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虹橋修禊 一個城市的300年詩酒年華

屈浩然

300多年前的揚州，一群前明的失意文人在揚州虹橋聚會，他們飲酒賦詩，追憶前朝，由此誕生了一場足以與東晉蘭亭修禊相媲美的活動——虹橋修禊。此后，虹橋修禊成為揚州的文化盛事，自創(chuàng)辦之日起參與過的詩人已不下萬人，著名的瘦西湖也在這場盛事中得以命名。如今，蘭亭修禊早已默然，而虹橋修禊卻在沉淪百年之后由今人發(fā)起，在當(dāng)下時節(jié)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詩意滿揚州……

2014年4月2日，家住揚州的李淑儀起了個大早，然后洗漱、挑選衣服、打理頭發(fā)，將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才抱著一個本子出門，臨出門還不忘又照了照鏡子，整理一下儀容。如此鄭重其事的小李，并非去參加時下流行的相親，而是去瘦西湖參加一場關(guān)于詩歌的盛會——瘦西湖虹橋修禊。

文靜的李淑儀是個詩歌愛好者，在她的懷里抱著的那個本子，正是她自己閑暇無事時寫的詩集，這次帶過去，是想獲得自己心儀詩人的簽名和點評。李淑儀到了瘦西湖后，現(xiàn)場早已是人的海洋，每個人都戴著詩人臉譜藝術(shù)面具，看起來神秘而富有藝術(shù)氣息，于是她也戴上一張面具，加入到人群中。

這次的虹橋修禊活動將持續(xù)五天，會有來自國內(nèi)外的著名詩人參加，揚州市民將和詩人們共同參與“虹橋春祀”、“天降詩雨”、“四橋煙雨詩會”等活動，作為一位揚州市民，李淑儀無疑正是其中之一。

其實，這并非揚州頭一次舉辦這樣的詩歌活動，實際上早在300多年前的康熙年間，虹橋修禊就已經(jīng)創(chuàng)辦，并在之后的很長時間影響了揚州的歷史，“瘦西湖”與“二十四景”之名，也正是由此而來……

祭祀變詩會

前明文人開創(chuàng)的盛舉

修禊，是中國古代春、秋兩季時在水邊進行的一種祭禮，漢代的《風(fēng)俗通義》里說“時于水上洗濯，防病療病”。不過，真正讓這種消災(zāi)祈福儀式聲名大噪的，卻是魏晉時期發(fā)生在會稽山陰的蘭亭修禊，當(dāng)時的書法名家王羲之，邀請好友謝安、孫綽等42人，在蘭亭舉行修禊活動，引曲水流觴，飲酒賦詩，誕生了著名的《蘭亭集》和那更著名的《蘭亭集序》，修禊也由此演變成為一種藝術(shù)活動。

在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修禊除了蘭亭修禊之外，就當(dāng)屬揚州的虹橋修禊。揚州自古就是一座不乏詩意的城市，既有李白的“煙花三月”，又有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還有歐陽修的“一飲千鐘”，姜夔的“青樓夢好”……因此，虹橋修禊在揚州的誕生，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康熙元年（1662年）的春天，擔(dān)任揚州推官的王士禎走出自己的官衙，準備快步回家去和自己的朋友談?wù)撛娫~歌賦，這已經(jīng)是他保持多年的習(xí)慣——“晝了公事，夜接詞人”。這時，他發(fā)現(xiàn)道路旁邊的鮮花正艷，柳條抽青，夕陽的余暉照在水面上，有種別樣的美，于是他不禁突發(fā)奇想，為何不學(xué)習(xí)東晉王羲之開蘭亭修禊，也召集大家在揚州開一個呢？

關(guān)于召開修禊的地點，王士禎煞費思量，但最終敲定了紅橋——這是一座明朝崇禎年間修建的木板橋，有四層橋樁，六層橋板，兩側(cè)裝有木雕護欄，漆成紅色，正在保揚湖（今瘦西湖）和護城河的交接處，是一處要道。紅橋的修建時間對于王士禎和他的朋友們還有著特別的意義：他們大多是明朝遺民，“揚州十日”的大屠城在他們心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因此選擇紅橋，或多或少有些追憶前朝的意思。

隨后，王士禎召集了杜浚、陳維崧、張養(yǎng)重、丘象隨、陳允衡等朋友討論此事，這些人都是當(dāng)時揚州有名的文人雅士，他們對于王士禎計劃的這個活動欣然應(yīng)允。就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王士禎和朋友們來到紅橋，一邊追憶往昔，針砭時弊，抒發(fā)對清王朝統(tǒng)治的不滿，一邊飲酒賦詩，贊美春光日好與揚州風(fēng)物，“紅橋修禊”自此誕生。

與東晉蘭亭修禊不同的是，紅橋修禊少了幾分高不可攀的風(fēng)雅，多了幾分貼近生活的世俗，集會上大家除了吟詩作賦外，還大開宴席，在喝酒的同時還玩著一種類似“擊鼓傳花”的游戲：在酒桌上放一枝桃花，當(dāng)銅鈸被敲響時，文人們就開始傳遞桃花，銅鈸停下時，桃花在誰的手中，誰就得站出來賦詩一首。盡管這個游戲很有逼曹植七步吟詩的意思，但是在場的文人雅士大多飽讀詩書，這點問題根本難不住他們。而這次修禊中誕生的不少作品，也在揚州城中廣為流傳，王士禎的《浣溪沙》即是其中之一。

就在第一次紅橋修禊后兩年，王士禎再次召開紅橋修禊，這次參加的人員相比第一次更多，林古度、張綱孫、孫枝蔚、程邃、孫默、許承宣等名士也加入進來，王士禎連做《冶春絕句》20首，眾人紛紛和詩，一時形成了“江樓齊唱《冶春》詞”的情景，成為當(dāng)時文化界的空前盛景。在修禊后，這些詩歌被編成《紅橋唱和集》，在揚州廣為傳唱。

重修之橋長虹臥波

“虹橋修禊”成就瘦西湖

王士禎創(chuàng)辦紅橋修禊26年后，著名戲曲作家孔尚任再次在揚州發(fā)起“紅橋修禊”，這次的集會范圍更廣，共有8個省的24位名士參加，所以這次的聚會也被叫做“八省之會”。自此之后，約定成俗，紅橋修禊成為一年一度的文化盛事。

1738年的秋天，久慕揚州的浙西詞派領(lǐng)袖人物厲鶚，與揚州詩人閔華、江昱、陳章等在秋日暢游瘦西湖后，留下了一組流傳極廣的《湘月》詞作，這就是后來紅橋“秋禊”的開端。隨后，杭州詩人汪沆來到揚州看望老師厲鶚時，寫下《紅橋秋禊詞》，里面寫到：“垂楊不斷接殘蕪，雁齒紅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yīng)喚作瘦西湖”。自此，“瘦西湖”之名不脛而走，一經(jīng)叫開立即取代了原來的“保揚湖”之名。

因為修禊，除了瘦西湖得以命名，紅橋也有了新的名字——虹橋，有趣的是，這次更名事件，還和著名的乾隆皇帝下江南有關(guān)。自從紅橋修禊成為揚州約定成俗的活動后，瘦西湖的紅橋也不再只是一座橋，而成為了集宴飲、娛樂、商貿(mào)、游憩于一身的度假勝地，紅橋修禊本身貼近世俗生活的特質(zhì)，也讓這里成為普通游人和商人們歡慶的樂園。不過這種歡樂卻帶來一陣尷尬——由于每年參與紅橋修禊的百姓太多，到乾隆時，這座年老的木板橋已經(jīng)不堪重負，在多年的踩踏之下有搖搖欲墜的勢頭。與此同時，乾隆皇帝要下江南的消息也傳到了揚州，要是讓皇帝看見這樣的紅橋，揚州官員多半會被治罪。

于是，在揚州兩淮巡鹽御史衙門的牽頭下，有揚州“四大元寶”之稱的黃氏鹽商黃履昴慷慨解囊，擲出萬金重建紅橋。新的橋用石材修建，加蓋了涼亭的橋身高大堅固，造型優(yōu)美，如同長虹臥波，所以原來的“紅橋”便更名為“虹橋”。1751年，乾隆皇帝終于到了揚州，住在揚州的天寧寺內(nèi)，而他從寺前的御碼頭乘坐畫舫游覽瘦西湖，穿過的第一座橋便是虹橋。傳說，乾隆皇帝過虹橋時，還曾遇見一個乞丐在虹橋上吟詩，結(jié)果這個乞丐的才華令乾隆感嘆：“揚州城真是了不得呀，連乞丐都是詩人”。

乾隆皇帝的駕臨，令“虹橋修禊”的聲勢達到頂峰，各地的詩人都知道揚州有“虹橋修禊”，于是紛紛前往。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的三月三日，揚州兩淮鹽運使的盧見曾（亦稱盧雅雨）再次發(fā)起了“虹橋修禊”，這次修禊吸引了各地的文人雅士共7000人前來參加，最后編輯刊印詩集達三百余卷，并繪《虹橋覽勝圖》以作紀念。

此次聚會上，盧見曾還獨創(chuàng)了“牙牌二十四景”的游戲——將瘦西湖二十四景刻在象牙骨牌上，由大家依次摸牌，得到那一景的詩人，就要作跟這個景相關(guān)的詩。后來，這種游戲在全國流行，揚州二十四景也隨著文人們的詩句聲名遠揚。

沉寂多年之后

詩意重繞瘦西湖

從王士禎首次發(fā)起“紅橋修禊”的時間開始算起，參加過虹橋修禊的詩人不下萬人，從康熙到清朝末年的兩百多年間，上至君王宰相，下至名士優(yōu)伶，都在虹橋留下了他們的詩作，成為揚州文化的見證，但這個文化盛世，最終也不免衰落。

從道光年間開始，由于漕運改道和鹽政改制，原本興盛的運河逐漸沉寂，河道淤塞之下，再也沒人泛舟游湖，虹橋修禊也因此受到?jīng)_擊。原本的虹橋亭，竟然由于無人修繕而坍塌，至于乾隆皇帝走過的大虹橋，也在太平天國運動中遭到極大的損壞，虹橋勝景再也不復(fù)以前的風(fēng)光。

光緒末年，揚州曾有一些志同道合的耆宿名流，如名士臧谷、梁公約、吉亮工、孔小山、陳含光等，試圖學(xué)習(xí)王士禎再開“虹橋修禊”。他們以王士禎的“冶春”為社名，自發(fā)地組織聚會。但可嘆的是，此時的集會已經(jīng)沒有了以前的風(fēng)雅與歡樂，有的只是對家事、國事、天下事的悲憤，虹橋修禊成為文人們憂愁風(fēng)雨家國的集會與發(fā)泄場所。

民國建立后，揚州人曾一度想重建虹橋，不過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詩社被迫解散，虹橋修禊也就此消失在硝煙和炮火中，然后逐漸淡出人們的記憶。這一沉寂就是幾十年，直到上世紀70年代，揚州市政建設(shè)部門為了建設(shè)城市，對虹橋進行了改造。他們拓寬橋面，延長橋身，拉平坡度，將單孔的虹橋再次改建為三孔拱券結(jié)構(gòu)橋，昔日的虹橋才得以再現(xiàn)人間。

不過，與以前不同的是，虹橋比以前更適用了，橋面上可以通行汽車。盡管它的橋面不再是半圓的虹，缺乏優(yōu)雅的美感，但在揚州人心里，一些關(guān)于虹橋修禊的記憶正在隱隱蘇醒。2011年3月，已經(jīng)定居倫敦的著名詩人楊煉來揚州觀光，席間說出想在揚州搞詩歌活動的愿望，揚州的文化人士趁機祭出了“虹橋修禊”，雙方一拍即合，商議決定舉辦“虹橋修禊·國際詩會”。

2011年12月，瘦西湖內(nèi)碧水環(huán)流，秋林如染，修禊廳前陳放著早已準備好的祀品，詩人們學(xué)習(xí)古人，進行“執(zhí)蘭入場”、“禊詞祝誦”、“香湯凈手”、“佩戴香囊“、“釃酒祀春”等一系列儀式，這如同開啟了記憶的大門，剎那之間，關(guān)于虹橋修禊在歷史上的畫面蜂擁而來，再次投射在三百多年后的揚州，虹橋又出現(xiàn)了詩人們吟詩作賦，朗誦唱和的奇妙情景。

2013年，虹橋修禊繼續(xù)舉辦，在這次的活動中，有不少應(yīng)邀前來參加的外國詩人，揚州的虹橋修禊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英國詩人波莉·克拉克在孩子們的熱情邀約下，走上船頭朗誦；德國詩人葉亞希姆·薩爾托里烏斯則以一首《月神狄安娜》回應(yīng)童聲吟誦的《春江花月夜》；揚州籍著名詩人唐曉渡則難掩濃濃鄉(xiāng)情，情不自禁地與孩童們一同吟誦。

如今，虹橋修禊再次成為揚州城的盛會，那些紛揚的古意不但在虹橋上重生，而且因此有了新的意義和內(nèi)涵。首屆國際詩人瘦西湖虹橋修禊發(fā)起人唐曉渡，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今天我們重新發(fā)明‘修禊’，就是要借助這一形式，重建詩與自然萬物、與人類心靈、與社會秩序、與語言自身的神性關(guān)聯(lián)。它當(dāng)然也包括精神上大潔身心、防疾祛病，從而為未來消災(zāi)祈福的意味。從中我們甚至能發(fā)現(xiàn)中國的‘詩教’傳統(tǒng)何以源遠流長的秘密。”

在2014年的民間詩歌愛好者的列隊中，筆者看到了李淑儀，盡管她吟詠的不是千古絕句，只是自己寫的一些句子，但她臉上洋溢的自信與幸福，與瘦西湖煙花般盛開的花一樣精致、美麗……