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從本雅明著《攝影小史:靈光乍現(xiàn)的時代》、羅蘭·巴特著《明室》到阿加辛斯基稱“攝影乃是一門幽靈的藝術(shù)”,攝影便與鬼魂、幽靈脫不了干系,我也深深迷戀這個觀念,某年在廣州辦個展,直接就命名為“攝魂記”。當然我們所用的原典,都是因為攝影術(shù)發(fā)明初期,人們覺得攝影會真的攝去一個人的魂魄——這點中外具同,甚至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某港人回鄉(xiāng),為一初生嬰兒照相,仍被嬰兒的祖母斥罵:“照什么照,把細路仔的魂都照丟了。”
這個嬰兒就是我,魂兒的確一直處于似丟沒丟的狀態(tài)。那個港人是我的大伯,那年他近50歲,癡迷照相,不但為我留下大量那個時代罕有的彩照,也拍攝了家鄉(xiāng)每一次祭祖、他的老父和老母(就是相信攝影會攝魂的我的祖母)的風光大葬以及七八十年代一個粵西小城的方方面面。說來也巧,他的名就叫照,廖照。攝魂這個概念,上個星期被重新定義,就因為我大伯。他上個星期去世了。最早教我照相的就是我大伯廖照,給錢我買第一臺海鷗相機的也是他,最后他在65歲的時候把自己的尼康相機送了給我,他隱居到澳門,隨著炒樓的女兒一次次搬家,生命的最后一年在珠海的老人院度過。一個半生愛熱鬧、愛派頭的少掌柜,晚景孤清如此,我們都對不起他。
大伯去世之后兩天,堂姐才通知我來出席喪禮。我怱怱坐船從香港去珠海,是日氣溫驟降,到了殯儀館對面馬路突然急風橫起,颯颯的落葉向我撲面吹來,我掏出隨身攜帶的老相機,迎風拍了兩張,那些凌亂和凌厲。靈堂從簡,只有一桌花一棺一甕一遺像,遺像據(jù)說是老人院給照的,照得非常好,大伯的微笑慈祥達觀,不像最后一面所見的孤倔,我對著靈堂拍了兩張空景。儀式過去后,人們聚在門口商量后事,我靜靜繞到棺旁,心里說了句:“大伯,我給你照張相?!比缓筝p聲按了一張。老相機以快門安靜著名,死者紋絲不動,即使化過妝的臉溫和似生前。
翌日在香港出席另一個追思會,一些木心的青年崇拜者在寇比力克書店為木心所辦的“詩歌彌撒”,因為我寫過紀念木心的詩,我成為唯一應邀出席的詩人。我在約定的時間前一分鐘趕到,氣喘吁吁拿出詩稿朗誦,我朗誦了我最喜歡的一首木心的詩《杰克遜高地》,尤其細念最后一句:“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庇肿x了我寫的《懷木心先生》,也細念最后一句:“這好男好女,不好商量,反正兩手一襟暖。”并且重復念中間:“經(jīng)過而不知其范圍天地╱而不過。”然后下臺,臺上暗處一角有木心先生小小的遺像,我隔著跳現(xiàn)代舞的女生、朗誦散文的女生,屏住呼吸用四分之一秒的快門拍攝這遺像。老相機也以快門穩(wěn)定著名,木心先生依舊帥氣低眉挑眼熾熱注視鏡頭,鏡頭紋絲不動。
帶著只剩下三兩張膠卷的相機回家,夜色中還拍攝了廟街的流浪犬、站街的阿姑。第二天坐在陽光燦爛的序言書店,百無聊賴拍攝對面的唐樓,一張接一張要把膠卷拍完好去沖洗,沒想到怎也拍不完,36、37、38……計數(shù)器一直在走。老相機還以過卷絕對均勻著名,從來不會拍攝超過三十七張。心知不妙,打開暗匣一看,果然是膠卷沒有掛上。
這種錯誤我第一次犯,記得攝影大師卡蒂?!げ剂兴梢苍囘^一次,同行笑話他心不在焉,我還寫文為他辯護,為一次充滿禪意的行為藝術(shù)。但這次,我只相信是幽靈的力量,幽靈不愿意我再次拍攝他們的靈魂,他們的靈魂已經(jīng)有其所屬,豈能輕易騷擾。木心固然是因為已經(jīng)原諒一切,世間事無所掛牽。我伯則仍是孤倔,誓要去得干干凈凈,乃至一無所留。
那天從殯儀館離開,在回去的船上,我為我伯寫了悼詩,詩中說:“我們已經(jīng)習慣從一無所有中撮合光影╱忽略光陰?!卑г?,殊不知光陰是不能忽略的,光影也不是你能斗膽撮合的,攝影抗拒遺忘的同時,卻因為承擔了所有記憶的依賴而命懸一線,在沒有攝影的時代,我們用心用詩去記憶,有了攝影的時代,我們依賴光圈和快門的組合以及膠卷或感光組件的感光度——這串冷冰冰的字眼真能擔得起記憶?
“螢火,螢火╱給一縷細細的光線——╱夠擔得起記憶╱夠把沉哀來吞咽!”這是我最喜歡的戴望舒詩《致螢火》的最后一句,我喜歡這絕望。戴望舒想象自己已經(jīng)死去——“我躺在這里,讓一顆芽╱穿過我的軀體,我的心╱長成樹,開花?!边@沉靜哀婉的靈魂只允許螢火來照拂,這足夠細的光線才能如探入地獄的一根蛛絲,把記憶鉤沉起來。
作為家族中的嫡孫,我負責為我伯捧遺像,從靈堂到靈車的一段距離而已。他的一個外孫沉默地走過來為我打起一把黑傘。是的,有點像《悲情城市》的一幕。黑傘也是為了遮擋靈魂嗎?是遮擋我的還是他的靈魂?走到靈車,我把遺像遞給這位我名義上的外甥,和他說了唯一一句話:“現(xiàn)在交給你了,你是這里最大的孩子?!?/p>
這時候只剩下這張遺像了,他代替了我伯本人坐在靈車的副駕駛座上?!斑@時候我體會到了輕微的死(帶引號的)的經(jīng)驗:我真的變成幽靈了?!绷_蘭·巴特在《被拍照的人》一文的揶揄,被一張遺像實現(xiàn),不知道是誰按的快門。是時間嗎?“我聽到嚓嚓的聲音,鹽粒穿透你的魂╱時間咀嚼一個人像咀嚼石灰混檳榔╱時間啊,請回味這毒藥一般的滋味——”我寫了這樣徒勞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