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琴 蔣禮
摘要: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將“松、竹、梅”合稱為“歲寒三友”。小說《歲寒三友》的寫作對象并非人們熟知的松、竹、梅,而是小說里的三位主人公: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作者把松、竹、梅所具有的高尚品性人格化,賦予其文化象征:“在艱苦的條件下,人們同甘苦、共患難、風雨同舟的真摯友誼”。讓讀者從“凡人小事”上看到人性的美好,產(chǎn)生對“和諧”的期待,對友情的珍惜與渴望。
關(guān)鍵詞:汪曾祺;《歲寒三友》;人性美;和諧;友情
中圖分類號:I24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4)08-0092-02
讀汪曾祺的小說總是會想到一片水墨天宇,景色淡淡的,人也淡淡的。然后突然出現(xiàn)色彩,蔥綠、桃紅,精致如同名家的風俗畫。再然后,百色歸寂,在欸乃槳聲里漸漸消失在那一片水墨的盡頭,《歲寒三友》就似這般。山水深處淡淡流淌的是和諧之音,溫和而動人的人性之美。
小說開篇,作者直接將主人公領(lǐng)到了讀者面前。平平淡淡的語氣,將三個原本黑白人物漸漸染上色彩。他們是好朋友,都是忠厚本分的生意人,三個人的日子是再平凡不過的人間煙火?!巴跏菸嵩乳_絨線店,陶虎臣開炮仗店,靳彝甫是個畫畫的。他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這是三個說上不上,說下不下的人。既不是縉紳先生,也不是引車賣漿者流。他們的日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桌上有兩個菜,一葷一素,還能燙二兩酒;壞的時候,喝粥,甚至斷飲。三個人的名聲倒都是好的。他們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的公益,從不袖手旁觀?!虼耍麄冏咴诮稚?,一街的熟人都跟他們很客氣地點頭打招呼。”汪曾祺用其緊貼生活的細膩筆法,交代了生活在江南小鎮(zhèn)上的三位主人公毫無光彩和樸素庸常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沒有一絲的夸張、沒有點滴的修飾,就是簡簡單單的平常人家的日子。而這樣的日子,在故事發(fā)生的那個年代,新潮沖擊下的鄉(xiāng)村生活,被作者用一種沒有硝煙的口吻道來,褪掉了其他描繪同時代故事所難以擺脫的喧嘩與躁動,反而更顯溫柔敦厚、靜水流深,回歸人最初的寧靜(汪曾祺,《歲寒三友》)。
王瘦吾老想發(fā)財。絨線店生意慘淡,維持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實在勉強。兒子穿不起下雨天時同學都穿的膠鞋,女兒穿不起表演團體操需要的白球鞋,妻子熬夜操勞……心酸的他想過許多別出心裁的點子,做過各式各樣的生意,最后瞅準商機,開了一家草繩廠,日子也一天天好過起來。日子好起來的時候,“初二、十六的傍晚,常??吹酵跏菸崃嗔税虢锶饣蛞粭l魚從街上走回家。”
陶虎臣是個善良和氣的炮仗店老板,他辦的炮仗店好像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娛樂鎮(zhèn)上的孩子,給小鎮(zhèn)帶來歡快和喜慶。
勒彝甫是個“畫畫的”,家傳會寫真,但是他自己喜歡畫些青綠山水和工筆人物。他不像生意人,倒像那種心境如水的高雅隱士。名為開店,實則與人品畫賞畫。雖然也是半饑半飽的生活,他也活得有滋有味。有布置獨特的畫室,有幽趣的天井花園,有三塊愛若性命的田黃石章,每天晚上還能提著燈籠到陰城掏蟋蟀,撇開生意四處游走斗蟋蟀。
古樸的小鎮(zhèn)上,生活著這樣普普實實,沒有一點舊商人唯利是圖無商不奸的小生意人,他們的日子起起伏伏,有走運也有背時[1]。
“這一年,這三個人忽然都交了好運。”王瘦吾開了家草帽廠,雇人做活,自己當起了老板;陶虎臣趕上好年節(jié),家家戶戶都買焰火慶祝躲過水災,發(fā)了一筆小財;靳彝甫經(jīng)季匋民這位畫家引薦,在上海辦了自己的畫展,賣出幾十張畫,便“行萬里路”去了。
三人的生意并未有太多交集,卻有??梢酝?。當三個人的日子好起來的時候,我們看到這三個人彼此的快慰——王瘦吾的草帽廠開張,勒彝甫送來“得利圖”,陶虎臣送來一掛一千頭的遍地桃花滿堂紅;勒彝甫游走四鄉(xiāng)斗蟋蟀,王、陶二人給他路費和賭本;當勒彝甫的畫被畫刊選中,王瘦吾和陶虎臣在家鄉(xiāng)看到報都很替他高興:“彝甫出了名了。”這里是滿滿的真心,不摻假的真心。沒有什么好友間的勾心斗角、嫉妒不平。讀者看到的是再淳樸不過、也再真誠不過的友情與喜悅。就連勒彝甫“行萬里路”一去三年,音信極少,都不能淡去的友情。這是實實在在的人性的美好與善良。
故事若發(fā)展到這里便是一個歡喜的大團圓結(jié)局,然而后來的生活卻急劇變化,王瘦吾的草帽廠因為生意紅火,招來了同行王伯韜的嫉妒,用壓低價格的方式擠垮了草帽廠,連機器也一并買了去。王瘦吾為此氣得生了重病,身體一日日地壞下去,家里的積蓄也“全變成了藥渣子,倒在門外的街上了”。陶虎臣的焰火買賣本是一門隨年成走的生意。鄉(xiāng)里鬧土匪,縣里便掛出公告:“冬防期間,嚴禁燃放鞭炮。”陶虎臣的店平時生意有限,就指望著過年時能多賣點炮仗。第二年蔣介石干脆取締了鞭炮,陶家小店在風雨飄搖中只好關(guān)門更張?!疤占业腻仯步也婚_了。起先是喝粥,后來連稀粥也喝不起了。陶虎臣全家,已經(jīng)餓了一天半。” 生活難以為繼時,陶家不得不將女兒以二十塊的價格賣給了一個駐軍的連長,哪知那連長不僅整日暴力相待,還將臟病過給了陶家女兒。陶虎臣實在走投無路,跑到陰城上吊,幸而被救下。故事這里絲毫沒有忸怩,如果說,之前故事在說人性的善,這里便在敘述人性的真。它可以怨,可以悔,可以痛,但偏偏不會摻假[2]。
這一段,本應該是故事最矛盾最糾結(jié)的地方,如果按一般同時期的小說,文字應當是激烈的、掙扎的、憤怒的。但是到了汪老這里,卻淡了。故事里雖然有王伯韜、宋保長之類的缺德小人,但是汪老卻沒有費筆墨去渲染他們是如何的惡劣來激起讀者的憤怒,反而是用淡淡的以一貫之的口吻,對尖銳的矛盾作淡化和虛化的處理。陶虎臣上吊的時候,被財神廟的一個侉子救了。在日子最艱難的時候,離家三年的勒彝甫回來了!“勒彝甫一到家,聽說陶虎臣的事,連臉都沒洗,拔腳就往陶家去……掏出五塊錢來,說:‘虎臣,我才回來,帶的錢不多,你等我一天?!比松L途,總有幾道過不去的坎,總有“無路可走”的時候,茫茫人海之中,恐怕只有朋友在這里相幫、呵護、安慰,給些動人的溫暖。汪老是舍不得讓他筆下的人物絕望的。就算山窮水盡,仍可以期待人性的善與美的救贖。
歲暮天寒,彤云釀雪。世情薄,人情暖。
為給兩位好友救急,回鄉(xiāng)的勒彝甫匆匆賣掉自己原先說過“不到山窮水盡,不能舍此性命”的三塊兒黃石印章,換了二百大洋。他邀約王、陶二人在臘月三十空蕩蕩的如意樓喝酒,從內(nèi)衣里掏出兩封洋錢,在兩位好友面前各放了一封,“先用著”。沒有什么豪言壯語,沒有矯情造作,沒有吸人眼球的轟轟烈烈。汪老只用了寥寥幾筆便刻畫了一份不用多言的感情,真醇如酒,知己方得體會。
每當讀到這里的時候,我便會想起白居易的那首《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歲寒三友》的故事里,雖然沒有綠蟻新培也沒有紅泥火爐,有的只是漫天風雪、透骨嚴寒,讓人睜不開眼睛的日子;但是,雪里面埋著炭的溫暖,有再冷的日子也封凍不了的人心。讀《歲寒三友》,明明是歲寒,卻透著融融暖意。
乍一看,歲寒三友這個文題似乎宏大,王、陶、勒三人并沒有松竹梅的筋骨傲然,但故事至此,寒風凜冽中,我們看到人性的美好,那不是火,而是光,柔和溫潤,在最凄苦的日子里照亮人心。那松竹梅人格化了的高貴品質(zhì):在艱難中,同甘苦、共患難的真摯友情,是摧磨不掉的人性之美(王安憶,《汪老講故事》)。
汪老曾說:“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彼钥梢钥吹?,他的筆下少有尖酸刻薄,更多的是平和與悠遠。汪老對筆下的人物都是抱有悲憫與同情的。他舍不得讓這些人彼此間劍拔弩張、呼啦啦地抖出一地的陰暗與不堪。他筆下的這些人物,大都帶著天然的美好與善良,哪怕不得不出現(xiàn)的惡人,汪老都將之淡化成一個遠處的墨點兒,收斂了所有的張牙舞爪。汪老所描繪的人性,并非沒有陰暗,而是美的力量永遠大于丑,人性的光輝會照亮希望。而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到最后,都被微笑著歸為人性的和諧。守著這份和諧,人間煙火,也能處之坦然。
汪老和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有一點極為相似。強烈的鄉(xiāng)土意識使得鄉(xiāng)土書寫呈現(xiàn)出以鄉(xiāng)土傳統(tǒng)為準繩和無限美化這一傳統(tǒng)的態(tài)勢,以至于作者對自然人性的守護,成了詩意描繪的出發(fā)點和抵抗現(xiàn)實變遷的支撐力量。汪老曾說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抒情的人道主義”。所以,人道主義的創(chuàng)作情懷與對和諧美的追求,讓他把最美最柔軟的抒情都贈與了他最愛最懷念的鄉(xiāng)村,人性的自然和善良在那里天然地占據(jù)最重要的地位。
“繁華落盡見真醇?!薄稓q寒三友》里的真情從來不因外界時局的艱難而有一分的減少,反而因褪去了聒噪世俗帶來的那一份浮華而更顯真誠。在那個艱難的時代里,沒有一個人的生活能完全避免悲劇的色彩,沒有一個人能永遠交好運,但是生存的艱難從來不是虛偽待人的理由。時代作為大背景所賦予人生的悲劇色彩反而為人性的高大做了一份完美的襯底。有多少苦難,就有多少溫情;有多少眼淚,就有多少扶持;雪中送炭遠比錦上添花來的實在與感人。
歲月永遠是最精致的篩子,除去一切陳質(zhì),留下最初的感動。當歷經(jīng)時光洗禮的友情與我們相遇,所有的感慨都化作更深的信仰,無論是對人,還是對生命。
窗外大雪紛飛,窗里的人兒歷經(jīng)滄桑,然而所有的苦難都不能阻止我在這樣的日子里與你們相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參考文獻:
[1]程光煒.繁華落盡見真醇——讀汪曾祺小說《歲寒三友》[J].當代文壇,2012,(2).
[2]溫存超.當今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側(cè)面——析《歲寒三友》、《賢人圖》和《街民》[J].河池學院學報,19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