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

阿瑩

陜西耀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政府部門。出版《俄羅斯日記》《旅途慌忙》《中國9910行動》等多種著作，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獲國家“文華獎”優(yōu)秀編劇獎等。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

清明到了，一個念頭悄沒聲息地涌上心來，我們該去太原給你老人家燒幾張紙錢了。

那些年里，你喜歡站在呂梁山下那棟灰磚宿舍樓的窗口，久久望著樓外由遠(yuǎn)及近的一條公路。那是一條從太運高速路拐下來的柏油路，常常坑坑洼洼，積著一汪汪的黑水，時不時汽車碾過就會顛一下，濺起一片片水沫來。這公路的兩側(cè)還長著高高的白楊樹，陽光總把樹葉撩得嘩嘩響，也給路上印滿忽忽閃閃的光影。你一定是透過那樹葉的縫隙看到了公路上駛來的汽車，便大聲叫嚷女兒們快下樓接人去。但我最早進(jìn)入聞喜的這處山坳，是隨你的二女兒騎著自行車來的。你對這條路有訴說不盡的情愫，清楚記得當(dāng)年二女兒所在的“三八班”在哪一段種下了多少棵樹，以及那一棵棵已經(jīng)高聳的大樹背后藏著激情燃燒的故事?？上切┣啻汗适拢椰F(xiàn)在已經(jīng)記得不多了，但我記得你老人家每每見到我從西安來，稍稍安頓一會兒，便騎上家里那輛陳舊但很結(jié)實的自行車，去東鎮(zhèn)買蜂蜜買江米買紅豆了。東鎮(zhèn)離廠里有十幾里路呢，你總是不言不語推起就走，騎上車腰板挺得直直的，手緊緊握著車把，腳下用力地一蹬一圈，任憑風(fēng)將頭發(fā)和衣襟吹起來。好像需要半天的樣子，你就匆匆地返回來了，你必是在我們回來的第二天要給女兒女婿做一頓總也吃不完的炸糕。那糕是黃米的，蒸得軟軟的甜甜的，放在嘴里黏得牙都張不開，香甜卻順著喉嚨浸進(jìn)了全身，似乎有著嚼不完的味道。不過你倒并不怎么吃，說是吃多了胃里犯酸亂翻騰，但你看見我們吃得有滋有味就微微地笑了，皺紋縱橫的眼眶就涌滿了知足。

好像從那以后，我便喜歡吃炸糕了。每每見到黃騰騰的炸糕就忍不住要撕一塊，放到嘴里甜甜地嚼著，腦子便會不由地想起呂梁山下那間灰樓里整潔而簡陋的床鋪和桌椅。你對山坡下的那個家最有感情了，時常會位住我們的手，說起樓外院子小窩棚里的雞窩和地窖。有時候你會叫哪個女兒下到地窖里取點土豆和紅薯，只是但等女兒下去，你便趴在窖口不停地嚷叫，直到女兒從下邊探出頭來才松口氣停歇住。

你喜歡從白楊遮陰的路上走出去，到附近的村落里買些比廠門口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能便宜幾分錢的雞蛋和米油。有時候你還會從這條路上往西拐，再直直地走下去，要走整整一天，便是到了我們居住的西安城?？赡芎窈竦奈幕瘹庀⒖倹]有樸實的土地來得踏實，你老人家在古城女兒們的家里住不上幾天就嚷嚷要回聞喜的山溝里去了，只有回到了那間灰樓里的小屋你才住得舒服吃得可口。好像也挺怪的，你有房顫的毛病，似乎一到外地就犯個不停，見誰都煩躁得不順眼，但是回到山坳里不吃藥也會輕松下來。

后來你老了，老伴退休了，女兒們也都一個個嫁到外地了，她們謀劃著要把你接到你的原籍太原城去。那是你出生的地方，老家還有與你一同老去的幾個兄弟姐妹。于是女兒們嘰嘰喳喳在太原為你準(zhǔn)備了兩間套的小居室，還按時下的風(fēng)尚做了適度的裝修，家里起居飲食用具一應(yīng)俱全，吃的喝的在米櫥冰箱里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想想你們老兩口在小屋里會生活得很愜意。然而我聽說，到太原后大約沒過多久，你就不愿意進(jìn)廚房洗菜煮飯了，每每要喚女兒來家里做好了，擺到桌上，再端碗吃飯，還時不時埋怨身邊的女兒飯做得不香，菜炒得沒味。于是，你膝下的六個女兒就陸續(xù)聚到太原城，商議怎么侍弄才會讓你更滿意。而在電話里女兒們輪番跟你絮叨今天的飯菜是什么，今天的胃口怎么樣？從此你老人家的起居衣食儼然成了電話里每天必須的內(nèi)容。我們都在想，大家這樣小心翼翼地呵護(hù)著，你一定生活得既開心又舒服，看來都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是千真萬確的。

然而，有一天陪伴你的女兒來電話哭訴你又不滿足了，又罵她手腳笨拙，飯菜沒味。而且從下午一直罵到華燈初上。在外的女兒們稍一商議便輪番埋怨太原的妹妹沒有侍候到位，那時你老人家剛剛失去了老伴，心里肯定煎熬，千萬別惹你生氣了，要多買點好吃的，千萬別吝嗇花錢，最后大家會加倍補(bǔ)貼的。于是每個女兒在電話里都要提及你原先在山坳里的飲食習(xí)慣，把記憶里你曾經(jīng)流露的嗜好都匯總起來了。

然而又一天，太原的妹妹又來電話了，這一次她竟在電話那頭嚎啕起來，說是你老人家突然跑到大院里高聲大罵幾個女兒的不孝來，你說你養(yǎng)了六個女兒，含辛茹苦受盡磨難，一個個都長大了，可一年到頭都見不到了，丟下你一個人在太原城里好可憐啊。可以想象，你在大院里這么一喊，圍觀的人就多了，什么議論和猜測都可以從人們的臉上讀出來。太原的妹妹本來正在廠里上班，聽說后瘋了似地趕了回去，哭叫著把你硬架回房間里。老實說，你的這一突然的舉動，可把六個女兒羞得臉紅到脖子了。第二天，外地的五個女兒就從內(nèi)蒙從西安從運城齊聚到太原的小屋里了。女兒們小心翼翼地圍在你的膝下噓寒問暖，誰也不敢提及昨天發(fā)生的事，只是小心地給你洗頭洗澡，給你換洗身上的衣服，給你變著法做你愛吃的米糕麥飯。而你卻是怪了，見到女兒們一個個都回來了，卻是不再嚷嚷罵人了，自己也安靜了很多，一個人坐在房屋的角落里，默默地看著屋里忽然多出的這些個女兒們，臉上顯得平靜而又滿足。似乎聽著女兒們吵吵，看著女兒們嬉鬧罵仗，便又恢復(fù)到在山坳里那間灰樓里的神態(tài)了，時不時還冒出一兩句久違的笑話來?？墒桥畠簜冞€是有些擔(dān)憂，便把你拉到醫(yī)院里去檢查，醫(yī)生說你的小腦有點萎縮了。這讓女兒們又是好一陣的糾結(jié)，但你卻說自己感覺好好的，沒病沒災(zāi)就別忙活了。女兒們陪過幾天看到你臉上終于現(xiàn)了笑容，偶爾還會罵哪個女兒“笨蛋”了，大家便陸陸續(xù)續(xù)從那間小屋分散離開了。

可是，過了半年多，太原的妹妹又來電話了，說你又站在院子里罵起姑娘們了。那罵的話更羞更難聽，幾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兒又呼啦一下聚到太原，又陪在你身邊噓寒問暖，而且還責(zé)問太原的妹妹是不是哪一點沒侍候好，惹得老人家生氣了。女兒們還爭先恐后地給你述說著她們的思念和難堪，使盡法子想讓你笑起來。而且還告訴你，她們在外邊勞作也不容易，要上班掙工資養(yǎng)家糊口呢。你好像聽到這些就平靜了，又指揮女兒們制作那費時費力的黃米糕，其實已沒有人愛吃，卻一個個樂此不疲地忙碌著，再有誰問及昨日的叫罵，你眼角還閃出一星星的狡黠來。于是女兒們就故意把你領(lǐng)到院子里，公告似地想讓大院里的人看看你老人家生活得幸福呢。

幾天后，女兒們就又返回各自的工作地方了。這次你站在小屋里的窗口朝女兒們的背影看著，走一個你看一個，直到遠(yuǎn)遠(yuǎn)地出了街坊大院看不見了，你還呆呆地站著，好像你能透過院墻看見女兒們遲疑的身影呢。后來你怎么成了習(xí)慣，常常會癡癡呆呆地站在窗口朝大院的門口張望，望著望著，嘴里還會發(fā)出誰也聽不明白的嘟囔，后來有女兒終于聽明白了，那是你在罵你的女兒們沒良心。于是女兒們便輪番地給你打電話，想跟你叨叨些你關(guān)心或不關(guān)心的事兒，可是你的耳朵卻忽然就聾了許多，在電話里怎么也已聽不到女兒們的長呼短喚了，只能由太原的女兒轉(zhuǎn)述她們的問候了。

然而這一切的努力都沒能阻止你的繼續(xù)“行動”，你隔上一段時間就會跑到街坊大院哭天喊地地將六個女兒輪番叫罵一通。于是幾個女兒第二天也就會再聚到太原，而你見了她們便也就不再言聲。只是如果哪個女兒沒能及時趕回來，你準(zhǔn)要不停地數(shù)落那個姑娘的不是，從孩提一直數(shù)到長大，直數(shù)叨得那個女兒耳根熱了，匆匆請假趕回太原。而你見了遲歸的女兒也不再數(shù)叨，好像什么話都沒罵過，只是抬眼淡淡一問，你咋回來了？女兒們撇撇嘴面面相覷，直說咱媽老糊涂了。后來你老人家終于捱不過命運安排，丟下可憐的女兒們尋老伴去了。

如今，時間愈來愈快，我們也愈發(fā)地喜歡回憶過去了。今年清明前夕，我們商議著給你們老人掃墓的事，有事路過聞喜那個小小的山坳，一踏上那條依舊坑洼的公路，我就感覺到你騎自行車不知蹍過多少遍的轍印，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路盡頭的那棟灰樓和那個印著你眼睛的窗欞，以及忽忽飄來的炸黃米糕的醇香。我驀然頓悟，你老人家哪里是在大院里罵女兒啊，你那是想女兒們了！女兒們一年只能兩三次到太原來陪你說上幾天話，睡幾天覺，幾天后也就走了。那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吶，你有三百五十天與女兒們是分隔的，那個獨處的滋味，那個思念帶來的苦楚，只有你自己才能感受啊！你太喜歡女兒們了，你喜歡女兒們聚到一起的感覺，你喜歡女兒們圍在你身邊嘰嘰喳喳搗蛋調(diào)皮，可你知道你老了，只能用這種方式才能將女兒們齊齊地喚到身邊來！今天我努力咀嚼你以前怪異的行為，終于明白你其實是想女兒想得苦，愛女兒愛得深啊！你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dá)著一個母親對女兒們的思念！

我悄悄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妻子，她一聽便趴在沙發(fā)上嗚嗚地哭了。她又想你了，想去太原給你說，她也是多么地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