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農(nóng)民（外一篇）

牛慶國

你如果站在曠野上理直氣壯地大喊一聲：我是農(nóng)民。你就會感覺到天更高遠，地更深厚。每一棵小草，每一棵樹都會向你投來敬意的目光。我是農(nóng)民，我是中國最廣大的人群中的一個，我在最廣大的土地上與莊稼站在一起。

我是農(nóng)民，我在冬天穿光板羊皮襖，風(fēng)雪中腰里扎根冰草繩；除了逢年過節(jié)，我常穿干活的衣裳，六月的驕陽下，有時甚至光著脊背，讓陽光把我曬成古銅色，那時田野上晃動著一座座雕塑。

我是農(nóng)民，臉上有土，身上有土，每一個毛孔里有土，甚至連五臟六腑都滲滿了泥土。土地是我的命根子，一輩子在泥土里出生入死，一輩輩在泥土里生生不息?；侍旌裢?，土是我的親娘。

我是農(nóng)民，父親教我春種夏耘秋收冬藏，教我如何使用農(nóng)具和熱愛糧食；母親傳我一生勤儉的家風(fēng)，讓我在清貧中學(xué)會善良和忍耐，以及土地樣寬廣的愛。我用玉米和小麥孝敬父母、養(yǎng)育兒女，我數(shù)著手心里用血汗換來的糧食，就像數(shù)著天邊的一顆顆星星。

我是農(nóng)民，我的手上有繭，腳上有泥。我一輩子只知道抬頭看天，低頭看地，我的膝蓋一跪天地，二跪父母，三跪夫妻。至于常常低著頭走路，那是我跟我的伙計毛驢和老牛學(xué)的，學(xué)它們用力拉套、勇往直前的姿勢。

我是農(nóng)民，“三十畝土地一對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曾是我們生活的一種寫照。有人把這叫作“小農(nóng)意識”，作為一個小小的農(nóng)民，我為著自己地里的糧食忙碌，我會把自己種的菜拉到集市去賣給城里人，一分一厘地討價還價；我會在地頭看著漸漸長高的莊稼欣喜，會為糧食的價格而擔(dān)心，會為化肥的漲價憂慮，會為天旱而操心。細細想來，我們農(nóng)民操心的，其實都是天下大事，因為沒有誰高貴到不吃糧食可以生存。

我是農(nóng)民，為了化肥、電費、孩子的學(xué)費，以及頭疼感冒吃的藥片錢，我們會到很遠的城市去打工。城市的每座高樓都是我們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每一條路的修成都有我們的心血，每一個城市都有我們遠行的兄弟姐妹流汗的身影。城里人不愿干的苦活、累活，都是我們農(nóng)民干的。城里人總是像小弟弟小妹妹需要人呵護，而我們總是像老大哥去為城里人流汗。我們辛苦地過著最平凡普通的日子。但日子再累，我們都有能力勇敢地去承擔(dān)、去面對。

我是農(nóng)民，或許在城里人眼里，我們不夠文雅，文化不高，穿著也不體面，但是我們依然有著最驕傲的人格。我們的錢一分一分掙得辛苦，但不偷不搶，不盜不竊，是憑自己的血汗換來的，所以也用得仔細，不敢去城市的大商場里大手大腳地花，不會去買什么名牌的衣服、高檔的家具。我們活得辛苦，也活得坦然。我們不需要青史留名，但歷史決不會忘記

我們。

我是農(nóng)民，即使走進城市，成了現(xiàn)在的“城里人”，即使模仿著城里人說話、走路、穿衣吃飯，但骨子里還是一個農(nóng)民。朋友在一起，有時會有人問你老家是哪里，這實際上就是在問你原本在哪里“修理地球”，或者你的父母在哪里當(dāng)農(nóng)民。這時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說我是哪個省哪個縣哪個鄉(xiāng)哪個村，直至具體到哪個社的人。哪怕這地名小得外邊沒有人聽說過，別人可以忽略一個小地名，但我們絕對不能忽略自己的故鄉(xiāng)。

我是農(nóng)民，我是土地最忠實的守護者，我是人類賴以生存的糧食的生產(chǎn)者，我是從古至今要求最低的人，我是那個最樸素、最厚道、最頑強、最善良、最能吃苦耐勞的人群中的

一個。

鄉(xiāng)村人物

一個村子，一定要有一些能人，就像一個國家必須要有一些各方面的技術(shù)人才一樣。

會剃頭的是能人，會騸牲口的也是能人；會盤炕、會箍窯、會打窖的是能人，會打針、會針灸、會掐算結(jié)婚打莊的好日子的也是能人；會說媒、會接生的是能人，會給去世的人穿衣服也是能人，甚至?xí)蚣?、會吹牛的也是鄉(xiāng)村的能人；這些年，會鼓搗鼓風(fēng)機、摩托車、電視機，敢空手赤拳爬上電桿去把風(fēng)吹斷的電線接上去的也是能人……

會這樣一些小手藝、小技術(shù)的人只能算做能人。而在能人中有大手藝的，就是人物。

我小時候，最佩服的人物是過年或者誰家有了紅白喜事被請了去寫對聯(lián)的人。在我們村里會寫對聯(lián)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我的七爺，他是個風(fēng)水先生 ，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第二個是我的堂叔，他是村學(xué)的民辦老師；第三個是后來當(dāng)村支書的外姓人，他以前上過幾天掃盲班。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被人請去，都先是坐在茶爐子后面熬一頓罐罐茶，好吃的端上來了，紙煙遞過來了，恭敬的神態(tài)表現(xiàn)出來了，而他們則不茍言笑，神情中有著一種高深莫測。待他們被招待好了，這才慢慢地站起來，在擺好的桌子上，折紙、裁紙、蘸墨、揮毫，黑字落在紅紙上，紅紙就更紅了；字落在白紙上，白紙就更白了。拳頭大的字寫在那里，村里人沒幾個能認全的，于是寫對聯(lián)的人就緩緩地念出聲來，立在旁邊的人就似懂非懂地一臉的敬重。有時候，我就站在大人們的身邊，看寫對聯(lián)的人鋪紙、蘸墨、運氣、揮筆的動作，偶然還聽他們說：“字是黑狗，越描越丑?！?現(xiàn)在想來寫字人的口氣有幾分炫耀，動作有幾分夸張。但不管怎么說，別人是不會寫的。

而讓我最神秘的人物，則是能掐會算的陰陽先生。在我們岔里，我最佩服我的七爺。誰家的人頭疼、肚子疼了，反正有病了，就都先去找七爺，七爺問了病人生病的時間，再問了病人的生日，就伸出右手，有時候是左手，用大拇指點著其它幾根指頭上的關(guān)節(jié)處，翻來覆去地數(shù)著數(shù)字，或者念著“子丑寅卯”，邊數(shù)就邊說“犯土神了”，或者“有沖氣了”，或者“陰宅犯沖”，或者“陽宅有問題，大門不在字上”等等，解決的辦法都是請了七爺去“念弄念弄”，旦凡被七爺“念弄”過的，據(jù)說病都減輕了，或者干脆好了，總之，七爺在遠近十里八鄉(xiāng)的都有些名氣。尤其是七爺?shù)娘L(fēng)水看得好，誰家過世了老人，都是七爺拿著“針盤”這山上去，那山下來，勘察的墳地，據(jù)說要是七爺高興，就能找到好風(fēng)水，要是七爺心里不高興，就會找一處有缺陷的風(fēng)水，當(dāng)然沒有人敢讓七爺不高興的。七爺?shù)氖炙囀前葸^師的，他的師傅嚴厲，為了讓七爺學(xué)好手藝，打過七爺?shù)氖?，讓七爺寒冬臘月跪過磚頭。嚴師出高徒，師傅說他教給了七爺一輩子“吃香喝辣”的本事。

在我們岔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人物中，土蹦子是我最看不起的一個。

土蹦子，就是我們岔里惟一操外地口音而且永遠趿著鞋的那人。

據(jù)說，土蹦子和他的爺爺一搖三晃著流落到我們岔里的時候，正是當(dāng)?shù)貧v史上最為饑餓的那年。本來他們身后還跟著個餓死鬼般的小媳婦，那就是土蹦子的娘，只是在走向我們岔的曲折歷程中，被腳下一塊異常沉重而堅硬的石頭絆了一下，就吧嗒一聲倒在了那石頭上，再也沒有起來。而那時也正是土蹦子和他的爺爺連一聲像樣的哭也哭不出來的時候。離開了糧食，他們只感到饑餓、疲憊和麻木。

不久，土蹦子的爺爺也死了，那是在我們岔里吃飽了肚子以后死的。

不過，在我的記憶中，土蹦子已經(jīng)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大人了，而且是我們岔里除了我的七爺之外，也懂點陰陽會風(fēng)水的人。但大家都說他比七爺差遠了，因此很少有人請他。但土蹦子自己說起他這個手藝來，那可是神而又神玄而又玄的，而且還真的為我嬸子當(dāng)過一回陰陽治過一回病哩，不過，據(jù)說也僅此一回，就被嬸子當(dāng)笑料傳了出去，土蹦子在我們岔里就再也無法施展他這方面的才華了。

那是我嬸子的一只奶頭不知怎么腫了起來，腫得比她那只黑不溜秋的枕頭還大，有時竟疼得嬸子捧了奶頭房前屋后地亂跑，真想一刀子割掉算了。大隊的赤腳醫(yī)生給嬸子吃了中藥吃西藥，在屁股上打完了小針，又在胳膊上打大針，總之是面對嬸子這只不聽話的奶頭實在沒有辦法了。

這時，土蹦子來了，他說他卜了八卦，知道是我嬸子家犯了土煞，非他出手，誰也治不了這個病。

嬸子就請了他。

土蹦子說，煮十個雞蛋再烙五個圓饃饃，用一張新黃紙包了，出門朝南走一百步，再往西拐三十步，挖坑埋了。

嬸子自然是趕緊照辦了。

然后，土蹦子就在岔里人熟睡以后，點燃一張黃紙， 一手捧了清水碗，在嬸子頭上左三圈右三圈，又右三圈左三圈地繞著，嘴里還念念有詞。起初，嬸子以為土蹦子真念什么咒語，后來仔細一聽，土蹦子反復(fù)念叨著的是：“這個岔那個岔，那個岔呀這個岔，沒見過女人的奶頭這么大?！比堑脣鹱尤炭〔蛔?，就撲地一聲笑出來。這一笑不打緊，許是用力過猛，奶頭里發(fā)炎積淤的膿血就忽地掙破了肉皮涌了出來，真正涌了碗口大的一灘。

不久，嬸子的奶頭就好了。土蹦子也自然是當(dāng)夜就尋著朝南一百步往西三十步的地方，找到了那十個雞蛋和五個圓饃饃。

此后的幾年，我就很少聽到有關(guān)土蹦子的消息了。直到我從外地一所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回鄉(xiāng)當(dāng)了一名小學(xué)教師，才知道土蹦子這幾年闊了起來，靠的就是他看風(fēng)水當(dāng)陰陽的手藝。甚至于闊到了有一次還指名道姓地說到了我，說他比我要強幾百倍，看他這皮鞋，當(dāng)然這皮鞋他也是趿著穿的，看他這西裝，都是值好幾百元哩，而且都是有身份的人，比如什么長之類的送的，他沒掏一分錢，嘿，說我一個窮教書的，大不了是過去科舉時候的秀才，連個舉人都不是，除了會哄幾個娃娃，再有什么能耐？我想象得出他說這話時對我那一臉不屑的

神情。

我看到土蹦子是那年臘月。

天晴朗朗地冷，但家家戶戶殺豬宰羊，忙得熱火朝天。而且這個時候，也是岔里人情最好的時候。不管誰家殺豬，每家都得去一個人幫忙，拽一下豬蹄子，翻一下豬腸子，或者去挑一擔(dān)水，反正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干的，完了便炕上擠著、地上站著，吸吸呵呵地把一雙雙油乎乎的大手搶著往火爐上伸，大聲地談?wù)撨@豬膘的肥厚，等待著鍋里咕嘟嘟煮著的新豬肉。那天可就是大口地吃肉，大口地喝酒的日子，不吃得大伙兒肚皮滾圓，不喝得有人四肢朝天，就好像這家人太小氣了似的。

那天，土蹦子坐著一輛吉普車從我們岔里那條坎坎坷坷的拖拉機路上顛簸而來，揚起的黃土彌漫了半岔。聽那清脆的喇叭聲嘀嘀嘀地響了幾下，土炕上吃肉的人嘴里還嚼著肉，腿已急急地溜下炕，腳在炕沿下摸著鞋了。他們跑出去睜大了眼睛看一輛小車跑進我們岔里的新鮮……

土蹦子從車上下來時，肩上斜背著一個好大的包，好像是很沉。大伙兒看得出，土蹦子很有些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至少當(dāng)時嘴角流油的我是這樣想的。

土蹦子是趕回來殺年豬的。據(jù)他自己說，他前幾天剛給縣里的一個什么長當(dāng)過陰陽埋過先人，是什么長一定要用小車把他送回來的，看看，人家這個抬舉人。

土蹦子也去給人幫著殺豬，但實際上他只是幫嘴。先是盤腿坐到那家的炕頭上，守定了火爐，噼噼啪啪地熬上罐子茶，這一熬若沒有三兩個小時，土蹦子是不會過癮的，等大伙兒在門前的空地上忙得差不多了，他這才溜下炕趿了鞋去看殺豬的后道工序了……

跟看就到年三十了，殺年豬的熱潮才接近尾聲，也就是說只剩下土蹦子家的豬沒殺了。土蹦子說，就明天吧，大家?guī)蛡€忙，我可有兩瓶好酒，還有幾包好紙煙，都是人送的。

第二天，土蹦子燒好了兩鍋開水，吆喝妻兒早已縛了豬腿，并將他說的那幾包好紙煙也早早打開了……

然而，岔里人竟不約而同地把這事給忘了。

忘了？土蹦子就站在門口的灰土堆上用當(dāng)?shù)赝猎拪A雜著他的外地口音吼天吼地地罵了起來：好啊，狗日的們，我的豬肉有屎，對不對？看不起我土蹦子是不是？不就是因為我比你們活得舒坦讓你們心里難受了嗎？看你們都沒出息的樣，有本事也出去啊，也去吃香的喝辣的去啊，自己沒本事還見不得別人家端碗，都窮死你們?nèi)?。不要以為我土蹦子離了屠家連毛吃呢……

土蹦子這一罵，岔里就靜悄悄了，連狗都夾著尾巴躲了起來。

土蹦子生氣極了，也委屈極了。從此，土蹦子就再也沒養(yǎng)過年豬。

過了正月十五，岔里的小學(xué)校就開學(xué)了。

那天，土蹦子找到學(xué)校來，對我說，要退掉上學(xué)期他兒子預(yù)交的課

本費。

我問，咋了？

不咋，這學(xué)不上了。土蹦子的口氣不容置疑。

不上了？孩子不是學(xué)得好好的嗎？我有些迷惑了。

好是好好的，可你不看我已經(jīng)老了嗎？土蹦子說。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土蹦子的山羊胡子的確已有些花白了。我說，可這與孩子上學(xué)有關(guān)系嗎？

我在外面跑不動了，趁我還沒進土的時候，我要讓娃跟我學(xué)點闖世界的手藝，要不，他空手持拳在這個世上咋過活呢？土蹦子一臉的悲戚，讓我一下想起了杞人憂天這個成語。

我說，這不行，課本費不能退，孩子的學(xué)也一天都不能停。

一聽我這么說，土蹦子的火就上來了，他說，咋？這娃是我養(yǎng)的還是你養(yǎng)的，？

我一時語塞。

學(xué)學(xué)學(xué)，學(xué)到你這個樣子了，就以為了不起了？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嗎？

好吧，我不知道，你倒是說說，你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這，這，反正比你這個學(xué)堂大，比這個岔大。

學(xué)生們就起了一陣哄。

土蹦子走了。因為我沒有退給他兒子上學(xué)期交的學(xué)費，他終于沒有帶走他的兒子。

好多年過去了，我把土蹦子都忘了，甚至連土蹦子的那個兒子都忘了?？捎幸惶?，我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說他是我的一個學(xué)生，要來看看我。問了他的名字，尋思了好一陣，這才想起來。

老師，你還好嗎？

哦，還好還好。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工作了，在深圳開了一家“周易診所”。

周易診所？

是的，生意還不錯，比如給單位起名，給人起名，給人預(yù)測前途，等等，總之生意不錯。

我無言。我知道，土蹦子的兒子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