。他做這些事時一直是不慌不忙的,他喜歡干這些雜事,也喜歡干雜事時的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他還喜歡寬闊的空間和整個魚莊的氣味。放下魚盤和水果盤,他又走到魚池邊去喂魚,沉在水底下的那些魚兒嗅到了魚食的味道,嘩地一下躍到水面搶魚食,有的跳出水面很高,又砰地落在了水里。他天女散花般地把定量的魚食撒到水里,費了他不少的力氣。他嘆息自己身上的力氣越來越少了,沒準再過些時日,他就連這些魚都喂不動了。嘆息聲似乎又消耗掉了他身上的一些力氣,他覺得自己沒力氣再去另外幾個魚池喂魚了,他就想坐在魚池邊休息一會兒。
魚池沒有釣魚的人,顯得太安靜了,剛好適合高大福老漢想心事。
夏天的時候,來魚莊釣魚的客人特別多,魚莊的收入也好。梅花在城里成立了一個釣魚俱樂部,會員一拔一拔地來魚莊休閑打牌,學著釣魚,有的客人每個星期都來一趟,把釣到的魚買了帶回到城里去。那時梅花高興得對他說,等魚莊掙了錢她就帶他上北京去找高鵬哥。村里人都知道,高鵬結(jié)婚時打電話請他去北京,他卻把家里僅有的一萬元錢寄給高鵬,說是給兒媳婦的紅包,硬是堅持沒去北京。他沒有錢,自覺沒臉見親家。聽說北京的房價幾百萬,高鵬結(jié)婚連婚房也置辦不起,他這個做爹的沒法在婚禮上露臉。后來村里人說高鵬做了上門婿,以后他這個當?shù)脑偃ケ本┛峙戮透y了。那時他為了這張老臉沒去北京,自從梅花說了要帶他上北京的話后,他心里就有了盼頭。
整個夏天,他都穿著那身怪誕的美人魚服裝在魚莊穿梭往來為客人服務,有時送煙點煙,有時端茶倒水,有時侍候客人擦汗。有時客人嘀嘀咕咕表示不滿,他就陪著笑臉。他的興奮過于裸露,幸福的光暈在一張布滿溝溝坎坎的臉上擴散著,長時間地滋潤著他將要枯萎的心田。有時客人還他跟開玩笑,說他的臉上貼了兩個紅太陽。
高鵬在北京工作很忙,經(jīng)常加班,不敢請假回老家。五年前高鵬回村里看過他一次,聽說就因為那次回老家,高鵬沒在公司當上主管,惹得兒媳婦差點離婚。為這事,高大福老漢總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兒子。有時候,他就想高鵬在北京的家是什么樣子,還有他沒見過面的兒媳婦和親家都是咋樣的人。這樣想時他去北京的心情就更急切了。盼星星盼月亮,他盼著魚莊能掙到錢。等啊等,盼啊盼,他美滋滋地等著要去北京的那一天,他會拿梅花發(fā)給他的工資買些枸杞和發(fā)菜送給沒見過面的親家,也許這些土特產(chǎn)親家見了會覺得稀罕。他還想請梅花幫他給兒媳婦買個貴重的禮物,好給他挽回點做公爹的臉面。
往常高大福老漢要喂幾個魚池的魚,等他全部喂完魚,也得兩個多小時。偶爾要是天氣出現(xiàn)異常,刮了大風,或者下了暴雨,刮壞了一些路標和魚池邊的警示牌,扯壞了放置魚具的塑料棚,高大福老漢還得花些時間維修。在這方面他是行家,哪里需要修補,或者是怎樣修補,他心里是有數(shù)的。前些日子刮風,塑料棚頂從中間扯壞了,至今沒法修補起來。他只能用一些纖維袋子暫時遮住了那些魚具,不讓魚具因風吹日曬而受損。他等著梅花從城里運回新的塑料布,但梅花總是被服裝店的事絆在城里回不來。
想起夏天的那些事,還有魚莊熱鬧的情景,高大福老漢的心情有了些變化,他覺得魚莊的生意過些日子會好起來的。魚莊這么好的地方,城里人沒什么理由不來呀。也許最近城里人忙,等過些時日,他們又會想起魚莊來,又會一拔一拔地跑來釣魚。這樣想著,高大福老漢身上又漸漸地生出了一些力氣,于是他把自己的心事收起來,掙扎著站起身,去把另外幾個魚池的魚也喂了。喂完了魚,他又看到了那些裸露在外的魚具,說什么也得先把這些魚具保護起來。他想起小明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買東西,他就鼓起勇氣去找小明,想讓小明從網(wǎng)上買一些塑料布回來搭棚。
魚莊有客人時,小明就做“魚香宴”,沒客人時小明就在電腦上打游戲掙金幣。高大福老漢看小明打游戲,就站在小明身后嘀嘀咕咕抱怨魚具這樣露天放著,以后就用不成了。小明卻說這是老板的事,他一個打工的管那么多閑事干嘛。高大福老漢說,你怎么能這樣呢?魚莊破敗了,你咋辦呢?小明哼了一聲說,我有什么不好辦的?跳槽到別的地方去干,在哪里不能掙錢啊。小明黑黑的頭發(fā)抖動著,露骨地張揚著他意氣奮發(fā)的樣子。在這叢黑頭發(fā)面前,高大福老漢感到想要維持自己的地位竟是那樣艱難,他心中暗罵著小明的無情無義,臉上卻無奈地陪著僵僵的笑意。
就在這時,梅花打來了電話,說明天她要帶一個大老板回來實地察看魚莊,她已打算把魚莊賣掉,用賣魚莊的錢救她城里的服裝店。梅花還叮囑高大福老漢把魚莊收拾整齊,說什么也要賣個好價錢。梅花又說了許多,高大福老漢的腦子一直嗡嗡地響,等他放下電話時,他的頭腦已經(jīng)空虛了。梅花的聲音沒有了,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把那失蹤的聲音追回來問個明白,可是腦子里只存放著梅花要賣掉魚莊的消息。這消息一下就擊倒了他,想起自己到魚莊工作的日子,每天穿了怪誕的衣服忙來忙去,別人不干的活他搶著干,他愛魚莊就像愛自己的一部分肉體一樣。只是他的內(nèi)心,常常有一種力不從心的隱痛,他對誰也不說,自己也不敢承認,竭力不去想。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梅花要賣掉魚莊,他整個人就像掛在空中的一堆沒有生命的肉,這肉要往下掉,非掉不可。這肉掉下來的同時,還要把周圍的一切都拉下來似的。
高大福老漢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小明的屋子,他心里的苦水多得倒不完,也不知往哪里倒。他得先去把魚池周圍的雜草拔了,還得去把棗樹下的那塊地整干凈了,還得把那幾群雞喂一喂??傊@是他在魚莊的最后一天了,他要把該干的活都干了,到了明天,這魚莊就是別人的了,他就是想干別人也不要他了。高大福老漢邊想邊走到了棗樹下,他抓了兩把玉米喂雞時,突然發(fā)現(xiàn)雞群里那只最漂亮“航母雞”不見了。那只“航母雞”的毛是紫紅色的,錦鍛一樣光滑。它是雞群中最艷麗的一個,總是像個貴婦一樣仰著頭招人眼球?,F(xiàn)在它竟不見了,它在梅花將要賣掉魚莊的緊要關頭不見了蹤影,這讓他明天怎么給梅花交差呢?他的心頓時慌了,他擔心這只丟失的雞去了近旁的莊稼地里覓食,找不到回來的路?;蛘咚桓浇f稼地里干活的人捉走,已煮進鍋里成了下酒菜。
一只丟失的“航母雞”,居然讓高大福老漢牽腸掛肚起來,他要找到它的愿望也變得異常地強烈。
他覺得沒有了這只最漂亮的“航母雞”,魚莊就會缺少些什么。他不管魚莊明天是誰的,他都一定要把這只丟失的雞找回來。于是,他穿著那套美人魚的服裝,像魚一樣游進了密密麻麻的莊稼地里。他揮動著手臂撥開拂在他臉上的玉米葉子,嘴里“啁——啁——啁”地叫著雞,他指著玉米地里的青豆秧子命令它們把他的“航母雞”交出來,他找了一只在田間飛舞的蝴蝶想叫它變成“航母雞”。在找“航母雞”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怨梅花了。魚莊是人家梅花的,人家想賣就賣,難道你想讓她守著魚莊喝西北風?高大福老漢在莊稼地里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了再爬起來,他一門心思就是想找到那只“航母雞”。可是找啊找啊,他找到天黑都沒有找到。
周圍的一切都暗了下來,他在暗夜中摸索著前行,到后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把自己也忘了。這種情形是出其不意的,他忽然覺得一片虛空……好像什么想法都沒有了。等到他清醒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他茫然若失,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莊稼地里,在黑的玉米林子里。天上的星星向他眨眼時,他也久久地看著夜空,就剛才找雞的幾個時辰,仿佛自己過了整整一生。
后來,他在莊稼地里脫掉了身上那套怪誕的美人魚服裝,平平展展地躺在了金黃色的糧食上。沒有了魚莊,他不知道自己該上哪兒去,當然是回村里的那三間舊屋里等死。等死?這是一件多么糟心的事啊,他不愿想這件事,但不由自主地要想,而一想到這事他就心灰意冷,渾身變得沒一丁點力氣。死的事把他的身體毒害了,他的神經(jīng)受到了種種折磨,一忽兒胸口受到了壓迫,一忽兒又是一陣疼痛,一忽兒又喘不過氣來。梅花要賣魚莊的事似乎和死一樣可怕,使他受著臨終的痛苦。他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他也相信人死了會上天堂會下地獄之說,但他不喜歡上天堂也不喜歡下地獄,他很害怕自己在睡夢中就突然死去…..天哪!天哪!他再也見不到兒子了,他還有未了的心愿,他怎么可以死去呢?這樣胡思亂想著,他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從七十歲開始,高大福老漢就怕睡覺。無數(shù)漫長的夜里,他總是睡不安穩(wěn)。這個夜晚也一樣,他睡在莊稼地里先是斷斷續(xù)續(xù)做了一串怪夢,渾濁的空氣使他呼吸阻塞。他的頭和胸腔都熱烘烘的,白天的事在睡夢中格外夸大了,化為種種幻覺。在神經(jīng)極度緊張之下,黑夜擠壓著他刺激著他,讓他的痛苦似乎無窮無盡。
天亮的時候,夢中的他坐在魚池邊釣魚,像那些客人一樣,把魚餌一本正經(jīng)地丟在魚池里,等著魚兒來咬。他不時地拉起魚桿,覺得魚桿有些沉重,像是釣到了什么寶物……他喘著氣拉魚桿,魚桿竟從中間折斷了,把他像魚兒一樣甩進了魚池…..
魚莊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它不分晝夜,不論晴雨,就那么存在著。哪怕創(chuàng)建它的人不要它了,要把它賣給別人,它也還是存在著。高大福老漢在夢中又想起了那只丟失“航母雞”,他想自己一定要把它找回來交給魚莊的新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