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君
黑色鐵線燈罩宛若窗欞上的護欄,而罩子里的燈泡猶如氣數(shù)己盡的老娼妓。
走進鐵門的劉大雷,下意識地吸了一下鼻子,一股腥臊氣滿腔熱情地撲向他。這個晚夏的夜晚,詭異得讓劉大雷頭發(fā)根都豎了起來。前半夜,他如一頭嘶鳴奔跑的野獸,飄搖欲仙地在女人身上激情蕩漾地吟唱;下半夜,卻如一只喪家犬,被突然伸出來的魔爪拋到荒郊野外。他還沒來得及舒暢地喘息一聲,就被驚恐吞噬了。甚至坐在審訊室的鐵椅子里,他還恍若夢境。他咬緊牙關地保護老張頭,可他又擔心賣淫女把老張頭供出來。若是老張頭進來,他那個如同劈柴燒落架的家就徹底散了。受審時,劉大雷才知道還有“容留罪”,他又擔心驢肉館的老板娘受牽連,這個女人好不容易才在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所以,當警察問劉大雷是誰帶他找小姐的,劉大雷梗著脖子說,男人那東西想女人了,自己就能找著道,無須人帶。警察把一個黑皮本子啪地摔到桌上,“咦,你還挺囂張,母雞下蛋還要在屁股底下擱個引蛋,沒有人給你拉皮條,你第一次嫖娼就能干那么歡實?”
劉大雷的臉騰地紅到脖根,他想起自己赤身裸體蹲在墻角的慘狀。他氣咻咻地說:“我不是那只母雞。”
“咦,你還是只老虎呢。送你進去待上十天半個月,你就是只死貓了?!本鞆念^到尾的詢問,根本就沒提驢肉館的老板娘和賣淫女。
“難道她們是警察放的耳線?”劉大雷從心里往外打個寒戰(zhàn)。
警察把他送進來已經(jīng)是下半夜兩點鐘了,監(jiān)號里除了值班的犯人,其他人都睡了。他望了一眼擁擠的板鋪,一排齊刷刷的腦袋如同割過的稻谷茬子,只有睡在中間的一個人是頭朝里。裸露在外的雙腳仿佛是田間的一條小道,把板鋪上密匝的腦袋分割開來。
“你當這是逛妓院呢?快靠邊躺下——”坐在當?shù)氐哪腥税欀碱^低吼。
清晨,劉大雷是被一個犯人薅著耳朵拽起來的。他瞇瞪地問幾點了,拽他的人用鼻子哼了一聲。劉大雷才完全清醒過來。也許是縱欲后的疲倦,也許是被警察輪番審問,他竟昏沉得睡著了。犯人們正在依次上廁所、洗漱,劉大雷是最后一個進廁所的。經(jīng)過昨夜的折騰,屎尿仿佛都被嚇走了,他只刺出一桿焦黃的尿水。
“我都盯你半天了,你也不看我?!庇腥嗽诒澈笸妻?。
“劉同——”劉大雷驚愕地張著嘴。
劉同示意他小點聲,他壓低著嗓子說:“還學會嫖娼了哈?自從進來,我就想你,要是你沒買斷我也不會進來吃牢飯。沒承想你還真不禁想,看來進監(jiān)牢里的人不是貪錢,就是管不住雞巴……”
“找揍啊,還是想洗澡?”一個矮個子男人咬牙切齒地扇了劉大雷一個嘴巴。
劉大雷的火氣騰地就躥到頭項,他瞪著眼睛罵了一句臟話。矮個子男人打個手勢,犯人們像見到肉骨頭的狗,吁著聲地圍上來。劉同見勢不妙,拱手作揖地求饒。矮個子男人把劉同推個趔趄,又躥上來扇劉大雷一個嘴巴。大概覺得不過癮,還飛起一腳。劉大雷下意識地捂住褲襠,矮個子男人的腳恰好踹在他嘴上。劉大雷的嘴唇瞬間就腫脹地翻起來……劉同后來告訴他,打他的矮個子是號長,號長說一不二,看哪個犯人不順眼,就指使犯人打犯人,直到打服為止。洗澡就是澆涼水,這是最輕的懲罰。號長最恨嫖娼的人,號長就是因為女友被哥們干了,把哥們打成了植物人才進來的。劉同說自己跟號長處得不錯,有好吃好喝的都孝敬他。前天,他還給號長倒騰了半根香煙。
“沒有我罩著你,你是躲不過挨打和洗澡的?!眲⑼中ξ卣f,“你剛進來,肚子里有油水,晚上那份飯給我吃吧。”
腫脹的嘴唇如發(fā)面餅,劉大雷懊惱地恨自己。昨天還在工地指揮著二十幾號人,而今天卻和犯人一道盤腿坐在監(jiān)號的板鋪上,都是因為貪圖一時之歡。秦月娥一定氣瘋了,沒準盛怒之下,真的和“鬼”睡覺去了。若是秦月娥提出離婚,筱雨怎么辦呢?想到筱雨,劉大雷心口陡地一疼。下午盤坐時,劉大雷隱約地覺得有雙眼睛盯著他。他想起劉同的話,頓時警覺起來。坐在板鋪另一側,臉色灰白戴著腳鐐的男人,眼神如夜晚的探照燈打在他身上。劉大雷想起昨晚那個頭朝下睡覺的人。看來這是個重刑犯。這一發(fā)現(xiàn),令他緊張得無所適從。他不自在地用舌尖舔著腫脹的嘴唇,雖然好虎架不住群狼,可也不能裝熊。他索性和他對視。他發(fā)現(xiàn)戴刑具男人的眼神與號長不同,他的眼睛里有水樣的東西涌動。
燈光宛若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野狼,吞噬著劉大雷。他依舊面沖墻地躺著,板鋪與墻皮接壤處有一塊蛋黃大的墻皮脫落了,裸露出來的沙土呈現(xiàn)出凸凹不平的蜂窩,劉大雷專注地盯著褐色的墻皮,沒一會兒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層水霧。
劉大雷與劉同曾經(jīng)是同事。他在化工廠裝車班當班長時,沒少受劉同的擠兌。劉同罵他是一條閹狗,連在母狗身上撒歡的本事都沒有,只知道看家護院……21世紀初,有償解除勞動合同的風暴席卷這座城市,劉大雷毅然從企業(yè)買斷。劉同宛若一個溺水者,送了領導一根野生鹿鞭,接替劉大雷當上了裝車班的班長。劉同上任之后,很快與另外裝車班的班長聯(lián)手。一年后,輕烴罐車與一輛貨車相撞,罐車被撞得罐體斷裂。一車摻了大量水的輕烴傾瀉而出,因此,幾個裝車班的班長和技術人員涉嫌侵占國家財產(chǎn),無一漏網(wǎng)。劉同哀嘆地告訴劉大雷,被抓的那晚他差點從樓上跳下去。真后悔當初沒買斷,要是買斷就不能進來吃牢飯了。他還說,案子已經(jīng)到了檢察機關,最少獲刑五年以上。
劉大雷當初就是不想同流合污,才瞞著秦月娥與企業(yè)有償解除了合同。若不是買斷,自己的生活就不會沒有著落,也就不會到建筑工地打工,更不能和秦月娥弄得雞聲鵝斗——最終,還和劉同一道吃了牢飯。剛開始,劉大雷覺得有償解除勞動合同與自己無關。石油不能和森林比,樹木砍伐后再生需要年頭。而地下卻有一條開采不盡的石油河,即便是這條河干了,再注入化工原料把石頭縫中的石油驅趕出來,涮上來的石油也夠活幾年的。劉大雷是在截止報名時間最后一天報的名,當晚他約幾個要好的同學出去喝酒。酒過三巡,趙俊說劉大雷不該買斷,崗位那么有油水不說,還穩(wěn)定,干嗎斷自己的后路呢?真要是不愿干就花倆錢,換個崗位……此時,劉大雷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他卷著舌頭說,日子得自己過,心情也得自己承擔。裝車班看著挺好,早晚得鼓包。為了錢把自己往監(jiān)牢里塞,實在不值得。沒有陽光的日子會發(fā)霉……說這些話時,劉大雷顯然喝多了。好在哥幾個也喝了不少,他的話誰也沒往心里去。
當劉大雷在合同書上按下一枚鮮紅的手印時,差點跌坐在地上。他夢游似的走出企業(yè)大門,凜冽的寒風迎面撲過來,他腳下踉蹌地絆了一下。路上疾馳的汽車,都如同垃圾堆上受驚的老鼠,上躥下跳得令他眼花繚亂。劉大雷逶迤地穿過街道,找了一家專門做高麗菜的酒館。他并不愛吃泡蘿卜辣白菜,而是愛喝高麗人釀的清酒。他想不明白,高麗這個民族所謂泡菜道道都酸辣,只有清酒入口微甜。由此,劉大雷斷定,高麗男人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著火焰般的浪漫情懷,而微甜的清酒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女人。劉大雷認為,但凡喜愛吃辣的人,都是外表強悍,內(nèi)心卻是極其柔軟的。劉大雷在高麗酒館里坐了一下午,就著一盤烤五花肉和兩條烤明太魚,喝了十壺清酒。
午夜時分,劉大雷費力地推開高麗酒館的門,窩在門口的冷風宛若一只黏人的小狗,汪地一聲撲上來,他悠忽一下就暈了。若不是猩紅的門框擋了他一下,非摔個仰八叉不可。劉大雷“咦嗬”了一聲,瞇著惺忪的眼睛仰起頭,凄冷的風中,屋檐下的燈籠宛若吊在房梁上的女鬼悠蕩著。“嘻,吊死鬼,你嚇唬誰呀?”劉大雷朝著那些東搖西擺的燈籠齜牙。
“先生,打車吧?!遍L著一張高麗臉的服務生,上前扶住他。
劉大雷跌跌撞撞地扒拉開服務生:
“別勾引我,我可不想上吊。再說,屋檐也禁不住我?!?/p>
長著一張高麗臉的服務生,沖著劉大雷磕磕絆絆的背影呸了一口唾沫:“窮酸相!”
秦月娥一聽說劉大雷買斷了,半天才緩過神兒。她發(fā)瘋地撲嘍掉敷在臉上的黃瓜片,歇斯底里地號哭起來?!澳隳X袋讓驢踢了,真不扛忽悠。筱雨學習成績就在中下游晃蕩,能考個自費段就不錯了。你爸整天齁巴氣喘地上不來氣,你媽捧著藥罐子,不是發(fā)燒就是肚子疼。就你爸那點工資還不夠吃藥,你那崗位多好。只有我們這些掃樓掏垃圾的人才報名買斷,堂堂的企業(yè)職工誰愿意起早貪黑地干又臟又臭的活,還遭人白眼。要買斷也是我買啊……”秦月娥哭號著痛說了家史,兩眼哭得如同沾著血絲的魚泡。
不上班的日子,劉大雷的生活如一條干涸的河流,毫無生機可言。
“一個大老爺們活得像一塊糟爛的抹布,都漚出餿味了……”秦月娥的謾罵宛若鋒利的尖刀,刀刀都戳在劉大雷的心口窩上。劉大雷認為自己沉浸在黃昏的灰暗中,是從走出企業(yè)大門時開始的;而心頭生出毛茸茸的霉菌,是走進家門時秦月娥劈頭蓋臉砸過來的。無休止的爭吵讓劉大雷身心俱疲,他不想讓心一剜一剜地疼,更怕影響還有一年就要高考的劉筱雨。他低三下四地討好秦月娥。自從劉大雷買斷,秦月娥就與他分居。劉大雷以為她不過是慪幾天氣罷了,想不到她竟動了真格的。堅決不與他共居一室,說是一聽他喘氣就全身不得勁。那以后,劉大雷極其恐懼夜晚,夜晚成了巧言令色的魔鬼,夜晚把他變成異化的怪物。夜晚也如一條惡狗,把他的睡眠叼走了,他用盡了所有辦法都沒能把丟失的睡眠找回來。
小區(qū)大門口的右側就是菜市場。以前,秦月娥不讓他買菜,說他天生長了一顆挨宰的腦袋,賣菜的小販大多是女人,一看見男人買菜就甜哥蜜姐的叫,明明是八兩卻吆喝一斤高高的。也不知道她們是賣菜還是賣臉,男人偏偏就得意這口。在市場轉了一圈,劉大雷買了一捆油菜、一把蒜薹、二斤香菇、一袋海米、一把香蔥,還買了一條豬前槽肉。秦月娥和筱雨都不愛吃后鞧肉,說后鞧肉像秋后的草一樣發(fā)柴,還是前槽肉嫩,有嚼頭。秦月娥一進屋,劉大雷就指著桌子上的飯菜說,
“都是你愛吃的,快洗手吃飯?!眲⒋罄走€把寫好的食譜拿給秦月娥,“你看看,以后我就按這上邊兒的菜給你倆做,保證按營養(yǎng)搭配!”
秦月娥白了他一眼:
“就你這兩筆字,像扎花鋪里伸胳膊撂腿的紙人,看得人眼花繚亂,還好意思顯擺。要想吃好,前提就得掙來錢?!鼻卦露疝D身砰地關上門。
秦月娥所在的清掃隊有八九十人,自從筱雨上初中,她就放棄掃樓,要求跟垃圾車掏垃圾。掏垃圾不靠時間,頂多一上午的活。她每天早上五點鐘上班,三個多小時就能裝完樓區(qū)里的垃圾。在值班室里扯一會兒家長里短,十點鐘不到,就如林子里的鳥,呼啦一下就都扇著翅膀歸巢了。筱雨上初三那年,秦月娥做掉兩個月的胎兒,可她不想損失一個月的獎金,就讓劉大雷替她。那陣子劉大雷剛好休假,他就戴上帽子口罩替秦月娥去掏垃圾。垃圾班清一色女人,就連開垃圾車的也是一個三十來歲離婚的女人。劉大雷聽秦月娥說過,女司機獨自帶著一個男孩,開垃圾車正好可以照顧兒子。垃圾道的門一打開,暴土揚長,酸餿無比的氣味打著滾地撲過來。殘羹剩飯如同嘔吐出來的污穢,令人作嘔,特別是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巾,宛若受傷的小鳥,瑟瑟發(fā)抖地蜷縮著。一個班下來,劉大雷的眼眶濕潤了,他發(fā)誓一輩子都對秦月娥好。
自從進了看守所,劉大雷就在無處躲藏的燈光下懷念黑暗,他覺得黑暗無比淳厚,黑暗也格外的有味道……棚頂上的燈泡如秦月娥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一個人若是長期地被一雙眼睛盯著,就能精神分裂。劉大雷只要看到監(jiān)號里那些青黃的臉和茫然的眼神兒,心就不住地顫抖。雖然和劉同在一個監(jiān)號里,但他們只能用眼神交流。除了劉同的眼神,劉大雷還是能感覺到戴刑具男人的眼神,每當盤坐時,他的脊梁骨都像有千萬只螞蟻簌簌地爬。慢慢地,劉大雷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的眼神里,絕望中帶著血性。
這個男人叫謝樹才,三十出頭。為了供一兒一女讀書,他外出打工。留守在家里的女人不堪寂寞,就和村子里的泥瓦匠在黃豆地里茍合。謝樹才的父親把兒媳婦辱沒門風的事,毫無保留地通知了兒子。謝樹才日夜兼程地從打工的城市趕回來,找到了正在給雇主家盤炕砌火墻的泥瓦匠。青天白日下,謝樹才照著泥瓦匠的后背就是一刀,泥瓦匠咕咚一聲栽倒在泥水里,謝樹才像拎著豬肉袢子似的把他翻過來,“叫你裝蛋?叫你……”謝樹才瘋狂地把泥瓦匠的生殖器砍成一灘爛肉,他的兩個蛋也顫巍巍地滾到泥水里。謝樹才上去踩一腳,泥水就成了兩個蛋的墳冢。泥瓦匠開始還殺豬似的號叫,后來就從嘴里往外冒血沫子,哀號聲也漸漸地弱下去。直到他吐出最后一口血沫子,謝樹才抓起干土搓了搓手上的鮮血,他大聲地對藏匿在屋角發(fā)抖的女主人說了聲,對不起,讓他殺條黑狗,用黑狗血驅驅屋子里的邪氣。說完,謝樹才拎著沾滿鮮血的刀,到鄉(xiāng)派出所自首去了。謝樹才的女人聽說男人把泥瓦匠殺了,吊死在自家的倉房里。謝樹才的母親得知兒子給泥瓦匠償命去了,喝下半瓶農(nóng)藥,也死了。家里遭遇這么大的變故,父親覺得都是他那通電話惹的禍。一夜之間白了頭,坐在炕上,終日著了魔地叫著“小二呀,小二……”小二是謝樹才的乳名。
劉大雷傳遞給謝樹才的眼神,復雜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燈光下的夜晚,劉大雷噩夢不斷。夢里大多是秦月娥把一張滴著血的離婚書摔到他臉上,還有筱雨哀怨的眼神。偶爾,被抓時的場景也會出現(xiàn)在夢里。沒幾日,他紅潤的臉龐也和其他犯人一樣,宛若霜凍的白菜葉子。劉大雷不能自如地應付監(jiān)號里的生活,盤坐對他來說就如同上刑。兩條長腿怎么也不能柔韌地盤在一起,沒一會兒就麻木僵硬。為了分散注意力,劉大雷漫無邊際地回憶——回憶致使他一會兒躍上山巔,一會兒又跌進幽暗狹長的深谷……
北方的冬天夜長晝短,可一到下雪的日子就例外了。白晝宛若一塊被拉長的牛皮筋。秦月娥的臉也如窗外颼颼的冷風,壁壘森嚴地防范他。那段日子,劉大雷喜歡鮮亮的顏色。那天,他心血來潮地跑到華聯(lián)商場,給筱雨買了一條嫩黃色的抓絨褲子。豆蔻年華的歲數(shù)不穿太可惜了,再說鮮亮顏色也能給寡白的冬天增加些色彩。劉大雷興高采烈地抖落著褲子讓秦月娥看,“你看這顏色多亮堂,配上那件淺灰色的羽絨服,咱閨女穿上多水靈!”
秦月娥一把扯過來,把抓絨褲子揉搓成一團摔到地上?!敖o她穿著這么鮮亮的褲子,書還能念下去嗎?你安的什么心???”
秦月娥的憤怒令劉大雷很意外,他沉默地走開了。由此,劉大雷徹底斷了給筱雨穿鮮亮顏色衣服的念想。每次上菜市場,他都故意拖延時間,總是從市場這頭走到那頭,逛了一圈后才開始選購。幾個西紅柿、一把油菜、一個紫甘藍、幾條翠綠的黃瓜、一個角瓜、一袋鮮蘑、一塊牛里脊……劉大雷把這些姹紫嫣紅的蔬菜拎在手里,宛若拎著五光十色的夏天。秦月娥回家越來越晚,有時候還和上晚自習的筱雨一起回來。不是說跟清掃隊的姐妹出去吃飯,就是說去玩麻將了。劉大雷樂在其中,他怕看到秦月娥陰沉的臉。秦月娥不在家,他就像離開大人視線的孩童,攥著電視遙控器,隨心所欲地選臺。當然了,他有意地看用工單位的招聘訊息。到菜市場時也不忘買一份當天的晚報,回到家就趴在桌子上仔細地閱讀招工廣告,覺得合適就打電話咨詢。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都沒談攏,用人單位大都招泥瓦匠、電焊工、水暖、大貨司機等有一技之長的工人。力工他干不了,至于文案工作,他更不敢照量。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看一會兒還行,超過十分鐘,紙上的字宛若嗡嗡飛躥的蚊子。看到一家單位招保安,他欣喜地把電話打過去,一聽他的歲數(shù),人家說寧可多花倆錢到保安公司,招一名年輕的保安,也比用一個四十多歲來路不明的人安全。
“誰他媽的來路不明了,老子是堂堂的企業(yè)買斷職工。”劉大雷沖著話筒破口大罵。
求職沒著落,劉大雷又把心思用在炒菜做飯上。胡蘿卜、黃瓜、白菜切成粗細勻稱的絲,碼在盤子里,澆上炸得紅亮酥脆的辣椒,吃一口鮮香無比;油麥菜掐段拌上芝麻醬,再淋上幾滴醋,酸爽可口;西紅柿切成含苞的菊花狀,撒上的白砂糖,宛若新娘子的頭紗……劉大雷還特別會使堿,蒸出的饅頭和花卷又白又暄,還有嚼勁兒。
“爸,你的廚藝都趕上大飯店了?!眲Ⅲ阌瓴惶羰?,葷素都吃。
“吃飯,還堵不住嘴?!鼻卦露饹]好氣地夾一塊肉段,放到筱雨的飯碗里。
筱雨的話讓劉大雷心頭一亮,趁著買菜,拐到樓下那家“滿口香”小吃部,問招不招廚師。老板說他真會逗人樂,就四張桌的小店哪來的閑錢招廚師啊。我炒菜我老婆跑堂才勉強剩幾個錢,再招個廚師就得讓我老婆賣屁股貼補廚師的工資。哈哈……劉大雷打消了做廚師的念頭。
“還學會看報紙了?在單位不花錢的報紙多得是,現(xiàn)在不掙錢倒花錢買報紙看,純粹是閑出屁來了?!鼻卦露鹳€氣把一沓晚報扔到垃圾袋里。
劉大雷噌地站起來,他像一條被踩住尾巴的蛇,嘴里發(fā)出咝咝的攻擊聲,“你他媽的也太過分了,看報紙都不行。讓我看你那張陰沉的臉,看得我都不起興了……”他抬手摑了秦月娥一巴掌。秦月娥先是愣怔了一下,隨后哇啦地叫起來——劉大雷下頜和脖頸被抓出三道血痕。
“離婚。”秦月娥摔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大雷瘋狂地打秦月娥的電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后再撥”的提示音讓他惱羞成怒。他恨不能把電話里的人拽出來,揍一頓才解氣。第二天,劉大雷的電話打到清掃隊值班室,接電話的人含糊其辭地說沒見到秦月娥。劉大雷斷定她一定在單位,是她跟班上的同事串通好了。見不到秦月娥的人,劉大雷不放心。熬到筱雨下晚自習,他把電話塞到女兒手里:
“給你媽打電話,叫她回家吃飯?!斌阌瓴磺樵傅匕存I后,并沒有接聽,而是晃了兩下。看來,這是母女倆商量好的暗號。第三次按鍵后,筱雨拿著電話直接走進自己的房間。劉大雷隔著房門聽了一會兒,筱雨沒怎么說話,只是“嗯嗯啊啊”地應著,估摸秦月娥囑咐她復習別太晚,吃好飯穿好衣裳之類的話。劉筱雨從里屋走出來時,淚流滿面地抽噎著。
“爸,你為啥買斷呀?還打我媽,咱家好好的日子都被你打得亂七八糟……”筱雨嚶嚶地哭出聲來。
劉大雷下決心,就算下跪也要把秦月娥跪回來。他只有去清掃隊找秦月娥,他堅信即便是她生病了,用藥頂著也會堅持上班,她舍不得被扣掉獎金。劉大雷穿戴好剛出門,父親來電話了,父親說母親肚子疼得直抽筋。劉大雷聽著父親齁嘍的喘息,心口仿佛塞著一團亂麻。他安慰父親,說自己馬上就到。這兩年,母親經(jīng)常肚子疼,還莫名其妙地發(fā)燒,住院輸十天八天的消炎藥,能頂一陣兒。上班那會兒,他沒少給母親買螺旋藻西洋參之類的補藥,還倒騰不少治胃病的偏方。他認為母親就是胃寒,她的胃屬于溫潤的南方,而不適合冰天雪地的北國。母親吃了好幾大包藥,肚子疼的毛病都沒好。
劉大雷坐在車上穩(wěn)了穩(wěn)神兒,給秦月娥發(fā)一條短信?!靶《穑阌暌呖剂?,她離不開你。求你回家吧,是我不對,我心里非常難過。相信我,一定讓你和筱雨過上好日子。我媽病了,我要去照顧她?!倍滔l(fā)出去的瞬間,劉大雷眼前一片水霧蒙蒙——
內(nèi)科、外科、消化科、婦科幾個診室聯(lián)合給母親會診。外科醫(yī)生說患者沒見外傷,也沒有闌尾炎、腹膜炎;婦科醫(yī)生說患者沒有附件炎,更不能是宮外孕;內(nèi)科和消化科的醫(yī)生嗆嗆了半天,依據(jù)母親發(fā)病前吃了半根香蕉,確診為胰腺炎。因為胰腺嬌貴,就怕吃不對勁也怕著涼。母親開始用治療胰腺炎的藥,用了一個星期,疼痛沒減輕,高燒也沒退。醫(yī)生們又開始新一輪的會診,各種儀器在母親身上吱吱地游走,醫(yī)生每一次按壓母親的腹部,她都抽筋似的痙攣。劉大雷臉頰上的肌肉也隨母親不斷地抽搐。一番會診后,醫(yī)生之間有了分歧。有醫(yī)生建議給患者做腸造影,卻被主任否決了,他說病人現(xiàn)在這個情況,根本就無法操作。況且各項指標都在臨界范圍。
劉大雷寸步不離地守在母親的床前,眼睜睜地看著她疼。午飯時,母親勉強地喝了兩勺米湯,可米湯只在她胃里如蜻蜓點了一下水,就悉數(shù)地從口腔里躥出來。母親痛苦不堪的呻吟聲,讓病房里的人都唏噓不已。劉大雷焦慮地為母親揉搓胸口,母親的呻吟聲漸漸地弱了下去。“媽,你好好睡一覺,睡著了也能減輕疼痛。”劉大雷拿起碗筷要去水房,他又發(fā)現(xiàn)母親不對。就焦急地喊兩聲媽——母親仿佛走出去了很遠,對他的叫聲充耳不聞。劉大雷倉皇失措地摁了床頭的鈴,護士和值班醫(yī)生嘴里嚼著食物跑到病房。值班醫(yī)生翻了翻母親的眼皮,叫護士趕快通知科主任和主治醫(yī)生。走廊里一陣忙亂,劉大雷的心懸到嗓子眼,值班醫(yī)生讓他做好準備,病人極有可能下不來手術臺。
劉大雷在手術室門前像一只尋找主人的流浪狗,焦躁地兜著圈子。他是父母的獨苗,本來他之前有四個姐姐,沒活過五歲就夭折了。生下劉大雷,父母恨不能把他含在嘴里,生怕他被野狗賴貓叼了去。父親給他起了俗氣卻牢固的小名,拴柱。母親還找瞎子給他批八字,算命瞎子說劉大雷是玉皇大帝身邊的童子下凡,五歲時玉皇大帝就要把他收回去。要想過這道坎,就得在他四歲時的除夕夜燒個紙糊的替身,再給他脖子上戴一把小鎖頭,鎖頭預示著鎖住和長命百歲。鎖頭在他五歲生日那天打開,燒上十刀紙錢把前世欠的債還上。算命瞎子還給父母也批了八字,說他們夫婦命硬克兒女,讓他們給劉大雷認一個孤樹做干媽,管他們叫叔叫嬸。
劉大雷五歲以前,父母噤若寒蟬地過日子。母親總是夢見拴柱的胳肢窩下,突然長出一對翅膀,在她眼皮底下忽閃忽閃地飛走了。夢里,母親哭得淚水漣漣。因此,一到夜晚,母親就把劉大雷緊緊地摟在懷里,生怕他顧念舊主貪戀天堂,真長了翅膀飛到玉皇大帝身邊去。劉大雷五歲生日那天,母親看著活蹦亂跳的兒子喜極而泣,“拴柱啊,這輩子給媽做兒子,下輩子還做媽的兒子啊……”從那以后,母親再也沒做過兒子胳肢窩長翅膀的夢。父親把劉大雷馱到脖頸上來回地顛兒,木訥的父親用這種方式表達了他的興奮。直到與秦月娥結婚那天,趁著母親給秦月娥“改口錢”,劉大雷也隨之改口。父母老淚縱橫地又備了一份改口錢,“兒子都娶媳婦了,有了媳婦就扎根了,改了好,改了好?。 ?/p>
手術做了六個小時,隨著門楣上“手術中”的燈熄滅,母親又被推到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生告訴劉大雷,母親患的是“白塞氏綜合征”,小腸破了三個洞。醫(yī)生說,白塞病是一種免疫系統(tǒng)的疾病,死亡率極高。即便這次救過來也不容樂觀,說不好下次血管、眼睛或者其他什么部位再破幾個洞,病人就不會再這么幸運了。也就是說,母親這次手術雖然撿回一條命,但是,她的命就如同掛在洗衣繩上的衣物,隨時都有可能被飄來的一陣風吹落。
秦月娥帶著筱雨來醫(yī)院時,母親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沒出來?!八陶??”她從包里拿出五千塊錢塞到他手里。
劉大雷想了想,點出兩千塊錢去了醫(yī)生辦公室。
“爸,你嘴唇上都是血嘎巴,喝口水洇洇。”筱雨追上來,遞給他一瓶水。
母親從重癥監(jiān)護室里出來的那天,外面下起鵝毛大雪。窗前的白楊樹,宛若一具具僵尸,靜默無語地矗立在漫天的大雪里,低矮的榆樹墻,仿佛是穿著孝衫跪地磕頭的孝子。行人們腳步匆匆,只有車輛緩慢地移動著……劉大雷心情落寞而又蒼涼地看著窗外。
“拴柱啊,是媽拖累了你……”母親嘴唇顫抖,嗓音喑啞。
劉大雷哽咽了,他說:
“只要我進屋叫媽有人答應,花多少錢都值?!?/p>
劉大雷故作輕松,母親這一場病,僅手術和重癥監(jiān)護室的費用,就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母親又是家屬工,能報銷的費用有限,劉大雷已經(jīng)跟秦月娥要三次錢了,每次要錢,他都仿佛刑場赴死般的難過。早上,護士又把醫(yī)藥費的清單放在床頭上,可他怎么再跟秦月娥張口呢?前幾次,秦月娥雖然沒拒絕,可她的臉色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再這么要下去,秦月娥總有一天會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貶損他。
母親眼淚汪汪地盯著劉大雷:
“又欠費了吧?”
劉大雷把母親的手掖回被子:
“還有兩萬多呢?!?/p>
“救我干啥?。窟@些治病的錢夠發(fā)送我好幾回了?!蹦赣H的眼淚又如一條線似的淌下來。
劉大雷為母親揩去淚水,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劉大雷走到家時,已經(jīng)成了一個雪人。戧毛戧刺的頭發(fā)如同枯草,浮腫的眼皮耷拉著,眼珠像是失了一場大火似的通紅。劉大雷低頭走進里屋??吹酱?,他真想就此睡過去,永遠都不要醒??伤悄赣H的命,沒有他,母親也沒命了。他換了內(nèi)衣內(nèi)褲,半天才踟躕地走出來:“小娥,我媽治病花去十來萬了,今天又催費了。我實在沒辦法——”
還沒等他說完,秦月娥轉身進屋,從床下的抽屜里拿出存折,“這是你的‘賣身錢,密碼是筱雨的生日。幸虧你有先見之明買斷了,要不你媽就沒錢治病了。”秦月娥把存折扔到沙發(fā)上,轉身走了出去。
春風宛若一只發(fā)情的貓,盡情地舔著窗玻璃鼓噪。沒幾日,小區(qū)里的迎春花就冒出鵝黃的嫩芽??粗赣H在屋地上慢慢地行走,一直壓在劉大雷心頭的云層似乎也被春風刮薄了,透出一絲疏朗。天暖,父親的哮喘也見輕了,喘氣勻呼了,他就搶著做飯、做菜,還學會用碘伏為母親擦洗刀口了。父親讓劉大雷回家,他似乎也察覺到兒子與媳婦之間有了嫌隙。
“筱雨就要高考了,月娥的活又累,你在家還能給娘倆做口飯吃。你媽有我就行了?!鄙傺怨颜Z的父親,變得喋喋不休。
母親雖然不住院,但是三天兩頭到醫(yī)院換藥、復查。父親的工資將夠母親吃藥打針。劉大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所能做的就是隔三岔五做點好吃的送去。秦月娥依舊不冷不熱,在家里沒啥想頭,他也會住在父母處。劉大雷再也不相信電視和晚報上登的招工廣告了,就分別給幾個同學打電話,求他們幫忙找活。趙俊問他能不能到建筑工地去干,劉大雷連奔兒都沒打就迫不及待地說,只要能掙到錢,啥活都能干,窮得都快賣身了……趙俊神秘兮兮地說他缺搞建筑的證件,讓他想辦法弄一個。
劉大雷瞪著眼珠喊:
“你這不是忽悠我嗎?明知道我沒有建筑的證件還逗我。”
趙俊奚落他在家待傻了,要想要那東西一點都不難,樓道里、圍欄上到處都是。搞工程的馬總是哥們,就想找個知根知底的工長。這可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劉大雷尋思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他在小區(qū)的垃圾箱上找到一個辦證的電話。半個月后就拿到了“施工員”的證書。他先去看望父母,告訴他們自己找一份工長的活,又再三叮囑母親按時吃藥。母親哆嗦著叮囑他干活時,后腦勺要長著眼睛,躲著那些磚頭瓦塊……劉大雷呵呵地笑,說母親總是把他當作三歲的孩子。
劉大雷第一次期盼夜晚的到來,他在心里痛罵自己沒出息,又不是偷別人的老婆。他躲進廚房一連氣抽了三根煙,才稍微平靜下來。終于挨到筱雨房間的燈熄了,他才踮著腳洗臉、刷牙、刮胡子。秦月娥最討厭他下巴上的胡子茬,說他下巴上的胡子茬是收割后的谷子地,把她光滑輕薄的肌膚扎得千瘡百孔,兩頰上的雀斑就是遭受胡子茬虐待的結果。劉大雷格外喜歡朦朧夜色下的秦月娥,這時候的她眉頭是舒展的。每次做愛時,他都故意把下巴往秦月娥的臉上蹭??吹剿蠖阌议W地蠕動,他呵呵地笑說秦月娥像小時候玩過的一種叫東歪西歪的蟲子……刮胡刀宛若一只饑餓的小羊,下巴上的雜草都被它舔進了肚子。劉大雷摸著如同雞蛋殼的下巴,心滿意足地笑了。
“今晚,別讓我睡沙發(fā)了,明早我就去工地了?!彼圉q似的鉆進秦月娥的被窩。
秦月娥被突然鉆進被窩的劉大雷嚇著了,她宛若一條躍出海水的魚,僵硬地打著挺。僵持了一會兒,她冷若冰霜地說:
“我累了,也討厭做那事兒。”
劉大雷霍地坐起來:“那你就給鬼留著吧?!?/p>
“跟鬼睡覺,也比跟你強。”秦月娥口不擇言地還擊。
劉大雷干活的工地,是去年竣工的住宅小區(qū)。一期樓房竣工后,路面和一些配套設施還沒來得及修建,天就冷了。冷清無人煙的工地呈現(xiàn)出頹敗和凄涼,一個撿垃圾的中年女人,正吭哧吭哧地把歸攏在一起的破碎牛皮紙袋子打捆,還不時地撿土坷垃掖到紙袋中間。當她背起捆好的牛皮紙袋子,腰身一下子就矮了半截,宛若一只蝸牛。
“唉,草民真他媽的難活!”劉大雷看著女人的背影自言自語。
劉大雷到轉盤路口,雇幾個臨時人員,領著他們在工地的空場上搭建工棚。在民工們上來之前,得先把他們吃飯睡覺的場所解決。開工之前,馬總來了,他給劉大雷帶來一沓圖紙,并在承包的路段上做了標識。馬總說現(xiàn)在的活越來越難干,今年花了大力氣,才包了幾個零散的小活。要是能把小區(qū)修建鍋爐房的活拿下來,這一年也不白忙活?,F(xiàn)在人不好招,本來層層扒皮就沒多少利潤,人工費、好處費又占去了一大半……馬總罵了一句粗話,還噗地吐出嘴里的煙屁股。落地的煙屁股刺出一股煙后,被風刮走了。馬總讓劉大雷盯緊人看好料,“掙不掙錢,掙多少錢就看你了。看在趙俊的面子,我也不會虧待你?!瘪R總又啪地點了一根煙。
工作來得不容易,劉大雷一定要干出個樣來讓馬總信任,也給秦月娥信心。他帶著二十幾個人開挖路基、鋪工程砂、打墊層……民工們都是來自鄉(xiāng)村,平均年齡在五十多歲。隊里有一個六十二歲的民工,大家都叫他老張頭。老張頭精瘦,滿臉褶子還佝僂著腰。他跟大伙一樣,早上三點鐘起來干活,晚上十來點鐘收工。蜷在床上的老張頭,看上去像一條風燭殘年的老狗。劉大雷總是擔心他哪一天倒在工地上起不來。他問老張頭這把年紀還出來打工,兒子愿意嗎?老張頭紅著眼圈說自己有兩個兒子,給兩個兒子成家時拉的饑荒剛還清,想著這下就能舒心地過兩年好日子。沒承想,二兒媳婦扔下十歲的孩子走了。二兒子發(fā)瘋地找了大半年,糟踐的錢財都夠買兩頭牛了,也沒找回來。二兒子借酒澆愁,酒后騎摩托車撞到樹上,折了六根肋骨,還把脾摘除了。剛養(yǎng)好,胃大出血切除了三分之一,多發(fā)性膽石癥又切除了膽。二兒子肚子里的燈籠掛沒剩幾件,田間地頭的活干不了。后來,從二兒媳婦娘家那兒打聽到,二兒媳婦在外搞傳銷,說是等掙了大錢再回來接孩子,送他到外國念書。
“兒子吃藥,孫子念書,我這把老骨頭再不出來掙倆兒錢,就沒活路了?!崩蠌堫^抽回淌出來的清鼻涕。
一條水泥路面剛鋪了一百多米,馬總急惶惶地來了。劉大雷跑前跑后,他興致勃勃地說路面絕對經(jīng)得起監(jiān)理抽查,用的都是質量上乘的砂石料……馬總沒聽完就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劉大雷一頭霧水。趙俊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地罵他傻,都是在企業(yè)里待茶了,非得挨頓揍才能清醒過來?!澳沣T足勁地用好料,去了給一包二包的利潤,到三包這兒還能剩幾個錢,能抗住你這么禍害。不從料里省錢,哪來的利潤可賺。人家馬總不只這一個工地,把這兒交給你了,你卻給賠個底掉……”
劉大雷被罵得蒙頭轉向。若不是老張頭叫他,他還如一頭拉磨的驢在原地轉圈呢。
工地對過,一趟長長的棚戶房前是民工們聚集的場所。這里有賣肥皂、洗衣粉、黃膠鞋、棉線襪子的雜貨鋪,也有賣方便面、火腿腸、餅干、打火機、香煙燒酒的小賣店,更多的是東北大燉菜、蘭州拉面、西安涼皮的小飯館。最招攬人目光的就是那家驢肉館了,因為驢肉館門前的木樁上總是拴著一頭驢。每天清晨的四五點鐘,這頭驢就扯著脖子“嗯昂嗯昂”地叫。每到這時,民工們都停下手里的活,吧唧著嘴,抻著脖子循著驢叫聲望過去——“殺驢了,又有驢肉蒸餃可吃了。”民工們實在饞急眼了,才到驢肉館里喝免費的驢皮湯,吃幾屜驢肉蒸餃。像干煸驢板腸、驢三件、手撕驢肉這樣金貴的東西從不問津。老張頭蹭過別人的驢肉蒸餃,吃過兩次后,他說驢肉館的蒸餃不地道,至少摻了一多半馬肉。一個民工們說老張頭燒包,吃得都快撐破肚皮了,還說吃的是馬肉。老張頭嘻嘻地笑,涎著臉說:“馬肉也是肉??!”
平白無故地挨了一頓罵,劉大雷郁悶難耐。晚上收工后,他獨自一個人來到傳說中的驢肉館。果然有一伙民工喝著免費的驢皮湯,吃著熱氣騰騰的驢肉蒸餃。驢肉館只有六張桌,大概是這伙民工來的人多,兩張桌子拼在一起。他看了一眼吃得熱火朝天的民工,沒有熟悉的人。劉大雷在北墻角的桌子前坐下,他心中疑惑,敢在這地兒開驢肉館,老板一定是個有膽量的人。畢竟驢肉是稀罕物,價格不菲。民工頂多吃幾屜驢肉蒸餃,民工頭來這里吃飯的也是少數(shù)。一天殺一頭驢,靠什么賺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