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石
羅切斯特寫滿陰影的漫長寒冬終于有些遙遠,而我一度抑郁的精神狀態(tài)在歷經(jīng)了大半年緩慢調(diào)整后,也終于被北京6月的陽光喚醒自曾似深淵的昏昏大夢。這情形讓人不得不充滿感激,雖有些夸張,但自己仿佛真的曾遠離紅塵整整一年,方才回到這車水馬龍的人世間。頑疾初愈的日子美好得有些令人受寵若驚,思索起這一程難言之苦的泯滅,我唯有心如止水,又心如止水。我不明白世界為什么給我如此令外人不可理喻的起落,多想之,則會百感交集甚至要涕零。如此一圈一圈地捉摸不透所謂命運,終究還是不如找個理由散散心,于是決定在月底獨自回到湖北黃石,去探望在家靜養(yǎng)的姥姥姥爺。
記憶里,去那黃石小城總是要坐一路漫長的老火車,并在有些顛簸的隆隆響的鐵軌聲中安然入睡,夢里憧憬著天明后見到兩位老人。不曾想過這段不深不淺的記憶居然就從此成為了記憶,此中華大地早非彼中華大地,紅旗飄遍山河,高鐵四通八達,以往,清晨在武漢下火車后再奔赴黃石的三四個小時,如今濃縮為城際列車的30分鐘呼嘯。我望向車窗外一座座驟然消逝身后的青山綠嶺,實在是有些高興,夾雜些感慨與欣慰,如同我對于那恍然清晰的兒時回憶一般。
提著行李走出車廂,我沒料到的是,縱然快車載我跨越了十余年的過往,黃石的容貌卻一如當年,如前年山腳下炊煙裊裊的土家菜館粉蒸肉味道,如小學時舅舅教我在烈日下甩出釣魚竿的汗水濕透T恤,如尚在襁褓中的我躺在搖籃里所仰望的湖北天空。
姥姥家門口那不能更熟悉的兩座石獅子早已沒了被幼年王石頭攀爬的痕跡,然而當我看到它們依然屹立不動在那里的時候,就像是看到了姥姥站在身旁緊張地伸手護著笨拙向上攀爬的我,口中欲作嚴肅卻嚴肅不起來地令我馬上下來,而我扮著鬼臉充耳不聞。
一樓供電局的牌子換了又換,姥姥家的單元門卻還是藏在石墻與水溝的同一個拐角,那生銹的不知用了幾十年的語音呼叫,那曾令我氣喘吁吁的光線陰暗的五層樓梯,那才走到三樓就硬是跑來奪過我行李箱的笑呵呵的姥爺,全都像是每個回到黃石的過去,而姥爺書房陽臺的雜物箱里,依舊放著我五歲時買的那支塑料沖鋒槍,雖早已破得與廢品無異,但卻還是被擦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兒時的我是真實而不真誠的,次次來湖北其實只是想吃熱干面和豆皮,對小城里其余的都并不在意。但那時的我年歲小,大概不能責備,我想也只有到了18歲,我才真正有了去“走一座城市”的資本,而此刻它是黃石,我從小到大最熟悉的地方之一。姥爺穿著寬松樸實的米色大褂,領著我走過長江大橋下芳草茵茵的公園。閑暇的大爺大媽們在橋下陰涼處擺上了數(shù)十個折疊小桌,四四相圍熱火朝天打著麻將,周圍的兒童們在一座不大的充氣城堡里你追我逐,歡樂無窮,而更遠處的綠地上更是有幾排身著統(tǒng)一鮮艷服飾的阿姨和奶奶們,她們笑容可人,扭動腰肢排練著一套頗是妖嬈的廣場舞,翩翩而動。眼前這一幕是那么自然和諧,沒有wifi,沒有微信,人們卻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樂趣里,整個情境恍若回到我兒時那簡單的北京。依稀,我聽見江水聲就在樹林那一頭,于是和姥爺踏著石階而上,直到磅礴大江展現(xiàn)在眼前,江水其實并不洶涌,但江面寬闊遼遠,水流沉緩有力,仿佛蒼天在中原大地的宣紙上用狼毫狠狠題了一印墨跡,也許正是這般不知蘊含了多少載春秋奧秘的水,才滋養(yǎng)出了這一方民生面貌如浴春雨的黃石人。
“我小時候就在這老房子里上學,但后來知道隔壁是個天主教堂后,家里人不放心便把我撤了出來,”姥爺指著路旁叢叢綠樹后的一座灰瓦墻建筑,邊走邊說道,“那教堂里曾經(jīng)有不少老外,都是西邊來的傳教士,但后來教堂還是被拆了?!闭f到這兒,他面露一副猜不出是苦還是喜的笑容,“再前面那個大院你看到?jīng)]有?那是毛主席住過的,我們一直都保存著。”
姥爺?shù)木衩婷惨蝗缂韧仄胶蜕畛?,像棵繁密大葉間閃耀著靈光的古樹,尤其是當他從懷里掏出老花鏡開始細細研讀書作時,那沉默的靈光便閃耀得最是威嚴且令人敬畏。從小到大我一直深知姥爺?shù)臏Y博,但最忘不了的卻是他同兒時的我嬉鬧時的模樣:當穿著花毛衣的我從小木床上飛身躍下,使出一套我爸教的太極云手,自以為可以刀槍不入時,姥爺一個箭步上前將我雙手擒住,然后瞇眼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大聲調(diào)侃道:“你有你的云手,我有我的烏龍爪,我要比你厲害!哈哈哈哈!”
姥姥的模樣則是另一種充滿母性的祥和,就像她雙眼里永遠流露出的會心微笑。她平時總是慢慢提著步子靜心看著身邊一切,但一旦亢奮的我玩出了汗,她就再也靜不住,一定會驚惶地左翻右翻,然后找出一條毛巾急急塞到我濕透的衣服里,再輕聲地訓斥我個一兩句。說實話我從來不喜歡后背裹著條毛巾的別扭感覺,但畢竟姥姥是擔心外孫會著涼感冒,我也難以反駁,最后唯有背后插著半條毛巾甚是不舒服地去繼續(xù)蹦跳,而姥爺只是坐在大木椅上望著我,不慌不忙喝著嶗山茶、搖著黑羽扇,然后一邊笑著一邊對姥姥講著我聽不大懂的湖北話。
平心而論,與二位老人在一起的生活讓我難以不想起何一禾曾經(jīng)跟我說的一句話:“同一個人,十五歲和二十五歲是天差地別,但六十五歲和七十五歲就沒什么不同的了。”仔細一想,確實沒錯。在我眼中,姥姥姥爺一直是他們現(xiàn)在的樣子,不曾變過。也因此,縱然我已與自己有了十年的天差地別,甚至步入成年,但他們給予我的親近感卻還是一如既往,透著十多年前一模一樣的慈祥,當老母支撐著我爸在醫(yī)院與命運殊死搏斗時,他們是我唯一的守護者;當我坐在潘家園的窗臺上靜靜數(shù)著星星,他們督促我早些去睡覺,次日還要上幼兒園……
歲月如梭,但這種感情被永久保留在了目光的交匯間,就像姥爺在江畔指給我看的那座建于唐代的樓宇,任東流江水千百載地經(jīng)過黃石兩岸一去不返,它就一直屹立在那里,不受春去秋來左右,不為陰晴圓缺動搖。
黃石是座與水結(jié)緣的城,除了浩蕩長江,市區(qū)里還有那依山的磁湖。這幾天的晚上,舅舅舅媽便領著我繞著那湖水散步,走過沿湖而建的一個個中年人們跳著舞的廣場,和一座座立于水上曲折精致的小橋;當天完全黑到可見星星時,遠處水面上還能看見黃石城幾座高樓大廈的光的倒影。endprint
“在我小時候,這里還是一片濕地,我和你媽常在這個湖旁邊撿田螺,捉蝦子,釣鱔魚,拎著桶回去一燒,非常好吃,”縱然西褲襯衫煥發(fā)出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但舅舅說話的語氣頗有幾分神似姥爺,“后來我們把這濕地開發(fā)成了一條步行街,環(huán)境優(yōu)美,有許多餐館,吃完飯出來就可以繞著沿湖小路散步,感覺還是非常不錯的?!?/p>
黃石也是舅舅舅媽從小成長到大的地方,未曾離開過。雖說是老母的親哥哥,但舅舅似乎從來沒有像老母那般天南海北地闖蕩,而是腳踏實地在黃石這小城一步步做著讓自己舒服的事情,直至今日,守著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衣食無憂,小小的城市滿大街都是他的熟人朋友,這何嘗不也是一種令人羨慕的逍遙。
舅舅熱愛并有著精湛的廚藝,不是我爸那種饞什么就往鍋里丟的前郭爾羅斯式亂燉,而是確切有著講究的南方小廚技藝。黃石的夜市里有各式各樣的地方小吃,包括在北京鮮能嘗到的小龍蝦、田雞、王八等等,這么些小眾美味,舅舅竟然還都會做,他娓娓向我道來,傳授了許多烹飪技巧,供我在剩余的無趣的大學課余時間里自己琢磨,讓我實在受益匪淺。
我不否認,下廚風格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個人的生活態(tài)度,而老母有時候會諷刺舅舅的小男人風骨,甚至調(diào)侃他窩在黃石小老家的人生選擇。但我卻不是很認同,話不能說得如此絕對,因為當你身臨其境地走在一座哪怕小如黃石的城市里,你的心也會隨城市氛圍而動。在這種環(huán)境里,走出去或不走出去,無非是一念之差的兩種等同的未來,或者說是兩條方向相異但同樣通往湖對岸美好光景的沿湖小路。的確,在許多年前老母選擇了向左走,而她的哥哥選擇了向右,但湖是一個圓,而如今的他們同樣知足,因為他們一直在不停行走,并不斷接近那個年輕時遙望的對岸,這不就足矣。
換句話說,老母可以在頤和園里望著漣漪和柳絮享受她所擁有的生活,但舅舅同樣也有他深愛的磁湖,那倚著黃石市的一汪深情的水,那洗去了他青春卻依然宛若初戀時節(jié)不曾改變過的荷塘。
所以,每每當深夜散完步的我乘坐老式公共汽車返回姥姥家時,我都難以把心中這黃石的味道揮散。
我想,這便是我的2014黃石印象。
我的家鄉(xiāng)是北京,但北京早已不是那個在龍?zhí)逗珗@里三歲的我學不會竹蜻蜓便哭著要離家出走的北京,而是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我漸漸不敢看的花花世界。確實,當牛氣沖天的高樓大廈拔平地而起,當北京地鐵打通了世界上任何地方無可比擬的交通奇跡,當三環(huán)四環(huán)五環(huán)的夜晚沒有星星卻一天比一天繁華明亮奪目耀眼時,沒人能否認北京這些年的變化正是中國歷史上發(fā)展最波瀾壯闊的篇章。但這與時間賽跑般越來越快的節(jié)奏,難免也變成了大街上一張張越來越浮夸的面孔,和對我而言一個越來越陌生的家鄉(xiāng)。相比之下,我竟然只想感謝黃石沒變。
從小到大我不曾把巴掌大的黃石視做家鄉(xiāng),但此時此刻,這種想法卻輕輕地占據(jù)了我的心靈,像一股被等候了許久的清風從窗外飄進房間。
我叫王青石,姓王,青字輩,若別人問起怎取了個“石”字,便機械答道是由于老母是黃石人。其實這么說是很勉強的,因為單單一個石怎能代表黃石?若真是這樣取名,那孩子的父母實在是有點草草了事的嫌疑。以往我總是在內(nèi)心處計較這件事,但現(xiàn)在我覺得可以放下了,黃石這座城市,于我的意義已無須多言,它完完全全對得起我的名字,更對得起我這小小的生命,記得上次來這里我還自作聰明地貶低它相比于我所生活的世界的落后與老土,今天我卻感到了些許羞愧,我才知道,當一切一切都在競相變化時,那不變的才是最美好的,美好得深沉而溫暖。
對,我可以再次肯定,這就是我的2014黃石印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