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吉林乾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理論評論家班學員。先后在《散文海外版》《作家》《散文選刊》等四十多種刊物上發(fā)表各類文字近百萬。曾獲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全國電力系統(tǒng)優(yōu)秀著作獎等,代表作《玉米大地》。
巴爾蒂斯已經很老了,但仍然喜歡畫一些柔美的少女和貓。
關于他把少女與貓組合到一起的那些畫布和凝結到畫布上的情感與思想,怎么說呢?
稍顯暗淡的猩紅,似乎總是必不可少的,有時是背景,有時卻是一種重要元素。這顏色讓人很自然地想起燃燒后漸息的火焰、激越后尚沒有完全平息的潮水、藏在暗處的欲望以及褪了色彩早已不再鮮艷的歲月。這時,浮現于畫面中心位置的少女,便讓人有了老枝上暴出新梅的感覺。少女裸露的肌膚、冥想或沉醉的表情、淺色,或干脆沒有的褻衣,則隱喻出花瓣柔嫩的質感和涌動著的暗香。
而貓,則現身于畫面的最前方,仿佛從夢境中的某個角落突然竄出,羞澀而機警,隨時可能準確撲向盛放食物的盤子,又隨時可能跳出畫面,消失得無影無蹤。
似乎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短暫與永恒、真實與幻象,在瞬間顯現又在瞬間消散。只那么倏然一閃,便如電光劃破夜幕,撕裂,然后彌合。柔情、欲念或一只在夜色里覓食的貓,從來就是那么輕盈,迅捷,難以捕捉。
到底是從哪朝哪代的什么人開始,把貓和女人聯系到了一起的呢?面對這兩件同樣柔軟而又同樣飄忽不定的事物,誰有足夠的勇氣說自己真正懂得了女人或真正懂得了貓,誰又有足夠的智慧在某一個特定的瞬間把她們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在這方面,巴爾蒂斯無疑是一個高手。最后,他總是通過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讓我們相信,那一團有時如氣,有時如云,呼吸著的絨毛,就是少女出竅的靈魂。
于是,為了深入那個比夜色更加神秘、比意念更加幽深的境界,我們便有了一萬條理由丟開那假寐的少女,跟隨貓的腳步,疾進或徐行于每一個秋天的正午、冬日的黃昏或初春的夜晚。
貓在行走時,說它在走也可,說它在飄也可,如果不是某段雪后的路上留下它們花瓣般的足跡,那些輕靈無聲的腳步定會將人們引向感覺的誤區(qū),以為它們單薄的身體只是一襲柔順光滑的皮毛,猶如美麗的謊言一樣,里邊根本就沒有裹著重量。偶爾的駐足回首,如一陣微風的回旋,讓人不由得聯想起那些凄切無助的孤女或內心充滿了渴望的鬼魅。正當你滿心疑惑,猜度著它究竟要將身后之人引向何處時,它卻突然一個側身,兀自消隱于路邊的暗影之中,像極了少女善于躲閃的眼神。
在白晝,貓是很少走在路上的,它們習慣于深居簡出,如古代仕女怕見男人一樣地怕光,多數時候它們只是靜伏在案幾之下或卷曲了身體睡在主人的床上。對于一只貓來說,過多的陽光總如某種超出想象的熱情,憑著它們敏感而羞怯的天性和嬌弱的身軀,是沒有太大勇氣也沒有太多力量去主動承受的。它們便將靈魂僅僅打開一條窄窄的縫隙,如一道半遮半掩的門。一只身在正午的貓,目光之所以看起來如此神秘,如此迷離,正是因為它們瞳仁對于陽光的躲避。
其實,它們并不是真的怕光,而是怕自己積習難改,在陽光里一味地沉迷、墮落下去吧。因為極喜,所以極怕。只有仔細地觀察一只正在窗臺上沐浴陽光的貓,才能夠知道貓對陽光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拿捏與態(tài)度??此鼈內绾螌⑸眢w舒展開來,百分之百地放松與交付,輾轉翻滾,盡情享受陽光溫暖的撫慰,沉醉消魂,并呈現出一派“但愿長醉不長醒”的情態(tài),你就會發(fā)現,貓的本性并不懶惰,表面的慵懶不過是恣肆放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罷了。不管是否能得到主人的嬌寵,貓,首先學會的是嬌寵自己。
一聲嬌滴滴的“喵——”,充滿了道不盡的曲折幽怨。也只這一聲,它們就讓自己成為了自己心中理所當然的公主,世間百般的榮華富貴和萬般的快樂愉悅,有什么是它們不可以享受的呢?所以,它們在追求起自己的快樂時竟然是毫無顧忌地狂放和大膽。
貓在春天的夜晚里大聲喧嘩,用與自己小小體量和淑靜形象極不相稱的音頻表達著內心的欲望和渴求。
于是便有人從中聽出了凄惻。一只成熟的母貓,身體里充滿了情欲的流水,每隔半月有余就會泛濫一次,它是多么渴望有一只同類的異性來為這一泓蓄足了能量的靜水攪起激越的浪花?那份迷茫的期待和深淺難測的煎熬,或許就是一只任性母貓內心里一波波洶涌的苦楚與疼痛。
有人則聽出了快慰與淫蕩。也許,欲望的表達和實現,本身就與人類的文化和觀念有著完全相反的指向。對于那些不受壓抑的率真或毫無掩飾,所對應的人類詞匯往往就是放浪甚至是淫蕩。然而,只持續(xù)一兩個夜晚的貓叫,卻在一些人類的心里激起經久不息、無法抑制的波瀾?!敖写骸甭曇豁懫?,少女少婦們免不了耳熱心跳,或于床榻之上輾轉反側,久不成眠;或用余光飛快地掃一下周圍,迅即躲進自己的隱秘空間。而血氣方剛的男人們則像有一只貓在手腳難以觸及的內里亂撓亂刨,空余一身蠻力,到頭來也只能手足無措,恨恨地咬緊牙關,挺過那尷尬的時刻以及那時刻過后心緒的混亂。惟有寺中老僧,忍聽窗外一片熱鬧,情不自禁發(fā)出凄愴的感嘆:貓叫春兮春叫貓,老僧一聲也不敢在人前叫,阿彌陀佛。
我有一朋友,曾養(yǎng)貓十年,從小貓降生一直到壽終正寢,全過程地見證了貓的一生。而這十年與貓之間糾纏出的種種快樂與煩惱、種種厭倦與不舍、種種無奈與情愿,竟讓他感慨萬端,把豐厚的心得寫成一部規(guī)??捎^的紀實小說。平日里朋友相聚,他時不時就會抱怨起那老貓給他帶來的諸般牽扯與麻煩,好像那老貓是他生活里無法擺脫的累贅,而當老貓一朝終老逝去,他卻哭得淚人一般,不論電話或面談,逢人便沒完沒了地追憶起老貓在世時對他的百般依戀、撒嬌與諂媚。推演起那段人與貓之間的往事與情感,仿佛并不是主人與寵物間的一段生活糾葛,而更像是夫妻間那段既愛又恨,既喜又煩的無奈情緣。
具有萬物靈長之稱的人類,平素里是多么地驕傲與自負??!除了同類中的志同道合和心有靈犀者,有多少事物能讓他們如此用情又如此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呢?也不知一只貓到底身懷多少絕技和手段,能夠像控制老鼠一樣,將主人的心牢牢地抓握于腳掌之間。傳說中的精怪,充其量也就不過如此吧。
少不更事之時,多缺少慧根與善念,全然不懂對其它物種或生命的珍惜與善待,家居鄉(xiāng)間且閑極無聊之際,也曾偶爾與小伙伴們干一些招貓斗狗的事情。比如說隨一群淘氣鬼圍攻兩只正在交配的狗,“欣賞”它們各奔一個方向拼命掙扎又難以分開的痛苦情形;比如說把一只進了誰家灶房偷嘴的饞貓捕到,打得沒有了一點氣息拋在院中,但及至次日天明,卻驚奇地發(fā)現昨夜“死去”的貓,居然從院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多日后,復見它從某一個胡同口箭一般射向墻的另一端。難道貓真如傳說那樣,有九命在身,可以九次死去又九次重生?
也曾聽到過更加離奇的傳說,說當貓活到第九個年頭就會長出一條尾巴,此后每九年長一條,一直會長至九條。當貓擁有了九尾之后,再過九年就會幻化成人形,成為九命妖貓,混跡在人群之中實施各種各樣的蠱惑。對此,我們雖然心存疑惑不敢輕易認同,也沒看到過哪只鄉(xiāng)村的貓一口氣活過九九八十一年,但某日看到一個好吃懶做渾身洋溢著妖媚之氣的女人,還是忍不住將之與九命貓妖比對聯想一番。
不管公貓母貓,一律將其與人類中的女性類而比之,這本身看起來就有幾分荒誕無稽的意味。但如果把中國傳統(tǒng)的陰陽五行理論推移至物類之間,大而化之,一些看似不合理的事情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陰陽,原本就是既對立又統(tǒng)一的一對矛盾,應運而生,隨形現化。把世界上任何兩種事物放在一起比對,都會自然而然地形成陰陽兩極。因為貓類從存在到性情總體上呈現柔軟、柔韌和柔媚之態(tài),比之善變的人類,它們更加善變,所以相對于人類,它們在物性上必然要歸于陰柔之列。陰柔,如山陰之水。
就這樣,貓仍將在路上行走,以一種人們無法企及的敘事方式,演繹著生命的承轉啟合。
貓在路上從容行走時,其形態(tài)本身就如行云流水。而這種不露破綻的“流淌”或“流動”,總是讓人們忽略了有關它們出門入戶、覓食捕鼠、生兒育女、凡煙俗塵的庸常與沉重,而深深感慨于它們的生命如水一般不可拘束,它們的精神如云一樣輕盈、自由。
民諺里有“來貓去狗越過越有”的說法。就是說貓雖然寄人籬下,靠充當人類的寵物過活,但也并不一定會“一棵樹上吊死”,從一而終,有時它們也會 “無緣無故”地離棄舊主而另就新人,做出自主的選擇。
我們說無緣無故,其實也未必就是無緣無故,緣故總是有的,只不過人不懂貓語,貓也不與人說罷了。同樣的事體,成語里也有“良禽相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的表述,說的就是不管為人、為鳥,求職、謀食或棲居都得優(yōu)選一個好主兒或好地兒。所謂的不忠或背叛,不過就是第一次選擇時不夠心明眼亮,后來又因故重新做了一次選擇。人類往往刻意強調這個原因、這個“故”,便把一樣的離棄劃分成兩種類別,有的叫變節(jié)背叛,有的就叫棄暗投明。而貓,既然沒有能力改變人類的現實和命運,大約也不用恪守人類的一些固有理念,只需依照自己不受約束的心性,在人類間做著來來去去的選擇與行走,哪里能過上好日子,呆在哪里舒服舒心就去了哪里。
果然,在某一個夜幕初臨的傍晚,貓的原主人突然發(fā)現,每日里身前身后糾纏環(huán)繞著的貓不見了。久待而無歸,整個屋宇和夜晚便無趣地空落下來。他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猜想那貓一定是遭遇了不測,所以忍不住把所有不祥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個遍。但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那只貓此時正在另一個屋檐下對另一個人流露出十分的楚楚可憐和嬌媚可愛,以其輕盈的身體一遍遍在那人的兩腿之間蹭來蹭去……這一類行為,人類往往稱之為“水性楊花”。
原本這句話是用在女人身上的,其大概意思是希望世間的女子們安貧守道,莫做楊花逐水流,給男人們留點兒面子。但實際上,人類對女人及貓這類溫柔乖巧的事物,一向是寬容有加的,有時甚至有一點縱容,畢竟,她們的去留一般無礙大局。所以,古往今來,一樣的更門易主,英雄和美女的下場、名聲總不一樣??茨切┟骨Ч诺闹琅^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哪一個不是貓兒一樣,半推半就地在強勢男人間漂來漂去,但到頭來并沒有誰追究她們當初內心真實的意愿,也并沒有氣急敗壞地給她們中的任何人加一個叛臣賊子的惡名。
表面上,人們痛恨女人的水性楊花和貓的奸滑不忠,其實內心里卻并沒有真正地痛恨或討厭過,恰恰相反,有時還隱隱地懷有不可告人的期待。通常,痛恨是有條件、有選擇的,痛恨也只是針對那些曾經的愛物對自己的背棄;而喜歡卻是真正的喜歡,而且還夾雜著慶幸,慶幸那不幸的遭遇終于落到了別人身上,而自己卻正是那背棄行為背后的原因。
人類總是這樣,在評判和處理事務時實行雙重或多重標準??陬^上天天都說勢利小人可惡,可一旦自己被泡在“勢利”的糠水里,卻也難免沉迷、陶醉,直至不思清醒。這一邊,“撿”了貓的人們把小貓捧在手里,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溫柔的貓兒給自己帶來感官上的愉悅,同時也享受著那句“來貓去狗”的咒語給自己帶來的心理上的慰藉和刺激。那一邊,被貓“去”了的人們,便開始對貓說三道四。兩千年以前,孔圣人曾說:“鳥擇木,無木擇鳥?!蔽蚁?,他說這話時倒不一定有意為那些“趨炎附勢”者找什么理論根據,但他卻說出了人事、物理中的某種真相,鳥與木之間的辯證關系。
從來不對人說三道四的貓,也未必就是不想說什么或不說什么,原來,它們只是習慣于并堅持用自己悄無聲息的腳步去表達意愿或評判人類。
老子在論道談水時說“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貓亦屬水,但它們的道,最淺顯、直接的表現就是能夠讓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始終保持著完美無缺的柔軟與協調。走走停停的步履,急緩得當的節(jié)奏,無時無刻不在透露出它們天生的一段自信、優(yōu)雅與從容。
盡管這只是只鱗片爪的外在,到底還是讓心有靈犀的人類女性們窺到了幾分天機,于是便突發(fā)奇想,把貓的行走方式和行走路線當作一門藝術競相模仿,從T形臺到生活的路,再從生活的路到T形臺。有時女人在前貓在后,有時貓在前邊女人在后,當行至某道特殊的關口,一道門、一顆心、一個夢的跟前,突然就有一道白光或一條黑影從那細小的縫隙里一躍而入。
定睛時,貓早已經沒有了蹤影,只有女人孑然佇立于原處,卻不知那白光或黑影自女人內心而出,還是由貓的身形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