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德
周娭毑
鄰居周娭毑(ai,jie,尊稱老年婦女,湘方言),好養(yǎng)生,張口能飛出《增廣賢文》式的句子:吃了十月茄,餓死郎中屋里爺。又如:朝喝鹽水如參湯,晚喝鹽水如砒霜。作為一名年輕人,在命運的安排下,我與周娭毑那幫人,交了朋友。
小區(qū)有座山,山上有個坪。我常在山上晨練。周娭毑那幫人,便在旁邊。她們著裝統(tǒng)一,白綢緞,對襟衣服,燈籠褲,共七八個人,錄音機往樹杈一掛,像極了名門正派。他們依據(jù)古箏的節(jié)奏,一會兒仙鶴亮翅,一會兒野馬分鬃,臉部浮現(xiàn)隨時可羽化登仙的表情。相比而言,我則像個鄉(xiāng)下種田把式。孤伶伶一個人,天熱,就套條大褲衩,天涼,也就睡衣睡褲。扎個二字鉗陽馬,要不對著樹練日字沖拳,要不木頭木腦地練進退馬。周埃鼬是個組織能力極強的人,安排時間,規(guī)范別人的姿勢,都是她在叫嚷,張羅。有時候猛地一拍手,大家都停下來,聽她訓幾句話。無外乎央視的健康之路要定時觀看之類,不時夾著兩句順口溜式的醫(yī)諺。有時她拍手,見我沒停止,會朝我瞪一眼,像個權威被冒犯的領導,好像我也是其門派中人。
搞熟之后,有天周娭毑待她同門都下山,說,小彭,你過來。我老實地坐在石凳旁。她問,你什么文化程度。我說,本科。她嗯了一下,可能出乎她意料,又問,在什么單位工作?我本著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小城府,便說,在高橋開門面,賣拖鞋。她哦了一下,有點失望,稍猶豫,還是遞過一本書,說,這是于丹的《品論語》,我們集體組織學習,給你。我扭捏。周娭毑一副做錯了好人,干脆順勢做到底的模樣,國學呀,振興傳統(tǒng)文化要靠你們——她又打量了下我——當然更靠你的下一代,你小孩多大了?我說沒小孩。周娭毑已經把錄音機從樹權取下來了,說,好吧,好吧,你先看吧,看不懂來問我。
果然不久,每次他們仙鶴亮翅亮得正歡的時候,周娭毑就可能會一拍手,講一段論‘語。我因為被送了書,不得不停下來,做做樣子。我觀察到其門派內部,也有人不是很擁護她。據(jù)他們中的小道消息稱,周娭毑本是赤腳醫(yī)生,托關系調到省城醫(yī)院當了一名藥劑師。退休后,一天到晚風風火火的,好像水平很高的樣子,其實她并非坐診大夫。還有人說,她得了癌癥,所以特別好養(yǎng)生,怕死,所以鍛煉比誰都勤快,還打考勤呢。
由于練仙鶴亮翅的人走了兩個,門派凋零,終于周娭毑捉住了我,并問,小彭,老實講,你是不是在偷我的藝,想加入我們?我說沒。
那你每天練的什么?
詠吞。
小伙子,不管什么春,不都是鍛煉身體么,加入我們吧,我教你,她邊說邊亮了下翅膀。意思是瞧你的招式好丑。我說,為鍛煉我就打網球去了。
你不鍛煉身體,那比畫那幾下干嘛呢?
我說,為了打得三四個人贏。周娭毑也啊了聲,為打架呀?便一副對牛彈琴不是牛錯的樣子。看看我。有幾分傷感的說,我連外孫都推給親家?guī)チ?,免費組織大家來練國術,學國學,唉,沒一個人理解我呀!她落寞地下山去了。
這次之后,我怕周娭毑抓我講論語。終于挪了地方,挪到山背后的亭子里去了。地方很小,倒清靜,所謂拳打臥牛之地。十一長假期間,路過山頂,發(fā)現(xiàn)只剩周娭毑一人在練功。一襲白衣,果然是仙風道骨,她一招仙鶴亮翅,可真漂亮,我看見她的衣袂成了潔白的羽毛,微微扇動著,驅動身體,從樹林中徐徐飛走了。
春秋亭外風雨暴
丁解放,又立冬了。你知道嗎?每當溫柔的風把頭發(fā)吹起,總讓我想起與你離別情景。需及時說明的是,我與丁解放沒有言過情。他是丑男。當然,不是說男人間就不能相好一場。想起他,因為他是我見過的極怕冷的一個人。雖然,這個城市立冬當天,仍有三十來度。
與丁解放的相遇,在去年秋天。那時候,這個城市流行看海。只需要幾個小時,個別地段,便可樓觀滄海,門接大江。其時,我正好從老家將二姑新買的路虎開來省城。當時我為何要這般騷浪,已無從考證了。進城經過某立交橋底時,因地勢使然,情況恰如大家偶爾念叨的那句做人秘訣所指出的:水唯能下方成海。所以,發(fā)動機進水熄火了。好在水穩(wěn)住了漲勢,沒漫進車內。
“蠢寶哎,快出來?!蔽覀阮^看,一個糟老頭沖我發(fā)出幸災樂禍的尖叫。很快,我們一道立于橋柱下。他約六十多歲。他的行頭:頭戴黃色帽,足蹬解放鞋。藍色衣褲,外罩紅底黃條熒光馬甲,手持竹掃把,腳跟還臥了個頹廢的籮筐。他的容貌:尖嘴猴腮,肩上沾雜草,鼻中露黑毛。鬢邊少發(fā)多斑痕,額下無須眼含悲。唇有泡,耳凹泥,十分狼狽。指如竹,掌似蹼,裂痕絲布。我不太喜歡他苦巴巴的樣子,故未問其名姓。再者,所謂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游子君莫問,未必他不作此想。況且動輒刨根問底太折騰。因其瘦,只在心中假定他姓丁。又因其年齡和鞋,內心呼其名為解放。我對丁解放說:“你郎家呷煙?!蔽姨氐匕芽姘锏能浿腥A掏出來裝了一根。我褲兜里的黃芙蓉王,檔次低點,乃自備,非待客用。我們相互以目指天,罵了陣老天的娘。我們囿于此,只能這樣。關鍵是我手機沒電了,無人渡我離苦海,羈旅的無聊,遠非指天罵地能消遣得了。我發(fā)現(xiàn)丁解放一直在抖。又問他:“借手機打個電話吧。”他居然說沒有。丁解放還在抖,牙齒也在打架,我便邀他到車上避避苦頭。
車后備箱有很多上好的酒鬼酒,乃二姑父與家鄉(xiāng)科級小吏們的至愛。管他的。我與丁解放一人開了一瓶,坐在后座。我們抿酒抽煙。丁解放突然抱住前座靠背,把頭側向里面,就是電影里親人久別重逢慣用的抱法。他的肩膀還輕微地聳動著。我以為他嗆著了,拍拍他后背,拿話欺他:“莫霸蠻,喝不完就帶回家。”他回頭,有淚痕,他說冷。我便把車上的毯子給他圍著。我無聊極了。我又不可能把車丟下跑去找人。丁解放說:“小滿哥,你多大了?”我說:“30多。”“我兒子也差不多30了。”“來,走一個,那你還掃個鳥大街,手發(fā)癢唆?!薄八懒?。”他說。他接受了我的勸酒,又緊緊毯子。藥能醫(yī)假病,酒不解真愁,我想,他可能是真冷。以我膚淺的見識,尚不知如何寬慰一位失獨老人的情緒。難道我與他探討:生命的盡頭,是我們口中吐出的輕煙?太僑情了。又喝了會兒。丁解放喝高了,能唱“文革”年間的下流小調,令人耳目一新。
丁解放從迷糊的眼睛里朝我射出一道狡黠的光:“你挺蠢的。”“何解呢?!薄澳悴粫缘煤拔胰缶宪嚢。俊蔽一腥淮笪?,哈哈大笑。他說:“我跑一趟打電話的什么的你不會讓我貼錢吧?”我說你要多少。“200。”“20。”“120?!薄?0?!薄?00?!薄俺山??!蔽医o了丁解放一百塊。這地方太無聊了,有人將我殺于此處,恐怕都無人知曉。我堅信丁解放會走出去報警,反正他也要離開這。我實在找不出一絲理由,來質疑一位喪子之父的眼淚。他的小狡黠,只是為了生活,他沒有兒子了,生活只有靠自己。我認為他的狡黠是良善,亦是對自身卑微的慈悲。
丁解放將竹掃把放入籮筐,又抿了口酒,擰好蓋子,也放入籮筐。他抱著籮筐,涉水而去。水超過他的膝蓋,偶爾蕩過他的腰,使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護著籮筐,像抱了個裝有兒子的搖籃。車外雨紛紛。他紅色的熒光馬甲仿佛一朵胭脂海棠,不惜風波,隨水而逝。我遠遠地看著,獨立在蒙蒙細雨中。
陸科長說
放下酒杯,陸科長邊剔牙,邊豪邁地總結:你現(xiàn)在就是安排我去偏遠小縣搞個一把手,我完全搞得下的,你信不?我故意抬杠:講噠搞啤酒,非得白酒。還我安排,我還想把我安排去聯(lián)合國呢,只要事業(yè)編就行,幾舒服咯。
陸科長是我高三復讀班,睡在上鋪的人。因為社會上都說,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后面還有幾句不高雅,就不便說了。所以,我們不得不關系很不錯,常一起聚聚,他一喝白酒就要給我上課,彼此還稱兄道弟的。我親兄弟六個,見面從不勾肩搭背。
陸科長說:我辦公桌上有電腦,為什么,放了也會讓人打爛。我怕像你們文化人?。悴盼幕?,你們全家都是文化人兒,我回敬)。好好好。我不罵你。真的,你以為醫(yī)務科長容易。出了事,人家在門診大廳搭靈堂。怎么辦。都是我處理。我手下保安六十幾號人。開玩笑,文武雙全。頭次吃過虧,我買《孫子兵法》來學,就變精了。我們是文化人,先禮后兵,就盼對方先動手,他們在掛號室放鞭炮,我就潑水。他一動手,我們就把花圈和哭鬧的人兩個抬一個丟出去。沒錯,也有社會上的人,家屬躲在背后搖鵝毛扇。復雜啊復雜,你不懂。背后鬧的都是錢,明白吧。鬧完就談,和美伊戰(zhàn)爭一樣。他們要十萬,我就跟院長說三十萬。最后談成六萬,領導才會清楚你有排除萬難的真才干。
陸科長又說:關鍵是上面要有人吶。我現(xiàn)在32歲了,才是個科級,我著急啊。也只能跟你講。兄弟,我跟我老婆都是談笑風生,不露聲色,這叫穩(wěn)重,明白吧。做對事,不如跟對人,明白吧?喂,你莫拿這種笑望著我,這是學問,一般人我還不說呢!你看你有什么出息,你每月那點錢,只夠老子吃幾餐飯。什么,贊助你?哎,你莫猴子口口越摸越硬(以方框代替不雅字)。要想混得好,千萬記住,不能把人當傻子,尤其是領導。你想想,他都是從你這爬上去的。你這點小聰明他不知道?他只是不說。要順著領導的意思來,別抖機靈。順著,明白嗎?還有哦,尤其記住,千萬謹慎在領導面前講別人的壞話。落下個厲害,無大局觀的印象你就完了。教你一招吧,你要是覺得誰在領導那里講了你的壞話。你不妨,找個機會,趁領導提到那個人時,順勢講他的好話,要講得誠心誠意的。呵呵。領導當時在心里覺得你傻。事后就會認為到底是你厚道,對方刻薄。要看點古書,要懂點歷史,《明朝那些事兒》看了沒?你啊,就是瞧不起文化知識,要吃大虧的。沒事在家里,別只曉得畫畫打拳,要讀書,要用腦子,不然混不開的。不是兄弟,我不會這么掏心掏肺的,懂啵?
我買了單。分別時,我說:陸老師,這次你給我布置點什么作業(yè)???陸科長打了個醉嗝,你回去查查唾面自干這個成語的意思吧,對你職場有幫助,參悟參悟,哎,你剛才叫我什么?
陸老師,呵呵。
你,你太有個性了。領導很容易一點小事高看你,也會因為一個細節(jié)看低你的。你啊,這么刻薄要吃大虧的。
你上課的中心思想,不就是說,牛胯里的蚊子隨卵調嘛(調為晃動之意)。
你的思想就不能積極上進點,注意正能量,兄弟!
我說:好吧,其實,講老實話,我一點也不想混得好一點,真的。
曉月
女土豪曉月長得不丑。其實也不顯老,只要她不故意顯擺,沒有人會知道,再晃蕩幾年,我們都不可避免抵達40歲。我每周要上門單獨為她服務一小時。她腿長,穿黑絲襪不丑。但她為何令人生不起淫邪之念呢?哪怕一絲!
“哈哈,你來啦,我才從香港回,長沙是越來越不帶愛相了,沒品位?!彼呎f邊輕松地一其做作,讓人懷疑彩排過——將手提包往沙發(fā)上一扔,“LV,兩萬多,唉,雖然一柜子,看到了還是忍不住,你看咯,它長得像不像我的東西?”
曉月是我的學生,朋友介紹來學毛筆字的。曉月是省城郊區(qū)人。其父18年前拉起建筑施工隊,轉戰(zhàn)長株潭,會巴結,善斡旋,敢打架,20歲以下的相好兩個,46歲的相好一個(育一子),門面若干,挖掘機數(shù)十臺。這些是曉月說的,她的原話將相好稱為二奶。曉月初中畢業(yè)去美國學芭蕾,當時每年花費就30多萬。如今回來,一沒學位,二不會洋文,長沙麻將打得呱呱叫。我們初次見面是朋友飯局,目的是介紹我做塾師。我對她印象極差。她問我上門教書法怎么收費?我飯都沒吃幾口,只想走:“你學那玩意干啥,有點味?!彼f:“我男朋友喜歡也?!碑敃r,我很不爽席間她一副你們階層摸不清我們階層狀況的嘴臉。“書法我不懂,只會教毛筆字,上門600元一小時?!蔽夜室夥藘杀秲r,然后起身要走。她見我不屑的樣范,竟答應了。
有次曉月來我家接我。我說既然來了,就在這里吧。但她堅持要去她家。俗話說:要得畜生錢,伴得畜生眠。雖然,我不會這么不要臉,出賣節(jié)操,但一想,也就無非多跑一趟而已,誰會和錢有仇,故從之。上車后,她又故作隨意提及的調子,演技做作,略顯浮夸介紹起車子的性能啦,操控的感受啦。自與她交鋒幾次,我明白了,曉月也沒什么高傲炫富之處。無非是頭次見面我不太屑她,沒有發(fā)出她意料中的羨慕之情。也沒有像這個城市流行的那樣,見姑娘就饞臉稱美女。她是愛展示愛顯擺慣了的人。她覺得被冒犯了。于是,我揉捏面部肌肉,說:“這是我第二次坐奧迪Q7,很開心,第一次是做夢買了臺,第二次,就是現(xiàn)在啦?!彼戳宋乙谎?,可能是在辨識我是否在調口味。我察覺這步棋險,立馬真誠地補了一手:“我不比你,我起點低,不怕你笑,我有個夢想,就是四十歲之前,買臺你這樣的車?!彼@才罷了手。
接觸久了,我發(fā)現(xiàn)曉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穿名牌是為了讓別人看。學書法是為了讓別人知道她在學書法。她熱衷致力于,讓有文化的人認為她有文化,有姿色的人認為她有姿色。她的男友叫任泊,我見過,非常帥,打香水。在任泊三次證明他的字比我寫得好,只是他沒時間教女友,且我服輸后,他半強迫半懇求我關注了他的微博。他的微博滿是事無巨細的顯擺:今天跟高官兒子喝了什么酒,明天拒絕了著名美女作家邀請聊文學之類。偶爾以照片形式推薦一兩本書,一般是《論美國民主》《通往奴役之路》之類,且愛用“早安,長沙”“晚安,人民”式的句子結尾。
土豪女曉月,像圣誕節(jié)臨街櫥窗里的洋娃娃,驕傲,空心,精致。
曉月任泊結婚了。任泊發(fā)了請?zhí)o我,我沒。去。我終究無法與之尿到一個壺里。曉月在任泊的微博里,真是光彩照人,嬌艷欲滴,比大明星還好看。他們婚車車頭上扎了一對童男童女的偶像,不食人間煙火,很童話的模樣,無非像極了他們的一生。想想我們七十年后都要變泥巴,曉月這樣過自己的生活,她覺得快樂,有什么不妥呢?
趙雅靜
上星期經過樹木嶺時,發(fā)現(xiàn)這里在修地鐵站。原本筆直的馬路,被鐵板子圍得七彎八拐。路旁曾有幾家口味不錯的飯鋪,今皆灰飛煙滅。
因樹木嶺,想到趙雅靜。我們在這里吃過一次飯,雅靜發(fā)了飆。
從樹木嶺的軍威加油站往里走,住著一位天主教牧師,我那時與他有買賣往來。雅靜是天主教徒,所以在牧師家碰過面。但只能說我認識她。往往是,他們十幾個人在團契,我則在另一間房用蠅頭小楷替牧師抄《圣經》(上門當面抄才給錢,真奇怪)。我的手快,能日抄萬字,一毛錢一個字,共百多萬字,大半年才抄完。雅靜是顯眾的。我常擱筆看她,又邊抄邊思量,再停筆看一看,還是覺得好。他們活動結束時,別人都是從門口魚貫而出。雅靜是從窗戶走的。她有一只潔白的仙鶴從遠處飛來,泊于窗口,她騎上仙鶴,還有風吹衣衫,但并無手絹一類的消息隨風抵達我案頭。她常用力一擰鶴屁股,消逝云端。毋庸置疑,這都是我聊齋苦書生式的翻怪捏法。我老是暗稱趙雅靜為騎大鳥的人。
有次人都走了,她在打掃衛(wèi)生。經過我桌旁,她停下灑水,說:“德哥,今天正好抄完第三章吧?一天下來手腕很疼吧?這錢真是好賺又不好賺吶!”我當時一涼,此地人多臉雜,人來人往,她如何得知。后來又慨嘆這姑娘的聰慧。一定是是牧師提及過,她竟記得,故言語拿捏得恰好。
類似這樣的妥帖話,據(jù)我觀察,她與人開口就是??傊徘异o,她的坐言與起行,仿佛對萬物都持一顆從容與悅納的心。
漸漸地,我們也會交談幾句。無非是今天天氣不錯之類。她有時也彈下鋼琴,可惜我聽不懂。這與對牛彈琴毫無區(qū)別,可能更糟。因為我會模仿電視里那樣說“琴聲極富詩意,心靈被洗滌了”之類?,F(xiàn)在想來,以她的聰慧,只是不戳破而已。我太不幽默了。她的名字,我也是聽其他教徒喊她才知道。
即便我們沒爆發(fā)過靈魂深處的交談,但我八卦的心時刻關注著她。第一,我發(fā)現(xiàn)她一直穿長裙子,便判斷她的腿一定很難看,或者個子其實矮,裙子下面無非藏了雙叫矮子樂的鞋。第二,從未見她身邊有獻殷勤的男人,周末也待在牧師這里。這么溫婉的姑娘,自甘落單,一定是同性戀。
事實上,這兩點都猜錯了。
先說第一點。有幾天,我情緒很不好,主要是怨窮。便和趙雅靜聊天,我那時候對很多事物毫無常識(現(xiàn)在也是)。我說:“你和牧師關系好,要他幫我算個八字看個相,要不測個字也行,到底何時發(fā)財,也有個盼頭??!”雅靜很認真和我聊了很久,講到了命運和宇宙間幽微的關系什么的,具體不太記得了。后來,她緩緩拉起她的裙子,我看見她有只腿是假的。我嚇了一跳。但她十分平靜的樣子。
就是這樣的趙雅靜,我竟看見她發(fā)飆了,難道生活中還有什么能刺激騎大鳥的人發(fā)飆嗎?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二點,她發(fā)飆的對象是她的男朋友。
那天,趙雅靜的男友請牧師等一干人在樹木嶺吃飯,我也忝列其中。大家吃吃喝喝很有氣氛。趙雅靜耐心細致地和大家很妥帖很體面地聊著天,沒有一處不恰到好處。他的男友似乎有什么事情郁結心中,似乎有意找酒喝。趙雅靜也似乎窺出點端倪。這時,他男友的嘴巴開始有點碎了,不停地指揮趙雅靜倒牛奶,夾菜,遞餐巾紙,拿煙什么的。趙雅靜開始還很溫良恭儉讓,后面有點兒周旋不過來,面有慍色了。她男友點完煙,把打火機往地上一扔,嘟囔道:“你不樂意了?你哪里看得上我呀?你是樹木嶺的一枝花,你留過學,有房有車,我配不上你……”
一桌子的人都暫停下來,看著她男友的丑態(tài)。趙雅靜噙著淚,急促地說:“這是我的錯么?我們不要打發(fā)人家笑好么?”然后,沖眾人說:“不好意思,我出去接個電話?!蔽铱匆娝デ芭_結了賬,就走出去了,再也沒進來。
像趙雅靜這樣的人,一句“我們不要打發(fā)別人笑”,然后借故離席,也許就是她最大的怒氣。在她那里,這便算是失控發(fā)飆了。
后來,隨著我和牧師的買賣結束,我和牧師沒有了聯(lián)系,也再也沒見過趙雅靜。
龍神仙
大哥的女兒,與我同年,令人羞于啟齒的是,她比我還大28天。換言之,她也三十掛零了。作為身處省城的她滿叔,這次我需要替她掛個號,婦科。電話里她反復強調:務必早上四點之前去排隊,是的,就因為時間變態(tài),否則親自出馬了。
驅車抵達龍教授坐館的德嵐齋。半夜的城市,果然呈現(xiàn)另一副面孔。白天時尚繁華明亮的景觀,已發(fā)生穿越性變化。原本禁停的路面,鋪滿了小車,像一排排整齊的棺材。車牌遍布各地州市,不乏鄰省的車牌點綴其間。好不容易下了車,德嵐齋外黑壓壓都是人。齋外兩盞路燈,將飛檐斗拱的紅色古典大門,照得充滿貴氣,仿佛我們都是撫臺衙門外喊冤的難民。鑒于這個環(huán)境,我也不由自主地把雙手對著籠人袖口(周圍好多人這樣)。
放號子的還沒來。有旁若無人練氣功的。有四人席地賭錢的。有小男女擁抱不動扮雕塑的。有戴著飛行員式樣大耳機,沖墻壁嘰里呱啦大聲背洋文的。也有拿著手機,以我等難民為背景自拍搗鼓微信的。還有三五成群,搖頭晃腦,研究德嵐齋大門對聯(lián)的。靠墻一帶,約有幾十個地鋪,有人醒來了,裹著被子,露出腦袋和胳膊,用開水瓶泡方便面。不遠處,還有因停車刮擦,講狠,各自打電話喊打手的??赡艽蚴衷谒X,而本家又老不動手,以至于觀眾都走散了,就剩倆人對著電話喂喂喂。這一切,仿佛久違了的江湖一下子又冒出來了。大家不再是高檔小區(qū)里道貌岸然器宇軒昂目不斜視的路人,仿佛約好了,半夜三更跑來這里,胡子拉碴,打屁說話,無所顧忌,露出本性。
在大伙七嘴八舌中,我撿到幾句有效信息。首先需用身份證登記領號,這一步,誰力氣大,喉嚨粗,誰就能成功獻上身份證,被登記,領到前面的號子。然后早上六點開始唱號,校對身份證后發(fā)你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是正式排隊號。最后,八點到八點半,1—50號的小紙片們進去交錢,正式掛號。八點半到九點51-100號進門。如此類推,今天放四百個號。一人可掛兩個號,懂套路的,都是掛個月首和月末。一個號五十塊。即便這樣梳理,排隊于我們還是件難度極高的事。所以,眾人南腔北調的禽娘搗屄聲,不絕于耳,惜乎看不到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打架。先前那個研究大門對聯(lián),并留有魯迅發(fā)型的老頭子,終于忍不住了,爬上樹枝亮了一嗓子:一百年了,為什么,我們中國人還沒學會排隊,為,什,么,?。慨斎?,這是不可能的,這類好玩的事并沒有發(fā)生。一切平淡極了。真實情況是,我們都像蛆一樣努力地拱來拱去。我因最近堅持扎二字鉗羊馬,力從地起,腿勁不賴,所以一下子拱到前面去了。
辦好事,我又拱出來,歇口氣,與胖保安一起嘲笑蠕動的人群,井愉快地扯卵談。我說:400個號,四五二十,龍老板一下子就進賬兩萬哪!胖保安笑:是四萬,難道你只掛一個號,都靈泛,都掛兩個號。我裝煙給他。他照例假裝在鼻下聞聞,隨意瞥了下過濾嘴旁的標識:四萬算個屁啊!教授一年進賬最少這個數(shù)。他甩了甩兩根手指。我說:兩百萬。他說:嘁,兩千萬,這還是面子上我們算得到的。我摸出手機百度,保安問,你干嘛?我說:龍老板的老公兒子女兒我就不查了,查查她侄子什么的婚嫁狀況,我有個表妹,大學生。他又笑:早18年就有人打聽了,我們一個地方的,門檻踩破。
坐在車里。在手機百度里看著龍老板的照片,一個珠圓玉潤的婦人,戴著眼鏡,顯得挺知識的。據(jù)說她的醫(yī)術確實很高,十八副中藥下去,好多女人都懷上了小孩。其聲譽,似乎日漸與神齊。這個城市,能與之比肩的,據(jù)婦女們在一面面又紅又臟的錦旗上發(fā)表的文字記錄,就剩城西廟里的送子觀音了。發(fā)動引擎,回看德嵐齋外涌動的AS,與香客何異。想想那踐兮兮的胖保安,也真應了神靈廟祝肥這老話。
汪星人
我一直迷戀功夫。甚至買過些拳譜,獨自在小區(qū)山上對著樹木比畫,哼哼哈嘿,驚起林中鳥雀,稚笨可笑至極。近來也許是機緣到了,得遇一位醫(yī)學博士,他是很好的詠春拳師,便跟隨他學擊技之術。他的詠春血統(tǒng)純正,其師李恒昌乃“講手王”黃淳棵的得意弟子。
欲學藝,先交錢。而我向來窮,三十出頭了,還屬于經濟尚未翻身的那類人。環(huán)顧自身,既無祖蔭可庇,又無發(fā)財良策在胸。竟突發(fā)奇想,認為自己還能寫幾個毛筆字,也算工整,教教小孩總還行吧,便一本正經地寫了招生廣告,復印數(shù)十份。擇月黑風不高,伸身可見五指之夜,我穿上黑色衣褲,還換了練功的黑布鞋,并感到一種穿越前的竊喜。我在小區(qū)四處張貼,盼著收幾個學員,賺點錢,以手藝養(yǎng)手藝,以學費抵學費。
還剩最后一張未貼,戰(zhàn)士最后一粒子彈,總是舍不得浪費。兀地靈感一閃,何不貼到我家樓下發(fā)廊?那可是小區(qū)唯一的美發(fā)中心。人流量大,主意一定,我不禁暗自生出點“回也不愚”的得意來。
我大步流星朝美發(fā)中心走去。正好也要理發(fā)了,我給了錢,他總不好拒絕吧。
里面坐著個女孩,長發(fā),正在拉直,腿也直,面容姣好。美發(fā)師是一個胖胖的男孩,挺時尚,他的頭發(fā)并不像被爆竹蹂躪過的雞窩。頭上包著布巾,藍底白色小碎花,顯得溫柔內斂。中間黑色緊身衣(比我的好看),下面是紅色小碎花的蘿卜褲,足蹬一雙厚底潮靴。有個性而不張揚。見了我,比畫了一個指頭指下小女孩,既打了招呼,也傳遞了無須久等的信息。我不討厭安靜的人。坐下來。突然,我認為該套下近乎,活躍一下氣氛。便老練地喚道:拉克,拉克。并故作幽默地吹了兩下口哨,拉頭發(fā)的女孩微微偏頭瞄了我一眼,的確標致。收銀臺的老嫗依舊獨自看著電視,聲量開得極低。胖美發(fā)師在誠懇而冷靜地工作。沒誰打算理我。
拉克是一條狗,具體的發(fā)音應該為拉kie,它的窩便在這店內。狗窩的樓上,再樓上便是我的窩。這是拉kie與我最緊密的關聯(lián)。我有時無聊了,喜歡倚著窗子朝下看。城市四處是房子,阻擋了視線。遠眺免談。往上也只是被房角切割的小塊天空,和坐井觀天差不多。但人蛙之別,人可往下看。樓下一排排門面里的人,有時吵架,有時婚嫁,有時放鞭炮,有時拼菜刀。有時哈哈笑,有時一身孝。拉kie便在人影憧憧,來來去去間,在這所謂紅塵浪里,由一只小狗仔,長成屁股圓滾,矯健如豹的大狗。
我不愛狗,故不識狗。只覺得它體形大,直立只怕比我還高大。但它生性十分溫順,從不犬吠。有時放鞭炮,幼年的它怕極了,嚇得把吃飯的盆頂在頭上。長大后,也是一聽到鞭炮或路人扯皮起高腔,它便東躲西藏。大多數(shù)時候,它是高雅體面的。它像二世祖那樣,步履從容,有時臥在主人的躺椅一側。它的姿勢極有風范,完全是一幅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的派頭。現(xiàn)如今,世家子弟風儀已無,世家狗的風范倒還殘存。拉kie絕對算一個。
我從未見過它與路邊的任何同類騷浪,交歡。對面津市牛肉粉養(yǎng)著幾只雞,偶爾結伴過街覓小蟲子。拉kie這點倒與其他狗一樣,沖著雞撲幾撲,玩一玩,也僅此而已。屬于少年風流,調笑酒家的范疇。迷戀,倒一點也談上。所以,我常??匆娎璳ie,要不是優(yōu)雅地坐著,或氣定神閑地散步。當主人一喚它,它便撩袍端帶,從從容容地打道回府,好比赴宴的公卿。有時,我也于樓上拉kie拉kie叫幾聲,它聽見了,頂多望望你,連微笑都難得一見。有時,它在房里,被我喚出來,四下張望,終于抬頭看見了我,不笑也不惱,完全是春去花還在,人來狗不驚的架勢。再叫,無論如何也不出來了。它是有架子,有脾氣的。
我有時疑心,拉kie要是個人,當是明朝人,一生未曾遭遇喪亂離棄,痛貫心肝之苦。能寫幾個大字,談幾句心性,能涂幾筆梅蘭竹菊,吃幾顆葡萄,與老僧下幾手圍棋。來了感覺,還要弄點“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敝惖奈恼?。
我從拉kie身上,仿佛看見了我自以為是的本身。但事實上,我的原形,只是津市牛肉粉鋪的小土雞,終日撲騰翅膀,卻飛不了一丈高。四處苦巴巴地覓蟲子吃,偶爾過得街來,攀附世家子弟拉kie,終究是熱臉貼了冷屁股,陪太子讀幾頁書而已。
眼見那女孩頭發(fā)快弄完了,我便又說,拉kie呢?有幾天沒見了。前陣子看見它的毛都被剃光了,赤身裸體,只剩下尾巴那一小撮,在街邊溜達。哈哈哈。它倒是看得穿啊。我故意把句子造得像禪機四射的堂客們的常用語,且以大嬸式熱絡良善的口吻,來開啟話端。
失蹤有七天了。男孩邊干活邊淡淡地回了一句。
它失蹤了。我從大嬸附體的腔調中變回原形。
去馬王堆狗肉市場找了好幾次,懂內情的朋友說,應該是晚上巡邏的治安仔順手把它敲暈,裝進了蛇皮袋。他們長期往狗肉市場供貨。
我麻木地望著鏡中的自己。一張老實巴交的臉,一副有點兒小算盤,又施展不開的德性。為生活勞作了一天,我突然感到身心俱疲,甚至悲傷。
我難過。有回出去喝了一晚上的酒。有些治安仔看見獨行的電動摩托就沒收,五個打一個,其實都賣給二手販子了。他的嘴唇平淡地翻動著,手上的活兒一點也沒有耽誤。
拉kie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寫的。
他停了一下,有點羞澀地說,我英文不好,不知發(fā)音對不對,是幸運的單詞luck。
哦,luck,你一說幸運,我就記住了。luck好像沒有談過朋友吧。
當然了。對方激動起來。luck是只母的,都三歲了,我舍不得讓它隨便配種。我還答應了三個朋友,一人一只小luck呢。
那確實,一般人家它怎么看得上,倒是被luck看上才叫幸運呢。我終于努力將幽默派上了用場。但氣氛一點兒也沒有活躍。倒是那拉頭發(fā)的女孩,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可能是我將幸運一語道破了。之后,一直沒人說話。美發(fā)店像一個等候帝王駕崩的朝廷,宮燈爍爍,群臣失語。
剪完頭發(fā),我覺得情況已然發(fā)生變化。再將教毛筆字的小廣告貼在這里,似乎非常不合時宜。便將小廣告卷了卷,夾于腋下,打算走。
在門口,我對替我拉門的男孩頗世故地說,那幫人會遭報應的。不過也別得罪他們,畢竟還要在這里做生意,怕他們會圍著你害你。站著和他說話時,我的雙膝微微內扣,腳掌也微微內八,有點詠春拳中二字鉗羊馬的意思。然后,我出了門,把小廣告狠狠一丟,一路練習日字連環(huán)沖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