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抒情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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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你要寫我的事兒？好吧，我會全力以赴配合你！

那么，我們開始吧！

好啊。嘗嘗我?guī)У募t酒，它來自拉菲古堡。

此刻的“相遇”咖啡館里流淌著薩克斯曲《昨日重現(xiàn)》。窗外，梅溪路上人潮洶涌，逛街、購物仍是大部分人打發(fā)禮拜天的活動內(nèi)容。

一百多年前，英國文豪狄更斯在他的《雙城記》中感嘆過：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一百多年后，在中國的商海里弄潮的美女老板米小雨也對現(xiàn)實社會有著同樣的看法。她認為如今的時代好也罷壞也罷，都只是一個舞臺，一個背景。只有在這種背景下，各色人等的各色表演才具備可能性，種種的匪夷所思才具備合理性，測不準定律才有它存在的確定性。只是在這個舞臺上發(fā)生的故事少，事故多。

是的，事故多。

米小雨甚至認為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事故，是事故成就了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這個時代宣泄世俗的欲望，流行淺薄的時尚，惟獨沒有抒情的地方。精神病院倒是有單間，可誰有時間去呢？

所以，這是一個非抒情時代。

米小雨如今住在幽靜的濱河別墅，出行有自己的“寶馬”，滿身的披掛都是名牌，還養(yǎng)成了睡前喝一杯紅酒的習(xí)慣——都是法國進口貨?？墒敲仔∮甏蛐难劾镉X得現(xiàn)在的日子沒感覺。是的，沒感覺。米小雨常常懷念七十年代的天真童年，懷念八十年代的多彩少年，還有蛻變成熟的九十年代。

沒有那光怪陸離的九十年代，就沒有現(xiàn)在的米小雨。

一九九二年，少女米小雨婷婷玉立地走在中原煙廠的林蔭大道上。二十歲的米小雨和那個時代的同齡人一樣，父母在哪里上班，孩子基本上就去哪里接班。米小雨的父親在中原煙廠干了大半輩子光榮退休，米小雨就理所當然地接班，成為中原煙廠的一名青工。

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米小雨工作很勤奮，不停地在卷煙機前端端煙盤打掃打掃衛(wèi)生，一個班上下來渾身酸困。那個時候港臺影視、歌曲風(fēng)靡大陸，年輕人業(yè)余時間都在主動接受港臺文化的熏陶。在火爆的港臺電影里，天花板上緩慢轉(zhuǎn)動的吊扇往往預(yù)示著一場槍戰(zhàn)火拼即將來臨，反面角色都是中槍立即死，正面人物通常是在慢鏡頭中緩緩落地。聽盒式磁帶也是那時候比較流行的消遣方式，米小雨經(jīng)常躺在小床上翻來覆去地聽呀聽，天王天后外加金童玉女毛寧楊鈺瑩。米小雨發(fā)現(xiàn)聽歌真的很舒服，心情不煩躁了，一天的勞累似乎也煙消云散了。然而第二天一走進車間，好心情立刻就沒了。那個姓姜的車間主任不知是在家受虐待還是怎么的，出現(xiàn)在車間里時臉上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人送外號“驢臉”。米小雨記得上學(xué)時課本上明明寫著“對待同志要像春風(fēng)一樣溫暖”，看來現(xiàn)實遠非如此。

后來米小雨在廠里聽從師傅的建議：有空多歇會兒，身體是自己的，等驢臉來了再表現(xiàn)，不然驢臉來了看你歇著會不高興的。師傅還告訴她，驢臉比黃世仁還摳。有超產(chǎn)獎的時候，本來一臺機器定的任務(wù)是4箱，大家為了多得獎金都加油干。結(jié)果驢臉第二個月就把任務(wù)定到了6箱，第三個月又提高到了8箱……總之就是不想讓你拿高獎金。要說驢臉的管理方法就一個字：罰！看誰不順眼隨便找個理由就罰。有次米小雨去趟廁所回來，師傅說驢臉剛走，說你脫崗。米小雨那個氣呀，怎么上班成勞改了？

米小雨就不想上班了。在工廠上班太沒意思，整天是千篇一律的重復(fù)勞動，還見不到太陽，弄得臉上枯黃枯黃的。那機器的轟鳴折磨的不是耳朵，是心臟。還有那嗆人的氣味，老遠就讓人知道你是從哪兒出來的。不止一次，米小雨躺在小床上想：就這么跟機器耗一輩子嗎？師傅們枯黃滄桑的臉會是自己明天的模樣嗎？如果工作的定義就是機器加驢臉，這樣的工作不要也罷。那么，如果不上班，下一步干些啥？

九十年代的年輕人還沒有頹廢這個概念。頹廢很奢侈啊，需要自己有頹廢的資本，需要外界有頹廢的條件。那個時候流行自學(xué)考試和成教高考，夜校的補習(xí)班人滿為患。米小雨有了新生的念頭，就報名去上補習(xí)班，為成教高考做準備。米小雨對自己說：飛吧飛吧，去找個合適的地方。

婷婷玉立的米小雨就出現(xiàn)在了第六小學(xué)的夜校補習(xí)班里。補習(xí)班很多，幾乎占了半個學(xué)校的教室，每間教室前黑壓壓擠滿了自行車。米小雨重新坐在小學(xué)生的教室里，望著四周墻上牛頓啊、愛因斯坦啊那些科學(xué)家的畫像和警句，心里感慨萬千：哎，趁一切還來得及，走自己的路吧！

心里有了追求的目標，米小雨上班時的心態(tài)就不再那么茫然，權(quán)當打工掙學(xué)費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可以忽略不記。

米小雨在補習(xí)班里是非常惹人注目的。惹人注目的不光是她1米68的身高，還有她那張明星臉。那時候港臺片里很紅的一個女明星叫王祖賢，米小雨簡直就是內(nèi)地版的王祖賢。給他們補習(xí)地理課的年輕老師愛開玩笑，有時候提問題了就說：王祖賢同學(xué)，你說說這個問題咋回答。總能惹來一陣快樂的笑聲。那個時候內(nèi)地的人們還不知道“美女經(jīng)濟”為何物，米小雨在補習(xí)班已經(jīng)感受到了“美女經(jīng)濟”帶來的種種方便之處：總有人幫著占位啦，上夜班時有人代為抄筆記啦，遇著下雨有人主動借傘啦，晚上放學(xué)有人請客吃夜宵啦……

有句老話說的好：人生何處不相逢！一個人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人，這些人卻又都是在你最不留意的時候出現(xiàn)。有的人在你生命中是曇花一現(xiàn)，給你留下美麗的記憶后就裊然鶴去；有的人則在你生命中頑強駐扎，陪著你一路櫛風(fēng)沐雨闖蕩天涯。米小雨在夜校結(jié)識了幾個朋友，現(xiàn)在看來，這似乎是上輩子注定要認識的。褚立山和李榮，兩個人都是小學(xué)老師，看起來是一對，整天一起來一起走。辛美玲，人如其名，長得有點艷，是商場收銀員。范德豪，在稅務(wù)局工作，有點微胖。他們幾個常把位子占在一起，課余坐在一起聊聊見聞。男士們聊政治和中東戰(zhàn)爭，女士們聊飾品和流行服裝。遇著周末下課，他們會在學(xué)校門口的小四川飯店里吃點宵夜，通常都是范德豪買單，用他的話說：謝謝你們陪我上課。這幾個人里唯獨他是被父母逼著來上課的，目的很明確：拿文憑提干。他的局長老爸處長老媽已經(jīng)給他指明了一條路，正用鞭子把他往那條路上趕。

那個時候很流行跳交誼舞。公園、文化館、體育場的露天舞廳天天爆滿。人們約著談事，總習(xí)慣“晚上某某舞廳見”，所以很多白天難找的人，晚上總能在舞廳里碰到。米小雨她們五個人夜校放學(xué)后，經(jīng)常去公園的露天舞廳蹭場子——因為9點半以后不再收門票了。褚立山和范德豪兩位男士堪稱舞林高手，他們平步、花步都走的很穩(wěn)很到位，能讓不會跳舞的女伴瞬間覺得自己是舞神！這樣的人在舞廳里的受歡迎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自從米小雨學(xué)會了跳舞，公園的露天舞廳里就多了一個美麗的身影。若干年后成為詩人的褚立山，在回望那段歲月時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清晨的舞場里

有一位

穿孔雀裙的姑娘

高窕 白凈 漂亮

舞姿婀娜 質(zhì)蘭馨香

人們?yōu)樗炔?/p>

卻不知她

來自何方

多年以后

在友人的婚禮上

忽然想起

穿孔雀裙的姑娘

不知現(xiàn)在

她做了

誰的新娘

最想讓米小雨成為自己新娘的是范德豪。1994年暑假的某天中午，范德豪又在小四川飯店請大家吃飯。那天唯獨米小雨因為上著班沒來。范德豪從家里拿了兩瓶五糧液，和褚立山分了一瓶。原想著女生不喝白酒，誰知道辛美玲和李榮巾幗不讓須眉，也分了一瓶。好吧，兩瓶五糧液空杯以后，大家的話匣子都打開了，就跟長江啊黃河的水似的，滔滔不絕浪花朵朵。

面紅耳赤的范德豪，有些自豪地向大家報告：前些天父母安排了一次相親，女方的條件很優(yōu)越，父母是市府的高干，女孩在某銀行上班，號稱是銀行的“行花”！“可是，可是我不愿意！”

大家都哈哈打趣：“行花”你不要，難道要七仙女？

范德豪的臉更紅了：我喜歡米小雨！

這個大家理解。米小雨就是漂亮嘛，王祖賢都長得像她呀。

就著這個話題，褚立山和李榮也公布了兩人的婚期——《大約在冬季》。因為雙方老人都見過面了，都在催。

辛美玲一副港臺片里面大姐的風(fēng)范：唉！人漂亮也發(fā)愁，整天得應(yīng)付好多無聊的人和事，像褚哥這樣的好男人哪有空來搗亂？我寧可玉碎絕不瓦全！所以再等等吧，“我等的花兒也謝了”，哈哈！

談笑間，一箱啤酒又報銷了。范德豪提議去他家打牌，父母都上班去了，家里茶水、小吃、啤酒等不限量供應(yīng)。大家一致同意。

范德豪家也在老城區(qū)，公園對面，出小四川飯店往北拐個彎就到了。大家晃到才發(fā)現(xiàn)，范德豪家剛剛在舊址翻新過，三層獨門獨院民宅，里外裝修的很氣派，八成是為了給他說媳婦準備的。在大家的贊賞聲中，范德豪跑前跑后領(lǐng)大家參觀，又把桌子小吃等一一擺齊。褚立山將客廳那組高高低低的索尼音響擺弄出了《千年等一回》的曲調(diào)，幾個人就著音樂和啤酒打“斗地主”，輸了就刮鼻子，不想讓刮就得學(xué)狗叫！

嘻嘻哈哈地打了1個小時，辛美玲不勝酒力，有些醉了。她在衛(wèi)生間里一陣嘔吐，把李榮的裙子也弄臟了一角。大家把她攙到樓上范德豪的臥室安頓好，下樓清理完衛(wèi)生接著打牌。直到冰箱里庫存的啤酒全部報銷，范德豪要出門去買，卻被李榮堅決攔?。合麓伟桑∠麓伟?！我想早點兒回家換衣服。

送走褚立山和李榮，范德豪暈暈忽忽端了杯溫開水上樓，想給辛美玲醒醒酒。辛美玲還在床上醉著，范德豪就扶她坐起，摟著她的肩膀喊著她的名字喂了幾口熱茶，那情景極像家長哄小孩子喝水。辛美玲閉著眼睛無力地靠在范德豪的肩膀上，像個等待救贖的落難天使。范德豪聞到了她的發(fā)香，是那種濃郁內(nèi)斂的薰衣草味道。

放下茶杯，范德豪幫辛美玲攏了攏頭發(fā)，輕搖著她的肩膀說：美玲！你真美！

辛美玲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不美！

范德豪的頭腦也開始眩暈，他繼續(xù)說：就美！就美！

閉著眼睛的辛美玲條件反射般地嘟囔：不美！不美！

范德豪賭氣般地在辛美玲臉頰上親了一口：就美！

醉眼迷離的辛美玲，嘟囔換成了嗔怒：壞蛋！

范德豪故意很響亮地又親了一口：就壞！就壞！

不等辛美玲再說什么，范德豪蠻橫地用嘴堵上了辛美玲的嘴，把她的嘟囔徹底堵回肚子里。兩個人猝不及防地陷入無序和混亂，青春的激情讓窗外盛夏的驕陽都自慚行愧自嘆弗如。在徹底陷入沉沉的黑暗前，范德豪聽到樓下索尼音響里傳來法國愛樂樂團演奏的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范德豪還納悶：褚立山咋會放這張碟呢？

等范德豪醒來，天已經(jīng)黑了。他看到的是身旁躺著的美玲和滿屋的凌亂。樓下音響已經(jīng)不響了，他能想象出此刻客廳里局長父親鐵青的臉色和處長母親焦急的神情。他摟過美玲，認真地懇請說：嫁給我吧！我想結(jié)婚！

范德豪自己套著背心褲頭，拿著空茶杯一步一步下了樓，不等父母開口就說：我十月份結(jié)婚，你們看著辦吧！然后倒了大半杯開水，大大咧咧又上了樓，留下兩個呆若木雞的政府官員面面相覷。

都知道范德豪喜歡米小雨。

可范德豪結(jié)婚時的新娘是辛美玲。

只有米小雨不知道。(這絕對是個事故！)

那年的9月份，成人高考成績下來，米小雨考取北師大全日制中文大專班，褚立山和李榮考取省師范教育函授大專班，范德豪和辛美玲考取省財院經(jīng)管函授大專班。在慶功宴上，范德豪和辛美玲宣布了兩人即將結(jié)婚的消息。褚立山和李榮略感意外，李榮忙說：哇！你們好迅速呀！跑到我們前頭了！米小雨則傻乎乎地端起杯子：祝賀！祝賀！

范德豪和大家碰杯后一飲而盡：謝謝！到時候都捧場啊！

老門老戶老范家長子長孫范德豪的婚禮可謂排場。撇開用車和賓館的檔次不說，單單本地最高政府官員的出場就足以體現(xiàn)范家的實力。平時在本地報紙和電視新聞里出現(xiàn)的這些人物，無疑是嚴肅認真的?？稍诜都业南惭缟?，這些人也和大家一樣說說笑笑猜枚劃拳，讓許多人備感溫暖的同時一不小心地喝多了。其他人喝多還有情可原，喜宴的主角之一范德豪是不應(yīng)該喝多的，不然晚上怎么鬧洞房？可范德豪偏偏喝多了，被朋友們架回家從下午睡到第二天快晌午，一幫原打算鬧洞房的后生見狀也作鳥獸散。

米小雨參加完范德豪和辛美玲的婚禮，就正式開始了在北師大的學(xué)習(xí)生涯。

北京就是北京，全國各地的人精都往那里跑。米小雨班的同學(xué)，可以開一個小型全國代表大會了。成教班的學(xué)員，大部分都有工作，指望拿文憑提干評職稱；大部分處于婚嫁年齡，有的孩子都有了，上個學(xué)拖家?guī)Э诘?，熱鬧非凡。像米小雨這樣辭掉工作又單身的，就格外引人注目。在北師大，米小雨一如既往地成為單身男士的追求焦點。可米小雨心不在此，她只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充實自己。于是圖書館就成了米小雨最常去的地方。

米小雨的班里有這樣三個有意思的男生：廣東人陳乾坤、上海人劉健、新疆人李久平。陳乾坤1米68，在廣東屬于正常身高，可放在北方就不行了，總顯得矮人一截?？申惽ぜ矣绣X呀，他家在廣東有一家建筑公司、一個彩印廠，他哥哥還在香港注冊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專門做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生意。所以陳乾坤雖然個頭矮，可是底氣足，和同學(xué)們一起出門總是他買單。上海人劉健，擅長畫畫，人物和山水都畫的很有神韻。劉健的父親是上海援疆知青，回城后沒有工作，就在自家弄堂口開了間副食店，因為毗鄰南京路，生意一直非常好。新疆人李久平比較糾結(jié)，父母從河南支援新疆建設(shè)，把戶口遷到了新疆，在農(nóng)墾兵團安營扎寨。雖然李久平在新疆出生長大，可新疆人說他是內(nèi)地人；回到河南老家探親，老家人說他是新疆人。糾結(jié)的李久平給同學(xué)們的結(jié)語是：我是中國人！

這三個有意思的男生，唯一的共同點是：喜歡米小雨?？伤麄儽磉_愛慕的方法各異。廣東人陳乾坤，單獨約請時總是一副未來民營企業(yè)家的姿態(tài)，大哥大、傳呼機、金利來套裝一應(yīng)俱全，出入全聚德、東單西單如入無人之境。只要米小雨對某種商品表現(xiàn)出好感，就毫不猶豫地用他那廣東普通話召喚售貨員：買單！買單！弄的米小雨不得不跟他約法三章：以后需要買單了我自己來好嗎？

劉健的畫曾經(jīng)得過上海市中學(xué)生畫展一等獎，現(xiàn)在當然是首都大學(xué)生畫展的?？?。學(xué)校的老師還時不時向劉健要幅畫，說是指望收藏劉大師的畫脫貧致富。劉健沒有陳乾坤那樣張狂，而是送過米小雨幾幅山水畫和一幅人物畫。那畫中的人物當然是米小雨了。

糾結(jié)的李久平，既沒有大哥大，也不會畫畫，可是他歌舞的水平無人能比。廣袤的新疆培養(yǎng)了他豁達的性格，他隨時隨地都能來一段歌舞，歌詞的落腳點總是：我喜愛的姑娘啊，米小雨啊之類的?？偰芤齺硪魂嚳谏诤秃炔省?/p>

于是米小雨就成了班里女生羨慕嫉妒恨的標靶。結(jié)了婚的女同學(xué)說：哎呀，結(jié)婚早真是沒好處啊，撿了一個芝麻，丟了一群西瓜。沒結(jié)婚的說：你倒是定下一個呀，剩下我們瓜分，以后甭管在哪，去旅游了有個落腳點不是！

問題是，米小雨壓根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米小雨想的是努力充實自己，然后自己闖出一片新天地來。

2013年，陳可辛導(dǎo)演的電影《中國合伙人》之所以熱映，很大程度上是引發(fā)了60、70后觀眾的強烈共鳴?；叵肫鹱约耗菐啄甑臅r光，米小雨心底仍然感到很溫馨，為那曾經(jīng)的青春，為那似是而非的所謂“戀情”。在這次事故中出場的人物，李久平畢業(yè)以后就沒再見過。劉健邀請米小雨去上海做過一次客。在他家并不寬敞的客廳里，劉健父母那種高人一等的臉色讓米小雨無法把劉健那空靈的山水畫統(tǒng)一到一起。狹窄渾濁的黃浦江讓米小雨想起了家鄉(xiāng)的那條母親河，那條長江中上游的河流要比這里寬闊明凈得不知多少倍。而陳乾坤，則讓米小雨的人生徹底轉(zhuǎn)型。

如果要準確形容20世紀90年代的社會環(huán)境，昆德拉形容馬提尼克的那句話非常貼切：巨大的文化復(fù)雜性與巨大的孤寂的相遇。米小雨就是在這巨大的混亂的漩渦中，嫁給了商人陳乾坤。每個時代都有最可愛的人，90年代最可愛的人不是解放軍，不是科學(xué)家，也不是公務(wù)員，而是做實業(yè)的商人。這場婚姻，與其說是米小雨的選擇，不如說是時代的選擇。

陳乾坤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米小雨也逐漸歷練成了一位商海弄潮高手。和許多三流小報刊上的通俗故事一樣，陳乾坤在做大生意的過程中，在和方方面面人物的交往中，不僅染上了嫖賭惡習(xí)，還養(yǎng)了個外室生了個兒子。對于這件事，陳家的父母完全不當回事，認為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那小孩是陳家的就行。這讓米小雨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難道又穿越回了封建時代？自認為還算個現(xiàn)代女性的米小雨實在看不懂新土豪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沒辦法，離婚吧！（這也是一場事故?。?/p>

命運就像萬花筒，你永遠無法預(yù)知下一個場景是什么樣子。上天的安排也很吊詭，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將會發(fā)生什么。沒人知道米小雨究竟帶了多少離婚賠償回來。只知道單身富婆米小雨一回來就裝備了房和車，注冊了一家建材公司，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了房地產(chǎn)行業(yè)。

范德豪在河邊的“農(nóng)家大院”組織了一場晚宴，一來為米小雨接風(fēng)，二來幾個好友們敘敘舊，第三是告別人類紀元的20世紀，跨入嶄新的21世紀。席間米小雨才得知，范德豪已經(jīng)是稅務(wù)分局的副局長，辛美玲現(xiàn)在則是房地產(chǎn)管理局的財務(wù)審計，褚立山當了小學(xué)副校長，李榮辭職，自己創(chuàng)辦了一家青少年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整天忙得不亦樂乎。米小雨就很感慨：你們都在進步，我卻虛度了！

你虛度啥呀，我們羨慕還來不及呢！現(xiàn)在最瀟灑的就是商人，就是你們這些大老板，政府的官員在都忙著招商引資，你是貴客呀！褚立山的話說的很客觀，大家都點頭稱是。

褚立山接著說：不知廣東那面怎么樣，我們這里房地產(chǎn)剛起步，你圍繞房地產(chǎn)做建材應(yīng)該沒問題，有閑錢了買房子買地做個地主婆吧，股市有風(fēng)險，就別摻乎了！

范德豪哈哈打趣說：米小雨同學(xué)恐怕不知道吧，褚校長現(xiàn)在是我市著名詩人，詩歌經(jīng)常見報。一般來說，詩人的話和上帝的話比較靠近，你聽他的沒錯。我們這一幫凡人只會出點憨力，你以后有啥具體困難了會力所能及去想辦法解決?？傊覀兌枷Ｍ愕纳庠阶鲈酱?，生活越過越好！

米小雨很感慨：這才是回到家的感覺！

進入傳說中的21世紀，不管身外的物質(zhì)世界如何改變，米小雨一直覺得這些變化微不足道，甚至倒退回了封建時代?；蛟S她專注于內(nèi)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是個假象，許多人也只是披著現(xiàn)代的外衣而已。因為她遭遇了潛規(guī)則?；蛟S在那些人看來，一個漂亮的單身富婆本身就是一種無言的暗示，暗示種種故事的可能性。

著名學(xué)者吳思在他的《潛規(guī)則》中這樣解釋“血酬定律”：血酬定律有三個要點，一、血酬就是以生命為代價從事暴力掠奪的收益。二、當血酬大于成本時，暴力掠奪發(fā)生。三、暴力掠奪不創(chuàng)造財富。

根據(jù)第一個要點，以生命為代價從事狩獵或挖煤的收益不算血酬。暴力掠奪特指人類及其所擁有的財富為對象的行為。根據(jù)第二個要點，在暴力掠奪發(fā)生時，人類必定權(quán)衡成本和收益。成本至少有四類：1、良心。同情心和正義感。2、機會成本。3、人工和物資的消耗。4、暴力對抗帶來的風(fēng)險。以上四類成本與收益的權(quán)衡，每類都能演義出一串歷史故事。根據(jù)第三個要點，暴力掠奪不創(chuàng)造財富，只能轉(zhuǎn)移財富，這就會引出暴力掠奪者與財富創(chuàng)造者互動的漫長故事。

米小雨就遇到了這種互動。（又是一場事故?。?/p>

鑒于第一次婚姻留下的教訓(xùn)，米小雨在公司成立之初就招了幾個貌美如花的公關(guān)小姐。這幾位女公關(guān)一個賽一個的機靈，又都是“喝酒一瓶不醉，唱歌一夜不累”的主，為米小雨的業(yè)務(wù)發(fā)展“攻克了不少男官”！可這一次沒那么好說話。

此時的米小雨已經(jīng)不僅僅做建材了，她聽從楮立山的建議，從買地賣地做起，逐漸有了自己的房地產(chǎn)公司。當然，這期間范德豪夫妻倆沒少幫忙，又是提供信息又是幫忙推介，讓米小雨切身體悟到“一個好漢三個幫”的情誼。有一次范德豪打電話讓她參加個飯局，說是介紹幾位城市職能部門的“一把手”給她認識。一進包間，米小雨看到這些“一把手”們正在眾星捧月般地附和著主位上的中年男人聊天、講笑話。即使笑話不幽默，他們也笑得很熱烈很開心。待范德豪一介紹，米小雨才釋然，怪不得這些“一把手”們笑得歡，原來他們陪的是管官的官、市府大院的紅人——組織部長。

組織部長看到米小雨，眼光明顯亮了好幾度，就跟手電筒猛地從兩節(jié)電池加到四節(jié)似的。得知米小雨和范德豪是同學(xué)，就羨慕范局長的艷福；得知米小雨做房地產(chǎn)，就夸巾幗英豪，有啥困難政府一定會幫助解決；得知米小雨是單身，更是嘲弄其他男人瞎眼，自己結(jié)婚太早云云。在眾人的歡笑聲中，部長大人隆重地記下了米小雨的電話號碼，表示要為米小雨的事業(yè)和生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決不能讓時代的先行者流汗又流淚。

米小雨從來對當官的人保持警惕敬而遠之，從當初工廠的驢臉到眼前的組織部長。米小雨覺得這些人整天說著官話套話大話，時間長了就喪失了說真話的能力。他們深諳這個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往往在最后攤牌的時刻才會以“說句實在的”開頭，再編出一個真假莫辯的故事。在這類人眼里，“常識”是不重要的，“事實”也是不重要的，頂頭上司的“賞識”才是最重要的。不然怎么“進步”呢？只要能“進步”，管它“真假美丑”呢！

所以，對于組織部長的話，米小雨一笑了之。

誰知組織部長這次當真了，連“說句實在的”這樣的開場白都省略了。他主動幫米小雨在城郊運作了一片地，幾乎是逼著米小雨掙了一大筆錢。米小雨投桃報李，幾次用重金回饋都被部長大人婉拒：“美女！別拿金錢來侮辱我哦！”話說的倒是冠冕，可是你能相信狼不吃羊嗎？

米小雨開始頻頻接到部長大人的“幽默”短信。什么“女人最煩惱的不是年齡問題，而是胸圍的大小問題；男人最傷自尊的不是被女人拋棄，而是被女人寬慰‘再試一次’”、“十類人不適宜做官：1.沒有酒量的人；2.疾惡如仇的人；3.錢少的人；4.沒有關(guān)系的人；5.才華橫溢的人；6.正宗學(xué)歷太高的人；7.膽子小的人；8.性功能不好的人；9.話多的人；10.有姿色又舍不得獻身的女人。小雨美女你說我是哪種人？”

面對昭然若揭的部長之心，米小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就找范德豪求救。范德豪一面很后悔，不該帶米小雨認識那么多無聊的人；一面也干著急，總不能因為幾條短信就和組織部長鬧僵吧？無奈之下，范德豪建議米小雨采取打太極的方法對付，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任憑怎么說，就是不見面?！盎蛘吣愠鲩T走走，旅游一陣兒？”范德豪最后建議。

一句話提醒了米小雨。以前總讓手下姑娘們?nèi)グ菰L長期合作廠商，現(xiàn)在自己出去周游一番多好！散心的同時把生意也兼顧了！“那我先去上海吧，順道拜訪下客戶?！?/p>

去上海，米小雨當然要見見劉健。

上海老城好多地方都拆了，統(tǒng)統(tǒng)開發(fā)成了樓盤。正如報刊上擔憂的：千城一面，上海何以成上海？北京何以是北京？去哪里尋找城市的記憶？好在劉健家的小弄堂沒拆，米小雨憑著記憶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家副食店。店里面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正操著上海話聊的熱鬧，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在角落的電腦旁獨自看著動畫片。

打擾了，我找劉健，他這會兒在哪兒？

兩個談興正歡的女人被米小雨的出現(xiàn)搞蒙了，滿臉的迷惑和錯愕。當她們弄清楚米小雨的“同學(xué)”身份之后，臉上才流露出放松的表情。半個小時后，長發(fā)及肩、蓄著短須的劉健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米小雨面前。米小雨當時就樂了：真成畫家了??！

劉健確實成畫家了。不僅加入了書畫家協(xié)會，作品也頻頻獲獎，在滬上書畫圈名聲鵲起。用劉健自己的話說：能擺攤賣畫養(yǎng)家糊口了！

這么多年沒見，劉健甩給米小雨的第一句話是：你還好嗎？

這句話就像回車鍵，一下子把這些年的坎坷、心酸和種種的溫暖都調(diào)了出來。淚水猝不及防地就沖過米小雨的臉頰，撲嗒撲嗒地拍打在地面上。

劉健一時不知該怎么安慰，忙找來條干凈的毛巾遞給她。倒是一旁看動畫片的小女孩偎過來，把一個剝了糖紙的棒棒糖伸到她嘴邊：阿姨吃糖！

好一陣兒，米小雨總算平復(fù)了情緒。她摸了摸小女孩的臉：謝謝你！阿姨不吃！你叫啥名字?。?/p>

我叫劉靈麗，他是我爸爸，她是我媽媽，她是我阿姨！

劉健的媳婦拉著米小雨的手敦促劉?。哼€呆這里干嘛，我們先回家去，這里是說話的地方嗎？

上海之行，米小雨最忘不了的就是這個相遇的鏡頭。工廠賜予的屈辱、婚姻遭遇的不幸、經(jīng)商種種的磕絆都沒能讓她掉一滴淚。唯獨一個多年的純粹的在最美年華遇見過的朋友，輕輕的一句問候，就能讓她淚如雨下。

這是為什么呢，作家？米小雨問我。

應(yīng)該是你找到自我的感覺了吧！我喝了口米小雨帶的紅酒，慢慢品咂著來自拉菲古堡的滋味。

和最真實的自我相遇？米小雨若有所思。

是呀！你看，“我”字去掉頭上的一撇就變成了“找”字，原來的“我”就沒了?，F(xiàn)在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活著活著就把那一撇給弄丟了。就像哲學(xué)上那句著名的終極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米小雨就感慨：丟的豈止是一撇，丟的太多了！

一陣沉默之后，米小雨又問我：你說，以后我該往哪里去？

我晃著紅酒杯說：去拉菲古堡吧，那絕對是個浪漫又抒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